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容和怔忪着从梦中醒来,入目即是对面桌上燃烧了大半的蜡烛。鼻息间嗅到一股馥郁的清香,沈容和抬起头,这才看见自己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大束寒梅,清冽怡人。

“开花了么……”

这几日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每日忙着整理沈清和留下来的书卷和资料,都未出过书房,以至于都不知道这些梅花何时悄然绽放了。

沈容和一推开门,凛冽的寒风迎面袭来,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细细密密的雨丝在夜空中交织成一卷雨幕,将沈府笼罩在一层烟雨蒙蒙中。

沈容和信步走进雨中,任由冰凉的雨丝刺得自己脸上生生的疼,恍惚中记起十三岁时的事情。

那年她正心生叛逆,不依不挠地说不要这样继续伪装下去,并且对沈清和乱发脾气后跑回书房睡了一晚上。半夜她冷得受不了,打开门想要回房间,抬头却发现沈清和就着了一袭单衣站在门口静静凝视着她,她突然觉得所有的怨气都消失殆尽了。待到她触及沈清和冰冷到彻骨的衣袖,她才明白他在门外等了她整整一夜……

那时也是在这样的雨夜,她快步走向庭院,用颤抖得不像话的手抓着他的衣襟,说:“我再也不会发脾气了……”

沈容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向庭院中以前沈清和站的位置。

一步,一步。

待到她走到庭院中央,才忽然想起来,沈清和已经不在了……

心头骤然一阵窒息般的疼痛袭来,沈容和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一些疼痛。

待到走到原来的位置了,终于发现,原来会一直等着自己的人早已经不在了。

嘎吱——

脚步踩过雪地的声音惊醒了沈容和。

猛地回头,沈容和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一时怔住,好半晌才问出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眉宇间写满疲倦,那人的声音极轻极清却带着一丝惑人的迷魅。“我一直都在啊。”

沈容和愣住,耳边只有他那句话一遍遍回响着。

见她满脸怔然盯着自己,那人顿时面红耳赤,清俊的容颜上晕开一抹绯色,张口结舌地说道:“我只是顺路逛过来的,才没有在你房间外等了你一晚上……”说到这里方知自己说漏了嘴,忙打住不再说下去。

沈容和却像是没有发觉他的窘迫,挑眉看着他:“世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龙祁钰一阵呆滞,怔愣着看着兀自笑开的沈容和。

梅树下,那人斜睨着他,长眉微扬,墨色瞳眸中晕开层层涟漪,一颦一笑,恍若画中人。

周遭天寒地冻,却丽色无边。

笑过之后,沈容和抬起头看着龙祁钰,忽然发现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比自己要高许多了。记忆中那张白白嫩嫩的脸也逐渐褪去稚嫩,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少年的俊朗,配上那一身玄色锦袍,玉冠束发,竟是一派清俊无双。

“世子,你来找我?”沈容和凑近他。

那张如画的容颜凑到自己面前,离自己不过几寸的距离,龙祁钰脸藤地一下子红了个遍,连耳根都未能幸免。

“我、我顺路……”龙祁钰结结巴巴地应道。

沈容和眉头拧起,琢磨着他到底走的是什么路:“顺到沈府来了?”

“我……”龙祁钰脸上的红晕更甚,张口结舌半天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最后恼羞成怒,吼一般扔过去一句:“混账!我喜欢到哪里就哪里!”

沈容和:“……”

“本世子才不屑待在这里,我回去了!”

最后,龙祁钰冷哼一声,骄傲地抬高下巴拂袖而去,傲得那叫一个欠抽。

不知不觉中心中的淤积竟散了许多,沈容和欲往回走,偏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庭院门口放着一把暗红色油纸伞,不禁一怔。

眉儿进来时,就看到沈容和撑着那把红色的油纸伞站在雨中发呆。“公子,秦公子的伞怎么会在你手中?”

闻言,沈容和握着伞的手一僵:“你说谁?”

眉儿傻傻地应道:“秦公子呀。”

沈容和抬眸看一眼手中的伞,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他来过……”

“不过,秦公子他留着这把伞干什么?咱们沈府又不是没有。”眉儿暗暗嘟囔着,转头一见沈容和终于没有整日窝在书房了又高兴起来,笑道:“公子你觉得开心了就好,这伞偶尔也能拿来遮风挡雨什么的……”

“遮风挡雨啊……”沈容和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不置可否地笑了,静静收起伞带回房间。

******

元和四年,冬。

当今皇上夜夜笙歌,沉迷女色,不顾众臣反对坚持废除德高望重的王皇后,改立备受宠爱的董贵妃为后,入主浮华宫。一时之间,朝堂上纷争不断。

同月下旬,北方流寇暗中集结,在边境作乱,多年不曾出征的安豫王龙裕在众人的错愕下请军出战,到漠北平乱。帝欣然允之。

朝廷里波澜四起的同时,国子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二月的评考过后,沈容和等人顺利升入率性堂。

让人意外的是,魏商本来差一分就能升入率性堂,眼看他都准备好接下来继续在诚心堂待上一年半载。结果,原本一个考入率性堂的学员因病发退学,魏商因此作为候补成功进入率性堂。

而被众夫子博士们予以重望的龙祁钰,却连评考应试都未来得及参加,就匆匆跟随安豫王一同去了漠北,让一干博士心碎一地。

消息传来时,沈容和正被魏商他们硬拉着去了龙城最大的得月楼,庆祝魏商升入率性堂。

“现在大龙朝可谓是内忧外患,安豫王为什么要在这种紧要关头带龙祁钰去漠北,等他们回来,哪里还有容得下的位置了!”

魏商撇撇嘴,满脸不赞同。

妄论朝政可是杀头重罪,加上如今这种敏感时期,其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刻意岔开了话题。

沈容和正低头喝茶,听得魏商之言,唇角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

东来春去,转眼间沈容和升入率性堂已有两年。

在这两年间,沈容和尽量敛去所有锋芒,很容易就让自己隐在了一干身世背景显赫的王孙公子身后,就这么不咸不淡过着。

这两年来,向来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的魏商也渐渐收敛了性子,说话也不会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除了爱四处玩乐这点依然不曾改变。骏平王世子刘天宝继续做着他无忧无虑的吃货。

至于龙祁钰,他在两年间随着安豫王四处征战,十七岁的少年清俊无双,加上名声在外,迅速成为龙城未出阁的女儿家们心心念念的人物之一。

最让沈容和惊异的,却是秦观。

国子监几年,秦观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地步,在最后一年的评考中,居然破天荒拿下头名。一帮博士院士刚刚感慨得老泪纵横,他马上就考入禁军营,让众人跌落下巴。

众所周知,禁军营是出了名的难熬。不管你是王孙公子,还是寻常少年郎,进去的必定会被狠狠操练,苦到让你后悔从不曾来过这个地方。

沈容和记得,当时魏商不解地问秦观:“凭你的成绩,你可以选择很多轻松的官职,为何偏偏要自己送去受苦。”

秦观但笑不语。

周围几名公子哥儿纷纷围着他追问原因,他却只是笑笑,始终没有作答。

唯有沈容和,站在不远处看着被许多人包围的秦观,头一次开始正视这个看似只知游戏花丛的人。

禁军营是大龙朝始皇帝启文帝一手创建的,由禁军营统领指挥,负责帝都龙城的安全防卫,众人只知这点,却忘了,除了由禁军营统领负责外,唯一能调动整个禁军营的人,只有当今皇上!

末了,沈容和啧啧叹道:“果然是狐狸!”

秦观微眯着眼眸看他一眼,不知意味。

******

都说一笑泯恩仇,曾经相看两相厌的龙祁钰和沈容和,如今倒也十分和平,相处融洽,你读书我写字,从此相顾两相好。

那当然……

是不可能的!

事实是,龙祁钰这次回到龙城的第三日,就顶着一张病恹恹的脸来到国子监,见着沈容和就好比见到了宿世仇人,牙齿磨得咯咯直响,一副恨不得扒她的皮,喝她的血,吃她的肉的模样。

沈容和一头雾水,她全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恨得这般牙痒痒。

撇开拱月众星,龙祁钰寒着一张俊脸来到沈容和面前,那三个字仿佛从唇齿间狠狠嚼碎后挤出的。“沈容和!”

被他一脸怨毒的模样吓到,沈容和退后两步:“何事?”

“你……好!好!好!”一连吐出三个‘好’字,龙祁钰满眼阴沉,语气冷得活像刚从冰窖里钻出来。

若是他手中有剑,沈容和估计自己已经被他给剁了。

将手中一直攥得紧紧的东西扔给沈容和,龙祁钰嗤道:“你下次写那淫诗艳词,记得千万保管好!”

沈容和接住他扔过来的纸团,眼看着龙祁钰在众人簇拥下离去,愈发莫名。

展开揉得几乎要碎成片的纸团,沈容和嘴角不受控制地狠狠抽搐。

纸上写了首不伦不类的诗。

看字面上的意思似乎十分旖旎,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首不伦不类的诗下面还写了三个字……

——三公子!

“眉儿!”沈容和霍霍磨牙。

“思君念君君不回,那时悔不更温存。衣薄风帘刚出浴,思量曾几度销魂。”耳畔有沉悦的声音响起,带着轻笑念出纸上的诗。

沈容和回头,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俊颜。

今日他着了一袭红色锦缎云纹袍,五官精致得完美,幽深的褐眸微微眯起,薄唇轻勾,眼眸带笑,衬得那人邪肆俊美,如妖如魅,真真唯有戏曲中唱着的“妖孽”二字方可配得上。

放眼整个龙城,一身简单的红衣都能穿得如此风骚的,大抵也只有一人了。

沈容和不动声色退开一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将那张纸揉成团。“三公子不是在禁军营?怎么有空来国子监。”

秦观勾起一边嘴角:“我倒是不知,你何时写了这种艳丽的词儿。”

“我可不像三公子,随手都能写出这种诗词。”格外咬重‘随手’二字,沈容和微微一笑。

因着这张格外惹眼的脸,秦观可说是比龙祁钰还要受欢迎,是整个龙城的怀春少女心中最炙手可热的“梦中情郎”。道一声“三郎”,便有成日里都有数不清的少女不分日夜守在秦府门口,只为盼到那三郎回眸一瞥。

去年,更有痴情少女日日在秦府门口唱着,“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三郎从桥上经过……”

此事轰动整个龙城,也让秦观的‘艳名’,从此名动一方。

自动忽略他夹枪带棍的语气,秦观挑眉瞅着他手中,语气暧昧:“你写给我的?”

毫不犹豫将纸团毁灭成碎片,沈容和笑容加深,斩钉截铁吐出几个字:“怎么可能!”

秦观笑笑,不以为意,视线落在对面那人脸上。

晨晖自窗外斜照进来,那人逆光而立,目若点漆,顾盼生辉,嘴角那一抹弧度似冷似讽,乍看竟无端生出一股子风流。

差点就此闪了神,某人毕竟不似一般人,很快便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吐出一句:“那些个女子倒也真是有眼无珠。”

沈容和的笑容凝固在唇畔。

“公子,眉儿已经知错了~”

眉儿头顶着一碗清水,不但要小心不让碗里的水洒出,更不得让碗摔下来,在坚持了这个高难度动作有半柱香的时辰后,她忍不住开口求饶。

沈容和懒懒抬了抬眼帘,扔过来一句云淡风轻的话:“还有半柱香的时间。”

眉儿眼前一阵黑暗。

“公子……”

在眉儿第十五次求饶时,沈容和手中的笔刚好蘸了墨,一个不小心一滴墨水落在纸上,留下一点黑影,煞是碍眼。

沈容和揉揉眉心,冲眉儿扬了扬手:“罢了,你可以放下碗了。”

再这么被她闹下去,今夜她就甭想完成孟博士布置的文章。

闻得此言,眉儿一脸喜色,忙将头顶那碗水放下。

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眉儿趴在书桌前看沈容和写字,无意中想起白日里国子监里龙祁钰那张阴沉沉的脸,禁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沈容和瞅他一眼:“又犯什么傻。”

眉儿嘿嘿傻笑:“公子,看来世子真是紧张你。”

沈容和正写到关键处,没有心思和他计较他那明显不‘纯良’的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地接口:“这话怎么说。”

“公子,你想啊……”眉儿掰着手指给沈容和分析:“世子那个人对别人别提有多冷冰冰了,可是一到公子你面前,就跟只蚂蚱似的,随意一句话都能跳脚。这不正说明,世子对公子你有意思吗。”

沈容和执笔的手紧了紧,然后继续写。

不等他开口,眉儿继续道:“还有哦,公子。你看每次你只要和秦公子在一起,世子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了,这分明是妒忌公子和秦公子。依眉儿的经验,世子绝对喜欢公子你——”

眉儿越说越激动,心里某处不断嚎叫,结果抬头就看到沈容和握笔的手停滞在半空,长眉高高挑起,就这么一瞬不瞬盯着他。

心里咯噔一跳,眉儿赶紧打住。

“怎么不说了?”

心里又跳了跳,眉儿挤出一朵谄媚的笑:“眉儿不敢胡说。”

墨色瞳眸中漾着层层涟漪,沈容和薄唇微勾,带着蛊惑般的笑凝着眉儿:“眉儿,你若是再往下说,罚你半年薪俸哦。”

语气轻柔,听不出半分危险。

只是……

他的手略一收紧,那只毛笔“咔嚓”一声就生生断成两截!

眉儿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公子,我看你写了这么久的文章大概也渴了,眉儿这就去东厨为你烧水煮茶。”话音未遁,眉儿后脚已经奔出书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看着沾了墨痕的纸张,沈容和扔掉手中断裂的笔,从笔架上拿了一支新的,正要蘸墨,忽然想到眉儿最后说的那句话,眸子里掠过一抹寒意。

沉吟良久,沈容和对着门外吩咐道:“管家。”

候在外面的管家应声而入:“公子。”

“去采风阁找她吧。”

“老奴明白了。”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魏商在夜幕初合便寻去沈府,要沈容和同他们一起去孟河灯会。

“公子,这恐怕有些不妥……”管家在旁,脸色变了变。

沈容和眸光一转,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对着魏商含笑道:“我去便是了。”

管家眉头皱成了“川”字。

换了件白衣,沈容和随着魏商一行人慢悠悠去孟河。

梨花烂漫枝头,大街小巷挂满了红色灯笼,犹如火树银花。河面上漂浮着样式各异的彩色花灯,放眼望去,仿若漫天繁星。

十五六岁少年初长成,在初春便迫不及待换上了春衫薄裘,一个个眉眼若画,锦衣玉袍,手中摇晃着各种样式的折扇,一派翩翩浊世佳公子风范。

不时有手提花灯的少女含羞带怯投来一瞥,一帮少年公子手中的折扇更是摇得欢快。

沈容和颇为意外地看一眼旁边的龙祁钰,没有想到他也会来,她还以为,这人是打死不跟他们这群“乌合之众”有所瓜葛的。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她的注视,龙祁钰转头看她一眼,冷哼一声便回过头去了。沈容和自讨了个没趣,轻哼一声也不再看他。两人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维持着到了采风阁。

今夜除了是上元佳节,更有采风阁举行一年一度的花魁竞赛,这也是管家欲劝阻沈容和出来的原因。

魏商他们早已在采风阁订好了雅座,沈容和走到门口,一时没有注意,差点和龙祁钰撞了个满怀。

那张俊逸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沈容和也不介意,淡笑道:“世子请。”

龙祁钰一言不发走进去。

“公子,今夜怎不见秦公子?”眉儿四处张望,眼里满是期待。

沈容和似笑非笑的睇他一眼。

眉儿立即噤声。

临进雅座前,沈容和从侍子手中接过玉牌,在一干人惊诧的注视下从容落座。

“沈兄,今夜你也要参加?”魏商不无惊讶。

今夜不只是有一年一度的花魁竞选,还有每位侍子小倌的赎身竞标,领取了这块玉牌,便是代表会参加竞标。

魏商的话引来满座惊异的目光,沈容和漫不经心的笑笑,并不应声。

“砰!”一声闷响,龙祁钰手中的茶杯差点滑落。

众人看过去,龙祁钰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平静的将茶杯扶正放在桌上。

沈容和嘴角带笑,投过去意味不明的一眼。

龙祁钰扶着杯沿的手一顿。

采风阁里挤满了来自各方的王侯公子哥,达官贵人,还有许多前来一探佳人芳容的文人墨客,让采风阁人满为患,连大门口都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人。

眉儿探头看一眼楼下大堂,已经有一名长相甚是妩媚的侍子上台表演,艳丽的舞姿惹得楼中叫好声不断。

“公子。”眉儿暗中扯扯沈容和的衣袖。

沈容和动作不变,只淡淡地问:“怎么了?”

眸光自桌上那块玉牌上扫过,眉儿一阵紧张,尽量压低声音:“公子,你该不会真要……”

沈容和平日里看着懒懒散散的,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无动于衷,可若是她决定的事情,那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啊!不过,这可是……

脑海里闪过美貌的女子和沈容和的画面,想到两人耳鬓厮磨,动作亲昵抱在一起……眉儿顿觉一阵九天狂雷迎面劈下。

晴天霹雳啊!

没有理会她哀戚戚的悲绝,沈容和反问道:“你说呢。”

眉儿一口气噎住。

龙祁钰的位置就在沈容和左手边,加上这两年来都在习武,比其他人警觉得多,身边那人的话自是一个字儿不漏的落入他耳中。

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去,龙祁钰瞧见楼下大堂中央翩然起舞的红衣侍子,转头看见桌上那块刻着精致花纹的玉佩,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让他极不舒服。

“啪!”猛地将白瓷杯中早已冷却的茶一口饮下,龙祁钰寒着一张脸将茶杯狠狠扣在桌上,动静大得让一直没有开口的喜儿都忍不住张嘴问:“世子,你……”

“什么都没有!”不等他说下去,龙祁钰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喜儿无语凝塞。

龙祁钰下意识地朝身边那人偷瞄,结果发现,她竟是神色自若转过头继续看楼下的表演,看样子压根没将他放在眼中!

沈……

最后两个字在心头转了转,龙祁钰心头一寒,悚然惊醒。

见鬼!为何……

他这般、这般时时想到他?

记忆深处某些早被他埋葬的画面,隐隐有苏醒的迹象,龙祁钰脸色更加难看。

他是着了魔,还是中了蛊?

恨恨掐一把自己的胳膊,龙祁钰愤愤不满磨着牙。

“痛痛痛!”旁边的喜儿嗷嗷直叫。

身旁,沈容和对楼下踏歌而舞的女子笑了笑。

龙祁钰手上的动作陡然加重,痛得喜儿眼泪狂飙。

“世、子~”

被他哀绝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龙祁钰低头看着自己狠掐住喜儿胳膊的手——

转了转眼珠,尔后缓缓缩回那只手,将视线默默转到楼下,龙祁钰佯装自己什么都看到。

“!!!”喜儿两眼含泪,无声的控诉。

全然感觉不到身旁人惊涛骇浪般的跌宕心情,沈容和的注意力放在刚刚出场的黄衫女子身上。

采风阁的女子个个才貌双全,她的长相自非一般胭脂俗粉。让沈容和感兴趣的,却是她表演的节目。

是舞剑。

相比之前献舞和踏歌而舞的侍子,她的表演相对来说无趣多了,顺手挽出几朵精妙绝伦的剑花,真正叫好之人却是少之又少,与之前呼声满堂相比,可以说是十分冷清了。

眼看堂中的掌声越来越小,那女子最后冷冷清清退场。

“这人据说在两年前可是最红的花魁人选,如今倒是落魄了不少,都没人看她了。”眉儿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看着走下舞台的黄衫女子小声嘟囔。

沈容和慵懒的笑笑,目光自黄衫女子眉心那一点朱砂痣上掠过。

接下来的表演可谓花样百出,众人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的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楼中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很快就是竞标之时。那名最先上台表演的红衣女子被一名江湖剑客竞得,后面的侍子小倌也纷纷被人重金带走,唯有那名舞剑的黄衫女子,却是无人问津。

“沈兄,你不是要参加吗?再不出手,可就没了。”魏商一句话引来众人对沈容和的侧目。

龙祁钰也看了过去。

竞拍已经差不多快接近尾声,沈容和始终没有动作,看样子并没有竞标的意思。

没有理会魏商揶揄的口吻,沈容和懒懒起身,缓步走到雅座门口,眸光自楼下那名依旧无人赎身的黄衫女子身上一扫而过。

“那人,我要了。”

“噗——”

龙祁钰刚喝进嘴里的茶作了天女散花状,悉数喷出。

“嘎?”眉儿嘴里蹦出一声怪叫,下巴差点跌到地上。

“咳咳咳……”

“世子!”喜儿从婢女手中接过锦帕,手忙脚乱递给被呛住的龙祁钰。

“公、公子!”眉儿瞠目结舌,乌葡萄般的眼珠子转啊转,一副被雷劈中的呆滞模样:“你说真的吗?”

沈容和还来不及开口,就见眼前突然横亘了一道暗影。

“咳……咳咳……”龙祁钰几下抹去嘴角的水渍,也顾不得其他人在场,霍地起身,大步流星走到那手拿沈容和玉牌,正准备下楼的婢女面前,一手抢过玉牌。

“这位公子……”那婢女欲阻止,龙祁钰满眼煞气看过去,她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这一变故太突然,魏商几人面面相觑,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折身走到沈容和面前,龙祁钰扬着手中的玉牌,声音里满是愤懑。“你、你要买她?”

沈容和睇他一眼,眼波淡然如水。算是默认。

龙祁钰的脸色腾地变黑,紧抿着唇,似是不敢相信般,加重语调重复了声:“你要买她?!”

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狂躁,沈容和勾了勾唇,薄唇微启,吐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字。

“是。”

龙祁钰的手猛地收紧,“咔嚓”一声,那块玉牌就这么在他手中生生碎成几片……

“哎呦,两位公子这是做什么呢?有话倒是好好说。”

魏商等人看过去,是穿得红红绿绿的老鸨,显然是刚才被吓到的婢女,怕沈容和两人闹事赶紧找来的。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公子哥儿非富即贵,无论是哪个伤到了,她这采风阁都不好交代啊。暗叹口气,老鸨不动声色隔在龙祁钰和沈容和中间,就怕两人一个不小心打起来了。

掌心传来轻微的刺痛,龙祁钰蓦地回神。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才发现那块玉牌的碎片割伤了掌心,殷红的血液顺着手指流下,连带着他的衣袂都沾染上了血色,再看看老鸨身后的沈容和,心中咯噔一跳。

他为什么会……

“世子!”喜儿惊呼一声,慌忙上前。

老鸨也被吓了一跳,忙扭头吩咐外面的婢女拿金疮药进来。

任由一帮人手忙脚乱为自己上药,龙祁钰的视线落在门口的沈容和脸上,从方才起,她就沉默着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喜怒。

被这么明显的忽视,龙祁钰说不清楚心底突然涌出的暗潮应该称为什么,只觉得胸口的淤积越来越深,深到让他觉得有些……尖锐的疼痛!

痛?因为沈容和?

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龙祁钰慌忙别开目光,不敢再看那人。

“公子,你可是要位绿芜赎身?”总算安置好龙祁钰,老鸨扭着腰走到沈容和面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沈容和微微一笑:“劳烦了。”

“公子。”

随着一道白影款步而入,让雅座里的人都将注意力拉到了她身上。

沈容和侧首打量着她。

眉若远山,眸若秋水,神似冰雪般出尘傲世,倒是个妙人儿。最美的是她眉心一点朱砂,将整个人的气质平添了几分妖娆。

沈容和心中微动:“你叫绿芜?”

女子抬头看他一眼,眼底有一丝极清的错愕一闪即逝,随即就恢复如常,屈膝颔首道:“奴家绿芜。”

沈容和一只手伸出,莞尔一笑:“可愿与我走?”

绿芜抬头看着她,不禁愣住。

沈容和向来性子懒散惯了,加上她的刻意掩饰,这几年几乎将她身上的锋芒隐藏得一干二净,让其他人几乎忘了,她沈容和几年前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有人不经意看过去,心头骤然一滞。

错落光影中,那张脸莹白似玉,唇红齿白,含笑以待,风拂动了她的白衣,在烛光下竟成绝烈艳色!

龙祁钰怔忪着看着她,再看看周围其他人震慑到的眼神,一阵失落。

绿芜呆了呆,久久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手指修长苍白的手,慢慢将柔荑放入她的掌中。

“公子……”眉儿很快将注意力放到那两只交缠的手上。

魏商几人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再看,沈容和已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淡然模样,全然没有方才那一瞬的惊艳。

龙祁钰看着沈容和身边的绿芜,她白衣似雪,她白裙清绝,两人携手而对,真真恍若一对璧人。

哼!一对璧人!

呆了呆,龙祁钰脑子里才转过思绪,倏地意识到,沈容和真是要为她赎身了,沈容和要带她回沈府,两人……

“咔嚓”一声,龙祁钰手中的杯具当场报销。

最后,沈容和在魏商几人艳羡的眼光中,带着绿芜回府,后面跟着个正在不断被九天狂雷洗礼的眉儿。

至于龙祁钰……

从沈容和带着绿芜离开那刻起,他的眼光就死死黏在两人背上,直到两人上了马车,再也看不见了,他才黯然收回视线,失魂落魄地被喜儿推着上了回王府的马车。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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