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至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淮海战役（徐蚌会战）以国民党惨败而宣告结束，共产党的百万雄师乘胜挺进，饮马长江，直逼金陵，只待一声号令，就飞跃天堑，挥师南下，席卷全中国。

中共芜湖地下组织，接到华东野战军敌工部指示，要求迅速摸清国民党驻芜部队的兵力布署和武器装备情况，尤其是要掌握敌二十军新组建的炮兵团的举动，并适时对其团长赵威开展策反工作，从内部瓦解敌人。于是，张恒春老板张健卿的女儿张美琳就进入了地下党负责人周达的视线。据了解，现在圣雅阁中学当教师的张美琳是我党外围组织的人，多次参加学潮，思想进步，比较可靠。她与国民党二十军炮兵团团部参谋李开来的妻子杜晓红是中学同学，一直来往密切，通过这层关系也许能接近赵威。

周达在抗战时期就潜伏芜湖，与日伪较量，是张家的老朋友。所以，当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悄悄来到张恒春，与张健卿、张美琳秘密谈起策反一事时，思想开通，早已看清时局的祖孙俩很是爽快，没提任何要求就答应了。

杜晓红出身贫民，在中学时就有点偏左，虽然后来嫁了个国民党小军官，那也是生活所迫。随着战局的日渐明朗，她更是对国民党灰心丧气，牢骚满腹，想着找退路，所以，当闺蜜张美琳试探着摸底，隐约说出那层意思后，心直口快的杜晓红竟然一下捅破窗户纸说：“不要兜圈子了，累不累？说，你想让我干什么。”张美琳只好把策反的事含蓄说了出来：“晓红，现在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跟着他们跑，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你能说服你丈夫反戈一击，弃暗投明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找找人，蹚蹚路子……”“嗬嗬，我们的张大小姐什么时候加入中共地下党了？！”杜晓红的眼睛狡黠地眨了眨，张美琳心一拎，脸刷地一下红了，忙解释说：“没有没有，我不是中共地下党……”。但对方却扑嗤一笑：“好了好了，别紧张嘛！反正国民党也快完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晓红，我也是为你好，这可不是开玩笑……”张美琳心里还是不踏实。“这是可以开玩笑的事吗？告诉你，我和我丈夫早就看清形势，想改弦更张了，可是苦于没有门路。正好，你来救我们了……”杜晓红话未说完，张美琳就与她搂抱在一起。

坐落在陶塘边的聚仙楼茶馆是老字号，场子不太大，但幽雅清爽，有小包间，谈话方便。张美琳早早就订了包间，与周达按照约定的时间在此等候特邀的客人。午后时分，杜晓红如约而至，她今天换了一件墨绿色丝绒旗袍，外套毛呢大氅，波浪式发型，小巧的红高跟皮鞋，腕上挂一个女士化妆包，显得年轻而俏丽，让人见了眼睛一亮。

茶水上桌，小吃点心摆定，跑堂的退出，关上包厢门。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周老板，这位是杜晓红。”张美琳介绍后，双方握手，分别坐下。

彼此寒暄，张美琳随口说道：“晓红真是美人胚子，穿什么都好看。”杜晓红莞尔一笑：“好看不能当饭吃，马上就要变天了，不知道命运是如何安排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周达接过话头说：“只要你们脱离国民党，为人民做事情，就一定会有光明的前途。”

杜晓红默然沉思，伸出纤纤玉手，拈起青花瓷碟里的瓜子嗑着，说：“脱离国民党这没问题，可我们人微职低，能做些什么呢……”。“你们夫妇俩可以为我们搞情报，最好能策反炮兵团长赵威。”周达干脆把话挑明。张美琳也嗑起瓜子，催促道：“形势越来越吃紧，所剩时间不多了，必须当机立断。”杜晓红捧盏品茗，脑袋瓜在快速转动，思考良久方说：“我丈夫李开来只是个中尉参谋，接触不到重要机密……据我观察，赵威虽然也看透了，对国民党失去信心，也想留条后路，但他性格比较复杂，容易摇摆反复。再说，他兵权有限。这个炮兵团的装备是上面刚刚配置，拨给二十军的，军长杨干才把它当作宝贝疙瘩，直接插手炮兵团的事，掣肘太多……策反的事得慢慢来，先试探试探他，如果有隙可乘，再做思想工作。你们需要的东西，如果能搞到，我自然会尽全力。国民党大势已去，我迫切希望早日结束战乱，过上太平日子”。

周达点头说：“好，那你们夫妇俩就先摸摸赵威的底再说。如果有情报，你就去张恒春找张美琳接头；特殊情况，也可以直接打电话找我……3587是我家门口的公用电话，白天一般都有人接，请人喊一声就行了，但这个号码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用。如有急事就事先约定，再到聚仙楼来碰头。”

杜晓红想要纸笔，将这个电话号码记下来放进手提包里，周达阻止说：“这个号码你只能记在心里……”杜晓红只好又默念了几遍“3587”，把号码记住。张美琳提醒说：“如果我不在张恒春家里，那你就到圣雅阁学校去找。”杜晓红点头答应。

冬天悄然隐退，桃花吐艳，树枝绽出嫩绿的新芽，田野里的早油菜已露出点点黄蕊，清风拂过，芳香扑鼻。然而，由于国共北平和谈彻底破裂，大战在即，长江两岸战云密布，兵力调动频繁。国民党早已封江，往日舟楫穿梭，汽笛欢鸣的黄金水道如今死气沉沉，不见一片帆影，唯有国民党的炮艇整日在江上靠南岸一侧游弋巡逻，为如同惊弓之鸟的自家陆军撑腰壮胆。

周达频频接到上级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搜集敌方情报，加快策反工作，从内部把敌人搞乱。听了张美琳的摸底汇报后，周达觉得赵威犹豫彷徨，策反不能操之过急，但通过杜晓红搞到些情报还是有把握的。好在自己已通过另一条线，正在做芜湖保安团团长徐大成的策反工作，徐大成已初步决定战场起义，具体细节还有待落实。

在周达的催促下，张美琳打破常规，频繁接触杜晓红，让她加紧行动。

这天下午，张美琳正在学校办公室批改学生作业，杜晓红忽然打来电话，约她马上见面。张美琳估计将有情报到手，兴奋地立刻骑脚踏车赶往聚仙楼。

杜晓红早已等候在包厢，她从手提包里掏出几份秘密文件说：“这是李开来今天上午刚拿到手的，你看后我马上还要还回去。”张美琳急忙翻开文件，匆匆浏览一遍，发现这几份文件多是些一般的军事部署，价值不太大。不过有一份文件谈到了杨干才二十军几个师团长的调整情况和后勤补给方面的事，比较重要。张美琳迅速做了择要笔录后，将文件还给杜晓红，高兴地说：“现在你们夫妇俩干得很好，老周很满意。赵威那里，你们还要多做工作，如果他能迷途知返，战场起义，那你们就立了大功……”杜晓红点头答应说：“今天晚上，我再请赵团长的太太打麻将，看看能否套到点情报……”说罢，她收好文件匆匆离去。

当晚，杜晓红在家摆开麻将桌，邀请几位军官太太来打牌，其中就有赵威的老婆王淑群。几圈玩下来，杜晓红故意暗中放水，巧递勾搭牌，使开局不利的王淑群连和了两次，反输为赢，喜得眉开眼笑。

杜晓红边打牌，边装作闲聊似地随口问道：“好长时间没见赵团长与民同乐了，哪天把他一道请来玩玩，我亲自下厨烧几个拿手好菜……”。“他现在哪有时间玩吆，嗤——”王淑群摇头苦笑，“炮兵团新补充的那几十门美国榴弹炮，是杨军长的宝贝疙瘩，指望着用它们守长江哩，老赵带着弟兄们日夜操练，哪有空闲玩牌哦！”“这么多大炮往哪摆啊？扎堆成片的，要是共军一顿炮弹揍过来，那可城门失火，殃及鱼池呀……”杜晓红故作惊慌状。“他们当然有他们的应对……大小赭山之间放一个营，神山口放一个营……”王淑群忽然发现说漏了嘴，立马刹住，扭头嗔怪道：“这些事可不是我们这些家属应该操心的……打牌就打牌，别操心操到姥姥家去了……”“那是那是，只是心里急嘛……唉，老蒋的嫡系部队都抢先逃到台湾和东南沿海去了，把我们这些原本爹不疼，娘不爱的杂牌军放在长江沿线挡枪子，只怕是凶多吉少哦！”杜晓红柳眉微蹙，重重地叹口气。王淑群嘴巴撇了撇，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另一个太太接口道：“哼，谁没长着两只脚，到时候一看情况不妙，我们不也能跑嘛？！”一句调侃话说得大家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连王淑群都跟着乐起来，但她随即故意绷住脸，以严肃的口吻说：“仗还没打，就想着逃跑，当心杨军长把你们统统枪毙……”“哈哈哈哈……”几个军官太太哄然大笑。

见此情景，杜晓红心知肚明，别看她们谈笑风生，故作镇定，其实内心极其空虚害怕，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战事一开，肯定分崩离析。看来，策反工作是要抓紧进行了。

过了些天，杜晓红又直接来到张恒春药号找张美琳，说经过她和丈夫反复做工作，赵威对起义的事已有些动心，但他想请中共地下党负责人来家里面谈一下。张美琳立刻向周达报告，周达考虑再三，答应去见赵威，但地点不在赵家，而是在赭山广济寺的禅房里，那里僻静，不惹人注目，再说该寺的住持智通方丈是共产党的朋友，估计要安全些。意见通过杜晓红传递过去，患得患失的赵威明显不大高兴，但前思后想他还是勉强答应了。

云淡风轻，早春午后的太阳暖暖的、柔柔的、爽爽的，晒在身上令人筋骨发软，陶然欲醉。

空旷秀丽的赭山鸟鸣幽谷，桃杏绽放，破落衰颓的广济寺里香客寥寥无几，一位年迈的老僧手捻佛珠，站在庙门前朝山下眺望。周达和张美琳刚上山，赵威一身便服带着李开来也坐着黄包车赶来了。双方拜见过智通方丈，在禅房密室坐定，茶水果品上桌后，其他人退去，关上房门。智通方丈亲自坐在院门前照应。

寒暄过后，切入正题。周达代表中共芜湖地下组织，谈了策应赵威机械化炮兵团起义的具体计划，并向他宣传了共产党对起义的国民党官兵的政策。李开来全神贯注地听着，赵威起先好像也挺认真，但谈到起义的细节安排和具体时间时，他思维混乱，语气含糊，似乎并无切实准备。谈话间，赵威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悄悄瞥一眼手表，神情举止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躁和顾盼。对此，周达有所疑虑，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好在李开来神情自若，倒还正常，这又让周达稍感宽慰。

忽然，院子里似乎有异常响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机警老辣的周达顿时心里一揪，感觉情况不妙，他下意识地掸了张美琳一眼，提醒她注意，同时不动声色，礼貌地起身说了句：“我去上一下茅厕，马上就回。”赵威一愣，忙说：“那我们一同去吧”。周达拉开房门正要出去，突然，从墙壁两侧闪出两名便衣特务，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周达和张美琳。李开来大惊失色，赵威假装糊涂：“这……这是怎么回事？”周达临危不惧，哈哈一笑，沉着地说：“我们和赵团长谈谈买卖上的事嘛，何必搞得这么紧张？”趁两个特务愣神的当口，他突然飞起一脚踢倒一个特务，同时一记勾拳猛击另一个特务的下巴将其打懵，拔腿就朝寺外跑去。李开来动作慢了半拍，刚刚掏出手枪，即被行武出身的赵威一脚踢飞，没等他回过神来，赵威的枪口已顶住了他的胸口。张美琳也想跑，但刚一撒腿就被一个特务抓住，将双手反烤起来。

周达顺着甬道刚跑到中殿，就见几个特务持枪围了上来，他一枪撂倒一个特务，一闪身钻进一扇偏门，拼命朝山林跑去，本想捉活口的敌人怕他逃脱，举枪齐射，他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之中……

张美琳、李开来被特务们五花大绑押出广济寺。一路走，张美琳一路怒斥赵威：“国民党就要垮台了，你死心塌地与人民为敌，是没有好下场的……”赵威冷笑道：“自古忠臣不事二主。老子甘愿杀身成仁，报效党国。国民党是要垮台了，但共产党也难保不腐败，不垮台！”李开来则面如死灰，一声不吭，心里懊丧至极。特务们将猎物塞进停在寺外的中吉普，押往城里。

一开始，张美琳与李开来夫妇被关押在敌二十军军法处的临时牢房里，敌人又是百般利诱，又是严刑拷打，逼他们招供叛变。本来就意志薄弱，立场不坚定的李开来、杜晓红夫妇很快就竹筒倒豆子，什么都交待了，包括那个神密的电话号码“3587”。但经查，这只是普通的公用电话号码，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特务们虽然顺藤摸瓜找到了周达的家，但周达已死，他无辜的遗孀和幼小的孩子一点价值也没有。张美琳则一口咬定自己与周达只是一般朋友，没有组织关系，介绍他与李开来认识，参与策反工作，完全是行善积德做好事，纯粹是自觉自愿的，一切都是与周达单线联系，绝不认识第二个地下党。其实，她是知道中共芜湖地下党联络站地址——安丰里62号的，只是死活不肯说。当时战事吃紧，国民党二十军没有工夫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耗费精力，就把张美琳及李开来夫妇转交给芜湖县保安团审查，关进了公署路的县监狱。

张恒春的家人，撒出大把真金实银四处活动，展开救援。张健卿亲自出马，求爹爹拜奶奶，企图将女儿张美琳保释出狱，但都没有成功，只是将此案拖延下来，暂时免死。

一个多月后，共产党野战大军从繁昌县荻港突破长江天堑，驻防芜湖的桂系杨干才的二十军抵挡不住，弃城而逃，仓皇向南撤退，在湾沚附近被解放军围歼。军长杨干才自杀，炮团团长赵威被击毙，二十军彻底覆灭。因伪县保安团团长徐大成率部起义，所以，关押在县监狱里的中共政治犯和进步人士一个没杀，都保住了性命。

四月二十四日，解放军占领芜湖，张美琳重获自由。经地下党审查批准，她正式加入共产党，回到圣雅阁中学教书。一开始，李开来、杜晓红夫妇也被当作有功者释放，但随后在“镇反”运动中又因“叛徒”罪被捕入狱，判刑劳改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