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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百里予安面积很小,不出片刻,两个人就冲到对面的出口。大门就在眼前,上面又是高高地挂着牌匾。又是鄯善的文字,小云雀心想,那意思大约是人生是空虚不实之意,而就在此时,四月也仰着头说,“浮生若梦。”“什么?”小云雀想要转头。四月只说,“那牌匾是汉文书写的,大体的意思却是人生虚空。宛若幻梦。”小云雀一惊,吹雪却已经载着他们正对着那虚掩着的大门冲去。(4)幻予安吹雪一头向高耸的大门撞去,想要以自己的速度直接将其撞击开来。“咚”的一声巨响,小云雀只觉得自己被马背上震开,随即狠狠地掉落在沙地上。这一下摔得狠。她本就虚弱,缓了好一会儿也回过神来。可一睁眼,自己竟躺在夜晚的黄沙里。周遭是商队人们七零八落的身影,伴随着骆驼、牛羊、货物、破碎的水罐、散乱的布匹一并落在沙里。这熟悉的景色,却带给小云雀一种难言的绝望。她原来从未离开被空心风袭击的商队残骸。这三日里如水的男子,洁白的宝马,和幻城百里予安都只是一个梦境而已。她依然躺在这里,静静地等死。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身下逐渐冷去的沙地在仿佛在印证她的想法。心绪逐渐冷去之时,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哥带着伤在自己身边睁开了眼,对她说,“阿罗答,你还活着?”本以为自己永远再听不到别人叫自己鄯善的名字,小云雀眼眶一红,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大哥、大哥,你没事!”大哥用粗糙的手抹去小云雀的眼泪,“阿罗答,沙漠里,不要哭。”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小云雀连忙上去扶好他,他被那空心风摔得不轻,满身是伤,见到大哥如此,小云雀又难过地哽咽了。大哥连忙安慰道,“不怕,哥哥带你回家,我们先往那边走,走到丝路,做一些补给,再回扦泥城。”小云雀怔了怔,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道,“大哥,我也是这样想的。话说回来,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奇怪的汉人,牵着一匹马打算沿着直线去鄯善。我们一路上都快死了,结果走到了一个……”小云雀没有说完,大哥就接口道,“这世上怎会有人牵着马进入这大漠中央,补给本身就带不了多少,人骑在马上,更是寸步难行。”然后大哥摸了摸小云雀的头,“好了阿罗答,你先去看看商队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补给,可以带着。”小云雀摸了摸头,但还是听话地向商队的残骸走去。翻着散乱的行李、破碎的水罐,突然她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面,就那么直接坐在了自己腰后的小包上,狠狠地被硌了一下。她倒吸一口气,几乎眼泪都出来了。突然,四周的景色飘忽了一下。她一怔,却听大哥在后面说,“阿罗答,过来。”小云雀回头看向大哥,原本满身伤痕、连站立都困难的大哥,此时却带着微笑站在不远处,手里还牵着一头骆驼,“还好,发现一头生还的骆驼!”小云雀记得很清楚。就在须臾之前,商队里无人生还,更没有半头骆驼是活着的。她回身摸了摸自己腰后的小包,里面装的正是两天前从小灌木上割下来的褐紫色植物。她紧张地抬眼,大哥牵着骆驼,步步接近。那熟悉的微笑在此刻却令人恐怖,小云雀突然从腰间抽出随身带着的小刀,狠狠地扎向了自己的手臂。鲜血喷溅之时,画面在剧烈地晃动,四周的景色骤然像无数碎片一样猛地崩坏开来。原本是黑夜的沙漠亮若白昼,小云雀抬起头,面前仍是百里予安高耸的大门,牌匾上写的文字却是陌生的汉文,并非之前自己看到的鄯善文字。转头,四周街道上挂着的沙漏眼看就要漏光。遥远处似乎传来了规律的钟鸣,道路上的沙砾却越来越多了。小云雀侧首,吹雪正垂着头,好像拼命地吃着草。而四月却微笑地站在不远处。他睁着眼睛,但黑色的双眸却没有聚焦。小云雀只见过四月的冷漠或礼貌,却从未见过如此温和的神情,他一定是陷入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幻境。小云雀心里带着歉意,却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叫醒四月。她冲上前去,用力地晃着四月的胳膊,大声地在他耳边喊。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钟声越来越响了,小云雀低头,自己的脚侧已经被沙子埋了起来。这座城正在慢慢地下沉当中!小云雀回头,出口的大门就在十数步之遥。她咬了咬牙,用自己腰带的小刀背侧狠狠地划着四月的手臂,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四月!快醒!城在沉没!”那一刻,四月的表情变得如此哀伤。他突然握住了小云雀割着他手背的匕首,沉稳地说,“我知道,小云雀,我在一个幻境里。”小云雀愣住了,随即又更大声地叫,“快醒来!快走。”他依然微笑,“我知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小云雀难过地看着他,沙子已经淹没了自己的脚面。如果再延迟,可能大门就会被沙子埋起来,推不开。她忍着哽咽,竭尽全力地拖起四月的胳膊,又去牵吹雪,用了全部的力量,向大门走去。吹雪和四月都十分沉重,小云雀好不容易拉着他们到来了大门,可黄沙已经将门的下面埋起来了一些。她用力地推着原本半掩着的大门,可没有了体力的小云雀根本就没有办法推开门。沙已经盖过了她的膝盖,回头看去,吹雪还在幻想自己在高高的牧草里,而四月依旧带着微笑。小云雀绝望了,可就在此时,四月突然睁开了眼睛,冷静地说,“小云雀,让开。”小云雀吃力地把身体移开了一点,四月抽出身侧如水的宝剑,刺向眼前的大门。那短短的一瞬,不知道四月出剑多少次,只听到啪啦地一声,大门猛地破开了一个洞。可下一秒,看起来是木质的门,竟好像有生命力一般,从边缘迅速地修补着自己。四月一手拎起小云雀,一手拽着吹雪。他的力气大的惊人,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将一人一马带出了渐渐下沉的百里予安。就这样,一口气冲出了城门,四月没有放下小云雀,而是提着气,牵着吹雪,快步地登上了据城百十米的沙丘上。二人回首,那座宛若虚假般美好的砖城,正慢慢地沉入金色的沙海之中,伴随着漂浮在空中的钟声,就像一首波澜壮阔的挽歌。小云雀紧张地看着那传说之城的坠落,此时,四月正在检查吹雪的情况。“吹雪没事了。”四月把小云雀放到吹雪背上,而小云雀突然说,“百里予安的梦,希望的事情?我看到、大哥活着,吹雪看到牧草。”她顿了顿,才问,“四月,你看到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幻境里,不愿意,醒来?”四月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随即他拎起她放回吹雪背上,又将刚才湿润的斗篷盖过去,“不重要,走吧。”(5)赴君约百里予安是一座奇妙的城市,它可以移动、沉浮于沙海,可里面的水源却都又是真的。有了这两皮囊水解渴,再加上路上偶尔找到的沙漠植物充饥和四月不眠不休的速度,小云雀竟对能够回到扦泥城有了一点信心。趴在吹雪背上,白天用披风盖着睡觉,晚上天气凉爽了,再掀开斗篷透气。就这样又走了三天。晚上,小云雀看着天空的星星,带着喜悦地对四月说,“你,速度快。扦泥城,百五十里。”照四月的速度,一百五十里,再走过两、三天就到了。其实走到这里,离开丝路已经不远,如果运气好,还可能遇到商队。想到这里,小云雀就愈发充满了希望。但听到小云雀的话语时,四月的脸色沉了一下,竟又加快了脚步。“不用急,一定可以到。”小云雀鼓励着,可四月却丝毫不为所动。小云雀已经习惯了四月的逻辑,她于是反过来躺在白马身上,看着天空上的星星想自己的事情。就在此时,吹雪和四月的脚步都放缓了。小云雀翻过身来,发现四月的步子陷得比平常更深,每一步都似乎非常吃力。终于吹雪和四月都无法再继续向前了,他们的身体开始飞速地下沉。小云雀惊恐地说,“流沙!别动!躺平!”可能是因为更加地接近了水源充足的地带,这一带出现流沙。四月听到小云雀的话,立即缓慢而镇定地移动身体,将自己背朝下躺平于沙面之上。小云雀也滚下吹雪,平躺到沙上。但吹雪并不懂小云雀的话,它拼命地摆动着自己的四蹄,挣扎着,可却因此更加快了自己的陷落。小云雀难过地说,“四月,四月,我们……可能救不了吹雪了。”她以为四月会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去拉吹雪。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流沙之上,看着天空说,“不用管它。它早已死了。”小云雀一怔,可就这么几秒,吹雪已经被旋转的流沙没过了顶。两个人继续躺在沙旋之上,不敢动弹,小云雀战战兢兢地问,“吹雪,已经死了?”四月没有回答小云雀的问题,他只是静静地说,“扦泥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小云雀不明白四月的问题,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扦泥城,怎样?”看不到四月的表情,只感到他的声音饱含着向往,他说,“她说,扦泥城是鄯善之都。早在鄯善名为楼兰之时,扦泥城便名扬四周。那里草肥水美,伫立在金色的黄沙之中,好像一颗翠绿的宝石。在那里,女孩子出嫁之时会穿着洁白的长裙,头戴华丽的扬羽。”他说着,小云雀逐渐明白了,“四月,去鄯善,见心爱的人?”四月沉默了好久,才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我曾经答应过她,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她向往的那个城市看看。”他的声音如常平静,却又带着几分空洞与伤感,“但,或许来不及了。”“来得及的!”小云雀大声地说,“我们离扦泥城,近!流沙下,水源。流沙推,我们安全。鄯善,不远,两三天。”四月的声音如常平稳,却又飘渺,“小云雀,我的生命只到明天了。”后来,四月再没有继续与小云雀的对话。静谧而恐怖的沙漠之夜,只有身下滚滚移动的流沙还证明着二人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小云雀睁开了眼睛,她按了按周身的位置,发现自己身下的沙地已经变实。她抬起头,几乎难以置信地要尖叫起来。他们就在丝路附近,几乎可以用肉眼看到那一边的扦泥城!绿茵、沛水、砖城。那就是鄯善的首都啊!只要再走上一个时辰,就一定会到了。小云雀兴奋地爬起身来,快速地跑向不远处的四月。他的身体还半埋在沙里,一夜过去,他就好像神话里说的天人五衰一般,展露出了死前的样子。洁净超然的他,衣袖脏了,面颊染污了,嘴唇干裂了。小云雀哭了,她拍了拍他的脸。他睁开眼,看向她,嘴边竟带着一丝微笑,“真遗憾,还差一点。”小云雀猛地摇头,“就到了,就在那里,四月!”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四月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随即用手指向那边的扦泥城。“你看!美丽,绿色!扦泥城!”四月看着扦泥城,身体却像残破的布偶一般,再也动弹不得。他呼了口气,随即说,“遇到你时,我的生命还剩七天,却是无论怎样都可以活下去的七天。我只想带着吹雪,用这死神赐予的七天,到达扦泥城,完成我和她的约定。可却遇到了你。”小云雀难过地道歉说,“对不起,四月,对不起。你不如扔下我。”四月展眉,“最初,是我问你要去哪里。那时,我心想若你回答别的地方我便不理会你。可你偏要去扦泥城。你和她有着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颜色的眼睛。即便你一言不发,我也没办法丢下你。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徒劳。”小云雀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他说,“抱歉,我死后,这七天不会留下半天痕迹,不管是你、吹雪、还是百里幻境……你还是要回到那茫茫的大漠中。你不会记得我,但若你醒来,你还是向着丝路走吧,那样回家,更安全。”小云雀拼命地摇头,坚持说,“四月,我背着你,我带你去扦泥城。”她努力地将四月颀长的身体背到自己瘦小的身体上,拖着步子,拼命地向那似近似远的扦泥城走去。小云雀每一步都凭着自己的毅力,她的脚印深深地落在沙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轨迹。一条,宛若永远无法到达扦泥城的轨迹。身后的男子轻叹着,“百里予安,幻境如梦。她一袭白色长裙,莞尔微笑,真想永远留在那里。”小云雀的泪水已经将视线完全模糊。她不能理解,一个如水般隽秀淡然的男子,只身闯入茫茫大漠,不惜赴死,只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不能理解,却总是要发生。她听到四月在她身后轻轻叹道,“我要放弃这七天。”(6)楼兰梦转瞬间,所有一切画面都好像螺旋般随着时间的隧道向后卷去。地狱般炎热的沙地、空灵幻灭的百里予安、冰冷强大流沙旋和尽在步遥的扦泥城,在转瞬破碎、消逝,随即从时空中被抹去。小云雀睁开眼时,自己躺在黄沙里,躺在牢牢保护自己的大哥怀里。她依旧想哭、依旧哀伤。但过去的七天,却好像沙漠里偶尔一过的水汽,从小云雀的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宁静的夜空里布满繁星,就连风都没有。四月没有再次经过,却是沉默的死神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边。银发的少年穿着黑色楼兰服装,吃着苹果,果肉崩裂的声音在空阔的沙漠上回响。“你死了,但出于某个原因,我们会给你七天时间。这七天,你不会死,也不需要吃喝。你想如何利用,完全由你决定。但在此之后,你会再次面对选择。以你脑海里最后出现的人的性命,换取你的未来。”小云雀脑海里最后想到的是自己那在家里等待着她和大哥归来的、病重的母亲。她绝对不会考虑用母亲来换取自己的生命。她张开嘴,声音没有传出来,却直接入了他们的耳里,“我不用这七天。”银发的少年听过很多这样的说法,他笑着,轻描淡写地叙述着死神的筹码,“你母亲的未来本身就已经很短暂。说不定她的希望,就是你能健康地活下去。”小云雀还想说什么,视线却被他身旁的少女吸引。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深栗色的长发,琥珀色的双眸。从未真实地见过她,但却有种难言的熟悉。感到她的视线,白裙的女孩也转过了头来。与银发的少年不同,她的眼睛透彻而宁静,白腻的皮肤就好像罕见温润的翠玉。翠玉。记忆里惊鸿一瞥闪过了如同碧湖的翠玉,挂在谁人身侧,带着她走出茫茫大漠。白裙的女孩对着她伸出手,轻轻地说,“不管你的选择如何,珍惜这最后的七天。”小云雀想将手递过去,却突然狂风吹来,睁开眼时,只觉得身体轻松,身侧再无旁人。小云雀仰头看着星空,突然,她猛地回头,面对着空空荡荡的茫茫大漠,她突然觉得有谁要从那边走过来了。但并没有。就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她说,“向西走直线去扦泥城,还有几百里;但向北,运气好的话,或许六七天就到丝路。”然后,她觉得莫名哽咽。随即便好像中了邪一般,执着地向西、笔直地走去。【终焉】V喜欢吃苹果。正如人们所知,死神爱着苹果那充满生命力的果肉,和生命在口中消逝变为碎末的感觉。他默默地看着小云雀独自一人,用着她用之不竭的体力,坚持地沿着直线,义无反顾地前往扦泥城。突然,他转过头来看向佐,“我觉得她有一点像你。”“哪里?”“其实,你们的五官、性格都很不一样。”V笑笑,“但你们都有深栗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还有固执的性格。就连身材都一样属于没肉型的。”V用没有拿着苹果的那只手在空中划了条曲线。佐没有搭腔,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沙漠里独自行走的小云雀。V觉得佐与她最初开始赌约时不太一样了。虽然她一直都不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在面对生死之时,她非常冷静、甚至漠然。可一直以来,在寻找七日水晶之时,她似乎都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偶尔,在某些时刻,她的眼中会流露一丝哀伤、甚至痛苦。可最近,她寻找七日水晶之时,就越来越像在执行某个机械的任务。如果打个比方,她就像一名真正的死神一样——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穿梭在时空的间隙里,只记得自己的任务。V想,就和他一样。为什么他要收集人类的背叛,其实他要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问过佐这个问题,她为何接受这个任务而不去转生。现在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或许佐并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她已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这些,与时空中相遇的血族所说的话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该隐对佐的态度,明显非常奇怪。可V偷偷去翻时空的水镜,关于她的历史竟然全部被地狱之君屏蔽掉了。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背后到底有多少秘密。想到这里,V不由有些烦躁。他咬了口苹果,却发现佐正在凝神看着不远处的沙地。“又怎么了?”“那里,好像谁掉了什么东西?”佐对V说。V伸过头去,“哦,好像是块玉。在那个时候的人间,还是挺值钱的呢——你干嘛?”他伸手拉住了想要过去把那水色玉佩捡起来的佐,“地狱之君早就说过,三界物质不能交互。想死吗?”“你还不是在吃苹果。”“那个,苹果大家都爱吃嘛?地狱有种哦。你想要玉,我可以变啊。”V一边说着,一边手里冒出了无数不同样式的玉。佐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那块静静躺在沙地中央的玉。不知为何,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似乎有着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印象。但佐终究没有想起来任何蛛丝马迹,随即转身离去。一阵风吹过,黄沙漫过了碧湖翠玉,将它沉入了时间的底层。佐再没有回头。因为,新的旅程还在等着她进行。穿梭于这茫茫的时空中,与V开展再一场的赌局。这似乎是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