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偶遇
长鸣声中,火车轰隆隆往前开,两边麦田被气浪破开,麦浪翻滚,远处灰色的低矮民房一闪而逝,偶有几头牛马在远处旷野埋头走动,隆隆的响声惊动了它们,嘴巴蠕动咀嚼着抬起头来,默送火车离开。四野苍茫,空旷寂廖。刘德贵骂完几个小的,一眼看见车厢长廊尽头站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一抹脸,堆了个十足十的笑脸,一路小跑来到他身边,“董爷,董爷?”年轻人没回答他,倚车厢站着,腰往前躬,下巴略略内缩,目视前方,光影明暗之中,鼻梁如刀,侧半边脸阴沉冷淡,让他联想起杜少,头皮顿时一紧。众所周知,杜家上下自杜亨龙掌舵之后,变得极难说话,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到让这位杜少亲随对自己不满?此人虽然年青,但和杜家人亲近,有什么话传到了杜亨龙的耳朵里,前边的努力全都白费,以后也别想再在这行混下去。他忐忑上前几步,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放下心来,原来是老毛病又犯了,笑了,“董爷,真不错,是吧?”这次董志听见了,恋恋不舍把视线从前边收回,女孩正沿着火车长廊往前走,背影如在晨风中沾了露珠的小草,青春可人,摇曳生姿,回头见刘德贵笑得一脸猥琐,想起正事,问他,“什么事?”刘德贵收了笑,回头看了背后包厢一眼,谨慎地答:“没事,一切正常,董爷您放心,我仔细盯着呢。”见董志拿出支烟来,他手脚麻利地拿出火柴唰地一声刮燃用手挡风替他点上,低声说:“董爷,此事了了之后,兄弟请你去百乐门乐一乐,那里来了几个新人,鲜嫩得很。”董志往前看,女子的背影已经消失了,他垂头就着火柴深深吸了一口,抬头吐出烟圈,“没意思。”刘德贵伸手轻拍自己面颊一下,“对,对,董爷怎么看得上那些货色?”想了想,觑着他的脸色问,“董爷,这次行动,杜少亲自参加?”董志皱眉看他,“别打听这些!”刘德贵一惊,赶紧解释,“董爷,我没别的意思,就指望以后再有这等好事,您能想着点儿我。”“行了,杜少什么时候亏待过兄弟们?”董志看了他一眼说,“只要你这边别出啥忿子。”见他目光缓和,刘德贵松了一口气,却发觉背后起了层虚汗,还好他知道这次的行动,不比以往,自己已经交待手下别搞事,但积习难改,下边那帮人吃拿卡要惯了,懒散成风,这次行动要求他们环环相扣配合,如果真在某些地方出些小纰漏,倒是防不胜防,他把整个安排细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没有把握,不行,他得去盯着些。又想这董志几年前还是一个街头小混混,因长相讨喜,整天偷鸡摸狗,勾三搭四.....偷摸勾搭的都是女人。在这方面成绩斐然,名声远扬....被北边一位司令下了江湖追杀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据说司令五个小妾有三个与其有染,寻死觅活要跟司令离婚,北边报纸当小说连载报导,闹得相当大,还好杜家接收了他,此事才不了了之。后又有江湖传言,此人无论男女,都能混个难分难舍,如胶似漆。连杜亨龙那种怪脾气他都能在其身边风生水起。这不,被收入杜家,跟着他不过两年,却已经脱胎换骨,转变巨大,俨然已成气候,这两眼下来,凌利如刃,像足了杜少,在这等乱世,四处烽烟四起,他这种斗升小民跟着个好东家比什么都强,像董志这种除了嘴甜能哄人,其它啥本事都没有的人都能跟着杜家吃香喝辣,如果自己也能被看中,一家老小也从此有了依靠,如此一想,心肠又热,小心解说:“董爷,您放心,此次行动我亲自盯着,点子一点没惊动,我找借口让人把隔壁车厢乘客调开,九号车厢除了那批人,其它闲杂人等不多,董爷您放心!”。董志再吐一个烟圈,叮嘱了一句,“照计划来!别出啥岔子!”“知道了,董爷。”两人分开,刘德贵急着去盯紧手下。董志叼着烟转身往自家包厢走。对方既使再厉害,有少爷领着,布置周密,哪次行动不会成功?能有什么大问题?到底是上等包厢,不比普通包厢的拥挤脏乱,走廊上铺着红毯,隔断门玻璃擦得很干净,照得见人的影子。他停了下来,对着玻璃粑了把头发,新浆洗过的衣服很合身,看起来很精神。把烟移到嘴角,对着玻璃笑了笑,里面的人嘴角歪着,眼角上挑,面容清爽,妹子们喜欢他笑的样子,说他笑起来坏坏的,却很迷人,一见而让人亲近,烟雾朦胧中,他自己见了也都甚觉满意。被少爷的容貌短暂迷惑之后,到最后,妹子们残余视线多少会落到了他身上。他用手指头舔了点口水,把一小撮耷拉在额前的头发抿到后面去,让额头露出来。身后传来扑哧一声笑,他回头,没人朝他看,只有个葱绿色的窈窕背影在和列车员说话。咦,是刚才那妹子?“您瞧,既是上等包厢,为何座垫子坐一坐就痒得很?这得有多少天没洗床垫子了?上面的跳蚤密密麻麻....”“哪能呢,咱这是上等包厢,招待的都是您这样尊贵的客人,这些东西全都是新换的。”“新换的?您骗鬼呢,瞧瞧这垫子,您瞧瞧这灰.....”妹子用一只捂了鼻子,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拿了旁边的坐垫,抖了抖。妹子的声音脆脆的,好听得很。列车员后退两步,陪笑,“小姐,人来人往的,哪会没有点儿尘?您别为难小的,再忍忍,等到了站,给您找新垫子。”董志摇了摇头,对着玻璃抹了把头发,这是哪家的富家妹子,娇里娇气,连这都受不了,火车上有跳蚤那不是常事?上等包厢这算是好的了,去普通包厢看看,走廊上都坐满了人,不光是跳蚤,啥都有。他再看向玻璃,女子纤细的身材映在玻璃上,戴了个船形的帽子,一身洋装,从国外回来的?从背后看,确实好看.......他停下了抹头的手,噢,他记起来了,不光是刚才,前边也出现过,就是这身衣服,这身量,妹子垂头面对面地和他撞上,差点扑到他怀里去。当时他光顾着注意那一抹腻白玉般的脖子了,没注意到打扮。这次出来,为免被少爷寻着错处,他没心情想些乱七八糟的,因此,只扶稳了她,笑着说让她看着点儿。她只垂头说了声谢谢,腮边泛起嫣红。他还向李明提起过这次巧遇,李明说他艳福不浅,又提醒他这次的行动可不比在老爷底下还能偷懒耍滑事后讲交情,这是在少爷底下做事,他对人要求苛刻,动则得咎,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如果被逮着,一顿鞭子下去能掉半条命!前段时间老巍在行动中做私活被打断了半条腿,现在还没好!老巍跟了老爷大半辈子,家小都在杜府,五十多岁了,被少爷当着他儿孙辈除衫脱裤来了一通鞭子,什么脸面都没有了,在家里羞了大半年不敢出门。现在倒是敢瘸着腿出门了,也只半遮面溜着墙根走,哪还有原来的威风?这个董志当然知道,缩着头说他怎么可能干这种事?那女子的脸都没瞧清。这是真话,虽然撞见几次,习惯性地露出过招牌温暖迷人笑容,但除了这个,确实没干别的,这如果在平时,他当然得想方设法勾连上。他回头,向女子望过去,那妹子停了说话,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终于看清了妹子的脸,长得果然好看,面团般娇俏的一张小脸,一双眼睛圆而亮,头发垂落,两个发丝卷儿在瓷白的面颊边弹动,面颊两边有梨窝闪动,头上戴了顶英伦小礼帽,又带点懒洋洋的气质,仿佛是一出生便拥有了一切,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富贵人家小姐。但让他失神的是她望过来那一眼,眼神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了,从冰凉琉璃变成一汪春水,灵动而带点懵懂天真,掺点了好奇,绕着他从头到脚转了一圈。他精神顿时一振,只觉春天细雨飘落到了脸上,有点潮,带点暖,鼻端似闻到了初蕊的花香味道。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可忽然间,他想起了今天的行动,以及少爷那张常年雪地里冻过的扑克牌般的脸,一瓢凉水兜头泼下,心却跟在油锅里滚了几个来回。赶紧收回目光。妹子垂头,视线也滑开了,回头又和列车员说起话,声音飘到他耳里,隐约几句,似乎又开始抱怨车上饭菜不好吃。两人失之交臂,姑娘脸皮薄,见他不主动,也不好主动,只好和人闲扯去了,哎。是个没吃什么苦的娇气富家妹子,这种妹子最好上手了,只可惜今天不合时宜,如果在平时......他一边遗憾,一边推开了包厢门。“三哥,少爷呢?”他进门,问络腮胡子的迟宁。迟宁指了指里面,他这才发现车厢里的几人全都沉默地坐着,快手李明两幅宝贝扑克牌放在桌上,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忙降低声音,耳语般地再问一句。李明一指里面隔间,顺手在头顶挠了挠,手痒地把桌上的牌轻轻抚了抚。董志看了眼他头顶那条窄窄的缝隙,和两边头发相比,缝里头发短扎扎像秋天田里割了的麦穗桩子,又似剃刀师傅手滑,用极窄的剃刀把中间剃多了一条去,收回视线,缩手缩脚坐了,想喝口茶,望了眼隔间,看了看搪瓷杯盖子,杯盖相磕,定会有声音,他把手缩了回来。少爷睡觉听不得突忽其来的响声,火车行驶车轨上有规律连续的响声还没什么,但突然的响声却能让他惊醒,一惊醒起床气严重得很,有时候甚至顺手拔枪让子弹乱飞。快手李明刚来时见少爷长得一幅欺骗人的好相貌,远远看着挺和善,像年画上太上老君身边拿拂尘的金童,他迷信相面,以为脾气如同长相,也好说话,同时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们这些伙计一开始都这毛病……少爷屋里随便进出,结果一不小心,头皮给子弹刮了一条去,长了好久中间那条缝才长得齐整了些。这还是李明身手快,见状不对,头一缩避开寸许的结果。如果身手没那么灵活......从此之后,快手李明逼不得已要经过少爷门口时,为了不惊动里面的人,养成了哈腰垫脚尖走路的习惯。有次被老爷看见,喝住了,怀疑他把江湖恶习带进杜家,做上了老买卖,偷了什么东西鬼鬼祟祟想拿出去销赃......一通训斥骂得他狗血淋头,差点亲自动手搜他身。经历过种种磨难,人就会明白很多事理,会了解体贴相关人等的不容易,快手李明如是知道董志夹在两位主子中间做人的幸苦,也明白了江湖相面术是最大的骗局。有些人远观赏心悦目,走近一言难尽。自然而然两人抱团互相取暖,终成难兄难弟。为方便行事,他们包了整一个车厢,那几件东西是稀罕之物,江湖传言是少有的捻金线缕金片的织金锦,也是种奇异贵重的蛟文万金锦,年代久远,估计是宋唐的东西,只在杂记野史中有记录,稀少珍贵,价值连城。偷运之人行事周密,只知道有道上老世家参与其中,势力极大。招抚之后,杜家生意走上正轨,老爷子严令不准再插手任何黑道之事,但此次之事牵涉价值实在重大,有人内外勾结明目张胆把东西往外倒腾,说怎么的,这些东西也不能被人弄到外面去。幸好年前,老爷子把家族生意全盘交托给了杜亨龙,老爷子现在只顾紧盯他的婚事,每天选妃一样替他筹谋,查背景,挑脾气容貌,忙不过来,管不了其它,大家这才能瞒天过海,和少爷一起制定计划,准备火车上下手。不知道坐了多久,隔间有了几声响动,外间众人都怕杜亨龙的起床气,齐刷刷转头望董志……他是杜家公认的最能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众望所归,不好辜负。他只好试探着小声问了一声,“少爷,醒了?”里间恩了一声。外间顿时活跃,喧嚣声起,喝茶的喝茶,玩牌的玩牌。李明把手里的牌拉成一长条,瞧见他嘴角春风荡漾,他是最知道这小子粘花惹草的德性的,随口问:“小董,又撞到了那妹子?”董志脸色一正,收了笑,看了里间一眼,谨慎地答,“说什么呢?”。洋洋得意举起了三根手指。李明跟着也看了眼里间,再摸头顶那条缝,压低声音,语气羡慕,“见过三次了?都是人家撞上来的?你这小子……怎么那么招女人喜欢?”想起江湖传言,神秘一笑,“还有人说你连男人都能搞定。”董志先一喜,后一怔,“什么话?”李明抬下巴向里间点了点,“咱家少爷除了你,谁敢走近他两尺范围内?”董志打了个哆嗦,缩脖子,看了一眼合着的车厢门,“这话可不敢乱说!”李明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把手上的牌拉得上下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