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魂兮归来
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政治运动一浪高过一浪,芜湖市医药公司根据形势发展需要和上级指示精神,决定在“张恒春制药厂”改制成功的基础上,将百年老店张恒春国药号也改制为国营。一九六三年一月十日,“张恒春国药总店”成立,将原属新芜区、镜湖区等区医院所管辖的中药店划属该总店,担负全市中药的批发和零售,其实际权力掌握在政府手里。这是“国营化”的前奏。接着,工作组进驻张恒春,动员会、讨论会、帮促会、忆苦思甜会、揭发批斗会层层递进,大会套小会连轴转,目的就是要转弯子。当时的工作组不仅鼓动党员、团员、积极分子在会上愤怒揭批资本家的剥削压迫,还编出这样的顺口溜赞颂国营的好处:“国营单位好,共产党领导。工资增长饭碗牢,生老病死有依靠。不受欺来不受压,当家做主地位高……”青年职工们兴奋地热烈鼓掌,纵情欢呼,迫切要求马上就国营;而老职工们一开始则是有抵触有疑虑的,大都犹豫彷徨,怀旧感恩,割不断与张恒春老店千丝万缕的情愫。在职工大会上,积极分子、青年职工愤怒声讨资本家的剥削压迫,有许多都是牵强附会,夸张放大,老员工则沉默不语,即使勉强说几句,也是温和坦诚,不疼不痒的,并无诬陷栽赃,上纲上线。运动发展到了高潮阶段,张家三房当家人张健卿、张筱泉、张子余等奉命悉数到场,接受群众批斗。强撑着病体站在台前一侧的张健卿实在忍受不了有些人的指责谩骂,流着眼泪弱弱地辩解说:“我们张家开店办厂,历来以仁慈诚信为本,不要说自家的员工,即便是外人我们也从不欺压亏待。张恒春发放的工钱,当时在芜湖工商界是最高的,一人拿钱,能养活全家老小。除月薪外,还有‘升工’(年工资按14个月计算),‘月规’(理发、洗澡费等),‘年规’(压岁钱、婚丧补助等),逢年过节都有红包,大病也有补助,许多人想进都进不来……”他讲的皆是实话,在场的许多老员工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可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工作组的头头就气愤地拍案而起,厉声喝斥道:“张健卿,你不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尽拿这些小恩小惠、玩噱头,来糊弄工人群众,企图蒙混过关。你要一五一十坦白交待你们张家的剥削罪行,老老实实改造思想,争取重新做人。告诉你,不是地主资本家养活了人民,而是人民养活了地主资本家!”。“张健卿,撕下你的假面具,放下你的臭架子吧!张恒春赚的利润,你们张氏家族瓜分了多少,摊到普通员工头上的又剩多少?你们天天大鱼大肉,穿金戴银,挥霍无度;而工人只是粗茶淡饭,破布烂衫,受尽了压榨。你们家族的子弟,喝我们员工的血个个脑满肠肥,还抽大烟,养小妾,狂嫖滥赌,这是不是事实?你说,你交待!现在是新社会了,只许你低头认罪,不许你狡辩摆谱……”说这话的人叫杨连喜,也算是张恒春的老员工了,他历来对上是一张笑脸,对下是一副冷面。原来见到张家人就阿谀奉承,表现得特别听话和温顺,所以,张健卿对他颇为信任,不仅让他在药坊当个小头头,而且暗中也常给些恩惠,本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人。没料到这个变色龙却趋炎附势,突然翻脸,在大庭广众之下带头跳出来发难,所说的话尖刁刻薄,句句都像刀子剜人的心。站在台前的张健卿这才猛然清醒,发觉自己看走了眼,识错了人,不禁暗暗长叹一口气。其实,再精明老辣的人都有上当受骗看走眼的时候,尤其是对那些笑脸相迎,俯首贴耳,口蜜腹剑之徒往往都放松警惕,予以信任,直到关键时刻,被其痛咬一口,这才幡然醒悟,却为时晚矣!“对,是工人的血汗养肥了资本家。共产党是为了我们工人好,我们坚决跟党走!”“我们要当新社会的主人,不当资本家的奴隶……”“铲除私有制,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张恒春在旧社会曾经勾结国民党和日本鬼子,卖国反共剥削人民,必须彻底清算罪行……”“…………”台下以中青年为主的积极分子纷纷开了腔,他们激情燃烧,迫切想转为国营单位的职工,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期盼。老员工也渐渐转变了立场,虽然他们心里记着张恒春老东家的好,很少有人上台批斗发言,但他们权衡利弊,还是拥护国营改制,因为这样一来,在职时只要不犯法就不会被辞退,老了可以安安稳稳地拿退休金,这比在私营店家好像更有保障,也更光彩体面。张健卿、张筱泉、张子余三房老掌柜是精明而又识时务的,他们知道大势所趋,人心背离,越抗争就越倒霉,所以相互以眼神沟通心思,当场一致表示接受批判,低头认罪,努力改造思想,争取重新做人,积极配合政府改制。那天,从批斗会现场一回到家,老迈的张健卿就病倒在床。几房当家婆及女眷们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唉声叹气,哭哭泣泣,都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惶恐和焦虑,昔日热闹活泼的张家大宅一片凄凉死寂,笼罩着惊慌、压抑、沉闷、不祥的气息。时代的大潮不可阻挡,政府的号召不容抗拒。国营后的张恒春,除了招牌是老字号的,内部管理很快被计划经济模式所取代,店风厂风也跟着发生了截然不同的显著变化,无论是管理机制、市场经营还是采买运作等等都弃旧图新,全面改造。有些改得好,确有进步;但有些改得却并不成功,甚至完全是为了迎合极左政治的需要,搞瞎折腾,摆花架子,简直是糟蹋大锅饭,谁也不心疼。尤其令人惋惜的是,张家几代人苦苦摸索积累锤炼出来原本行之有效的一整套堪称经典的规章制度,都统统被当作是资本家的剥削手段而遭到无情的抛弃和清算。甚至连张恒春全体员工过去每逢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螃蟹、月饼,腊月二十八吃“讨账酒”,婚丧嫁娶发红包等等福利会餐活动都被视为资本家拉拢麻痹工人群众的“小恩小惠”、“玩弄噱头”、“吃小亏,赚大便宜”而遭到严厉批判和彻底废除。随着年迈多病的张健卿等三房老掌柜相继作古,张氏后人渐渐淡出张恒春。树倒猢狲散。张恒春长年聘用的老经理、老管家、老账房、老采购等等,都被当作资本家的“帮凶”、“狗腿子”、“小吸血鬼”,批倒批臭,扫除干净,让其另谋生路。老药师王远山的儿子王春光及其子孙死的死,散的散,晚境落魄凄凉。滕茂公的儿子滕如松,晚年定居陶塘边双桐巷1号,慕名上门求医者仍络绎不绝。他在80岁高龄之际向国家捐献100万元钞票和400枚银币,一九五五年逝世,享年85岁,算是寿终正寝。他的儿子滕脉华,人称“小驼子”,为当时芜湖中药界的“四少”之一,医术精湛,是芜湖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名牌医生,一九五八年因提意见,讲真话,被打成右派,受尽屈辱,不幸英年早逝。徐文田的儿子徐云山,孙子徐吉鳌,重孙子徐少鳌等皆传承衣钵,坐堂张恒春国药号,世代从医,治病救人,行善积德,但在时代潮流的无情冲击下,亦陆续散去,难觅踪影……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风暴搅得周天寒彻,张家大房、二房、三房子孙如张启俊、张启贤、张启开、张启疆、张启厚、张天元、张天和、张子余、张子京、张美琳等等横遭迫害,有的被抓去批斗游街,拷打逼供,受尽残酷折磨,可谓九死一生;有的遭受诬陷,沦为“四类分子”,接受无休止的监管改造;有的被剥夺工职,扫除出门,自谋生路……价值无量,高古儒雅,在国内药材界曾经四分天下占其一的张恒春国药号也未能幸免,被彻底捣毁查封,长期停业,其雕梁画栋,建筑精美的老店建筑后来改为国营医药公司的仓库。张家老宅经历多次抄家、“破四旧”,大部分房产被没收充公,张家三房后人许多陆续被挤出老屋,四处流散,七零八落……“文革”高潮时,红卫兵造反派大闹张恒春国药号,“破四旧,立四新”,把堂内供奉的药祖药王塑像及里里外外所有的木雕、镂刻、彩绘、匾额、字画等等文物古迹统统砸烂铲除,连挂在门楣上的“张恒春国药号”雕花镏金楠木招牌也被捣下来,肆意踩踏。拥有一百六十余年悠久历史的老字号被糟蹋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围观群众人山人海,纷纷助威呐喊,欢呼雀跃,发泄痛快之后,这才像演完一场大戏,尽兴而散。就在这天深夜,胆大机灵的张恒春人张子余(启厚),不忍老店被毁,祖宗受辱,戴上“狗套头”帽子,冒着极大的风险,悄悄来到现场,找到那块残缺污损的“张恒春国药号”牌匾,匆匆抱起,躲躲闪闪跑回家,赶紧关上房门。他老婆见状吓得大惊失色,压低声音,手足无措地说:“唉呀,你把这劳什子东西抱回来干么事?想找死啊!”。气喘吁吁的丈夫小声吩咐道:“……少废话……快到门外去守着……有情况就大声咳嗽……”。老婆愣了愣,只好噘着嘴转身出去看门。张子余一把扯下头上的“狗套头”帽子,轻轻放下牌匾,拿来抹布,将其仔细擦拭干净,然后用废报纸、硬纸壳包裹捆扎。正忙着,忽听老婆在门外重重咳嗽了两声,张子余吓得赶紧住手,蹑手蹑脚跑到门后偷听。只听老婆搭讪道:“小罗,才下夜班啦。”邻居小罗说:“是哦,阿姨,这么晚你站在门外干什么呀?”“呃……我心里闷得慌,站在门外透透气……”听到外面的对话,张子余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继续捆扎牌匾,然后掀起床铺,将其放在床垫下当床铺板使用。老婆回到屋里,关上房门,还是担惊受怕地说,“你这是埋了个定时炸弹在家里呀!要是造反派再来抄家怎么办?”。张子余稍一愣怔,随之挥了挥手,无所谓地说:“这个破家,他们已来抄过几次了,再来也无趣了……我这只是废物利用嘛……”一九七九年春,政局改观,实行改革开放,拨乱反正工作也全面推开。当时中共芜湖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力求有所作为,开创新局面,决定重新恢复、扶持一些百年老厂、老店、老字号,带头示范经营,搞活市场,繁荣经济。在此大环境、大背景下,市医药公司的负责人高志成也跃跃欲试,想让“张恒春国药号”老店新开,捷足先登,拔得头筹。这天早上,风和日丽,踌躇满志的高志成带着秘书小周两人同行,从长街插入状元坊老宅,想寻访张氏家族的后辈——早已金盆洗手,不沾岐黄,沦为普通居民的张启开、张启厚、张启疆、张天元、张天和等幸存老人,代表组织,向他们赔礼道歉,与之谈谈心,叙叙旧,动员他们出面,把张恒春的老字号招牌重新挂起来。在巷子口,高志成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双手拢在棉衣袖子里,正坐在针线纽扣摊子后面垂着脑袋在冲瞌睡。他上前客气地问道:“老大爷,你知道张恒春药号张启厚的家住在哪里吗?”迷迷糊糊的老人没听清,侧耳反问道:“什么长春,以后啊?”。秘书小周只好大声地又问了一遍。老人暗自一怔,这才清醒过来,抬起头,一双浑浊昏花的眼睛将对方仔细打量了一番,声调沙哑含混地问:“你们是哪个啊,找他干么事?”高志成便凑近他的耳朵,把来意简略说了一下。老人半晌无语,干瘪的嘴唇嗫嚅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张恒春早就倒了板子喽,张家有后无后都一样……”然后眼睛一闭,再不搭理,继续冲瞌睡。高志成见问不出头绪,只好沿着小巷寻找,当他问到一位老大妈,说明要找的人,谁知对方却一指巷口说:“那个坐在巷口卖针线纽扣的老人家,不就是张启厚嘛……”高志成一惊,若有所悟。老大妈接着又说:“他家就在前面的那个大杂院里,儿孙好几个,肯定有人在家。”高志成想了想,只好与秘书小周硬着头皮朝前面的那个大杂院走去。院子不太大,但起码住了七八户人家,张家子孙占着东面的一溜房屋,但因为是四代同堂,每家都狭小拥挤,叠床架屋,光线昏暗,陈旧的家具开裂起翘,东倒西歪,处处散发着霉腐憋闷的气息,而且厨房还是几家共用的,烟熏火燎,脏兮兮破烂不堪。高志成看在眼里,心情非常沉重,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油然而生:张恒春的祖产,该归还的一定要尽快归还。要想用人,必须先暖人心!张恒春的遗老张启厚、张启鼎、张启家、张天和、张泰平等等分别在本市多处地方找到了,但这些饱经沧桑,看破红尘的老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婉拒了高志成的好意,都说自己已年迈老朽了,没有精力干大事、创大业,儿女们也都早已远离这一行,对中草药根本一窍不通……态度很是决绝。其实,他们都被一次次政治运动整寒了心,不愿在晚年冒险蹚浑水了。张家的年轻人都无奈地说,从小父辈就不允许他们言商经商,也从不许他们沾染中草药,连家中的医书、药典、账册、契据、资料等等大多在文革中被抄家烧毁或没收,虽然他们现在也想干点事,但一无经验,二无业务知识,三无章法可循,怎么能撑得起台面?!这些话三分是牢骚,三分是推辞,还有四分是实情。高志成见反复劝说不见效果,只得先为他们落实政策,退还祖产而操劳奔波。当市医药公司克服困难,把当作仓库的几间房屋腾出来,归还给张家,终于打动了张恒春后人的心。张氏家族几个能干的中青年人站了出来,勇敢挑起大梁,决心重振张恒春的雄风。高志成思考再三,虚怀若谷,几顾茅庐,从张家后人及张恒春老员工的子孙中挑选了一些人,把班子拼凑齐、架子搭起来,在本市繁华的二街开出一爿门面,重新挂出“张恒春国药店”的招牌。开张前夕,年已耄耋,满头白发的老前辈张子余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棍来到店里,他左转右转,东瞅瞅,西望望,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你们准备得是还不错,只是缺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呀!”大伙面面相觑,一时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哈哈哈哈……”张子余仰面一笑,接着走出店外,向等在不远处公交车站牌下的两个孙子喊道:“你们把东西抬过来。”于是,两个孙子将用床单布包裹着的画框状东西抬进了店堂,轻轻放在柜台上。店里的负责人及员工们七手八脚拆开床单布,这才惊讶地发现,此件宝贝竟然是消失已达十几年之久,经过修补加工,完好如初的“张恒春国药号”雕花镏金古牌匾。员工们大喜过望,鼓掌欢呼,赶紧趁热打铁将其挂在大堂正中的墙壁上,顿时蓬荜生辉,光彩夺目,古韵洋溢。张子余仰望许久,心潮澎湃,老泪纵横……老店新开的这天,彩旗招展,鼓乐齐鸣,鞭炮震天,市、区、医药公司等各级领导悉数前来祝贺,顾客和群众更是人如潮涌,盛况空前。然而,这充其量只是借船出海,聊以自慰。张恒春壳子虽在,但魂已消逝。张氏家族的后辈——张启家、张启厚、张启鼎、张天元、张天和、张泰平等等耄耋老人,于二十世纪末期先后悄然谢世,其他的直系亲属也陆续散去,或隐身民间,或远走高飞,踪影难觅了。国营体制下的张恒春药号蹒跚前行,一路跌跌撞撞,几经沉浮,从未再现昔日的鼎盛辉煌,最后竟衰败到了资不抵债,难以为继的窘迫地步。事实证明,一个老字号的创立、生存、繁盛、延续,必是几代人的艰难打拼和血汗的点滴浇铸积淀,绝非一朝一夕轻易就可促成;而要搞垮一个老字号,甭管你有多深的根基、多厚的底蕴、多大的家业,那也是在一瞬之间摧枯拉朽,不费吹灰之力。一九九一年,“张恒春国药号”凭借其悠久历史,良好声誉,经营特色和文化传承,当之无愧地被评为“中华老字号”。二000年六月,吉林通化金马药业在以3.18亿元购买张恒春奇圣胶囊的基础上进而购买了张恒春药业股权,“芜湖张恒春药业有限公司”随之诞生,新址设在芜湖市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风景秀丽的凤鸣湖畔。转瞬间,宽敞明亮的厂房,规整洁净的环境,现代化一流的制药生产线,花园式优美典雅的厂区梦幻般展现在人们眼前。该公司承袭张恒春国药号“虔诚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次货不上柜,配方遵古法。”,“治病善字当先,制药诚信为本。”等等传统遗风精髓,实行严格、科学、高效的企业管理,经济效益逐年增长,经营范围包括:丸剂(蜜丸、水蜜丸、水丸、浓缩丸、糊丸),片剂,硬胶囊剂,颗粒剂,糖浆剂,露剂,合剂的生产、销售等。产品畅销国内、香港、澳门、台湾、东南亚、涉足欧美市场。百年老字号张恒春凤凰涅褩,由此走上良性循环的发展轨道,前景相当看好。张恒春魂兮归来!百年老店“张恒春国药号”在芜湖的沉浮兴衰,跌荡起伏,可歌可泣,发人深省。它是芜湖本土民族工商业飘扬了二百多年的一面旗帜,是一方观照古今的历史明镜,也是博大精深徽商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人文遗产和宝贵的精神财富。值得后人挖掘研究,传承借鉴,发扬光大,千秋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