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谁爱和亲谁去,反正我不去
正月初一早上,天光熹微的时候,建康城内的大户人家便已开始梳洗准备。辰时一过,用了早饭,女眷们便三三两两、兴奋地坐上马车往瓦官寺去。这是新年的第一天,瓦官寺门前,来祈福的车队早早排成了长龙。人群熙攘,好不热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要属下了马车立刻凑到一起的各家女公子们。一众年轻貌美的姑娘,长裙曳地,蜚襳垂髾,妆容鲜妍,雾鬓风鬟。令人远远看着,便觉仙子落凡尘,闻到了馨香袅袅,听到了礼乐飘飘。她们聊着天,彼此打听今日上香打算求些什么愿望。只有还没睡醒就被母亲揪起来的安阳郡主刘长生一人意兴阑珊,趁人不注意,抬起宽大的衣袖遮住脸,打了个哈欠。虽然动作幅度不大,但心思还是被人看穿了,旁边的姑娘问她:“今天还是直接去禅房?”长生点点头,语气懒散地道:“你们好好玩,昨儿个守岁累了,我先去歇会儿。”说完,便招呼自己的婢女,径直往后院歇息吃斋用的禅房走去。庄严的晨钟声里,一抹鲜亮的水绿自在翩跹,全然不顾身后的指指点点。她不知这月月礼佛的风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好像建康城每个人都乐在其中似的,而她始终不信这些。奈何推托不过,只得月月陪着母亲来,权当为了吃这顿斋饭。毕竟瓦官寺的豆腐烧得也是天下一绝。想到豆腐,她不禁陷入沉思,暗自猜测今天会是做红烧的,还是做清汤的呢?她一边想,一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看,发现是看不懂的佛经,又放了回去,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卷着自己的头发发呆。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众姐妹才回来,纷纷抱怨今天来上香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光瓦官寺,我看其他寺庙门前也都是人,堵得水泄不通,等会儿都不知道马车怎么回去。”一个声音如小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姑娘娇滴滴地道。坐在她旁边的粉衫姑娘立刻接道:“那就多坐会儿,顺便给我们讲讲你那未来郎君的事呀。”“瞧你说的,什么郎君?”小黄莺立刻红了脸,娇嗔着去推搡她。“我可知道,你同高家六郎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好事将近,嫁衣想好绣什么图案了没?”“就知道说我,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又拒了第几门亲了?莫不是女红不好拿不出手,想再练两年,抑或是嫌弃人家公子长得不够俊俏?”这话题刚开个头,大家就生怕它掉到茶汤里泡化了,赶紧七嘴八舌地接下去。长生听着,发现全是关于婚姻嫁娶的内容,从斋饭没上一直聊到她差不多吃饱,全然没有换个话题的意思。她又不明白了,大家都是同龄人,为什么自己就一句话也插不上,觉得同朋友们格格不入呢,难道就因为自己不烧香拜佛?只有坐在长生身边的好友萧槿与她一同保持吃菜的频率,夹了块豆腐放到她碗里,小声道:“今天是红烧的,你爱吃。”不说话不要紧,一说话,大家好像这才发现把她落下了,为全面掌握八卦信息,又来打探她的婚事:“阿槿,你的婚事到底定了没?我听说先前也是说好了给高家六郎,后来为何又变了?”萧槿被问得一怔,答不上来。越是不说话,大家便越是想听,尤其是小黄莺。一时间,她莫名其妙就成了全场焦点。七八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连筷子们都悬在半空中定格。禅房里鸦雀无声。萧槿本来就面皮薄,被问的问题又尴尬,更是觉得羞臊难当。众目睽睽之下,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只能一动不动,僵硬地垂眸盯着红烧豆腐的汤汁,恨不能把自己淹死在里面。“对了,说到高家六郎,你们知不知道他二伯早年的风流韵事?”关键时刻,习惯了替这个闷葫芦密友出头的长生打破沉默,试图转移话题。“不知道。”“没兴趣。”——失败了。大家还是更关心高家六郎、萧槿和小黄莺之间的三角关系。一计不成,只好再生一计。长生蹙眉,揉着太阳穴道:“都怪你们上香去得太久,我在这禅房坐得都快闷死了,头疼。阿槿,快陪我出去透透气。”说着起身便走。萧槿旋即跟上,但是身后一片叽叽喳喳的挽留声又让她的脚步迟疑了片刻。长生可不管那些,抓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就拉了出去。二人走出去很远很远,萧槿面上的潮红才被冷风吹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长生抬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戳她的额头,嗔道:“你呀,以后在她们面前态度要强势些才好,免得总被人拿捏。”萧槿揉着头,无所谓地笑笑:“我这不是有你吗?”长生一脸无奈:“看你以后出嫁了是不是要把我塞荷包里带着。”“嘻嘻。”萧槿可不想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反过来问她:“你也来说我。倒是你自己,今年姐妹们都要出阁了,你那边……还没有着落吗?”“赶紧打住。”长生站定,连连摆手,道,“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千万别提。”萧槿听话地闭了嘴,然而走着走着,又屡次欲说还休。长生怕她说不出来再憋个好歹,干脆打发她去找萧夫人,自己则表示还要再转一会儿,看看院子里的盆栽。待她走后,独自一人之时,长生方才抿起唇,露出一副不太开心的表情。回想起那间禅房里,聊着婚姻大事的众姐妹,脸上或羞涩、或开怀、或抗拒、或期待的表情,不由得自己心里也痒痒的。都是怀春少女嘛,谁还不想嫁人是怎么着?她愤愤不平地想。可是,为什么偏偏自己就与这事儿绝缘呢?简直气得不行,还没处说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雄宝殿门前。她一抬头,发现大殿里的佛像正慈眉善目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有事你来求我,求我呀,求我我就帮你。长生站定,侧头与那刻意引诱她的佛像对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拐了进去,向僧人讨了三根香。然而从来没有进过佛堂的她根本不知道上香究竟是怎样的流程,只好跟着旁边的人有样学样,心中一本正经地默念着:佛祖啊佛祖,若是您能赐我一门亲事的话,我以后就也考虑考虑,做个信女。说完,她把香插好,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便自嘲地笑了出来。递香给她的僧侣见她发笑,不明所以,上前求解。长生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只是之前许下的愿望佛祖帮忙实现了,前来还愿,觉得很开心而已。”“原来如此。可是小僧看女施主,觉着十分面生,像是第一次见。”僧侣将信将疑。“定是香火太旺,往来香客众多,大师您记不清了。”长生勉强解释道。佛门重地,虽然自己不信这个,但是刚上完香,还没走出门呢,就在佛祖面前扯谎,到底还是于心不安。长生羞于与他对视,扭头朝殿外看去。只见院中许多僧侣来来往往,有人在打扫,有人在搬运经书,有人在与香客闲谈。其中几个引起了她的注意。旁边的僧人都穿着一样的衲衣,只有这几人的衣着款式明显不同。长相也不似汉人,鼻梁挺拔,眼窝较深,面部轮廓鲜明硬朗,倒有几分北方胡族的味道。长生好奇地问:“敢问大师,外面那几位是什么人?”僧人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答曰:“那是从北方远道而来,求经论道的魏国僧人。”“魏国人?”长生警觉地皱了皱眉:“魏国僧人,为何会来建康论道?”要知道,自两国隔江两立以来,一直处于“你看我不顺眼,我就看你更不顺眼”的关系中。虽然没有明面上动刀动枪吧,但也绝对称不上往来友好。两岸军民都恨不能随时朝对面招呼几根白菜帮子,只是碍于白菜帮子还得留着喂猪才没动手。僧侣笑她不懂佛法,一脸淡然:“那些国事、政事、俗事,在我们佛家看来,都是小事。而辩法、证道,是超越俗世界限的大事。说白了就是,学术交流应当不分国界。”“好吧,大师说得有理,是小女子境界低。”长生虽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对于这些僧侣的精神世界却不是很能理解。只希望这些魏国人能在建康安生讨论他们的佛法,最多一言不合互相扔点白菜帮子,千万不要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来才好。毕竟建康城富足,白菜帮子管够。宝殿外的日头已向西沉,长生觉着时间刚好,自己也该走了,便捐了香油钱,向僧人告辞。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已经把在门里说过的内容忘了。而后长生找到自己马车,与家人会合,准备回府。忽见萧槿的婢女来找,给她带了个口信,说萧槿请她到府上去一趟,为感谢她今日解围,要送她一样好东西。长生说,本来就没多大的事儿,用不着谢。婢女却执意称,她要是不去自己没法交差。没办法,长生只好转道去了萧家的马车处。萧槿已在车里等候多时,一见她,立即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神神秘秘道:“可不许不去,我特地给你准备的新年贺礼。”怕她再推托,还特地补充了一句,“好不容易讨来的珍本。”长生本想亲自说声不去了就走的,一听这话,屁股又落了回去,稳稳地坐下来,道:“那好,去瞧瞧。你的那份下次见面再补给你。”“一直受你照顾,跟我还客气什么?”萧槿说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的时候赶着上香高峰,走的时候又遇回家高峰,堵车堵得厉害。马车走走停停,摇摇晃晃,没多久就把长生晃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萧府门口。长生揉揉眼睛,稀里糊涂地跟着萧槿下车。一只脚迈下去,还悬在半空中呢,看清“萧府”两个大字,突然警觉地顿住了,身子向后仰了仰,盯着萧槿问:“那家伙不会在府上吧?”萧槿赶忙道:“不会不会,哪儿能啊。”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睛却心虚地不敢看她,扭过身去,强行同家仆说了些有的没的。长生总觉得事有蹊跷,狐疑地下来,进了府内,一路以袖挡脸。路上遇到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她自己是看不见了,一旁的萧槿十分尴尬,扯扯她的袖子,劝道:“还是放下来吧,家兄真不在家。”“你出去一天了,怎么能确定?”长生有理有据地分析,“万一回来了呢?”萧槿找不到借口反驳,只好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那你这个样子,他就认不出了吗?”说到底建康之大,见着萧子律就要挡着脸跑的人,也不过她刘长生一人尔。“你误会了。”长生认真解释,“我不是怕他认出我,是不想看见他,怕伤眼。”“……”萧槿无言以对。直到进了萧槿的房间,长生才把袖子放下来,抻了抻僵硬的胳膊,问婢女讨口茶喝。“对了,顺便把给郡主准备的那份礼也拿过来。”萧槿趁机朝婢女挤眉弄眼地嘱咐道。婢女会意而去。等候期间,长生在萧槿的房间里四处转悠,走到绣架旁,拎起上面挂着的绢布来看了看。上面的图案还没有绣完,从已经绣好的铜赤色的枕、暗紫绿色的羽冠、白色的眉纹来看,不难认出是只鸳鸯。她刚想问问是给谁绣的,萧槿就赶忙过来,扯了条绸子将绢布挡上,羞道:“别瞧了。”“不瞧就不瞧,又不是给我的!”长生撇嘴,佯装嫉妒。萧槿只是笑,不置可否。过会儿婢女端着茶和点心回来了,还给长生带了一份看上去十分古朴的竹简,拜道:“郡主请过目。”长生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展开,发现里面的文字是楚篆,有些墨迹已经磨损了,看不清晰,仔细辨别了一会儿才读懂,是屈原大夫的《少司命》。萧槿在一旁解说道:“据说是屈大夫的亲笔手抄本。”“有可能。”长生将竹简妥善铺展在桌上,埋头仔细盯着上面的文字,从每一个笔锋起落转折之细微处辨析着真伪。萧槿与婢女趁机交换眼色。婢女示意她事情办妥了,尽管放心。不多时,便有人通传,说是三公子来了。长生原本沉浸在竹简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一听到“三公子”这几个字,当即如临大敌。她又想跑,又不舍得竹简,只好先卷起来,抱在怀里,警惕地盯着门口。一阵玉石敲击地面的清脆笃笃声后,门扉轻启,走进来一个白衣蓝衫、身量颀长的男子。那男子长眉似剑,眸若辰星,英挺俊朗,气度不凡。唯一的缺憾便是,年纪轻轻的,走起路来略显蹒跚。当然,因为有宽袍缓带、从容步态的遮掩,若不细看,也不容易发现。只会被他右手拄的那根杖身通体洁白、杖头包有镂空云纹银饰的羊脂白玉手杖所吸引。长生心里咯噔一下,悲伤地想:开年第一天就见着他,恐怕一整年都要倒霉了。萧槿倒是喜出望外,激动地唤了声:“三哥!”长生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又一口,连续运气三次后,才调整好语气,也跟着打了声招呼:“萧三郎。”萧子律看见她在,俊俏的眉梢微微一挑,眯眼道:“哟,不知道安阳郡主也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说着便缓缓挪步,坐到了她边上。长生一看他坐稳,立刻换了个座位。萧子律轻轻笑:“郡主躲什么,臣又追不上你。”长生哂笑:“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而已。”萧子律又问是什么书。萧槿将从父亲那儿讨得个珍本,送给长生做礼物的事儿说了一遍。萧子律听完颇为感慨:“郡主素好收集稀罕文稿,是不是因为与己有缘?听说当年大师给郡主算的那一卦文,也是天下难得。可见郡主也是极其稀罕之人啊。”极其稀罕的专克异性之人吗?长生悄悄翻了个白眼。说起这事,还要追溯到她刚出生的那年。那时佛法还没有这么兴盛,南方还活跃着众多道家大师,其中一名大师一见她便说:“这女娃娃命不寻常。”长生的老爹听了还挺激动,急忙问怎么个特殊法。大师有云:“此女七杀过旺命数伶仃桃花稀薄红鸾不兴……”长生的老爹没听懂。大师只好又用人话说了一遍:“就是恐怕嫁不出去的意思。”老爹本人和幼年的长生本来都是不信这个邪的。谁知后来佛家的僧侣们来了,长生她娘又去问了一遍,得到的也是差不多的结果。这就比较尴尬了,老爹长沙王感觉自己这一百八十来斤的身躯和意志很是动摇。长生为了个人的终身幸福着想,当然还是不肯信的。然而,她五岁那年,同隔壁家的小哥哥要好,结果小哥哥意外落水,差点丢了性命;十岁那年,觉得中书令萧大人家的三公子长得真是俊俏,忍不住多看几眼,结果三公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断了腿;十三岁那年,与众多兄弟姐妹一同读书,倾慕太子殿下才学品行,结果国舅获罪,一家被连锅端了,连太子和皇后也被贬为了庶人。至此,就算长生本人再怎么不信,建康城里的人家都信了。再被添油加醋地传上一传,如今在建康城,她安阳郡主刘长生的名号,足以令广大男同胞闻风丧胆。没有几个异性有勇气接近她,包括她养了许多年的那只雄性八哥。所以小姐妹们纷纷谈婚论嫁的时候,她也就自然而然地“被”置身事外。至于面前坐着的这位,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怀中的竹简,要与她就此物究竟是不是真品展开激烈辩论的萧子律,正是当年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位三公子。多年来,也是没少对她实施打击报复。否则连在佛祖面前都敢诓人的长生,怎会一遇着他就唯恐避之不及?“屈大夫的瑰丽奇伟、磅礴酣畅、缱绻炽情,岂是整天埋头经史典籍的寻常人等能理解的,情绪到位了一激动写两笔错字怎么了?”长生一脸“你不懂就别瞎嘟囔”的表情道。“郡主明知有恙,还拿个赝品奉若珍宝的博大胸襟,寻常人等也着实不及。”萧子律边说边自愧不如地点头。长生胡乱指了一片竹简瞎说道:“这里边有句‘悲莫悲兮与君知,乐莫乐兮君腿瘸’写得多有道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不服气。旁边的萧槿看得直着急,忙咳嗽两声,打岔道:“三哥,我找你来是想问,十五快到了,你能不能帮忙绘制花灯?我自己画不好,街上卖的又太烂俗。”“当然可以,荣幸之至。”萧子律颔首,换了副表情,道,“小事而已。妹子的托付,兄长定然办妥。”说这番话的时候,无论是耐心的语气,还是亲切的神情、低沉磁性的嗓音,以及温润平和的态度,都与面对长生时大相径庭。长生对于他这炉火纯青的变脸技术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你而言当然是小事,对我们这些不擅丹青的,可不是?”长生做人还是比较实在的,只好回答:“是。”萧槿要的就是这句,眼眸一亮,又对萧子律提议道:“既是举手之劳,要不三哥帮长生也画一个吧。”“那就不必了吧!”二人异口同声作答,然后又互相瞟了一眼,对这种默契表示不爽。有萧子律在,话不投机,长生准备打道回府。她将竹简装好后,向萧槿辞行,并拒绝了关于萧槿让她留下吃晚饭的提议。临行前,萧子律还不忘再叮嘱她两句,回去再找人好好鉴别一下是真是假,别把赝品收藏了,让人笑话。“真是多谢提醒,萧三郎吃饭也千万小心,别噎着。”长生没好气道。见她浅浅咬了丹唇,微微蹙起秀眉,玲珑小巧的鼻翼一抖一抖,明显是生气了,萧子律心情大好,顺口又透露给她一个消息:“快回去吧,府上今日会有贵客来,定做了不少好吃的,吃完又要胖三斤。”贵客?好像没有听说过。大年初一的,谁会来串门?长生不太相信,只当他诓自己。待到长生走后,萧槿想了想,不太放心地问萧子律:“那份《少司命》真是赝品吗?”“怎么可能?”萧子律宠溺地拍拍她的头,笑道,“那可是我送给父亲的。刚才不过是为了试试她的斤两罢了。”萧槿:“……”回到家中的长生果然发现有客在,两位客人还都是她的熟人——被贬为庶民流放在外的前皇后和前太子殿下。她揉了好几次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废后张氏比分别的时候消瘦了许多,不知是不是旅途奔波劳累的缘故,面容憔悴,仿佛老了十岁。废太子刘义符看上去精神倒是还好,只是一双如水清眸不似从前那般熠熠生辉,眼底泛起了几根浑浊的血丝。二人的衣着都很简朴,一看就知道日子不太好过。见她回来,先是刘义符友好地打了招呼,而后张氏也仔细将她打量一番,感慨道:“长生都长成……咳……大姑娘了。”张氏说话时一激动,剧烈地咳了起来,那阵势,仿佛不把心肝肺咳出来不罢休。刘义符忙帮她拍背顺气。众婢女上茶的上茶、递手帕的递手帕,好不忙碌。长生从没想过还能有再见的一天,更没想到再见是这般光景,眼眶微微有些泛红。老爹长沙王对她解释了一番二人到府上来做客的原因。原来自从离开建康,张氏就一直病重,寻常的郎中束手无策,刘义符写了好几封信向建康求助。说到底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当初也只是无辜遭受牵连,皇帝顾念旧情,于心不忍,觉着现如今过了两年,国舅一案的风头也应该过去了,便允了母子二人回京求医。但是不得公开露面,只能借住在长沙王府上。长生见张氏还在咳,咳得马上就要散架了,着实吓人,不免心生唏嘘。吃完晚饭后又同刘义符聊了一会儿天,打听了他这两年在外的风风雨雨后,更为同情。再想想坊间纷纷传言,太子之所以倒这种八辈子大霉,都是与她亲近的结果,不由得叹了口气,绞着袖口道:“他们都说怪我,我原是不信的,但是……”时至今日,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怀疑人生。刘义符却笑容淡然,反过来宽慰她:“傻丫头,舅舅自己蔑视王法,又不是你怂恿劝说,怎么能怪罪到你的头上?要怪只能怪我没能及时看出端倪,及时制止。”廊下还散落着些许未化的积雪,昏黄的灯光和着银雪反射的月华照在他脸上,柔和润朗,温情脉脉。长生恍惚间觉着,岁月蹉跎,尘世苦难,仿佛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依然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才学过人、品行出众、足以表率群伦的皇家太子。只是下一瞬,在他眼底残忍盘桓的血丝还在赤裸裸地提醒她,今日已非往昔。长生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对他道:“义符哥哥连日赶路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我就不打扰了。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聊。”想想又觉得这话不妥,补充了句:“不过伯母……令堂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我外公可是堪比华佗再世的神医。”“嗯。”刘义符应着未动,等她先走。长生刚刚转身,便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而后被一双坚实的手臂稳稳地抱在了怀里。刘义符在她身后,用下巴轻轻蹭蹭她的头发,音色微哑,低语道:“妹妹长大了,往后就不能这样抱你了。虽然你我并非亲兄妹,但是众多兄弟姐妹中,属你与我最为亲近。如今你肯叫我一声哥,我也就知足了。只是想到你也快出阁了,兄长却无力为你添置嫁妆……”长生鼻子发酸,忍不住要哭出来了,又觉得大年初一不该落泪,只好憋回去,一转身,扑到他怀里,双手环在他的腰间,也用力抱紧,哽咽道:“胡说,你就是为我添置一双碗筷,我不也会欢欢喜喜地宝贝起来?再说,我哪辈子能嫁出去还八字没一撇。久别重逢,为啥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好,不说这些不开心的,是我错了。”刘义符莞尔,“我家妹子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嫁不出去,想上门的女婿还不得从建康一直排到安阳?”长生破涕为笑,感慨怕是只有在他眼里是个宝贝,在别人看来却是个祸害。夜色已浓,空旷的长廊里朔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吹得只穿了一身薄裙的她微微颤栗。刘义符见状,便赶紧同她行礼作别,相约改日再聊。翌日,初一去上香的人们好不容易能在温暖的被窝里睡个懒觉,长沙王却又赶了个早集,进宫去面见皇帝,交代皇后和太子的有关事宜。皇帝听说母子平安抵达,放心的同时也不忘提醒他:“多关注一下义符,莫教他出府行走。”这位开国皇帝出身贫寒,崇尚节俭,发达多年仍不忘本,大殿里的暖炉都偷工减料。他自己是挺抗冻的,可怜长沙王冻得直哆嗦,在宽大的衣袖里不停地搓着手道:“是。”皇帝见自家弟弟冻成这样,于心不忍,皱着眉头劝他多运动,增强一下体质,顺便命內侍去添了些炭火来。长沙王烤暖和了,面色也红润起来。皇帝打眼看他,觉着慈眉笑脸的,特像弥勒佛,于是问他:“昨天礼佛去了吗?”“内子和女儿去了。”长沙王答道。皇帝手里捧着奏章,动作一顿:“安阳?”“是。”“哦,那丫头,最近如何呀?”长沙王见他连奏章都不看了,似是很关心长生,便事无巨细地将长生最近又长高了一点、瘦了一点、看了什么书、新发掘了什么好吃的一股脑都说了一通。皇帝强忍着打断的念头听完了,不动声色地以袖遮掩,挠了挠耳朵,又故作平静地问:“那她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吗?”说起这事儿,长沙王也十分头疼,叹道:“可不。”没着落皇帝就放心了,做忧怀满腹状深思了一会儿,突然道:“朕倒有个主意。”长沙王眼前一亮,忙道:“但求赐教。”“去年年底,百济派了个使臣过来,说是他们太子有意求娶一名宗室之女。当时马上就要过年了,朕也没顾上细想。如今一琢磨,觉得安阳就十分合适啊。”言罢还不忘补充一句,“毕竟,她在国内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这……”长沙王很犹豫。一方面,长生“在国内的情况”他确实十分了解,觉得嫁到百济去也许是个解决难题的好办法;另一方面,又不太舍得她嫁那么远。他左右为难,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对皇帝说:“臣弟这个女儿颇有主见,还得回去同她商议一下才好答复。”是得商议,毕竟婚姻大事最终还得长沙王做主,他一个做伯伯的,也不好强求。皇帝应允之余,又同他讲了些大道理。长沙王不敢怠慢,回到府中,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便马不停蹄地找到长生,将皇帝要送她去和亲的意思与她说了一遭。长生听完很无语,将给父亲新缝的作为新年礼物的袖套递给他,哭笑不得道:“爹啊,皇帝伯伯这是要拿你女儿当秘密武器,打不动声色毁人社稷的如意算盘呢。他觉得我留在建康,克了谁都不太好,不如去百济克克那个太子。说不定神力显著,还能把人家江山也给断送了!”“瞧你说的。”长沙王为敬爱的兄长辩解,“你小时候,伯伯就很疼你。”“不是一码事。”长生觉得自家老爹真是天真得可爱,无奈道:“他也很疼爱义符哥哥啊!”人家如今还在自家住着连门都不能出呢,长沙王没话说了,摇了好几次头,愁眉苦脸道:“你说你让爹怎么办,别人家的闺女这会儿亲事该定的都定了,我们家连个上门来问的媒人都没有。爹也不想让你去和亲,爹是不忍心你孤独终老啊。”“女儿才十五啊,距离孤独终老不还早着呢吗?”长生更无语了,“您看义符哥哥二十五了还没娶妻,我着什么急?女儿还想多陪您和娘亲几年呢。您真把我嫁去了百济,到时候谁给您缝贴心小棉袄?再说,您也知道女儿不甘心受命运摆布,从来不信那些嫁不出去的说法。女儿的缘分呀,只是还没到而已,您就别瞎操心了。”长生说着便站到老爹身后,狗腿地给他捶了捶肩膀。长沙王也只好依了她,打算改天去回绝皇帝。今日就算了,起得太早,又消耗了许多元气来发愁,困得不行,拖着一百八十多斤的沉重步伐,摇摇晃晃地回去补觉了。父亲走后,长生又坐着琢磨了半晌,心里始终不踏实,于是站起身,挪步到书架旁,将自己收藏的古籍整理了一遍。她一边拿拂尘随意地掸着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想着婚事可不能再拖了。刚才说不急,那是让父亲安心的话。要是再不抓紧点,皇帝伯伯还指不定要怎么安排她呢。老爹推了一次,还能每次都推吗?如今他是深得圣眷,但皇帝心海底针,哪里说得清楚。她可不想拖到不得不认命的那一步。可是没人上门来提亲怎么办呢?长生思前想后,要不还是自己送上门去吧。说到做到,还没出五,她就动员自己院里的几个婢女仆从忙碌起来,帮她整理各家适龄公子的资料。天气很快开始回暖。冰雪初融、雏燕离巢的时候,长生已带着刘义符、萧槿和几个婢女靠在发出新叶的青藤下捧着名单研究起来。“我看陈家这个小公子不错,年十八,后年加冠就可以成亲了,正好。”长生慵懒地披着发,任三千柔丝恣意流泻,斜靠在廊柱上,指着手上的一张资料单分析道。“年纪小了些吧。”刘义符不喜欢,觉得照顾不好她。“那这个呢。沈家公子,年二十二,尚未娶亲,长得不错,咱们见过的。”“见过,脾气特差,还自以为是。据说一言不合就翻人白眼,还时常教训仆役。”萧槿在刘义符面前不好意思开口说话,纠结半天,凑到长生耳边嘀咕道。“……好吧,再换一个。杨五郎,这个好,这个好,才貌双全,好多姐妹倾慕过呢!”“嗯,杨五郎确是人中翘楚,但有龙阳之好,对女子似乎并无兴趣。”又是萧槿在耳根前接的。“……”长生抽抽嘴角,“萧槿,你是故意来拆台的吧?”萧槿一脸无辜,揪着衣角,委屈道:“我这还不是……”“为了我好,我知道。”长生忙打断她,深吸一口气,继续翻下去,“萧……”别的她都仔仔细细看过,唯独这个刚念了一个字就果断放到了不予考虑的那一堆里,还不忘抱怨道:“谁把他塞进来了,真没眼力!”萧槿一看上头是自家三哥的名字,不大乐意,一时也顾不上拘谨了,撇嘴问:“家兄怎么了?”“特别好。”长生瞪大眼睛,恳切道,“所以不忍心糟蹋。”“唉……”萧槿叹气,把手中的资料放在一边,刚想揉揉肩膀放松一下,视线瞄到刘义符,又把手放了下来,再次凑近长生的耳朵,道:“我胳膊都酸了,你要挑到什么时候?我觉着没几个靠谱的,还不如我三哥呢。”长生心想:除非我死后冥婚,自己做不了主了,否则每个都比那宿敌靠谱。但是眼见着资料看完一遍了,也没找到十分合意的,她也挺难抉择,看了看身边的两堆,把“可以试试”的那堆纸拿起来,闭着眼睛抽出一张,道:“要不就从这个开始问吧!”一阵煦风吹来,她鬓角的碎发在那人的名字上暧昧地拂过。萧槿探头去看,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沈瑸。确认她当真要去沈府拜访,很是为她的安危担忧。长生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怎么说我也是堂堂郡主,老爹是王爷,此时不用身份压人更待何时?他就是肯嫁,哦,不,不肯娶我,难道还会把我乱棍打出门?”说得也是,建康城里谁敢动她刘长生一根手指头,再说人家沈公子能不能打得过她还得另说。萧槿也就把这层顾虑打消了,只留一份不盼他俩能成的期望在心底。刘义符倒是笃定地给她打气道:“一定没问题!”长生握拳,对二人比了个胜利在望的手势,劲头十足地翻身起来,拿着资料去找父亲,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只要女儿能嫁出去,长沙王怎么都是支持的,当即胖手一挥,决定办场宴席,把女儿看中的男子们都招待过来,让她仔细挑选。长生一脸黑线,赶忙打住:“这样不好,显得没有诚意,我们还是有自知之明地亲自登门拜访吧。再说,大摆筵席太铺张浪费,皇帝伯伯又该说你就知道吃了。”好不容易当上个王爷,让他再屈尊降贵前去求人家,跟卖女儿似的,长沙王心里是拒绝的。但是他拗不过长生,也不想挨批评,想了又想,还是答应带她走这趟。于是还没出年关,沈大人就忙不迭地招待了这两位贵客。长沙王先是与沈大人就去年收成和建康经济形势交换了一下意见,而后拐弯抹角地提到自己此番叨扰,是想关心一下沈瑸公子的终身大事。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沈大人自是不好直接推拒,只得把锅甩给倒霉儿子背,称此事要与儿子商议一下再说。“好说。”安安静静在一边坐了半天的长生模样乖巧,“择日不如撞日,刚好我与父亲都在,不如沈大人也将令郎叫过来,我们现在就坐在一起聊聊?”“这……”沈大人擦了把汗,为难道,“好吧。”而后不大情愿地遣仆去把沈瑸叫了过来。沈瑸听说安阳郡主来了,一开始还挺兴奋,笑容满面地进来看美女,拜会了长沙王后,听说二人的来意,顿时脸色就有些发白,说话也开始吐字不清:“长……王爷、郡主,区区在下不才,怕是高攀不起啊1”“不高不高。当今陛下不重门第出身,只重真才实学,我们做臣子的凡事也要遵循这个主旨,您说是吧?听说沈公子傲骨疏狂,定是怀才自恃,不把寻常人等放在眼里,小女早就佩服不已。”长生早有准备,从容应对。“其实也没怀什么才。”沈瑸硬着头皮坦白,“平日张狂无度,无非是仗着父亲大人的名声……”沈大人握紧茶盏,神色凛厉,瞪了沈瑸一眼。沈瑸自知失言,又不知该如何补救,一着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好像对面站着的不是王爷郡主,而是黑白无常,求饶道:“郡主,您放过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装腔作势了。”亲眼看着脸色煞白的沈大人怕是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要用茶杯砸沈瑸一脸了,长生也是想不通,自己到底如何把人家好好一个公子哥吓成这样的。只觉事到如今,也不好继续说什么。万一对方老大不小了再当场尿裤子,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还怎么在建康混?再者说沈瑸要真是个桀骜不驯的才子也就罢了,脾气差点她也能忍。这种色厉内荏的货色,上门来入赘她都嫌浪费口粮。这样想着,长生便抬袖挡住脸,一方面是因为不忍直视他,另一方面也是方便同父亲说悄悄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长沙王也看不下去,让他娶个郡主,跟赐他三尺白绫似的,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此事就当本王没说过。”沈瑸这才松了口气,腿颤抖地打着旋儿,扶着婢女的手,站了三次才成功站起来。沈大人连连赔着不是,再三恳请他们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将二人一路送到大门口,还不忘给捎上点回礼。长生怕今日收了礼改日还得往来,只说奉行勤俭,不收那些贵重玩意儿,拿了两包点心便走了。回头带去萧槿那儿一起吃的时候,顺便将此事当个笑话讲给她听。萧槿听完也是乐得不行,感慨道:“没想到,他修炼多年竟被你一句话就吓出了原形。”“因为觉得娶我就等于要他命吧。”长生摊摊手。“那你有什么计划,还继续抽下一个吗?”萧槿抹着笑出来的眼泪问。“继续啊!”长生抬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我已经抽好了,下一个就去找杨五郎。”“可他不喜欢女子。”萧槿友情提醒。长生却说:“那可不一定,人们还常说沈瑸恃才傲物呢!”提起这个名字,二人忍不住又笑了一通。笑够了,萧槿问她这次又有什么计划,是不是又要直接上门索命。长生摇摇头:“不了,上次闹得太尴尬,这次我决定委婉一点。”萧槿疑道:“怎么个委婉法?”长生抖抖眉毛,一脸“我机智吧,你快夸我”的表情道:“我给他递了名帖,邀他上元节一起赏灯。”萧槿眼眸一黯,明显有些不高兴,嗔道:“那你不同我一起去了?”“我这是给你个机会,让你跟麟哥哥好好沟通沟通感情呀。”长生不怀好意地笑道。瓦官寺的时候,别人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回家之后她可听老爹说起,萧槿同高六郎的婚事之所以都谈得差不多又告吹了,是因为后来康乐侯那边又下重礼来提亲,想让她嫁给自家小儿子。礼倒是其次,重点是萧槿同高六郎素无往来,与谢麟却算得上青梅竹马。萧大人问她自己的意思,她没好意思说。但了解女儿的萧大人看出来她还是喜欢谢家老二的,便回绝了高家。由于长生素来钦佩康乐侯谢灵运风采,二人常有往来,算是忘年交,便也称他家同侪一句兄长。如此说来,萧槿将来也算是她的嫂嫂了。“瞎说,他在临川,怎么会来……”萧槿羞恼地甩了甩帕子,埋怨长生调侃自己。“冤枉,我可特地帮你问了,过两天麟哥哥会随他父亲一同来建康觐见,上元节当然也会在这儿过。”“快别说了。”萧槿埋头在帕中直跺脚,等到长生忍着笑道歉,才噘着嘴,老大不乐意地原谅她,道:“那你要带的花灯可备好了,要不要让三哥帮你画一个?你看他给我画得多好看。”说着示意婢女把自己的花灯提过来嘚瑟嘚瑟。不消多时,只见婢女提了一盏圆灯进门。造型初看虽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灯面上画了一幅隽永悠远的瑞雪图。飞雪点点,在秀丽的花园中轻盈起舞。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刚刚绽放的花苞、一只打盹的小兔、几本打开的书卷。气氛祥和平静,观之令人心情安宁愉悦。并且,听婢女解释说,其实灯面糊的是两层纸,外层镂有孔隙。点灯的时候,若是转动外层,露出内层,画面还能起到动态效果。用心巧妙,画工也精美。长生由衷地赞美了句:“看三郎这画,画得多好,花是花草是草的。”“……”这是夸人呢吗,萧槿无言以对,强行“顺势”问道:“怎么样?你想要什么图案,我跟他说说,现在画还来得及!”“不必劳他大驾,山人自有妙计。”长生啜着茶汤,调皮地眨眨眼,颇有自信地道。金乌轮转,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上元灯会的日子。按照本朝习俗,未婚的青年男女都可以提灯参加。订了亲的可见上一面,互诉衷肠;没有对象的可趁此机会寻觅称心如意之人。这个美妙的夜晚,只要青年男女间的交往不太出格,父母亲朋官府衙门都是不会管的。上至公卿贵胄,下到黎民百姓,建康城里的少男少女,都准备好了参加这场盛会。少女们花费一整年的心思,精心准备了花灯,以吸引如意郎君的注意。少年们则为心仪的姑娘备下了亲手打磨的发簪,好代替自己的手指,挽起她如云的秀发。圆月初升的时候,沿街的店家们便已张灯结彩,张罗起生意来。做点心的小铺子热气氤氲,繁华的酒肆曲调咿呀。爱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到处奔跑,吵着闹着不要回家。长生因为与杨五郎约好了时间,并不着急,天完全黑下来才到。街市早已人流如织,点点灯光汇聚成川流不息的河。她提着一盏纸上绘着桃花、灯芯也加了桃花的花灯,在街头的一株香樟树下安静伫立。今天她特地梳妆过,上身穿了件新鲜嫩芽初生般柳黄无一丝杂色的宽袖盘扣小袄,下身着逶迤曳地的桃红折裥长裙,戴了用琥珀雕琢而成的小巧耳坠,涂了淡淡的粉色口脂。乌黑柔亮的秀发只需简单梳理,并系上一根柳黄发带,便已足够耀眼。俏生生地往那儿一站,周身笼罩着桃花甜美香气的少女,宛若桃花灯幻化而成的精灵。只是真容在纱帽下,难得一见。杨五郎便是凭着这盏事先说好的桃花灯找来的,行过礼后,笑道:“郡主的桃花灯果然是桃花灯。”长生笑答:“不要笑我,本是风干了拿来泡水喝的。”“原来都是花中精华,怪不得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花香,小生闻香寻美人而来了。”长生没想到他还挺会说话,心中对他的好感度高了几分,邀他先逛逛街市,稍后再议正事。二人并肩走在路上,杨五郎也表现得非常有风度,时常自己找话题聊,从不让气氛冷掉。路上遇到卖好吃的的铺子,还给她买了烤白薯和炸团子吃。长生对他的好感度又增加了几分。长生逛累了到酒家坐下来打算喝点热茶的时候,已经觉得二人十分熟络了,大方地坐在他对面,将纱帽摘了下来。二人这才互相看清对方。长生心想,虽然以前也见过面,但是毕竟次数太少,不曾仔细瞧过。如今一见,杨五郎果然名不虚传,肤质细腻、五官精致的程度绝不输给女子。再加上他大冬天还敞着胸襟,将大片柔滑净白的肌肤裸露在外,并松松散散地披着发,眉眼多情,薄唇诱人,流露出一股慵懒闲适的气息。她差点就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一个标致的美人。谁知她没说,对面的人倒对她说了,说完还自觉唐突地道歉,称自己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从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看的女子。“郡主此等家世样貌,不知我大宋哪个男子才配得上。”杨五郎边说边摇头感叹。长生淡定地反问:“你觉得自己怎么样?”“小生?”杨五郎摆手,“小生哪有那个荣幸。”他因为午后刚服了散,身上还热乎乎的,意兴尚酣,言谈举止也都是慢条斯理的,给人一种性格温软、十分好说话的感觉。长生便将自己的来意与他说了。杨五郎听完,沉吟半晌,确不似沈家那位表现激烈,只是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笑得魅惑,问她:“关于你我,坊间都有些传言,不知道郡主听说过与小生有关的没有?”“听说了。”长生老实答。杨五郎啜了口梅子酒,抛着媚眼问:“郡主怎么看?”长生耸耸肩:“那你总要先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未经证实的流言蜚语我是不会信的。”杨五郎把玩着酒盏,反问:“那关于郡主的呢?”长生果断道:“当然不是。”杨五郎闻言,魅惑多情地笑了一下,道:“那小生的自然也不是。”长生眨眨眼:“既然不是,我还有什么好看的?”话题突然就聊不下去了。就在杨五郎寻思着该如何往下接的时候,听到有人唤自己,循声望去,只见一行来了三人。分别是一袭青衫、修长挺拔、凤仪不凡、往人群中一站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萧子律,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萧槿,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男子。那男子大冬天穿了双木屐,白衫玉簪,极尽简约,清瘦单薄,表情寡淡。插手站在那里,宛如芝兰玉树,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温润不张扬、积淀深厚的华贵之气。即使穿着再朴素,也能从卓尔不群的气度中辨认出其乃出身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的世家子弟。杨五郎被他牢牢吸引住视线,半晌没动静。长生跟着看去,重点看到了萧子律,脑海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眉毛不自觉地抖了抖。而那名和萧槿站在一起的男子,毫无疑问便是康乐侯谢灵运的二儿子谢麟了。长生同他打了个招呼,邀请他们入座——虽然不大愿意带上萧子律。两拨人互相拜会过。萧子律玩味地看看二人,再看看放在一旁的花灯,笑道:“我说哪里来的这么浓的桃花香,原来是有人桃花萌动。”长生懒懒地朝萧子律右首瞥了一眼,呛声道:“萧三郎腿脚不便也没耽误出来凑热闹,真是精神可嘉。”眼看二人之间的一场唇枪舌剑又要开始,萧槿忙解释是自己硬拉着他来的。因为长生没跟她一起,她不敢自己一个人出门。关键时刻这小妮子的胳膊肘果然还是向着自家人,长生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三个人忙着重复上演平常戏码,谢麟则在一边体贴地帮萧槿把花灯放好。谁也没有注意到,杨五郎的视线一直定格在谢麟身上。萧子律听说杨五郎和长生是约好一起来的,做惊讶状,对他道:“兄台,你知不知道,前几日,我们安阳郡主只是去沈府坐了半个时辰,沈瑸就被沈大人责罚禁足一个月?据说还给关祠堂里头让抄家训,手指头都要抄折了。”说完还故意抖抖衣袖,把自己的青竹手杖露出来些,暗示他好好考虑考虑与长生结交的下场。长生心想:杨五郎才不是那种人。果然,杨五郎只笑眯眯地招呼大家喝酒,全然没有接这个话头的意思。长生甚为感动,对杨五郎的好感已经上了另一个层次。由于心情大好,还拉着萧槿也喝了几杯。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一个问题:众人觥筹交错间,谢麟和萧子律都在关心萧槿不胜酒力,别喝太多,杨五郎却没有提醒她这一点。视线的焦点仿佛不在她身上,而是一直黏在谢麟身上似的。谢家盛产美男子,天下皆知,爱美之心又人皆有之。因此起初长生只是以为杨五郎关心远道而来的客人,怕怠慢了他,才总是跟他套近乎,问了他许多临川的风土人情。直到亲眼看见杨五郎给人家倒酒的时候,故意碰了碰谢麟的手,才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其他人都没说什么,包括谢麟本人。她也只好认为是自己眼花,大概是为谣言所害,有了什么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告诉自己这样不好,不要多想,打消疑虑,继续喝酒。小酌结束,几人又商议一同去河边走走。河边商贾云集,灯市如昼,河边的垂柳仿若柔婉多情的少女,侧身搔首弄姿,腰肢款款,青丝摇曳,极尽鲜妍之态迎接早春的来到。长生和萧槿兴奋地走在前头,议论着谁手上的灯好看,哪对男女站在一起显得最般配。三位男子则因为萧子律走不快而落在后面,好像在煞风景地聊魏国僧侣前来建康论道一事。长生竖着耳朵听见,有意放慢脚步等他们,插入话题,询问关于此事他们了解多少。谢麟说原本并不知道,只是一路往建康来,遇到了许多魏国僧侣,心中困惑。今日逛灯市的时候又见着了几个,一问子律才得知,都是来建康求经论道的。看来萧子律对此事关注得比较多,长生又去问萧子律。萧子律告诉她自己也是今天偶然看到,偶然感慨一句而已。说完他又转移话题问她,皇帝不是想送她去百济和亲吗,今天怎么还约了杨五郎出来。“别提了,想想就头疼。”长生一脸无奈。虽说已经让老爹回复过自己的想法了,但皇帝还是希望他们再考虑考虑,那意思好像除了她就没有别的合适人选了似的。所以她才觉得自己一日不把婚事定下来,头顶这把利刃就要一直继续悬着。就在她同萧子律说话的时候,远远地在桥的另一头又瞥见了几抹眼熟的褐色衲衣,正是魏人款式,遂抬手指去,问道:“你看,桥头那儿不是魏国僧人吗,他们在做什么?”萧子律跟着远眺了一眼,看不清楚,提议道:“要不过去瞧瞧?”长生正有此意。然而二人聊着天掉了队,刚要叫住前面的同伴,机缘巧合,又遇到了小黄莺和高六郎一行人。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六郎先与萧槿说过亲,后来才改成的小黄莺,小黄莺心里不舒服,而高六郎对萧槿也还有那么点意思。总之这几个人站在一起,长生莫名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拉住萧子律,没有行动。一群人站在一块儿寒暄,小黄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高六郎插不上话,偷眼瞧着萧槿,觉得她安静乖巧,可真淑女。不像小黄莺,一天到晚吵闹个不停,像身边跟了只八哥似的。自己这一晚上耳朵使用过度,估摸之后的几天都不想听见任何声音了。小黄莺发现他眼神飘忽,直往萧槿身上去,语气不是很愉快,尖声问道:“六郎在瞧什么呢?”“啊……没什么。”高六郎怕心思被人看穿,赶忙收回视线,哂笑作答。小黄莺却是不信,越看老实巴交的萧槿越觉得不爽,觉得她今天穿这么好看,还带了如此别致的灯出来,定是为了勾引男子的。她最看不得这种表面闷葫芦似的、内里一堆弯弯绕绕的人,心里盘算着要给萧槿点颜色看看。她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望见远处的魏国僧侣在讲佛法,心生一计,提议道:“不如我们到那边去看看魏人在讲什么新鲜事。”正巧合了长生和萧子律的意,表示同意。同行的路上,小黄莺佯装套近乎,与萧槿走在一起,“不小心”撞了她的胳膊一下。萧槿的花灯没拿稳,掉在了地上,赶忙停下脚步去捡。由于她的花灯构造特殊,本就留有一些孔隙,灯芯倾斜后,火苗从孔隙中蹿了出来,落在绸制的裙摆上,当即点燃。萧槿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只顾呆呆地站着。小黄莺只想把她的花灯撞掉就算了,没想到会着火,吓得惊叫出声。还好一行人还没走上桥,长生反应迅速,把自己的灯放下,快步跑到河边,用宽大的裙摆兜了水过来灭火。几名男子也闻讯过来帮忙。谢麟二话不说,直接蹲下身,用自己的衣袖去扑打裙摆上的火苗。在众人通力合作之下,及时扑灭了火焰,除了糟蹋了一条好裙子,总算有惊无险。劫后余生的萧槿脸色煞白,抓着长生瑟瑟发抖。长生一边安慰她,一边用不满的目光瞪着小黄莺。小黄莺心虚得不敢动作。“别怕,看我回头好好教训她。”长生将萧槿拉在自己身边护着,附耳悄声道。萧槿却不愿她生事,只说:“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怎么不是……”长生正要解释自己用两只铜铃般的大眼亲眼见证她是有意为之,因为腿脚不快,一直沉稳冷静的萧子律出来稳定了局面。先是安抚大家一番,又表示既然出了这种意外状况,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大家都早点回吧。说完礼貌地比了个手势,请小黄莺和高六郎先走。长生不满地瞪萧子律,只见他在小黄莺转身后,悄无声息地探出自己的手杖,按住了她拖在地上的裙摆边缘。小黄莺没注意,一迈步,“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萧子律却像没事人一样,镇定自如地收好手杖,伸臂向前,扶她起来,像模像样地关心慰问了一番。如此一来,也算是给萧槿报了仇。长生在一旁忍着笑感慨,睚眦必报,雷厉风行,然后还要装好人,果然是他的作风。再去瞧萧槿,发现萧槿正在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往被忽略的杨五郎身上看——只见杨五郎捧着谢麟的手,甚是关心他刚才扑火的时候受伤了没有。那动作,那眼神,看得未出阁的姑娘们脸上发烫。谢麟都快被那灼烈的视线烧焦了,皱着眉头,一边努力把手抽回来,一边说着无妨。这回绝对不是误会,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萧槿仿佛在说:你看吧。长生用沉痛的目光回答:他七大爷的二舅妈的外甥女婿的……事态发展到这种局面,除了杨五郎本人,其他人都着实待不下去了,去桥对面看热闹的计划也不得不取消。萧槿想让萧子律送长生一程,称自己有谢麟陪着就好了。没想到萧子律似乎喝多了,眯眼一笑,凑到长生耳边,用醉意微醺的魅惑嗓音低声道:“她说了不算,你求我啊。”求你干吗,你以为你是佛祖显灵啊?长生腹诽着,抬脸朝他咧嘴一笑,毫不客气地用力在他的好脚上踩了一脚,谁也没让送,自个儿就回了。至于和杨五郎的婚事,然后自然也就没有然后了。二人没有交换花灯和发簪等信物,之后也没有再联系。杨五郎大约只是想随便找个异性成亲,好堵住悠悠之口,或跟家人有个交代而已,长生如是揣测。她既不愿去和亲,更不愿在这儿给人当挡箭牌。两次失败并不能打击长生的信心,她毫不退缩,坚信谁也不能阻止她谈恋爱,什么迷信,什么命运,通通一边去。可后面几次攻略也连续惨遭破坏。不是对方家里刚一听说就赶忙拒绝的,就是一时想不开说考虑考虑,结果被萧子律上门拜访了一遭后又恍然大悟的。总之始终没有人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每个人都觉得她要来害自己。眼看建康城里可以考虑的适龄男子所剩无几,再找不到人嫁就只能被迫去和亲了的长生,得知萧子律没少前去提点,气得七窍生烟,跑到萧府去找他理论。萧子律往曲水环绕的假山高亭中一坐,吹着小风,擦着手杖,振振有词道:“郡主且听臣分析。郡主去沈家一趟,沈瑸倒霉了一个月。约了杨五郎出来,听说那日回去后杨五郎就害了相思病,茶饭不想,消瘦了好几圈。要是思的人是郡主也就罢了,把您送上门就能解决。可思的偏偏是别人的夫婿,这就没办法了,恐怕还得持续瘦下去。郡主说,这种情况,臣怎能不为广大建康城的男同胞的身家性命和我大宋江山社稷的和平稳定着想?”“你……”长生插着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下假山去。绕了好几圈,她才憋出来一句:“这都是巧合、意外,你懂不懂?杨五郎本来就喜欢男人,沈瑸本来就是个怂货,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懂。”萧子律直摇头,“一次两次是意外,次次都是那就叫定数了。”长生怒极反笑:“好,既然如此,那我问问你,我最近总往萧府跑,你怎么还安然无恙?”“在下已经这样了,郡主还想怎样?”萧子律闻言,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手杖。长生无言以对,心想:好啊,你不是想强调跟我在一起的男人肯定会倒霉吗,我就再让你倒霉看看。自萧府拂袖而去后,她便一直惦记着如何杀杀萧子律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