第三十章:与狼共舞

中国的抗日战争艰苦卓绝,被日伪军占领的芜湖百业萧条,民不聊生,只有药材行业尚可维持,因为越是战乱年代,病号伤者越多,药材金贵,商家也就有利可图。

战事稍缓,为了增加税收,维持庞大的开支,稳住摇摇欲坠的非法统治,日伪政权放宽限制,给出优惠条件,开始强力恢复占领区内的各地市场。坚守芜湖老宅的张子余、谢树德见形势趋缓,便电召张裕卿、张筱泉、张健卿等张家主事人回芜复业。

一九三八年初夏,张家几位主事人先期返回芜湖。为了生存,东挪西借,甚至典当祖业田产,攒了一笔资金,请来工匠重建被毁房屋,开始着手将停业已久的张恒春国药号修葺如新。早已逃难,不知去向的张恒春国药号的管事谢树德闻讯,由香港返回内地,全力协助张家后人重振张恒春。

翌年春上,在掌门人张裕卿的操持下,停业日久,破烂不堪的张恒春老店经过修葺打理,终于重新开业。

张家三房老老小小一大批家眷也分别从避难处当涂护驾墩和江苏溧水县泗庄陆续返回芜湖,依旧人丁兴旺,门庭热热闹闹。望眼欲穿的老伙计们纷纷归附,药号元气渐渐有所恢复。

在张家的复业过程中,其管事谢树德功不可没。谢树德也是江苏溧水人,十六岁时即由乡党介绍,来到芜湖张恒春药号当学徒,因精明能干,颇受张家器重,后来长期从事采购推销业务,人脉很广。他凭着多年积累的人际关系和江湖路子,此前专程到上海、广州、香港等地借债融资,一举借款十万余元,基本解除了张家复业的燃眉之急,被张家视为及时雨宋公明。

时隔不久,见多识广的谢管事也是出于好心,建议当家人张裕卿把老字号改为股份公司,将传统的家族式管理改为先进的西洋股份制模式。张裕卿也尝过败家子的苦头,深知家族式管理的弊病和漏洞,果敢采纳其建议,并聘请谢树德为总经理。

谢树德虽然能干,极为机灵,人品也不坏,但社会关系比较复杂,重人情世故,君子小人都交,与青帮头目及日伪汉奸混得也不错。当时的日伪走狗,芜湖维持会会长任凤昌及青帮头目肖达山都托谢树德向张家说情,想投资入股。这显然是居心险恶,企图日后瓜分吞没张恒春的歹毒阴谋。心知肚明的张裕卿当然不能答应,但又不便翻脸,只好敷衍说:“老店刚刚复业,立足未稳,杂务缠身,外人入股的事等等再说,等等再说。”但谢树德已经开口,任凤昌、肖达山急猴猴想掺乎进来,怎样才能既不得罪这几个魔头,又可拒恶狼于店门之外呢?张裕卿焦神劳思,寝食难安。

这天下午,汪伪芜湖县县长蔡从舜陪同汪伪芜湖军粮采购委员会主任汪子东,忽然乘坐轿子来到张恒春做客。明知是鬼进门,张裕卿也不敢回避,硬着头皮,强作欢颜,恭敬地将两人请入后院内室叙谈。

上茶,寒暄,话归正题。

这个汪子东可不是凡角儿,他手里掌管着汪伪数十万军队的粮食采购大权,又极会操盘运作,粮商米贩船老板们见了他,就像见了活祖宗。他一声咳嗽,米市就震颤。芜湖民间有一句顺口溜:“要想粮价松,扳倒汪子东”,由此可见其赫赫权势。

汪子东抽了两口洋烟,清清喉咙,开门见山地说:“张老板,我想介绍一个人到贵店来混碗饭吃,不知能否赏个脸啊?”。“唉呀呀,汪主任折杀我也!”张裕卿抱拳连连作揖,“如有吩咐,但说无妨。”“是这样,”汪子东弹弹烟灰,笑嘻嘻地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姓郭,叫郭来荫,洋学堂毕业,理财管账一把好手,想在你这里混个两年,操练操练。你看着安排吧,反正此事不会捉你吃亏……”。“汪主任看得起小店,别说安排个把人,就是再多安排几个人我也欢迎啦!只是,只是……”张裕卿抓耳挠腮,愁眉苦脸地说,“只是任凤昌、肖达山想强行入伙,将张恒春改成他们控制的股份公司,我怕是店都保不住喽!你们这时候安插人进来,能干得久吗?……”。

“岂有此理!”汪子东生气地将茶盏一掼,“哪个敢动张恒春,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什么入股不入股,不睬他们,你做你的生意……”但他随之又压低声音说:“不过嘛,我也把话讲清楚了,郭来荫在贵号任职只是掩人耳目,实际上他是为我们做事的,你不仅要对此事保密,而且不能对他有任何的干涉和限制……”

张裕卿头皮一麻,但又喜出望外。头皮麻,这是因为汪、蔡两人皆是汉奸,是为日本人效劳的,他不想跟他们啰唆,免得沾一身腥气;喜的是,他绝境中找到了挡箭牌,总算暂时保住了祖业和家产。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略一思忖,他装作很乐意的样子说:“汪主任,蔡县长,那你们明天就请郭先生来敝号上任吧,我想让他掌管账房,二位意下如何?”。“嗯,好,那就这么定了吧。”蔡从舜二郎腿直抖,愉快地用手指在桌子上弹击起来,“只要你真心跟我们合作,发财的日子在后头哩……”。

为了显示靠山,造出声势,张裕卿灵机一动,唤来经理谢树德,吩咐说:“你马上到同庆楼去订一桌燕窝席,晚上我请汪主任和蔡县长喝酒。另外,你把任凤昌和肖达山也请到。你不是讲他们想入股吗?我正在考虑此事呀!但现在蔡县长和汪主任不赞成帮会的人入股,还给我派来了总账房,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晚上请他们二位来陪陪长官,顺便把话讲清楚了,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谢树德闻言,心领神会,他也在为引荐任凤昌、肖达山入股的事纠结着呢,心想,这下我可找到推辞的理由了,既不得罪人,又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他赶紧频频点头,笑嘻嘻地说:“是是是,三爷,我马上去办,马上去办。”说罢,转身就走。剩下的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不约而同各怀心思地呵呵一笑。

晚上,灯红酒绿,装饰华丽的同庆楼头号包间里,张裕卿、张邦立、谢树德以及任凤昌和肖达山等人陆续到来,边喝茶边聊天,恭候着主角儿。踩着饭点,汪子东、蔡从舜带着护驾随从终于露面了,众人立马起身,迎上前去欢迎。汪子东毫不客气地往上席一坐,摘下帽子递给副官,掸了一眼任凤昌和肖达山,话中有话地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啊,今晚要不是张老板盛情相邀,我还不敢来哩……”任凤昌和肖达山一听就听出了弦外之音,吓得赶紧连连躬身作揖,任凤昌低眉顺眼地讨好说:“汪主任,您是大人物,稍微跺跺脚,整个下江都直晃荡……小弟们如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您骂也行,打也行,可千万不能见外啊!”。汪子东昂着头,并不搭理。张裕卿忙打圆场说:“请坐,各位请坐……老板,快上菜!”“来喽——”酒店老板亲自伺候,带领跑堂的,把一道道精美大菜给端上桌子。

开席之后,推杯换盏,气氛有所缓和。汪子东吃归吃,喝归喝,谁敬酒都来者不拒,却依然不开笑脸,还忽乍冒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有些人,手伸得也太长了……张老板,我看你干脆关门算了,省得遭人欺负,我想讨杯酒喝也不敢上门啦!”众人愕然,还是肖达山反应快,他终于弄清今晚这顿酒可不亚于鸿门宴啊,赶紧赔笑着说:“汪主任,哪个不晓得张恒春有您罩着,我们想帮衬还插不上手哩……”汪子东只顾吃菜,不理他。坐在一旁的蔡从舜则干脆把话挑明道:“张恒春的股份制不搞了,今后谁也别搅和,更不许为难张老板。”“是是是,不敢不敢……”肖达山、任凤昌脊梁上都冒出了冷汗,把头一个劲直点。张裕卿、谢树德谦恭地起身向他俩敬酒,明知这是杯苦酒,可两个地头蛇还得装作高兴、豪爽的样子,一口给闷了。可心里却想:好你个姓张的,竟然拿汪子东、蔡从舜来狐假虎威,金蝉脱壳。老子暂且咽下这口鸟气,等以后逮到机会再找你算账不迟……

过了两天,那个三十来岁,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胸前口袋揣着金链怀表的郭来荫来到张恒春药号上任。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且很少管店里的事,除了偶尔在账房翻翻账本,在药坊里转悠转悠,就是成天在外交际、应酬,东遛西窜,不知忙些什么。店员伙计及张家人都对这个花花公子侧目以视,非常反感,但又无可奈何。

这天晚上,风流倜傥,满嘴酒气直喷,走路摇摇晃晃的郭来荫不知从哪里带回一个年轻妖艳的女人,她秀发披肩,脸上涂脂抹粉,高耸的双乳在衣襟内微微颤动,旗袍衩几乎开到腰,一双雪白光滑的大腿时隐时现,饱满浑圆的臀部随着走动一扭一扭,十分性感风骚,撩得年轻的伙计们耳热心跳,个个眼睛都看直了。谢树德见了闷笑不语,还像平常一样打着招呼。张裕卿故意装作没看见,面无表情地只管在柜台旁清点着账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咸苦辣涩什么味都有……

那妖艳女人自打进了郭来荫的卧室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两人打情骂俏的淫声浪语不时从窗棂间传出来。很快,这对一碰即燃的男女就搂抱着滚上床,相互扯下对方的衣服,赤身裸体上演起疯狂刺激的床上功夫。男人如狼似虎,气喘如牛,翻着花样折腾;女人也千娇百媚,配合默契,频频发嗲,夸张的呻吟与淫荡的叫声毫不掩饰,加上那张宽大的三面镜子床有些老旧松隼了,随着两人的撞击使劲,翻滚腾挪,发出阵阵有节奏的吱呀吱呀声,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住店的那些年轻调皮的小伙计哪受得了这种诱惑刺激,纷纷起床跑到窗下偷听,甚至相互踩着肩膀趴上高高的窗台,偷窥这场好戏。

张裕卿闻知此事非常恼怒,如此污七八糟地乱搞,岂不把张家当成了烟花场所?绯闻一旦传出去,成何体统?但他又不能不顾及郭来荫的特殊身份,只好强压怒火,披衣出门,绕过回廊,来到那扇窗下,生气而又捏着嗓子喝斥了一声,兴奋而又惊慌的小伙计们立刻作鸟兽散,房里的动静也逐渐归于沉寂……

第二天早晨见面,张裕卿只字不提昨晚的事,但脸色则是怪怪的、僵僵的、冷冷的。郭来荫心里有数,他对张老板巧言恭维,说起生意上的事眉飞色舞,头头是道,又把他给哄笑了。

郭来荫虽是个浪荡货,张家人视之如瘟神,但奇怪的是,张家生产的中成药经他的手倒还真是销出去不少,尤其是“断血流”、“行军散”、“三七片”等军用药品,简直是供不应求,药坊里加班加点生产都赶不及,大量的现钞像流水一样哗哗淌进了张家,药号出现了近年来少有的兴旺和红火。于是,人们又不得不对郭来荫刮目相看,既是厌恶又是敬畏还夹带着几分疑惑。张裕卿大肚能容,随即聘他为副经理,等于将店务大权交给他一半,郭来荫更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扛着张恒春这块招牌,把明里暗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到账房支钱,从不写字据,张口一千,你不能给九百九。有管事的暗中报告给张裕卿,可当家的只吩咐暗中记个账,其它的什么都不说。郭来荫花心难改,还经常把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到他的房间里鬼混,大家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

接着,更加离奇的事又发生了。

这天中午,郭来荫在城里的醉仙楼酒家请一帮来历不明的狐朋狗友吃饭,十几个人,要了个大包间,摆了桌大台面,还邀了几个烟花女子作陪。一伙人山珍海味,好酒好烟,胡吃猛喝,肆意作乐,最后一结账,花费竟高达数百块钱。早已醉醺醺的郭来荫身上带的钱不够付账,但却死要面子,这小子竟然把手枪掏出来,往桌上一掼:“拿……拿、拿去,就拿这玩玩……玩意儿结账。”他酒醉心明,只要一吓唬,酒家大多是不敢较真的。这一招,他已屡试不爽。

果然,伙计吓了一跳,赶紧跑去报告掌柜的。

那掌柜的姓蔡,是伪县长蔡从舜的老表,与日本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哪含糊郭来荫这么个无官无衔的小沫浪子。当然,他也晓得郭来荫有些来头,不想正面与之冲撞。正好,与其交好的日本宪兵队长佐藤当时也在醉仙楼另一间包厢里参与宴请,蔡掌柜便走进那间包厢,向他轻声耳语了一番。佐藤一听火冒三丈,大叫一声:“八嘎!”,立刻起身,向手下人一招手,带头闯进郭来荫等人的包厢。佐藤铁青着脸,二话没说,拔出腰间的手枪,“咔嚓——”打开顶膛火,将枪口对准郭来荫的脑门,恶狠狠地吼道:“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郭来荫酒吓醒了,立刻跪地求饶道:“太君饶命,太君饶命……”蔡掌柜怕闹出人命,得罪其主汪子东,赶紧上前劝解,反过来做好人说:“太君,你饶他一次吧。不过就一顿饭钱……”郭来荫这才完全明白过来了,磕头如捣蒜地说:“饭钱我给、我给……只是今天我……我没带现钱,你们把账单拿来,我在上面签个字,然后你们派、派伙计去张恒春药……药号去拿钱,如果拿不到钱,再……再枪毙我也不……不、不迟……”佐藤其实知道郭来荫是汪子东的人,身份特殊,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刚才这一手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于是将手枪插回皮套,放缓语气说:“大东亚共荣,治安顶顶的重要。快快签字,付账。”“是是是,一定付,一定付账!”郭来荫接过伙计递过来的账单和钢笔,迅速在上面签了字,返还给伙计说:“劳驾跑、跑一趟张恒春,他们见账单就会付……付账……”。好在张恒春离得并不远,伙计拿着账单就跑去了。

张恒春账房主事接过小伙计的账单,听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气得嘴直咂,头直摇。他找到当家人张裕卿,先说明原因,然后愤恨地说:“老板,这笔账可不能报啊,如此没完没了,怎么收场?!我们张家又不开银行……”。张裕卿思忖片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给他报了吧,这个冤家我们得罪不起呀!”。

讨账的伙计如数拿到了钱,回到醉仙楼告知,包厢里的郭来荫又神气起来了,他大言不惭地吹嘘道:“哼,这点小……小钱,算什么呀,老子存在张恒春账、账上的钞票多……多得很哩……”。刚才受了惊吓的那几个烟花女子此时已回过神来,一听这话,都纷纷跑过来献殷勤,围着花花公子敲背、按摩、抛媚眼儿,有个骚娘们干脆一屁股坐在郭来荫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发嗲……

酒店蔡老板又换了副弥勒佛笑脸,一个劲点头哈腰说:“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望郭先生不计前嫌,今后多多光临……”。此时佐藤已回自己包厢里去了,满腹怨气的郭来荫朝他白眼一翻,但再也不敢嚣张了,只是恨恨地咕哝了一句:“蔡老板,你背背、背靠皇军,腰杆子硬……硬啊!”说罢,踉跄起身,一手搂着个女人,一条胳膊搭着个女人,摇摇晃晃领着一帮混世虫招摇而去。

第三十章:与狼共舞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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