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秘密交易
一九四二年深秋,一个月黑风高,细雨霏霏的夜晚,一艘载着便衣人员的小汽艇拖着一只堆满货物,上面盖着严严实实帆布的驳船从芜湖港日军码头悄然出发,溯江而上,半夜时分拐进了繁昌与无为县交界处的黑沙洲芦苇湾狭窄的江面。小汽艇在江中停机熄火后,随即用一盏探照灯,连续向沟通内河芦苇遮掩的河道口照射了三下。许久没有动静,汽艇上的探照灯又连续闪了三下。不一会儿,只见黑魆魆的河道口驶出两只吃水很深的帆船,缓缓靠上了汽艇和驳船。油头粉面的郭来荫钻出船舱,站在汽艇舷边挥手打招呼,汪子东接着也露面了,对方帆船上同时有一个身穿对襟大褂,脚蹬圆口布鞋,剃着三七开分头的中年男人领着个年轻的随员敏捷跳上汽艇。郭来荫双手抱拳作揖,满脸堆笑:“蔡先生大驾光临,欢迎欢迎!”。他转而毕恭毕敬地先将手往汪子东一亮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皇协军芜湖军粮采购委员会主任汪子东先生,”然后他又将手朝那位中年男人一摆:“这位是国民政府皖南行署财经处副处长蔡辉先生。”汪、蔡握手寒暄,郭来荫躬身引路,“请,请两位长官舱里品茶详谈”。双方在后舱坐定,有便衣侍者用托盘将四盏新泡的绿茶摆上小桌后退去。国字脸,剑眉秀目,鼻直口方,模样俊朗而又精明干练的蔡辉首先礼节性地说:“我与郭老板已打过几回交道了,今天会晤汪主任,不胜荣幸”。接着,他话题一转,开门见山,“你们缺少粮油棉农副产品,我们需要药品、钢铁、机器等等,私下里互通有无,纯属个人交易,但决不涉及政治,更不能公开,这些原则问题我都已经跟郭先生谈过了,今天再次重申……”。蔡辉停顿下来,向对方投以探询的目光。汪子东无奈地苦笑,即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好说,好说……但你们的货必须确保质量,不能掺假。我想交个长远的朋友,而不是一锤子买卖……”。蔡辉呵呵一笑,“买卖人就讲究个货真价实嘛!目前,我们最紧缺的物资是药品和食盐。其中西药盘尼西林和张恒春国药号制作的断血流、行军散和三七片等等多多益善。”“粮食、棉花、油料及山货等也是我方大量需要的,交易额还可扩大,总是零敲碎打的有什么意思……”汪子东清了清嗓子,眼珠一转,忽然压低声音说:“只干不说,闷声发大财我也赞成。但为了应付日本人的盘查,确保长期交易,我建议双方以私人名义,签订一份贸易协定,可以秘而不宣嘛……”。“不,任何性质的秘密协定都不能签!”蔡辉果断打断他的话,“我虽任职于国民政府,却是以私人身份来与你们做生意的,只字片纸不留,仅凭口头信誉。这一点是必须明确的,也是双方交易的基础。你我双方当场交货验货,一手交一手,不存在疑虑嘛!”汪子东阴沉的小眼凝视了对方好一阵子,只得皮笑肉不笑地说:“蔡先生不仅是呱呱叫的生意人,还不愧为搞政治的高手啊!”。端起瓷杯轻轻吮了两口茶,思忖片刻,他只好改口说,“那……我们就先做着再说吧……”。“对嘛,只要交易顺手,能赚到钞票就成。搞那些文字游戏、虚头八脑的东西完全没必要……”蔡辉应声搭腔。汪子东愣怔无语,只是嘴角挂起一丝阴笑。商谈过后,双方开始查验、交换货物。此船的货倒腾到彼船,颇费了一番工夫。然后双方各自起锚,背道而驰。小雨虽然停歇了,但风很紧,冷飕飕的,迎面刮来令人浑身打颤起鸡皮疙瘩。漆黑的江面上伸手不见五指,刚刚还很忙乱的黑沙洲芦苇湾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和寂寥,鸟过无痕,云过无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日军汽艇开足马力,朝着芜湖方向行驶,汪子东站在艇尾,一边默默地抽烟,一边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郭来荫忽然钻出舱来,走到他身边点头哈腰地说:“主任,外面风冷,还是进舱吧”。汪子东弹了弹烟灰,自言自语地说:“那个蔡辉不简单呐!他披的是国民政府的外衣,实际上是新四军的人,八面玲珑,偷吃肥食,闷声不响,随时都可全身而退,里外都是功臣。而我们呢?帮日本人做事,背负汉奸的骂名,将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呦!”。“……是是是,主任深谋远虑。我们……是否也该……”郭来荫正要掏心吐肺,汪子东却冷硬地打断他,“不,我们已经踏上不归之路,想回头已来不及喽!听天由命吧!……其实,我想与他们签个协定,是想抓点有利于自己的东西在手里,脚踩两只船,将来也好随机应变……可那个姓蔡的简直比泥鳅还滑,他不想沾我们的腥气啊!”他轻轻叹了口气,声调显得无奈而又懊丧。郭来荫愕然,迷茫的眼睛望着沉沉夜色直发呆……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的贸易一旦开了头,当然就没有轻易中止的理。某日,在芦苇湾交货,应约而来一副商家打扮的蔡辉又登上汽艇,钻进舱内进行密谈。他直截了当地向汪子东提出,“因为我军一再扩编,武器不够用。我们就用粮食直接换你们的枪炮子弹吧……如果粮食不行,那就用黄金、银元直接购买吧。”“这个嘛……”汪子东把头皮直抓,“军火恐怕不太好弄,日本人控制得极严,连我们皇协军的枪炮子弹都是定额配发的……”他眼珠子转了几转,也没把话封死,“这样吧,回去后我先到日本人那里探探口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是乐于帮忙啊。不过嘛,干这种事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精明的蔡辉一听就辨出了弦外之音,慷慨地说:“汪主任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黄鱼’、‘圆宝’都给你准备好了,就看你想不想要啊!”“嗬嗬,哈哈哈哈……”汪子东快活地笑起来:“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黄金白银才是真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哦!”但他随即把话头一转,压低声音,带有几分讨好、乞求的口吻说:“蔡处长,我干这事也冒着极大的风险,说不定哪天日本人突然翻脸了,我就必然是替死鬼。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我毕竟也是一个中国人,我这也是曲线救国的一种表现呀!希望蔡处长今后能为兄弟在国民政府和新四军方面美言美言,做个人证,留条后路吧……”“呵呵呵……汪主任真是深谋远虑,狡兔三窟啊!”蔡辉也同样压低声音耳语道:“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你就不怕传扬开来,日本人要找你算账吗?”“这、这这……这不过是私下交易而已嘛,你是聪明人,就看着办吧……”汪子东面笑心恨,抓耳挠腮,好像浑身爬满了虱子,很不自在。蔡辉怕他反复无常,影响贸易,只好给予安抚,挺认真地说:“只要你表现好,该做的我当然会做。如果你真能把枪炮子弹搞过来,那就更好说话了,就是立大功!”“好,好好,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汪子东的神情略有振作,但同时半是自嘲半是拿翘地叮嘱道:“蔡处长,这些私房话切勿外泄,否则,我想曲线救国也就没有门路了……”“嗬嗬嗬,多虑了,多虑了。这点诚信的基础都没有,那还怎么做生意嘛。放心,我会守口如瓶的。”蔡辉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汪子东这才暗舒一口气。回到芜湖后,汪子东在家歇了几天,深思熟虑,把可能产生的后果以及应对措施都想周全了,这才在夜晚携带厚礼悄然来到日本少将楠木椿的家里拜访。楠木椿是日军驻芜湖最高司令官——日军第六师团中将师团长谷寿夫的得力干将,半个中国通,他甚至在日军侵华最高司令部里也颇有人脉,说话是颇有分量的。此刻,楠木椿身穿便服,正坐在榻榻米上饮清酒,旁边的留声机里播放着凄丽柔婉的日本歌曲《樱花祭》,他只对毕恭毕敬行着军礼的客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汪子东将手中的礼品交给恭迎在门边,身穿和服,梳着日式发髻,频频鞠躬的楠木椿夫人,然后脱鞋走上榻榻米。“你的,来得正好。陪我喝两杯吧。”楠木椿招手,示意夫人添加杯碗筷子,夫人立马碎步小跑着送来了。汪子东早已吃饱喝足了,但他怕若是谢绝,楠木椿不高兴,只好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紧坐在主人的对面,端起了酒杯。“你这时候来,一定是有事啊。”楠木椿一边饮酒,一边乜斜了对方一眼。汪子东谄媚地笑道:“我来主要是想把跟国共双方做买卖的事向将军汇报一下……”他饮下一杯酒,接着就简要叙述了易货情况。楠木椿似听非听,只顾喝酒,不时轻轻点头。等客人说完,停下来恭候训示,他才用筷子指了指对方说:“你的,一定要明白,无论与国民党还是与共产党做交易,经济是其次,政治是其上。至于怎么做生意,我的不管……”。“是是是是,”汪子东原本是万分小心的,深怕稍有差池,落个暗通国共,背叛皇军的罪名,那可就脑袋搬家了。谁知当他转弯磨角吞吞吐吐把蔡辉的意图说出来后,楠木椿却并未责备,大大咧咧地说:“可以,这是可以考虑的。皇军枪炮子弹大大的有,只要他们给粮食,给我们急需的物资,一切都可以交易。汪,你大胆地干。军火,我的给你办。”汪子东喜出望外,但他又怕狡猾的楠木椿是在诱骗、考验自己,随即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问:“将军,这样搞下去,难道您就不怕他们拿到枪炮子弹后,反过来打我们吗?”。楠木椿稍有愣怔,但他很快就摇头笑道:“不——,不不……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他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我们,而是貌合神离的对手!每次都是我们去扫荡,去找他们打,而他们只是被动应战,东躲西藏,最多也只是打打小规模的伏击战、游击战,而且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汪,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楠木椿故意买关子。汪子东心里有数,但他却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谦卑地说:“在下愚钝,请将军赐教!”。“哈哈哈……汪,你的,只懂买卖,不懂政治。国共双方见我们就跑,并非完全是怕我大日本皇军,而是为了各自保存实力,将来好跟对手争天下。”楠木椿得意地用筷子敲击着菜碟。“哦——是这么个理啊!”汪子东仿佛醍醐灌顶,眼睛一眨不眨,崇拜偶像似地把头点得像拨浪鼓。“枪炮弹药的,给他们。国共相斗,两败俱伤,我们大日本才好坐收渔翁之利呦!呵呵呵……哈哈哈哈……”楠木椿仰面一阵大笑,但随即把脸一沉,“粮食、棉花、油料统统的不能少,而且,我们的要价,应该有所抬高——这样的话,我们的政治意图就更加隐而不露……”“是是是,要价的抬高,政治隐蔽的不露!将军,您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军事家,而且还是大大的政治家!”汪子东跷起大拇指,赶紧附和奉承,心里乐开了花。“呵呵呵……”楠木春矜持地笑了笑,举起酒杯道:“你的,也不简单呐!来,喝酒!”。“多蒙抬举,多蒙抬举。我敬将军,干杯!”汪子东双手捧杯,先干为敬。放下杯子,吃了口菜压压酒劲,想到自己正在进行的秘密交易与楠木椿一再强调的政治话题,汪子东忍不住问道:“将军,现在的中国,除了大日本皇军和汪主席的南京政府,还有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两股势力。您认为我们真正的对手是国民党呢,还是共产党呢?”。楠木椿仰面饮下一杯清酒,不假思索地说:“眼下真正的对手,当然是蒋介石的国民党。只有蒋才有这个威望,也有这个实力和凝聚力与我大日本帝国对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妄想借助欧美之力,准备反攻,收复失地……何况他们还占据着半壁河山。共产党嘛,目前力量弱小,不敢也不想与我正面交锋,他们要保存实力,以后与国民党争夺天下……”“这么说来,共产党不足为惧……”没等汪子东说完,楠木椿即举着手中的筷子连连摇晃着否定道:“不不不不,千万别小觑中共,这股势力正养精蓄锐,悄然壮大,将来很可能会主宰中国……你的,与他们打交道,一定要有政治头脑——,得有战略眼光……”“是是是,多谢将军指点。我现在暗暗与他们做交易,国共双方谁也不得罪,只要能保障皇军、皇协军的粮油棉等等物资供应就是上策……”汪子东自以为得意地眉开眼笑。“不,这并非我们根本的目的。我们最盼望,也最需要运作的就是让国共双方打起来,他们打得越激烈、越持久、越全面,我大日本皇军就越安全,占领区就越巩固。这就是我支持你与国共双方做交易,并提供枪炮子弹给他们的奥妙之所在!嗬嗬嗬……”老奸巨猾的楠木椿禁不住一阵阴笑。“高见,真是高见!……”汪子东兴奋得一拍大腿,又举杯敬酒,甜言蜜语地给对方灌起了迷魂汤……于是,在汪子东的积极操持下,通过郭来荫出面张罗,日伪方面用一批批枪炮子弹,换来了国共双方大批的粮食、油料、棉花和农副产品。汪子东因此而暗中大发了一笔横财。那蔡辉办事的确精明,每次给好处费,他都是直接暗中分别塞给汪子东和郭来荫,神不知,鬼不觉,连汪、郭两人都瞒得严严实实,互不知底。汪子东独吃肥食,十分满意也非常放心,不仅步枪、手榴弹、轻机枪一批批地送,后来连小钢炮、重机枪、掷弹筒、发报机等稀缺物资也搞来了,活动在皖南及江北的我四十二师、四十五师、新四军等武器装备显著增强,国共双方的磨擦、对峙和冲突越发激烈,这正是日本人所翘首以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