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

1太极杨家

杨兆龙、杨兆鹰兄弟嘴里说的“那玩意儿”,便是两人的辫子,这东西在民国时已不得见了。想见识还需回到他们小时候。

时间倒回去三十多年,才是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始。

光绪十六年的春二月,冬雪虽早已化尽,倒春寒却又接踵而至。尤其是大清早,丝丝寒意,贼冷贼冷,能冻进人的骨头缝里,那身穿了一冬天的棉袄,便不敢轻易脱了去。但在直隶广平府南关的杨家后院,兆龙和兆鹰、兆麟几个小家伙身上却只穿了薄薄的单衣。

非但他们穿的少,爷爷杨慕侠六十多了,也不过是单衣单裤;兆龙的父亲杨云天、兆鹰的父亲杨云鹏,甚至只穿了短袖对襟褂子,赤着膀子。即便如此,一套拳练下来,全身也是热气腾腾,抓起衣襟一拧巴,便能滴出水来。

这一大家子从早上起来,便要活动筋骨,压腿抻腰,热身半个时辰。之后,杨慕侠带两个儿子盘一路拳架子,小家伙们则先绕着大院走太极步,五十圈走毕,半个时辰又过去了。

这期间,杨慕侠给杨云天和杨云鹏兄弟整拳路,然后两人便在老头子的眼皮底子依次进行推手、大捋、器械。

小家伙们走完太极步后,个个额头都冒了汗,兆龙又带着弟兄们去到西北角,在石炉里点上一炷香。孩子们各端一个盛水的碗,一溜儿排好站浑圆桩,双手抱球,头顶水碗,那一根根小辫子就咬在嘴巴里,透出一股狠劲儿。

老头子看顾两个儿子练武,有时也会背着手踱到孙子们身后,看哪个的脖子歪扭、腰板不挺、腿脚软榻,也不出声教正,只用小树条啪啪抽两下。小子们疼得呲牙咧嘴,却也知道哪儿疼哪儿就有毛病,自去改正。

一炷香烧完,兆龙便赶紧把碗从头顶拿下,趁机歇歇腰,透口气,把第二炷香点上。此时,临街的大门外面已有响动,骡马拖车的咣当声、小贩的叫卖声、看门狗狂吠声……一个劲地往耳朵眼里灌,逗得小子们的心直痒痒。

两炷香烧完后,他们活动活动手脚,便开始练单式,像太极的起势,从无极变太极,往往要反复去练。这一式看上去简单,实则最为难练,杨慕侠常说,懂不懂拳,看他抬抬手就知道。这个“抬手”,指的就是起势,

云手也极为难练,在兆龙看来,它活脱脱就是太极图的再现。左右手交替划圆,便似黑白鱼在旋转。黑鱼头咬白鱼尾巴,白鱼头咬黑鱼尾巴。太极有“得云手者得天下”之说,里面藏着掤、捋、挤、按四正手,非日久用心,难能领受到其中三昧。

兆龙却是极喜欢练云手的。因为这式子赋予他很多的想象。云过来,云过去,划过来,划过去,多像他夏天在河里游泳?水有阻力,还有浮力,这也是阴阳,谁也离不开谁。

兆龙常跟兆虎、兆鹰几个兄弟说,要是练云手没有感觉,就一定得去水里泡泡。一泡,脑袋就开窍了。后来,他听爷爷和父亲说起练太极推手就像在水里“摸鱼”,始才恍然,原来,长辈们也都曾在水里泡过。

等到日头爬了有一竿子高,这晨练才算结束,大人孩子的肚子也都饿得咕噜咕噜叫了。老头子这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道收了吧!

小子们排在杨云天、杨云鹏身后,大家一起向杨慕侠行礼,然后散去。兆虎和兆麟自回隔壁的家,他们是杨家另一支的子嗣。杨慕侠是杨氏太极的掌门,平日里不怎么外出,只在家中授徒教拳;另一支的杨家子弟则在京城开镖局子,多在江湖行走。所以孩子都送到杨慕侠这边学拳。

早饭开在厢房,旁边便是灶膛。杨云天家的刘氏、杨云鹏家的郝氏每天都是掐准了辰点煮饭、开饭的,饭菜摆好后,男人们也正好踏进门来。她们则又去灶下回避。

杨慕侠照例先坐下,兆龙和兆鹰却要等大人都落了座,才规规矩矩地坐好。热腾腾的粥早就盛好,但老头子没端碗,他们谁也不敢碰,微微低头,眼不斜视,哪怕肚子再饿也得忍着。待杨慕侠动了筷子,大家才开始取用,却又讲究“食无语”,连咀嚼的声音都不可大。

练武的人食量大,吃得快,就连孩子吞咽起来也都像小狼。他们也不敢不吃得快,因为有老头子在座,规矩便多,他要是放下筷子吃罢了,其它的人都要跟着结束。

对兆龙来说,每天的吃饭和睡觉都是最享受的事。他对食物的气味异常敏感,哪怕是人在练武场,锅里头焖着什么菜饭都能嗅出来。这点小本事好也不好,好处是可以提前知道今天上桌的是什么,坏处是叫他的肚子更饿。

容易饿,人便吃得多,面对这些饭菜,兆龙吃得比谁都香甜,原因是这些多出自他娘刘氏之手。郝氏尽管也能下厨,但手艺没法子跟刘氏比,所以多在灶间当下手。兆龙的外公如今在京城的大德居做总厨,外号刘一手,女儿从小在他手里使唤,自然也烧得一手好菜。

杨家的这两个儿子,如今在江湖中也有了一定的名头。老二杨云鹏瘦小精悍,性子暴烈,常年难得见他笑一次,是个狠角色。跟人试手时来者不拒,往往出手见红,无血不归。因而武林中传他最能打,甚至超过乃父。

相比之下,老大杨云天则多了几分文气。他天生聪颖,性情温和,又曾读过几年私塾,杨门不少场面上的事,都由他出头打点。在武学方面上,他扎实纯正,不轻易跟人较量,但交手也从未有过败绩。

那时节,杨家因为从身上肩了个“无敌”的名号,又开着镖局子和练武场,便惹得不少武林人士前来拜访。大多都是冲着杨家这块金字招牌来的,只要败了杨无敌,自然便能在武林中扬名立万。

太极杨家的功夫也当真了得,数十年屹立不倒。杨家先祖当年从陈家沟子学得绵掌功夫,先在永年授徒,后去京城王府教拳,名冠一时,帝师翁同龢曾亲笔写下一幅对联相赠:手捧太极震环宇,胸怀绝技压群英。如今,这幅楹联便挂在杨家大堂之上。而从那以后,这绵掌功夫也就被冠以太极拳之称了。

杨慕侠正是因为杨家拳的名头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故而从小便对二子使用霹雳手段,日夜督促他们练功,不曾放松过。云天和云鹏不胜其苦,直觉得似在地狱中熬煎一般。

久而久之,两小子倒是给他逼出血性来了。

杨云鹏更是练疯了,从那以后竟不在炕头上睡觉。累了便窝在板凳上眯眯眼,醒来再练,如此过得十年,技艺大成,出手便能把人击出三四丈外。此后娶妻郝氏,方才重新回到床上眠睡。

正因为他们年少时吃苦太多,等各有子嗣后,竟是不忍心再让孩子们那么辛苦地练武。云鹏心底较硬,对儿子兆鹰还下得去手,云天则对兆龙宽和,更愿意杨家后裔文武兼修。

至于老头子呢,对儿子严厉得苛刻,对孙子却要温慈得多,只要小家伙守规矩,大多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兆龙和兆鹰两个偏偏都乖戾,只是碍于父辈们的积威,不敢放肆而已。杨云天盼儿子文武双全,杨兆龙非但不喜欢练武,更不喜欢读书,说是一见到书本就头疼,念来念去,识得几个字而已,连蒙学的三百千也没背下。

兆鹰跟他又不一样,从小就志气大,不愿习武做一介武夫,只愿学那万人敌的本事,能像戏文里的大元帅去指挥三军。他因喜欢读书,倒是跟大伯走得近。在杨家,杨云天素有君子之称,他就是小君子。

那么,杨兆龙又有什么喜好呢?前番说过,他最好吃,故而厨房便是他的天堂。大凡有闲空,他便爱黏着刘氏,至于跟母亲去外公家,更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因为他能从刘一手那里吃到花样繁多的美食。

刘一手在大德居当总厨,兆龙每次去,也总愿意跟外公泡在厨房里。那些跟刀的、跑堂的也都宠着他,他在里面混熟了,胡乱也学了不少“手艺”。

两处一对比,杨家的练武场简直就是牢狱。兆龙小脑瓜里经常爱胡思乱想,譬如这太极中的阴阳吧,他想着想着,竟会把它们安到杨家和刘家上面去。他爹杨云天是阳,他娘刘氏是阴,爷爷这边是阳,但阴冷无情;外公那边是阴,却给他更多的温暖美好。

杨云天早就看出小兆龙的怪癖来,他尽管宽和,却不会纵容儿子“无法无天”。他当然不像老头子那样用棍棒来发威,多会讲道理。每当小兆龙练功心不在焉时,他便会抽空过去敲打敲打。

云天会问,练功苦吧?

兆龙连连点头,说苦,太苦了!

云天便说,谁叫你是长孙呢?带个长字,就得给你下面的弟兄做个好样子。

兆龙还想嘟囔,不想当带头羊。杨云天又会拍着胸膛说,你爹我——杨家的长子,也得带头吃苦。咱爷俩是一样的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兆龙哪里还能多话,只得乖乖地照杨云天的话去做。可是,等小家伙长到八岁后,这些话的就不够分量了。

从五岁练功起,兆龙一直当着孩子头儿,也多少攒些威信,那些叔伯家的孩子都愿意听他的。人一大,鬼点子就多,这些原先在长辈们面前是羊羔的孩子,也慢慢变的像狼崽子那样有了野性。

杨家对外授拳有个规矩,早上自家人一起在后院晨练,之后杨云鹏和杨云天去前院的练武场教外姓弟子。杨家后人则依旧在家中闭门练功,所修炼的并不仅仅是拳架子。老头子有时在里,有时在外,大多时候不怎么言语。唯有发现好苗子,在云天云鹏那里成了气候,杨慕侠才会破格让他进到门里亲自指点,此谓“登堂入室”。

话说这天早饭过后,兆龙、兆鹰、兆虎、兆麟几个照旧来到场中练基本功,老头子呢,则搬把躺椅出来,半依半靠在那里闭目养神。

等到点上一炷香,大家一起站浑圆桩时,兆龙便开始跟弟兄们咬耳朵。之后,小家伙们头顶着水碗,轮流走上前,去对着香头吹气。如此一来,香便烧得快,他们站桩的时间就会缩短。

他们小心翼翼地做着,因为距离老头子远,倒也没吃他发觉,比往常少站了半个时辰,两炷香便烧完了。

等日上三竿时,杨慕侠终于伸个懒腰醒来,先是拿着烟锅子吧嗒吧嗒抽上一袋子烟,方才清清嗓子,背着手走出院门,到外面的练武场去。他一走,小家伙们就更轻松了,练单式也都软塌塌的,还挤眉弄眼。

兆虎和兆麟还不敢放肆,兆龙和兆鹰却像撒开欢的马驹子,攀着墙头瞧外面的热闹。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刘氏和郝氏正在厨下做龙鳞饼,孩子们闻见烤饼的香味,更没心思练了,个个直咽口水。

好容易捱到饭点儿,看见云天云鹏陪着老头子进门,孩子们却还在装模作样地苦练,其中又数兆龙比划得最卖力。云天笑着说:“都停了吧!”

谁知老头子脸一沉,嗯了声。云天赶忙问:“爹,您还有话?”

杨慕侠冷冷地道:“让他们再站两柱香的桩!”

小家伙们一听,都傻了眼,敢情老头子早就发觉。这下好,他们个个饿得肚子咕咕叫,却又硬撑着站桩。尤其是兆龙,鼻子闻到龙须面和龙鳞饼的香味,全身都在哆嗦,每个毛孔都像张口的小嘴巴,哇哇叫着,饿啊,饿啊!再加上那几个兄弟的抱怨,不等香烧完,他嘴皮上先起了两个燎泡。

这一回,院子里没人盯着,他们也没有敢再捣鬼的。

这还不算完,饭后老头子出来,马上又让他们接着练单式,敢情他们都没饭吃了。别看杨慕侠平时笑眯眯地,一旦冷下脸来却很有煞威,眼睛一瞪,小家伙们就吓得直哆嗦。这一招很管用,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孩子们没有再敢偷懒耍刁。

但兆龙却觉得练武越来越没意思了,虽然表面上他不敢表露出来。杨慕侠有句口头语:“不多流汗,不多吃苦,明儿个怎么能在外面闯得开?”这话让他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也腻烦了,心里常常想,不练武,难道在外面就闯不开?

大院外面的春光越来越浓了,天也越来越暖和了。花在枝头开得热闹,燕雀也叫得欢快,备受压抑的兆龙觉得,他心里藏着一个小兽物,正慢慢苏醒过来,也开始胡乱冲撞,想跑出身体外面透透气。

这段时间,他明显瘦了,吃饭也没以前的好胃口。无端地还爱跟兄弟们发火,甚至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吼大叫一通,好好发泄。杨云天和刘氏也发现兆龙的反常,可又摸不透他心思。谁也不会想到,小家伙只是想跑出去发个疯,撒个野。

幸好这一天,杨慕侠出远门了,还带走了杨云鹏。

2万斤力和独眼龙

话说这广平府,古称曲梁,因周遭有数万亩洼淀,并常年积水,处处呈现“芦苇茂盛、鱼虾共生,碧水风荷、雁戏鸟鸣”的南国水乡景致,被誉为“北国小江南”。

府城内官署棋布,商铺林立,老街纵横罗布,七十二个小拐弯,将千家万户串连起来,便像一面偌大的蛛网。

这天是三月一日,上午,在距离广平府老城五里外的官道上,正风尘仆仆奔来一人。他的块头巨大,约有三百来斤,每踏出一步,路面都像在颤晃。他身上穿的土布褂子早被汗水湿透,肥大的脸盆子上也挂满汗珠子。

肩上横着一条黑黝黝的扁担,两头各缀着一个大铁箱子,每往前一步,里面就哗啦哗啦作响,也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即便是在北地,像这般小山样的壮汉也极为少见,故而路人见他奔来纷纷避让。

阳春三月,遍地的草色幽青,沿路走来,不时地还能看到桃树开出或粉或红的花朵,惹得蜂蝶上下翩跹。几间简陋的茶棚就搭在路口处,左右各栽有柳树一棵,枝条微微飘拂。

棚子里摆开四张破桌子,卖茶水的老头正摇着破蒲扇,往炉灶里鼓风,两只老眼被烟气熏得发红。还好,棚子里已有一个中年汉子歇脚喝茶,才不显得冷清,只是这客人长相有些恶狠,左眼瞎了,上面带了罩,不像善类。

隔着老远,那噗嗤噗嗤的脚步声就惊动了他们,老头子不觉伸手擦擦那对红眼,老天,这猛汉像极了古时候的恶来。便在呆愣中,大汉已来到跟前,瞅瞅茶棚里面,咧嘴一乐,把黑扁担卸下来。噗地两声,铁箱子激起了厚厚的尘雾。

“老伯,大碗的茶给来两碗!”大汉说着,就矮身往凳子上一坐。

独眼龙心说要遭,果然,板凳咔嚓一下断成两截。还好,大汉的马步扎得稳,竟没坐空。他愣了愣,一拍桌子,叫道:“这是什么破家什?”哗啦一声,桌子也散了架子。

老头子急了,“你这是要砸买卖……”

独眼龙冲他一摇手,“没事,待会儿我赔。”两腿往前一伸,撑住旁边的板凳,“来兄弟,往这边坐!”

大汉矮下头,打量着他,“你这凳子结实?”

“放心,有我在就坐不坏!”独眼龙眼光晶亮。

大汉犹豫了下,小心地放下屁股,还好,板凳只不过晃悠了两下,便稳住了。在旁边一直担着心的老头,这才松口气,转身去弄茶水了。

大汉显然对独眼龙心存警惕,一对铜铃大眼骨碌转着,慢慢抬起双手,放到桌子上。独眼龙的腿撑住凳子,手也不敢闲着,扶着桌沿。他面前的那碗茶水,突然像遭了风吹,水花簌簌而起,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下去。

两人身上那紧绷着的弦却并没马上跟着松懈。还是独眼龙先缓了一口气,叹道:“早就听说山右(山西)的万斤力勇猛,今天一见,这气势果然不一般!”

“你知道我?”

“我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来永年干什么?”

万斤力瞪着他,不觉握紧了拳头。独眼龙害怕他暴起伤人,赶忙说,“放心,请你们万家来的人就是我!”

万斤力的杀气这才散了。独眼龙道:“待会儿你就跟我走,杨家老头今早离家,你正好上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万斤力听了大怒,喝道:“什么,杨慕侠不在家,那你还叫我来?”

正在冲茶水的老头儿听他们提到杨慕侠的名字,不觉留了意。又听独眼龙说,“杨老头爪子硬,不好惹,你不妨先碰碰杨云天……”

万斤力却不等他说完,就呼地站起来,“老子一向独来独往,不喜欢找拖累!”

独眼龙听罢冷笑一声,却也不再言语。他本也是个心冷桀骜之人,哪里容得对方如此慢看,不觉暗地里就有些记恨。

万斤力却先烦起躁来,喊道:“茶水怎么还不来?”

老头子方才颤晃着端过两大碗茶水来,万斤力一手抓过一碗,一扬脖子,便把它灌下去,转眼,两个碗都空了,再放回老头手掌时,碗里面已多了两枚铜子。

他一点不罗嗦,大步跨到货物前,肩了那条扁担,便迈开大步呼呼去了,只留下滚滚尘雾,随风散去。

卖茶水的老头却看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便听那个独眼龙嘿地冷笑一声,他这才清醒过来,把空碗放下,收了茶钱。

只听独眼龙轻声问:“您老可姓杨?”

老头儿左右瞧了瞧,才认定对方是在跟自己讲话,“我不姓杨,姓孙!”

“那你跟太极杨家什么关系?”

老头儿伸手抓起一块破布,轻轻地擦着桌子,眼皮下垂,像是自言自语:“我恨不得跟杨家走近,可惜没那缘分!”

“没缘分……”独眼龙慢慢站起身,哗啦,桌子和板凳都成了碎片,适才他和万斤力一试手,这些物件早就毁了。

他转身看着孙老头,暗中运气出掌,路上没有行人,就算有,他也没什么忌讳。“老头,你是为杨家死的,好歹这也算亲近了一回。”

孙老头还是机械地再擦布,老眼渗出泪花,“当年我几次想拜于杨门,可老爷子总说我不是练武的材料,不肯收我……”

独眼龙狞笑着,“可不是,你要真的成了杨家弟子,今天说不定躺下去的就是我!”

“当年我要是再心诚些,兴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儿了!”

独眼龙身形一闪,快如鬼魅,手掌噗地拍中孙老头的后心。他把嘴巴伸到后者耳根旁,小声说:“你到阴曹地府再去拜师吧!”

砰地下,独眼龙身子斜飞出去,撞在木柱上,茶棚子稀里哗啦地倒了大半边。他伸手一按地,翻身而起,嘴角早渗出血来,不禁惊惧,他也算是经历过大阵仗的人物,不想竟在这老头子手中吃了亏。

只见老头摇晃了几下,艰涩地说:“杨老爷只教了我一个桩……”轰然倒下。

独眼龙却觉得手脚一阵酥麻,丝丝地直抽凉气。孙老头嘴里的老爷子,便是杨慕侠,他奶奶的,仅仅只传了一个桩,这糟老头就击伤自己,这杨家的功夫……

这时,万斤力已挑着货物,踏过滏阳河上的泓济桥,走进广平府的东城门。人们见他的人和担子便占满大半个门洞,都惊得瞪大眼珠子,这家伙简直跟年画中的门神有一拼。

在路口,万斤力拦住一个推车子的汉子,“喂老兄,杨家怎么走?”

杨家在广府的名头大,口碑好,那汉子眼见这巨灵神般的家伙问路,心里面就咯噔一下子,因为找杨家比武的人不在少数。“您问的可是太极杨家?”

“自然便是杨慕侠老宗师府上。”

别的路人也大着胆子凑过来,有的问他去杨家何事?万斤力咧嘴一笑,拍拍扁担:“我是给杨家送东西的。”

推车汉子方才释然,热心地给他指了路。万斤力便兴冲冲地挑着东西奔向南关,离着杨门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又有些吃不准该往哪边拐,正要再问人,偏巧兆龙和兆鹰兴高采烈地迎头过来,正好撞见了。

今早上,一待杨慕侠和杨云鹏出门,几个孩子就乐疯了。杨云天忙着去前场教拳,是没工夫关顾他们了,小家伙们正好趁机溜出门玩耍。在城里诳了大半天后,兆虎和兆麟害怕吃家人发觉,先回去了。兆龙和兆鹰则又溜去了城西二里外的黑鱼庵。

那庵挺破旧的,香火不盛,只有一个法号叫悟清的老和尚,带着一个叫禾谷的小沙弥在那里修行。为什么叫庵呢?因为像巴掌大,太小了,称不上庙。

但这黑鱼庵跟大寺院比,也有胜人处。它是孤零零建在洼淀中间的小丘上,四面环水,苇丛荷田一直铺到岸畔,景致怡人。

它像个歪嘴葫芦,半沉半浮在芦苇荡里。山门建在葫芦嘴上,正殿盖在葫芦肚上。因为长短不过二十来步,算不上是湖心岛,本地人便叫它水丘子。

又因没有路与水岸相接,往来便只能靠一条筏子摆渡。却不用竹竿来撑,而是在岸边老柳树上拴了一道铁索,另一头则缠在庵旁的柳树上。人站在筏子上,抓拉铁链,筏子便能往来。

大多时候,筏子是停靠在黑鱼庵的石阶下,有客人到时,只需在岸上喊两声,庵里的人便会听到,跑出把筏子拉过来载客。

可今天,兆龙和兆鹰一路小跑地来到黑鱼庵附近,却发现那个筏子就系在岸边的柳树上,往水丘子上一瞧,庵门虚掩着,不像往日那样敞开着。兆龙便明白,禾谷肯定是跟着师父进城化缘去了。奇怪,他们居然没碰上。

虽然人不在庵里,他们好容易来一趟,哪能不上水丘子看看去?兆龙不二话,解开绳子,像猴子一样跳到筏子上,兆鹰还是第一次乘这样的摆渡工具,大为稀奇,他们两人使劲拉着铁索,转眼就上到水丘子。

庵门很破旧,台阶上生满绿苔,有几节常年浸泡在水里,石缝里飘着几缕龙须草。两边各有一棵老柳树,条条柳枝垂下水里,像在钓鱼。

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背后坐着韦陀护法。走过天井便是正殿,东西各有厢房二间,东是方丈,西是香积厨。

兆龙和兆鹰挤进去,见正殿光线暗弱,生锈的铁炉内也没燃香,到处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潮霉味儿。

“禾谷,禾谷!”明明人不在,兆龙还是习惯地叫唤了两声。

往常时,老和尚悟清会在大殿里敲打着木鱼,诵经文。今天不见声响,更显得庵里面冷清。

方丈室和香积厨也落了锁,于是,兆龙只得把带给禾谷的酸枣糕放在桌案上,跟兆鹰走出离开。

“这儿不好!”兆鹰说,“太冷清了!”

“我倒是挺喜欢!”兆龙笑嘻嘻地说,“要是哪天不愿意练武了,我就来出家,跟禾谷做个伴儿!”

“我不会出家!”兆鹰眼睛里闪闪亮,“我要去当武官,带兵打仗,将来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啊呦,你的志向可不少哇!”兆龙本想挖苦他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好,他也没盼着兆鹰跟他一样。

家门里,杨慕侠倒是隔三差五的,便会来庵里坐坐。他跟悟清老和尚的私交不错,空闲时听他念念经文,讲讲佛理,也是很受用的事。老爷子时常跟儿孙们说,佛门的修行有助于太极境界的提升。应该说,兆龙之所以爱去黑鱼庵,便是受了他的影响。

老头子每次去时,都不忘给庵里带去米粮,小半袋子,多是由兆龙背着去。他则抽着烟锅,在前头踱着方步,每走过一条街,不管认不认识的,只要唤他声杨老爷,都会含笑抱拳。

但兆龙跟到黑鱼庵,却半点也听不进念经去。他最喜欢的便是拉筏子。每到岸上,他就大声喊叫:“禾谷,禾——谷!”

小沙弥的耳朵尖,很快就应叫:“来——了!”

他光光的脑壳一从庵门后闪出来,兆龙就憋不住笑。他那身海青直缀老大,拉风,跑起来咣当咣当的。庵里穷,悟清老和尚因这沙弥身子每天都噌噌往上蹿,便把僧衣给做的肥肥透透的。

禾谷常年困在这水丘子上,自然乏味,所以最欢喜兆龙来。每次,他都急火火地把筏子拉过来,欢喜得脸开成了花,那一粒粒麻子便像黑花籽。回去时,便由兆龙来摆渡。他贪新鲜,顶喜欢干这事。

杨慕侠去找悟清谈佛论道时,两个孩子却围着水丘子转。庵四周被芦苇和一人多高的芒草包围着,夏天水面上伸出好看的荷花,映得水面绚烂一片;秋天淤泥里又长出鲜嫩的藕,苇花和芒穗白茫茫地随风飘散……

荷花淀、芦苇荡里还有好多鱼,青鱼、泥鳅、鲫鱼、草鲤都有,常惹得孩子们脱衣下去摸。兆龙告诉小沙弥,太极推手便像摸鱼。轻轻地搭手,轻轻地抚摸,而且像是在水里摸。

对于禾谷这个名字,兆龙也觉得很好奇,不知道小和尚为啥要叫这名儿?真是个奇怪的法号?问过才知,那还是悟清老和尚给起的。禾是长在南方的庄稼,谷是生在北方的庄稼,听说,这孩子是悟清两年前云游南方时捡到的孤儿,身世不明,带回北方这庙里,靠吃谷米来养……

兆龙极喜欢到这庵里来,禾谷脸上的麻子长得调皮,光溜溜的头顶摸起来也很舒服,不像他留辫子,每天梳洗都麻烦。他还觉得每天锁在后院里练基本功,枯燥而单调,也不如禾谷在庵里自在。这边一天到晚静悄悄的,人呆在里面,像梦里贪睡。

虽然此来没见到禾谷,但兆鹰和兆龙还是玩得蛮开心,他们说说笑笑地攀着铁索,踩着筏子渡过去,进了城,正准备回家,不成想,当头就撞见一个雄赳赳的铁汉挑了担子奔过来,他们几曾见过这么大的块头,简直便像庙门两侧的哼哈二将跑出来一位。两个小家伙看呆了,挡在中间忘了躲闪。

万斤力正好想打听道,便停下来问:“娃子,去太极杨家怎么走?”

兆龙一听这恶汉要找他们家,便知道这铁定又是一个来比武的。心说:“糟糕,爷爷和二叔都不在家,只爹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赶忙说:“杨家不住这边,你走错了!”

万斤力听了不禁有些疑惑,左右看看,“刚才那汉子明明说,就在这边……”

“他骗你呢!”兆龙煞有其事地说,“还不是看你挑着重担,便想戏弄戏弄,害你多走点冤枉路!”

万斤力表情有些茫然,联想到问路时,那人说话不够爽气,便有些信了兆龙的话,“那这杨家到底该怎么走?”

“隔得太远,说不大明白。”兆龙眼珠子一转,“要不,我给你带个路吧!”

万斤力听了大喜。兆龙朝兆鹰使个眼色,“你先回家,跟我爹说一声,我过会就回去。”

杨兆鹰也是个成了精的,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答应着转身跑了。兆龙却引着万斤力折去北城门,远远地离开杨家所在的街道。

万斤力见他竟然要引自己出城,心生疑窦。兆龙又骗他说,太极杨家虽然是广府人,但并没住在县城,而是住在离此不远的杨家庄,在那里开练武场子。万斤力事先也没打听细杨家到底在广平府什么地方,竟被他骗过去。

等转到一个槐树林时,兆龙借口要解大手,让万斤力先放下担子等着,自己便钻进树林,偷偷溜走了。他拐回北城门时,赫然见到兆鹰贴墙而立,“喂,你怎么没回家报信?”

“没用,他一定还回来!”杨兆鹰脸上浮现出一丝傲色,“再说,咱杨家也不怕人找麻烦!”

兆龙听了这话,脸皮一热,可不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闹出这么一处,倒显得杨家无能了,嘴上却并不输软,“我不过是想耍弄耍弄那傻大头!”

经过这桩事,他觉得给兆鹰比下去了,便有些闷闷不乐。近来,兆龙觉得这个老二越来越有主见了,自从上回因为偷懒耍刁,连累大家受到爷爷的责罚,三个兄弟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信服他。故而,回到家后,他也懒得去跟杨云天说这事了。

3巴豆与推手

三月几乎是一年中最好的天道,不冷不热,春风吹在身上麻酥酥的。杨家的练武场上人头攒动,三十多号人在杨云天的指导下,练习太极推手。他因为性情温和,待人宽厚,深得弟子们的敬重。只要他在场子里,大家气氛便活跃,练得也舒畅。

可要是杨云鹏来了,气氛便会顿时变得肃冷,因为杨家老二心狠手烈,最喜欢弹手发人,弟子们每每被他击出三四丈远,摔得骨疼筋软。他又不像云天那样读过书,有些拳理可以讲得清,理得明,只一味地要求苦练,还信奉“欲打人时先挨打”这句话,凡他的弟子无不作了活靶子,十个倒有九个被打跑了。

这些杨慕侠自然也心里有数,老二最能打,倒是可以带在身边当护驾,大凡碰到什么人挑战,出手便能搞定。云天却是未来杨氏太极掌门的不二之选。

这天大家练得起劲,直到日当正中,方才歇了。杨云天心里还记挂着内院里的那几个小家伙,便急步过去瞧瞧。谁知,老远便听到有人怒喝:“姓杨的,有种的给老子滚出来!”

杨云天心中一凛,太极杨家抱着无敌这块招牌三十多年了,还从没见过有人敢这么放肆地在门前叫阵。转过墙角,便看到一个小山般的壮汉叉着腰,在那里叫骂。脚下是一副担子,挑着两个偌大的铁箱子。

“嘎”的一声,街门打开,管家杨奉一个箭步蹿出来,“喂,哪来的混蛋,敢来杨家门前撒野?”

来者正是万斤力,他受了兆龙的骗,在城北的土地庙等了半天,才明白被戏耍了,当下气得发疯,嗷嗷叫着赶过来,也顾不得什么武林规矩、江湖礼义了,破口就骂。

杨云天瞧见杨奉出来,知道他当年跟父亲走过镖,学过几手,便停下步子查看动静。万斤力本就怒火汹涌,听见杨奉的话,更是烧得失去了理智,叫道:“什么撒野,老子还要砸了你的门!”

他伸脚一挑,黑黝黝的扁担就弹起来,落入手中。跟着大吼一声,双臂抡圆了,扁担啪地砸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当场把狮子头打成碎块儿。

杨奉不觉为之一寒,那人手中这条碗口粗细的铁扁担,少说也有百来斤重。但杨家人从来没有临阵退缩的,他一咬牙,嗖地扑上去,“朋友,打坏了东西,你这条扁担可得留下了!”

他出手很快,万斤力想闪避时,杨奉的双手已经黏住了扁担,使用云手一旋,万斤力登时觉得虎口一烫,竟然险些脱手。

“这杨家功夫果然有些门道!”万斤力心下一惊,手下变化也快,叫道:“你不是想要这担子吗,给你!”顺势将担子甩过去。

太极所谓的借力,只能从人身上去借,对于死物可没有办法。万斤力这一甩又颇具威势,杨奉哪里能稳得住,眼看着便要被扁担撞倒。

人影一闪,杨云天已到跟前,他伸手在杨奉胯上一转,化消万斤力的甩劲,跟着合住身子,叫声还给你!扁担颤悠悠地飞回去。万斤力一把抓住,却不料它竟然像泥鳅一样在手掌中弹动,赶忙又伸出左手,两手合拢方才把它抓稳了,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你,你是谁?”

“在下杨云天,敢问这位老哥高姓?为何来我门前闹事?”

万斤力眼见杨云天笑着抱拳,不卑不亢,刚才那一手又震住了他,火气不觉消了大半,“俺叫万斤力,山西来的。”忽觉得有些气短,恐怕被人小瞧了,便又拔高嗓门:“你们杨家人不该骗俺!”

“我杨家几时骗你了?”杨云天奇道。

万斤力便气呼呼地将如何被孩子骗去城外说了,杨云天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杨奉可不跟他客气,“姓万的,你脑筋不够使,吃小孩子骗,怎么一转身就咬到我杨家身上?”

万斤力急了,“那死小子要不是你杨家人,为啥要骗我?”

杨奉冷笑,“骗你的便是杨家的人,那我们杨家可真是人丁兴旺了!”一指没了头的狮子说,“亏你还算个武林中人,连这点规矩不懂,有你这样拜师访友的吗?一来就打烂我家门前的石狮子?”

万斤力涨红了脸,“狮子头是我打烂的,自然我赔!”伸手一把拉开铁箱子的盖子,“你看要多少钱,拿去!”

杨云天和杨奉不禁一惊,好家伙,铁箱子里面满满地都是铜板,一串串的。这两箱子下来,少说也有八九百斤的分量。

杨奉看得有些眼直,脱口问:“姓万的,你行走江湖,挑这么多铜板干啥?”

万斤力得意地道:“这些铜子便是彩头,谁要是赢了俺,这两箱子东西便双手奉送!”说着,把盖子合上,一屁股坐上去,眯着眼道:“听说杨家的太极功夫能借力打力,俺倒是要瞧瞧,你今天怎么把我这万斤力给借了去。”

杨云天微微一笑,“万兄远道而来,想必困乏了,还是先到寒舍歇歇脚再说。”

万斤力听他这样说,反倒以为他怯阵,愈发得意了,“那俺这钱箱子咋办?杨少爷你替我担进府上去?”

他眼见杨云天长得斯文儒雅,腰板也不见粗厚,便有些拿大。杨奉听他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气得直哆嗦,杨云天又是微微一笑,“说起力气来,我确实挑不起你这担子。”

万斤力哈哈一笑,“那不就得了!”

“那是因为我杨家拳打人不用笨力气!”

万斤力一瞪眼,“哪你靠的是什么,靠一张嘴巴胡吹吗?”

杨云天脸色一沉,慢慢伸出一只右臂,“是不是吹牛,试过便知!”

万斤力腾地从钱箱子上蹦起来,“好,你划出道儿来,我接着!”

杨云天道:“万兄不是号称有万斤力气吗,只要能把我这手臂拧起来,就算你赢。”

万斤力叫道:“俺不但能拧,还要把它揉烂了!”说着,伸出巨灵大掌去抓,但手指尖刚碰到杨云天的胳膊,那皮肉就滑溜开了。

他呆了呆,再次用力抓拧,无奈杨云天的胳膊软软的,竟是不受力,抓住手腕,肘就脱开,抓住肘时,肩又脱开。只气得他哇哇乱叫,猛地扑上前来,想贴身来抓。杨云天早就察觉,顺势一领,万斤力不觉身子往前跌去,踉跄几步才站稳了。

“他奶奶的,邪门!”经此一试,他的锐气消减,只得听了杨云天的话,挑着担子进到杨家大院。

可巧,兆龙和兆鹰兄弟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查看,便和他们打了个碰头。万斤力哎呦叫起来,“死小子,原来你躲在这儿!”

兆龙瞧见是他,吃了一惊,扭头就跑,兆鹰却犹豫了片刻,随后也拔腿跑了。

万斤力狠狠地瞪了杨奉一眼,“你还说他不是杨家人!”

杨云天方才知道果然是儿子骗了万斤力,脸色都青了,这死小子,净会给家门惹祸!当下讪笑道:“万兄,子不教,父子过,我在这里向你赔礼了。”转头对杨奉说,“你去把那两小子关起来,饿他两顿!”

杨奉答应着,转身去寻兆龙和兆鹰。他从小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早摸实了他们的脾气,去到后院,见两人兴奋得像刚偷吃了小鸡的狐狸,便道:“两位孙少爷,你们这回可是闯祸了!”

兆龙并不在乎,在这个家里头,他只打怯爷爷一个人。“杨叔,我爹怎么把那傻大个当贵客了?”

杨奉故意一沉脸,“你爹非但当他是贵客,还要替这贵客出气,饿你们饭!”

“我呸!”兆龙叫起来,“那家伙可是来找咱杨家麻烦的,我爹怎么向着外人?”

兆鹰突然说:“登门就算客,杨家人做事光明磊落,咱们确实不该骗他的。”

兆龙撇撇嘴,“就你能耐!”

“好了,你俩个快到厨房拿点吃的,先去外面躲躲,晚饭前再回来。”杨奉说着,推着他们往院门走。

兆龙自然明白杨奉的意思,杨云天虽然温和,但执行起家规来也铁板钉钉,顶撞肯定没好果子吃!还是等他消了气再说。当下便跟兆鹰去了厨房,跟刘氏和郝氏讨吃的。

两妇人知道他们闯了祸,不免又有训话,两小子心里面更是不喜。他们闷闷地吃完包子,在街道上漫无目标地溜达,兆龙越想越来气,叫起来,“不行,我要是不整死那王八蛋,就不叫杨兆龙。”

“你想怎么干?”

兆龙眼光落到街边的中和堂药店的招牌上,嘿嘿一乐,“跟我来!”

杨兆鹰吓了一跳,“你不会是想下毒害他吧!”

兆龙瞪了他一眼,“我有那么傻吗?毒死他,咱家还要吃官司!”

“那你……”

“我要弄点巴豆粉去,好好给那王八蛋泻泻火!”

看到兆龙得意的样子,兆鹰连连摇头,“这不行,咱杨家明人不做暗事。”

“你不去我去!”兆龙恼怒地瞪他一眼,跑出两步,又自站住,“老二,你不敢干,我也不骂你没骨头,但不许你去告状!”

兆鹰没言语,只是点点头。兆龙这才进了药店,骗说家里的骡马不拉屎,买了些巴豆碾成粉。将药包揣进怀里出门一看,兆鹰已不见了身影,不免有所失望,却暗自下定决心,非要那个万斤力吃点苦头不可。

他偷偷地溜回去,刚拐进后院,猛然见到兆鹰孤零零站在练武场中,正在站浑圆桩,面前的香炉里燃着一炷香。兆龙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说,他是被爹罚到了?

瞧着周围没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声问,“谁叫你站这里的?”

兆鹰头也不回,轻声说:“我自己罚自己!”

兆龙叫出声来,“你脑子里有病啊!”

“大伯不是交代下了吗,要我们罚站、饿饭!”

兆龙被他一番话说得直瞪眼,“好,好,连你也成榆木疙瘩!”气得不去理他,一溜烟转去前院,瞧见杨奉正帮着刘氏、郝氏往客厅送饭菜,让万斤力享用,更是恨得牙痒痒。

可是,要想将这些巴豆粉弄进那傻大个嘴巴里并不容易,因为杨云天在一旁作陪,两人同喝一壶酒,同吃一盘菜,让兆龙找不到一点下手的机会。

且说杨云天将万斤力让进客厅,喝茶叙谈,方才了解了他的来历。本名万通,山西临汾人氏,天生神力,每餐的吃食也是常人五倍的量。十二岁那年,有个五台山的胖和尚去他家化缘,瞅上了他的一身好筋骨,便想收他为徒。

万家在武林中却也是有字号的,祖传的一套无极剑法和掌法,也曾败过不少好汉,只是碍于祖上规矩,从不外传,因而江湖声名不响。万通上头还有一兄一姐,兄长小时候得病瞎了眼,不能继承家学,如此一来,也只剩下他来传承了。

这么着,万家自然不愿意让那和尚将万通带走。

那师父却并不是能轻易打发走的,执意要收万通,说这孩子只合适学他这门功夫,不宜练剑。万父跟他说到后来,冒了火,便动起了手。岂料,他的剑刚拔出来,和尚就哎呀叫一声,落荒而逃。

万父自以为他知难而退,便放松了警惕。谁知,两天后万通就失踪了。这一丢便是十二年,直到长成一条巨汉,那五台山的铁和尚才让他回了万家,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他这十多年中,跟随和尚修习易筋、洗髓的功夫,打熬出一副好筋骨,随意一挥手,便是千斤力道,根本没人能接得住。曾经在山西、陕西、甘肃一带各摆过一个月的擂台,不曾碰上过对手,因而博得了个万斤力的外号。

此后几年,他已不满足于在那三省闯荡,早听说直隶一带武风最盛,出武状元也最多,便铸了两只大铁箱,装着一千串铜钱,用一条铁扁担挑了,一路闯过来。每到一地,只要听说有教场子的,便荷担前往。

大多人见到这阵势,不待开打先就气弱了,热络地请他住上两天,好酒好菜好招待,临走再往那箱子里塞几串钱,他也便不给人难堪,挑担子走人。如此一道走来,花费无几,钱箱子却是满当当了。

他早就听说杨家大名,进直隶后,便是奔着那块“杨无敌”的招牌来的。不成想一进永年,便遭到小娃儿的戏弄。在杨家门前时,跟杨云天打手时,又吃了点小亏,这些年来积攒的傲气顿时消减了好些。

杨云天听他说了这番来历,知他并非单单是靠着一身神力走江湖,那五台山铁和尚所传的功夫定然蕴有神机,不然他如何能够在陕、晋、甘三地横行无忌?虽然刚才用四两拨千斤的柔化功夫,给了他点颜色,但那是小技巧,真要比起武来,拳脚无眼,自己并没有赢他的把握。

那万斤力喝了两杯茶后,抱拳道:“杨家大哥,饭也吃了,茶也喝了,现在该叫俺拜会一下杨老先生了吧?”

杨云天笑道:“真是不巧,家父昨日出门了。”

万斤力心想,在城外碰到的那个独眼龙真没说瞎话,杨慕侠果然不再。失望之余又问,“那杨云鹏老兄可在庄上?早就听说他很能打,名头不输杨老爷子。”他言下之意,还是没将杨云天当成对手。

杨云天修炼太极二十余年,练气功夫已有相当的造诣,这番话并不能激起他的火气,只淡淡笑道:“万兄放心,我杨家闭门练的是武,开门迎的是客,总是不会让你白来一趟的!”

“好,痛快!”万斤力抬屁股坐起来,“那咱们还等什么,杨兄,借你家练武场用用,咱们切磋切磋?”

“不急!”杨云天摆手道,“你万老哥路途劳顿,还是吃罢饭,歇歇再说。”

万斤力此时也真觉得有些饥困,一拍肚皮,哈哈笑道:“我的饭量可大!”

“这个老哥放心,我杨家还管得起这几顿饭。”杨云天说着,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俗话说拳脚无眼,万一伤着了你,医药费我杨家也能出得起!”

“这个不用你挂心!”万斤力指着门口的那担子说,“输了的话,我拍拍屁股走人,连钱带箱子都留给你。”

当下,客堂上摆出饭来。这万斤力确实食量惊人,一顿饭下来,居然吃了十斤牛肉,一只鸡,外加二十个驴肉火烧,两大盘馒头,一小盆稀饭。他嘴巴大,竟不用嚼,也不使筷子,直接挥动双手,抓着饭食一个劲往喉咙里塞。看得杨云天有些眼直,反倒没了胃口。

吃罢了饭,两人约好两个时辰后在练武场见,杨奉领着万斤力去了客房休息。姓万的也真有些累了,在床上一躺,便呼呼大睡起来。朦胧中醒来,觉得口干舌燥,看到桌上放着一把茶壶,也不用杯子,抓起来就往嘴巴里倒,咕咕一口气喝完,这才觉得舒畅了。

看看日头,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他依旧挑了担子出门。正好杨奉迎面而来,冷冷地对他说:“跟我走吧,二少爷已经在练武场上候着了。”

后院的练武场上,站着几个人,除了杨云天外,全是小辈,自然就是兆龙、兆鹰四兄弟。杨云天换了一身青色的夹衣,黑色的缎子鞋,辫子重新扎过,又黑又亮,更显得英气逼人。瞧见万斤力过来,笑着抱拳,“万老哥可歇得好了。”

“好了好了!”万斤力放下钱箱子,便把扁担抽出来。

杨云天道:“看样子,老哥这扁担就是武器,也好,我新近练太极十三杆有些心得,正好向万兄讨教讨教!”

兆龙听父亲这一说,赶忙跑到兵器架旁抽出一根白蜡杆子来,叫声爹,接着!扔过去。杨云天看也不看,抬手接住杆子,轻轻一抖,那杆子便像面条一样抖动起来,风声呜呜。

万斤力虽然隔着两丈远,还是给劲风刺的脸皮疼,不禁打个寒战。他双手抓住扁担,深吸一口气,全身的骨骼登时发出连珠般的爆响。兆鹰几个兄弟都瞪大了眼,只有兆龙满脸的鄙夷,干脆把头扭一边去。

等兄弟们再次发出惊叹声时,他才转过脸来,发现万斤力两条腿便像铁打的,每走一步,都会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兆龙不禁急躁起来,暗想,这王八蛋怎么没反应啊?

杨云天见万斤力使出这一手,也暗自心惊,幸好杨家的太极功夫以柔化见长,不然还真不好对付他。正凝神静气,准备出枪,突然,他看到万斤力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流露出痛苦和尴尬,那口气登时就泄了。

跟着,他的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响,腿也不再是“铁腿”,腿弯乱晃。双手也拿不住扁担,垂下来拄着。杨云天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噗地一声,万斤力放了一个响屁。

兆龙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兆虎兆麟也跟着裂开嘴巴,兆鹰强忍着不出声,还是憋不住。杨奉则干脆笑得打起跌来。

“万兄……你这是……?”杨云天见万斤力脸色变了,额头簌簌滚下汗珠子,知道出了问题。

“茅,茅厕……”万斤力把扁担一扔,双手捂住肚子。

杨云天赶紧让杨奉带他去。看着万斤力狼狈的样子,兆龙几个又是一阵轰然大笑。杨云天脸色一端,“没规没矩,像什么话!”嘴上这么说,想到这滑稽的一幕,也是忍俊不禁。算起来,他大大小小的比武也经历了不少,却从没发生过这等荒唐事。

等了能有半柱香,杨奉才捂着鼻子,带着万斤力回来。那汉子脸色苍白,走起路来有些颠晃。杨云天问:“万老哥,你觉得还好?”

“没……事!”

兆龙见了,哈地又笑出声来。杨云天瞪了他一眼,对万斤力说,“我看老哥脸色不佳,今天的比武不妨延后……”

“不要紧!”万斤力赶忙拾起扁担,深吸一口气,憋得脸皮通红,眼珠子像是要蹦出眼眶。

杨云天暗叹了声,伸出白蜡杆子。谁知,万斤力的气又泄了,他把扁担一扔,双手捂住肚皮,叫声不行不行,一溜烟又往茅厕跑去。自然,孩子们又是一阵大笑。

这次,连杨云天也憋不住笑出了声。他随后嘱咐杨奉,待会儿直接带万斤力回客房歇息。

一下午,万斤力拉了三次,肠胃都清空了,方才好受了些。却因为全身酸软,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比武,便瘫在床上睡了一通。

醒后天色已黑,肚子饿得瘪了,胃口还不错。杨奉直接把晚饭端到他屋里来,这一回,他再也不敢多吃,混个半饱便算了事。他可没想到,兆龙又把巴豆粉掺进饭食里了。

这一晚,他又拉了半宿,整个人都虚脱了。杨云天听说后,便要请大夫来看视。万斤力哪里丢得起这脸面,第二天一早就挣扎着出了杨家大门。此时,他全身无力,眼前直冒金星,别说那两个钱箱子了,就算是那条扁担也没有力气拿动。好歹咬着牙,强撑着回到泰丰客栈,一头抢进去。

那独眼龙武恶自万斤力去了杨家后,一直在等消息,见他跌跌撞撞地回来,吃了一惊,赶忙扶他躺下。查视全身,倒没发现什么伤处,还以为是受了内伤。

万斤力喝过几口热水后,好容易缓过劲来,挣扎着把事情前后一说,武恶才知道原来还不曾跟杨家比武。他可是老江湖,一听便知道里面有猫腻,忍不住冷笑,“这杨家人如今是越发得出息了,比武不胜,居然暗地里给人下药。”

万斤力还有些懵懂,“什么药?”

“老万,你被人算计了!”

当下,他让伙计找来最好的大夫诊断。那人来到一瞧,翻翻眼皮、看看舌头、把把脉,断定是中了巴豆的毒,便开了一剂方子,却是用生绿豆二两、甘草一钱,黄柏一钱,水煎两次合并,每三个时辰1次,两次服完,连服2~4剂,以此解毒。

万斤力此时才信了武恶的话,气得暴跳如雷,不是身体虚弱,便要跳起来跟杨家人拼命。可恨的是,他的扁担和钱箱子也落在杨家了。

武恶劝他少安毋躁,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放心,这个公道咱们一定得讨回来。”他兴奋得有些忘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杨家这么做可真是帮忙,正好被他拿到了短处。

万斤力一去不回,杨云天只得叫杨奉把他的铁扁担和两个铁箱子搬进厢房锁好了,免得有什么遗失。他知道,万斤力有这东西留在杨家,是一定会回来讨还的。

趁着杨慕侠不在家,兆龙几个小家伙商量了后,便缠着杨云天教他们推手。往日里,他们每每看到大人们推手,蛇行穿插,折叠游走,如影随形飘忽不定,十分神奇,尤其是杨云鹏出手时,目光如电,每每哼哈一声,那些跟他接手的人就腾地跌出去,简直便像甩陀螺一样干脆利落,真真叫人羡慕。

按理说,二叔的功夫最为犀利,没人能敌得住。可有一次他跟老爷子推手,攻防如电闪雷鸣,谁知杨慕侠一粘一放,居然把杨云鹏从正屋打飞到院子里去。他拼命想扎住桩,刹住势子,还是不能,又轰隆撞出了街门。

那一刻,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兆龙特意步量过,二叔至少飞出去五六丈远。幸好他身子骨结实,换作别人早就踢蹬了。

兆龙发现,每一个杨家人推手的风格也不一样。像杨云鹏,手臂一压过,感觉像碰到棉花里包着的一块硬铁,沉甸甸地抬不起来,手臂接触面火辣辣地疼,胸口也跟着发闷,像被堵死了。跟二叔搭手,别说试了,便是碰着触着都难受。

杨云天则完全另一种感受,手臂上如同涂了厚厚的浆糊,轻轻就把你黏住了,想逃脱时怎么也挣不开,想摸他时,他又滑溜得没一处着力点,自己反倒东倒西歪的失去了根。

杨慕侠常说,云天柔化功夫最好,云鹏散手功夫最好。兆龙呢,也根据他们的特色进行过评定,他爹是笑脸推手(因为他试手时脸上笑眯眯的,没什么火气),二叔则是冷脸推手(因为他试手时杀气腾腾,如雷霆震怒)。

至于老头子的推手风格,又是另一番境界,他很少动弹,稳如泰山。记得有一回,杨慕侠心情大好,兴致上来了,便用毛巾蒙住双眼,让兆龙兆鹰四个兄弟围住他。

好家伙,兆龙脚步才靠近了,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下方似陷出一个大洞,或者像妖怪张开巨大的嘴巴,要把他吸进去。

他的手一摸到老头子的身上,明明是挨着了,但突然那地方便空了,他踉踉跄跄地就跌出去。再看其他兄弟,也都一个样,只要手指一沾到杨慕侠的身上,人就嗒嗒地蹦出去。

老头子蒙了眼,背着双手,悠闲自得在场中踱着方步,四个小家伙则上蹿下蹦,累得气喘吁吁,却是近身不得。后来兆龙才知道,太极功夫练到高层境界,不但松开了全身肌肉和筋骨,连经络和意识都松空了,便能做到应物自然,练出类似于“沾衣十八跌”的绝技。

应该说,只有在推手的时候,兆龙才兴致盎然,如痴如醉。不但是他,其他兄弟也都一样的心思。可老头子并不准许他们练推手,基本功底子不扎实,拳架子还没练,便想着学推手,简直是痴人说梦。

理是这个理,但对孩子们来说,趣味才是最甜美的糖果。

杨云天素来开通,是杨家好说话的人。所以兆龙他们才敢缠着学学推手,练练攻防。他也是极心软的人,禁不起孩子们哀求,便答应下了。小家伙们成天站桩走步,确实乏味的紧,偶尔让他们换换口味也好。不过,他跟他们“约法三章”,推手练习只限于这几天,老爷子一回来便马上停止。

兆龙几个听了,欢呼起来,士气高涨,都瞪大眼珠子听杨云天讲解示范。这太极拳又名十三势,便是掤、捋、挤、按、採、挒、肘、靠这八种手法,外加进退顾盼定五种步法。八法由此先天八卦演化而来,五种步法又是从五行变化而来,杨云天开初教孩子们练的便是定步推手,原地站着不动,只练掤、捋、挤、按这四正手。

兆龙和兆鹰一对,兆虎和兆麟一对,你掤过来,我就顺势捋走,你挤过来,我便趁势按下去。这样子原地画圈,迎送来往,倒也有意思得多,孩子们一口气练了两个时辰,竟不觉得疲累。

初练推手者,最难把握的就是如何做到不丢不顶。人总是有争胜之心,更何况这些孩子,这个攻过来,他柔化不掉,不觉就用力抵挡了。那个撤劲时,他又不能及时黏住对手,便白白让其滑走。

还有一点,要么往前攻的时候,膝盖超过前脚掌,犯了“跪膝”的毛病;要么后退的时候,实腿把胯坐死了,不能灵活地柔化。这些都是“过犹不及”的毛病。

兆龙他们几个的基本功还都练得不错,画起圈来摸起鱼来也像模像样,可就是拿捏不准丢顶的界限。杨云天又要顾着前院去教拳,也没工夫多讲解些拳理,孩子们便只得摸着石头过河,慢慢适应。

很偶然,兆鹰转身化解时,辫子飞扫过来。兆龙不提防,一下子被打中了眼睛,他哎呦一声捂住了眼。兆鹰吓了一跳,赶忙不住声地道歉。

兆龙脑海里却灵光一闪,哈地大叫一声。把兆鹰几个弄得愣愣的。“我想到好法子了!”兆龙笑吟吟地对兄弟们说,“放着这么好的东西不用,咱们也真是笨到家了。”

“什么好东西,在哪儿?”

兆龙捏住自己的辫子轻轻甩动,“喏,就是这个!”

兆鹰他们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兆龙兴奋地作解释,“我们不是老犯丢顶的毛病吗?要是把各自的辫子绑在一起,相互牵制,想要不叫辫子拽的肉疼,便得改掉毛病!”

“好!”兆鹰三个叫起好来。他们果然照兆龙说的把辫子结在一起,别说,这法子还真管用,他们很快就能做到不丢不顶了。

杨云天回来后,看到这情形,先是觉得好笑,其后觉得法子甚是奇妙,便也照章办理,把此法带到前院去。兆龙几个抽空跑去一瞧,见满院子的弟子都辫子绑着辫子,分对练推手,个个笑着打跌。

这种辫子练功法一度在杨家流传了很久,以至于有段时间,外人还猜测杨门又创出新的太极招法来。直到进了民国,大众剪掉辫子,兆龙创出的“辫子推手”才停用。他可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兆鹰会将这法子改良,用棉线代替辫子,继续用来训练推手。

4比武

杨慕侠和杨云鹏由外地回来,已是三天后了。老头子看上去神色有些沉重,像压着心事,进门不怎么搭腔,坐在那里只是闷闷地抽烟锅。杨云天赶忙让刘氏拿来湿毛巾,让他擦把脸。

杨云鹏则告声罪,自回他屋里去。杨云天追上来问,“老二,这次出门可还顺利?”他之前光知道,杨慕侠要去沧州保定见几个老朋友,其它事是一概不知。

杨云鹏咧嘴一笑,“大哥,有我跟着哪能出差错?”

“那爹怎么看起来闷声不乐的?”

“还真没出什么事,该见的人都见着了,该办的事也理干净了。”

“那就奇怪了!”杨云天沉吟着。

“哦对了!”杨云鹏突然想到什么,“回来时经过邢台,爹去胡家的坟地走了趟……”

杨云天顿时便明白了。怪不得老头子神色不虞,原来是去了那里。他知道,父亲每年总会去祭拜老友胡玉斋,只不过往年都是会在九月初九,不知道今年为何提前了。

那胡家与杨家世代交好,胡玉斋跟杨慕侠更是磕过头的把兄弟,在太极拳的造诣上也不相伯仲,只可惜胡玉斋英年早逝,他那一门的人便冷清了。

杨云天还隐约听到过一些传闻。他和云鹏的生母二十多年前就过了世,胡玉斋那时有意撮合亲妹子胡玉清跟杨慕侠,两人一度还曾谈婚论嫁,但后来胡玉斋染病去世,这宗亲事因此不了了之。此后,杨慕侠也再没有续弦。

老辈人的事,小辈人不敢多嘴,杨云天知道老头子落落寡欢的原因,也就不挂着心了。毕竟每年去过胡家,回来后杨慕侠都会消沉一阵。

再转到厅堂,见老头子眉头舒展了些,杨云天又上去请安。老头子问:“这两天,家里可还安生?”

“还好,”一顿,杨云天又道,“爹,有件事说与您老听,莲花口的孙景泰老伯过世了。”

杨慕侠一惊,“多久的事儿?”

“便是前日。他不是在城外的五里坡路口开了个茶棚吗,有人打那儿过,看到孙老伯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杨慕侠不禁轻叹了声。这个孙景泰比他还大着几岁,当年一门心思想跟他学太极,但因资质差些,总是未能如愿,只学了一个桩。但这景泰日后每逢两节,必定登门来问候,几十年从未间断过,也算有心。谁成想,人却这么不声不响地就去了。老头子不禁又叹了声,“说起来,他也算是杨门里的老人了!”

杨慕侠说出这句话,便算是认下孙景泰这个弟子了。只可惜孙老头已无福亲耳听到。杨云天道:“儿这几天忙于教场子,没空去祭奠,便叫杨奉代我去他家里拜了拜,并奉上二两银子。”

“你做的很好!”杨慕侠对于长子处理这些事向来放心,云天性情温和,识礼数,不像云鹏那样鲁莽,未来确是最胜任做杨氏太极掌门的。

老头子说着,去到自己屋里,拉开抽屉,把杨门弟子的名录册取来。杨云天研好了墨,杨慕侠用毛笔在他门下空白地方,补上孙景泰的名字。

趁着这工夫,杨云天又把万斤力前来挑战的事,说给老头子听。杨慕侠听到那汉子的古怪举动,不禁莞尔。“这姓万的倒也有趣,他那易筋洗髓的功夫,只怕是得自少林,你若跟他对阵,有几分胜算?”

杨云天这两天也一直思量这个问题,还去厢房摆动过那两个铁箱子,一个还可挪动,两个便难为了。虽然说,太极拳讲究的是“四两拨千斤”,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内功底子做基础,终究也是一场空。但虽然说心里没底,当着父亲的面儿又不能说软话,忙道:“孩儿自问不会输于他。”

杨慕侠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你呀,就是少了老二的那股拼劲!”

杨云天笑道:“孩儿擅长的便是柔化功夫,以静制动,先消耗他的体力,然后寻机打他的破绽!”

“不然!”老头子站起身来,边说边比划,“此人既然练过易筋洗髓的功夫,你便别把他当成寻常的莽汉。光柔化怎么成,他块头大,底子好,揉半天弄不了他,你也被动!”

“那爹的意思?”

“化即打!”杨慕侠蓦然出手,杨云天顺势迎进,“接手要快,粘手要准,打手要狠,化打合一才能克敌!”

两人在堂前噼里啪啦地转了几个圈子,杨云天身子被牵动往前跌倒,刚要立住中正,他的力已被老头子借了去,顺势又还过来,人就嗖地飞出门外。

正好杨奉带着兆龙和兆鹰过来,眼见杨云天刹不住步子,赶忙上前扶将。杨奉双手一抱,脚跟登时离地,两个孩子随后拥过来,却是依旧没接住,大家呼啦倒了一地。

杨慕侠跟着出现在堂前,“你可明白了?”

杨云天伸手在地上一撑,呼地弹起来,“是的爹,这便是彼微动,我已动,意总在他之先的道理。”

杨慕侠手拂长须,含笑点头。兆龙和兆鹰两个都是很久没见到老头子出手了,不禁咂舌,齐声叫起了爷爷。杨慕侠笑问:“你俩个怎么没去练功?”

杨奉抢上来说,“老爷,先前来挑战少爷的那个万斤力又上门了。”

杨慕侠眼光一盛,“好啊,说曹操,曹操到!”一挥手,“走,一起瞧瞧去!”

万斤力这次登门,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不敢再在杨家吃喝,径直先找杨奉讨要扁担和钱箱子,待拿到东西后,点视见没有缺少,便挑担去后院的练武场等候了。

杨云天远远地就朝万斤力抱拳,“万老哥,身子可好利索了?”

“放心,我还死不了!”万斤力想到被杨家人险些用巴豆毒死,气得脸皮涨紫,牙齿咬得咯吱响。

杨慕侠随后来到,目光在他脸上一扫,他竟不由得打了冷战,像被闪电击中一般。耳听杨云天介绍,不觉就又拜下去,“见过老先生!”

杨慕侠一抬手,“这位兄弟远来是客,怎么不先用过茶饭再说?”

万斤力一听,火气腾地就冒出来,脱口便道:“俺可不敢再吃你杨家的饭食,命差点都搭上!”

杨云天脸色一变,“姓万的,你多少积点口德吧!”

万斤力激愤地说:“老子不过在你们杨家吃了两顿饭,就险些被巴豆毒死,你杨家人未免也忒狠了!”

“放你娘的屁!”闻风赶来的杨云鹏骂道。他本来还隔着有二十来步远,一恼火,身子嗖地就射过来,当真如鬼魅一般,把万斤力吓了一跳。

杨云鹏冷笑,“你奶奶的,敢来我杨家门上闹事,也不问我杨云鹏的拳头答不答应!”

“你就是杨云鹏?”万斤力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精悍的汉子,猛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杨家最能打的人是什么英雄汉子,原来……哈哈!”

杨云鹏最忌讳人嘲笑他瘦矮,暴怒之下便要动手,却被杨慕侠拦住,“老二退下,这仗是云天接下的!”

“一个一个的来!”万斤力举着扁担说,“我打完了杨云天,再打你杨云鹏!”

杨云天见他如此狂妄,也动了真火,伸手从兆龙手里接过白蜡杆子,“姓万的,接招吧!”双手一抖,那杆子就呼地颤晃了下。

万斤力见他的杆头离着有三尺远,也没防备,便横着铁扁担来扫。却不料杨云天的劲力早注到杆子头上,发出嗡地一声响。

噗地下,劲风击中他的眉心,万斤力哎呦一声,不觉就合上眼皮,觉得脑门火辣辣地疼。便在这一刹那间,杨云天早闪身插上,杆子左右一扫,已将他的铁扁担挑飞,甩到南墙根去。

杨云天随后一撤步,把白蜡杆子往地上一插,噗地入地三分,“姓万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万斤力没想到一上去就失了手,呆了呆,吼道:“你暗算老子,俺不服!”赤手空拳地扑上来。

杨云天哼了声,“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就不姓杨!”使一招“揽雀尾”,伸手一接,顺势来捋。

不想万斤力的下盘极稳,筋骨也因习练《达摩易筋经》舒展开了。杨云天一下子没捋动,反被他就势抓住双臂,大吼一声,便像半天炸了个霹雳,硬生生将杨云天举过头顶,甩将出去。

兆龙猛见父亲受制,心蹦到了嗓子眼,啊地叫出声。却见杨云天半空翻个跟头,稳稳地落地。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全身冒汗。

万斤力又嗷嗷叫着扑过来,杨云天适才跟他接手,觉得那小山般的身子便像铁铸得一样敦实,一时间也生了怯意,不敢硬拼,只能施展自己柔化功夫跟他周旋,想先消耗他一阵儿,然后再寻机制敌。

杨慕侠见他气势上又弱了,不禁叹息摇头。那万斤力块头足足比杨云天大一倍还多,手臂又粗又长,呼呼抡开了,杨云天迫于无奈,只能仗着身法的轻捷与之周旋。

那万斤力连连抢攻,稳稳占了上风,愈发来了精神,喝道:“杨云天,你杨家的功夫只会躲闪吗?”

杨云鹏在旁边气得直瞪眼,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下。兆龙猛地想到,父亲这样闪来闪去,是不是就叫丢?他没有黏住对手,便谈不上什么随屈就伸,借力打力。

突然,杨云天变了战术,身子猛矮下三分,几乎是贴着地逼上前去。杨云鹏见了,大声叫好,这身法便是他经常用的法门,乃是常年在方桌底下趟架子的结果。

万斤力见杨云天不闪反进,还一下子逼到跟前,不觉就抬右脚来踢。岂料这样一来,反破坏了自己的平衡。杨云天跟着来了个“下势”,趁机往上一托他的右腿,并伸腿来别万斤力的左腿。

这个大块头再也撑不住了,轰隆一声坍塌下来。他骂了声,翻身爬起来,还没等施展招法,杨云天的身子早凑上来,来了个近身靠,万斤力蹬蹬地往后退着,想站稳时,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兆龙和兆鹰欢叫起来。杨慕侠也含笑点头。只有杨云鹏不甚满意,杨家功夫讲究“出手见红”,大哥拖拉这么久才占上风,不过瘾。

杨云天越战越顺手,气势也强盛,干脆也不躲闪了。只待对手抓到身上,才猛地一化,让他的劲力落空。万斤力气得哇哇叫,对手明明就在跟前,却偏偏拿他没办法,真是叫人丧气。

杨云天知道,像万斤力这样的练就铁皮铜骨的汉子,拳打脚踢的效果反不如用手指点穴抓筋拿脉,所以他随化随打,很快,万斤力身上的衣衫便烂成一条条的。

他也开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到后来,腰带居然也松落了,裤子差点掉下去,慌忙用手提着。兆龙和兆鹰兄弟哈哈大笑起来。杨奉叫道:“万老哥,你不会是又想入厕吧?”

比武到了这份上,万斤力脸皮再厚也不能再继续打下去,系好了腰带后,愤愤地一跺脚,转身就走。杨云鹏嗖地蹿过去,伸手拦住,“慢着姓万的,杨家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万斤力一翻眼皮,“怎么,你非要我把命留下?”

杨云鹏冷笑,“是输是赢,这事可得挑明了!”

还没等万斤力开口,杨慕侠便走过来,“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输赢乃寻常事。这位万兄弟先不忙着走,且在寒舍用过饭再说。我杨家好歹在江湖中也有些薄名,断没有让武林朋友空肚子走人的道理。”

万斤力却是最听不到茶饭二字,忙道:“老先生的美意俺心领了,至于你杨家的饭食,姓万的可着实不敢再领受了!”

“为何?”杨慕侠见他不识敬,有些不快。

万斤力因为比武输了,也再没有找杨家理论巴豆的心思,只是摇头抱拳。杨慕侠也不好勉强,转头对儿子们说,“云天云鹏,送客!”

万斤力转身欲走,兆龙叫起来,“喂,把你的破箱子挑走!”

“俺早说了,那是彩头!姓万的脸都丢了,还挑它回去干么?”

杨云天道:“万老哥说笑了,你我切磋是武学上面的交流,哪能扯到钱财上?”

杨云鹏却不跟他罗嗦,冷冷地道:“姓万的,有本事你十年后再挑着它回来,那时我杨老二跟你打!”

请将不如激将,万斤力果然一拍胸脯应承下来,弯身挑了担子去了。

广府城街道多,巷子也多,万斤力出了杨家后,自觉脸上无光,便不愿在大街上走,随即拐进一个条偏僻小巷,边走边叹气。无奈他块头大,又挑着两个大箱子,一进巷弄便把道路堵个严实,害得行人小贩都得避让。

但也有胆子大,敢跟他顶对的。万斤力正闷着头往前,不防扁担被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竟是晃荡了下,抬头一瞧,才知道拦道的是武恶。

“怎么,跟杨云天打完了?”他一只独眼发出尖冷的亮光。

万斤力一肚子火气正没地方撒去,喝道:“给老子让开!”

“听这口气我便知道,你铁定是败了!”

“败了又如何,老子输得起!”

武恶嘿嘿冷笑,“我们请阁下来,可不是让你输的!”

万斤力不觉有些气馁,把扁担从肩上卸下来,钱箱子咣当着地,“俺收了你们的钱,没办成事,这些你都拿走!”

“老万你这么说话,可就把我们秋水瞧小了。再说,当初出钱请你来挑战杨家,也没说一定要打赢!”

万斤力听他这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道:“他,他杨家的太极功夫确实了得,这回我输得心服口服,回去后一定要闭门练它十年,然后再来找脸面!”

“杨家就算赢,也赢得不光彩,要不是他们先下毒,你又怎会失利?这笔账早晚得跟他们算算!”

无奈万斤力早绝了争胜的念头,摆手说:“那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永年这地儿俺是真没脸呆了。”

武恶斜着眼打量他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你就算要走,也得等一个人过来再说。”

“等谁?”

“你家大哥万瞎子!”

万斤力一呆,“俺哥也要来?”

“没错,你走后第三天他就启程,估摸着,明后天差不多就该到了。”

万斤力急得直跺脚,“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哥眼神不好,怎么好烦劳他?”

“老万,是你哥放心不下你,执意要赶过来。”武恶冷冷地道,“我们秋水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请一个瞎子来做事!”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万斤力还能再说什么,只得挑上担子,跟武恶走了。他本想那人会带他去泰丰客栈,等候他大哥万瞎子的到来。谁知,却出了西城门,来到一所土地庙里。

他心情郁闷,也懒得问,一屁股坐在破石凳上。幸好武恶事先便买了酒肉藏在神像后面,他们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开了,万斤力终于醉成一团乱泥。恍惚中,他梦见了大哥举着盲公杖,蹒跚而来,张嘴呼喊,却又听不清再叫唤什么。

万斤力觉得身下裂开一道深渊,像妖怪张开血盆大口,正将他吞噬。他再也没有醒来,因为第二天清早,他的尸体出现在杨家的门口。

5家规

第一个发现尸体,便是杨奉,当时,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拉开大门,猛瞧见万斤力小山般的身子半坐半依在门洞里,愣了愣,心想,这东西还真是脸皮厚,前脚才走,后脚又跨进来。

便上前踢了踢他,“喂,姓万的,你是不是讹上我们杨家了……”话未完,便看到万斤力的身子咣地滑倒在一边,这才看清他脸色苍白,眼珠子暴突,竟然已毙命多时。

杨奉吓了一跳,知道不好,高声吆喝起来,很快,杨云天和杨云鹏兄弟赶到了。一家人都给惊动,兆龙更是手脚冰冷,心头撞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想起前两天的戏弄举动,不免羞愧。

街坊邻居多聚在门口观望,天色阴沉着,没有风,也不见晨光敞亮,杨慕侠心头涌上一丝不安,直觉家门的多事之秋来到了。

这万斤力长得如古时的巨汉恶来,还身挑两大箱子铜钱,走到哪里都很抢眼。他高调来到永年,广平府的人无不知道他是来挑战杨家的,还随身带了两箱子彩物。可如今人死了,还倒在杨家门口,箱子却不见了。摆明有仇家在暗中设计,到底会是谁呢?

杨慕侠思索再三,觉得抓不到头绪,唯有长叹一声,朝云天挥挥手,“报官吧!”

少时,县署的差役带着仵作赶来,查看现场,验明尸身。因为杨家在广府有名望,交涉倒还客气,只传了杨云天和杨奉二人去县衙门录了供。

验尸结果很快出来,万斤力是中毒而死,身上并没有淤伤。这么一来,与之比武的杨云天便没了责任。照捕快的分析,毒杀万斤力的凶手,只怕便是拿走钱箱子的人,至于将尸身放到杨家门口,颇有往杨家栽赃嫁祸之嫌。

可下午时,案情却骤然急转,出现新的变化。因那万斤力到广府这几天,一度住在泰丰客栈,据老板供述,三天前他曾来杨家一趟,回去后又拉又泄,原来是中了巴豆的毒。这事也有郎中作证。

客栈伙计也称,当时还有一武姓客人与万斤力相识,郎中也是他指使人请的,从言谈中得知,万斤力是因为在杨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中毒的。只是,姓武的那个独眼龙在两天前便结账走了。

捕快们顺着“巴豆”这条线索追查,终于在太和堂找到了佐证,杨家有个孩童四天前曾来药铺买过巴豆粉,他便是杨慕侠的孙子、杨云天的儿子杨兆龙。

案情骤转直下,县太爷急传杨云天父子上大堂。路上,杨云天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传讯兆龙,兆龙却心里有数,定是自己用巴豆的事犯了。可急切间又不知该怎么跟父亲说,再说被差人押解着,也没机会说话。

兆龙虽然顽劣胆大,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惊堂木一拍,两班衙役一吆喝,顿时就慌作一团,全身哆嗦起来。杨云天看到这情形,心里一凉。果然,兆龙一股脑把所犯的事都说了,云天气得险些昏过去。

大堂上,县太爷、师爷和一班衙役听了兆龙的“供述”,都不禁绝倒,但问到万斤力之死时,小家伙却变得硬气,连连否认,甚至还主动反问,万斤力早先吃了巴豆的亏,怎么还会被毒死?这说明凶手是熟人,亲近之人,所以才没有防备。

县太爷和师爷马上联想到那个姓武的独眼龙,虽然说,他两天前就离开客栈,但谁能担保不是他暗中潜回,杀害万斤力,拿走钱财,并栽赃杨家?

杨家在本地是有名望有势力,杨慕侠从前又曾在京师教王爷贝勒拳术,交游广泛,县衙自然不敢难为,更何况兆龙那些举动不过是孩童的狡黠玩闹。因而找个保人,父子便顺顺当当地出了县署。

外头还没到黄昏,上空却阴得像铁锅生了锈。蝙蝠和燕雀在头顶上盘旋,风刮在身上湿漉漉的,显然,老天爷憋了一场雨要下。

杨奉正守在外面苦候,看到他父子俩出来,喜滋滋地迎上前,“少爷,没事了?”

杨云天只是点点头,兆龙想牵他的手,被冷冷地甩开。小家伙突然觉得,他们父子间隔了一道很厚的墙,冷冰冰,硬邦邦的,看来,父亲真的动气了。

小家伙拗劲儿一上来,便又伸手去抓云天的胳膊,谁想,手指才碰上,他人便被弹得蹬蹬后退几步。他的火也跟着冒出来,心道,我为啥要用巴豆对付那个万斤力,还不是为了你?

杨奉在旁边看出些微妙来,这父子间闹着别扭,赶忙说,“少爷,少奶奶也来了!”

杨云天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墙角处还停靠着一辆带棚的马车,刘氏正伸脚从上面下来。“娘!”兆龙叫一声跑过去。给她一把搂住,娘儿俩就紧贴在一起。

杨云天犹豫了下,竟然没有过去,径直转身走了。杨奉呆了呆,叫声少爷,眼见他头也不回,慌忙回去赶了马车,拉着刘氏兆龙追上去。

街上来往的行人不少,有相识的见了杨云天,便招呼道:“杨师父,这是要回府呢?”杨云天也只是抱抱拳,应个景,脸皮依旧不见松动,更别说开口应酬了。

杨奉实在看不下去了,边赶车边道:“少爷,我看您还是上车来吧,这街上人多眼杂……”

杨云天转头瞪了他一眼,堵得杨奉将半截子话硬生生地咽下去。他在杨家二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云天神情这么恶。正自惶恐,忽见杨云天脚下一转,进了一条小胡同,敢情是操小路回去了。

杨奉赶紧把马车勒住,看着杨云天的背影发呆,走也不是,赶也不是。刘氏一直掀开布帘关注丈夫的动静,见此情形,叹了口气,“杨大哥,咱们还是走吧!”

杨奉应了声,正要抡起鞭子,突然惊喜地叫道:“少爷!”

原来,杨云天又转回来了。他神色含着憔悴和焦躁,还有一丝悲凉,更因早上便发现了万斤力的尸体,忙活得没空刮胡子,辫子也扎得有些乱糟,故而人显得苍老好些。不过,他好歹是开口说话了,“杨奉,你先别回府了,连夜送少奶奶回娘家去!”

“这……?”杨奉吃惊不少,刘氏和兆龙也大感意外。

兆龙干脆叫出来,“爹,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愿意去外公家!”

“住口!”杨云天怒道,“你也配说好汉二字,白白污了这个称谓!”

刘氏自从他父子俩被衙门传走,便知道铁定是兆龙闯下了祸。果不其然,兆鹰很快在老头子面前招认了,说起兆龙在万斤力茶饭中下巴豆粉的事,杨慕侠的脸当场就绿了,二话没说,拂袖而去。

刘氏知道,公爹身为杨氏太极掌门,素来看重武林名声,兆龙这番行止不但给杨家惹来祸害,还给杨门抹了黑,让他在江湖朋友面前丢了脸面。他是断断不会轻饶了兆龙的。正因为担着心思,刘氏晚饭也不管不顾了,跟杨奉一起赶来衙门。

她开初见杨云天对自己和孩子一派冷漠,心下悲苦,现在见他回转,还说出让她带孩子回娘家暂避的话来,忍不住便涌出了热泪。

但兆龙却并不理解父母的苦心,反而觉得自己委屈,“爹,我没想到毒死人,不过是戏弄戏弄他,有什么大不了?爷爷最疼我,一说准没事,万斤力是外人,我是杨家的长孙,他……”

“住口!”杨云天怒道,“亏你还有脸说自己是长孙,我瞒着爹放你走,已是违了孝道。这变相的袒护,又违了武林道义,你这小子,”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声泪俱下,“简直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兆龙几曾见过杨云天如斯失态,吓得不敢再言语,虽然心里还是不服气。刘氏抽噎着说,“云天,兆龙就算去他外公家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咱们还是回去一起跟他爷爷求情吧!”

杨云天叹了口气,眼睛一闭,竭力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过了会儿,他睁开眼,盯着兆龙问:“你真的不愿去外公家?”

兆龙点点头。云天叹口气,“那可别怪爹到时救不了你!”一个高蹦上马车,坐在杨奉旁边,“回吧!”

一回到家,云天和刘氏便带着兆龙去了老头子的屋,但在月亮门口却被杨云鹏拦住了,“大哥,爹交代下了,谁也别进去打搅。”

云天叹了口气,“都怨我管教不严,让这孽子做出令家门蒙羞的事。”

云鹏面无表情地道:“兆鹰那死小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已经好好教训了他一顿!”

兆龙忍不住道:“二叔,这事跟兆鹰没关系,是我一个人干下的。”

“那也不行!”杨云鹏冷冷地道,“他知情不报,也算犯了家法!”

云天知道老二向来心冷手辣,不讲私情,也就不多说什么,只管带妻儿来到厅堂之上,正对着那幅翁同龢书写的楹联,跪下来。

杨奉见了,也不敢多说话,瞧着天色暗了,便把灯笼给点上,大厅、门廊、天井都挂上两只,照得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他是知道的,老头子不可能让儿孙一直跪下去,这事今晚便得了解了。

外面的夜空阴云密布,春雷在远处轰隆隆地滚动,风不时地从天井里灌进大堂,湿漉漉,冷飕飕。兆龙跪在父母身后,觉得膝盖酸麻不堪,肚子也饿得咕咕叫,长着大,他还是头一回跪这么久,更何况早上中午也没正经吃顿饱饭。

他没劲撑着身子,索性手臂也按在地上,闭着眼,半睡半醒。恍惚中,觉得有人走到身边,也轻轻跪下来。他睁开眼一瞧,居然是兆鹰。

这家伙显然哭过,眼睛里有血丝,右边脸皮上鼓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不用说,定是杨云鹏抽的,只有他才会下这么狠的手。

“你怎么来了?”

“我爹让我也跪这儿!”

兆龙不觉又动了气,“不干你的事,为啥非得让你跟着受罪?”

兆鹰垂下头,轻声说:“跪就跪吧,好歹跟你做个伴儿!”

兆龙便有些感动,费劲地转转身子,晃晃酸麻的脖子。突然,一块东西塞进他的手里,低头一瞧,好家伙,原来是半块面饼。兆鹰却不看他,目光直直看向前方。

兆龙早饿坏了,赶忙俯下身子,把饼往嘴里塞。满满弄一口,再用唾液濡湿,泡软了,才一点点地吞下去。天呢,再也没想到面饼也这等好吃。这一刻,他觉得它简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兆鹰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也不知又过了多时,随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杨云鹏夫妇跟杨奉等人走上堂来,他们恭敬地分列左右,半点声音也没发出。兆龙抬起头,有些昏头涨脑,猛听得一声咳嗽,老头子出来了。

他先是走到祖宗牌位前,点了一枝香插下,然后跪下叩拜,身后跟着呼啦跪下一大片。兆龙也机械地跟着叩头。杨慕侠行完礼后,在太师椅上坐下,两眼炯炯放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才说:“云鹏,出来念念我太极门的门规!日子久了,我看大家都忘掉脑袋后了!”

杨云鹏应了声,跨出一步,面无表情地念,虽然声音不高,却震得窗户纸嗡嗡直响:“杨氏太极博大精深,五传八不传牢记在心。五传如下,传忠孝知恩者;心气和平者;守道不失者;真以为师者;始终如一者。八不传如下,第一,不授不忠不孝之人;第二,不传根底不好之人;第三,不传心术不正之人;第四,不传鲁莽灭裂之人;第五,不授目中无人之人;第六,不传无礼无恩之人;第七,不传反复无常之人;第八不传得易失易之人。”

以往,这些都是由杨云天出来念诵的,今天换他在下面听,当真是如坐针毡。对于这些,兆龙却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总觉得那些门规是针对大人设的,跟他们这些小孩子无关,再说,他不过是在戏弄万斤力,又不是真的想要人命,爷爷这么耷拉着一张老脸,吹胡子瞪眼的,真真有些可笑。

“云天!”老头子高声道。“你且起来,”

杨云天诺诺应着,慢慢站起身。“俗话,子不教父之过,兆龙的事你怎么说?”

“当然要按门规来!”杨云天道,“这小畜生犯了五六两条,定当严惩!”

“错!”杨慕侠喝道,“你还忘了加第三第四条!”

杨云天一听,登时脸色苍白,照老头子的意思,兆龙算是心术不正之人、鲁莽灭裂之人,这罪名可就大了,不禁冷汗簌簌。

杨慕侠的声音却尽管在耳边震响,“更何况,兆龙身为长孙,如不严惩,哪能服众,以后他也长不了记性,当不了好头!”转头看向杨云鹏,“取家法来!”

兆龙和兆鹰见爷爷要动真格的,都傻了眼。刘氏也哆嗦起来,却又不敢说话,只能捂住嘴巴,哗哗地流泪。

杨云鹏很快回转,手里端着一根荆条,柄上缠着丝绳,杆儿磨得油光水滑。杨慕侠哼了声,目光落在兆龙身上。“你可知错了?”

兆龙吓呆了,听见问话,老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是兆鹰暗中捅了他一指头,才结结巴巴地说,“爷爷,我不是成心害他的,你别打我!”

“不打你,你不长记性!”兆龙看到老头子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神色,不由得打个寒颤。这一刻,有关杨慕侠的传说一股脑涌上心头,老头子保镖路上,一对花枪挑过不少盗贼,他的双手真是染过鲜血的。他要狠起来,便是铁石心肠,怎么求也不成。

“哼,云天,给我抽他三十下!”

杨云鹏把鞭子往杨云天手心一放,低声说,“大哥,你要是下不去手,便让我来!”他自问手头的功夫超于常人,定能控制荆条抽下去的力道,不至于让孩子伤了筋骨。

杨云天慢慢握住荆条,手却微微颤抖,虽然练武期间训斥打骂是常有的事,但要这样去抽打孩子,如何能忍心下去手?

老头子见他那样子,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地蹿过来,抬手就给了杨云天一耳光,将他打个趔趄,众人都吓了一跳。“你这个不成器的,婆婆妈妈,将来让我怎么放心把掌门位子让给你!”

杨云鹏一把抢过荆条,“让我来!”

“没你的事!”老头子喝道,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数,大家只觉眼前一花,杨云鹏呼地被抛出去,接连在空中翻了三个跟斗,才落了地。

院外,一道闪电划过,跟着雷声滚滚。雨点也啪啪地打下来。

杨云天一咬牙,叫声:“兆龙,疼你就喊出来!”一抡荆条,啪地抽在兆龙的背上。

小家伙哎呀惨叫一声,背上的衣衫登时撕裂开来。杨云天像发了疯一般,啪啪地抽着,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噗通一声,刘氏向后跌倒,竟是昏厥过去。郝氏慌忙上前抱她起来,喊道:“大嫂,大嫂!”

兆龙疼的在地上打滚,兆鹰再也忍不住了,大叫起来,“爷爷,你就饶了兆龙吧,他以后再也不敢了!”但老头子并不为所动,一张老脸像铁铸的。

杨云天也像发了疯,越抽越狠,兆龙早瘫在那里不动弹了,任由他的荆条抽打。杨云鹏在旁边数着:“二十三……二十九,三十……”

但云天根本没听见,继续抽打。云鹏叫道:“够了够了!”死死地抱住杨云天,他兀自反抗,吆喝着,“放开,让我打死这个小畜生,就当我杨云天从来没有这个儿子!”

他双目赤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部都扭曲得变了形,看上去甚是狰狞。过了会儿,他的情绪平静了些,才转头看向杨慕侠,嘿嘿一笑,“爹,这回你满意了吧!”

动用家法这期间,自始至终,老头子都端坐在太师椅上,不发一言。听杨云天这一问,却慢慢站起来,从他手里拽过荆条来,大步走出厅堂。

杨云天笑嘻嘻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肚子里咕地一响,喉咙一甜,张嘴就喷出一口血来。然后,他便直挺挺地往前扑到。

第三章 少年
太极食神之初展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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