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寻找
装修豪华的客厅,制作精良的红木家具,古色古香,橡木的地板有了包浆的颜色,映得出人的影子。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味,是菜香混着酒香还有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客厅分为两部分,男人聚在一起谈时势谈政局,女人们却在另一边,聊起了哪里旗袍做得好,哪间理发店出了新发型,哪种颜色的胭脂最衬肤色,哪里又出了最新款的洋装。孟诗琳端着盘子一路走,根本没见到那人的踪影,心一直往下沉。中年男客伸出手来,从她盘子里拿了个纸杯蛋糕,看了她一眼,和身边的人调笑,“夏家真是讲究,连帮佣的下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俊俏。”“当然,夏家是什么人家?百年世家,底蕴深厚,哪是那些暴发户能比的,你听说没有,姓孟的终于不行了……”“听说了,他们家还真好笑,前几年老大当家,生意做得妥妥当当的,可孟家老太太无缘无故换人,换了老二,生意一下子垮了,出了这单子事,什么人都想上去咬一口,但是……”身边人摇头,神秘地笑。“孟家老太太年青时还是很精明果断的,孟老太爷去世,如果不是她一手撑起孟家,早给那些远房亲戚拆骨剥皮了,但老了宅于后院,就有点分不清是非了,被儿孙所累,未免顽固不知变通,这才判断失误,你还听说了什么?”那人端起一豆腐,指着它说:“争的人多,可有谁敢和它争?孟家欠的钱大都从钱庄借的,本市的钱庄由谁执掌?它……”中年男客一脸不服气,哼了一声,“一窝子土匪,谁还怕了他们不成……”“你可别忘了,他们是被招抚的,招抚时立了大功被省长嘉奖!这些年转行从事正当行业,有官家撑腰,咱们可不能瞎说!”那人赶紧周围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又忍不住加了句,“不知道给了官府多少好处,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谁也不敢动!”又感叹,“主要是后继有人,生了个好儿子!这两年做了几件好事,省府嘉奖不断,名声在外,谁人敢动?人家的命怎么这么好?”中年男客点头也摇头,却真不敢再评论,两人说起了时势,说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洋货横行,地方上的土货卖不出去,受舶来品冲击,许多家商行清盘倒闭。孟诗琳扯了扯身上的斜襟仆妇装,继续往前走。爹娘商讨半宿,一头雾水,最后只能归症到她身上。还是火车上那单子事。她哪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当时她还帮了他们的!夏家宴客,杜亨龙在宾客名单上,这是她好不容易托人打听到的。只要他来,她一定能看见。既然不明白,就得当面问个明白。再者,杜怡静虽然和她只有一面之缘,但失踪之事,她也想弄个清楚。楼梯口传来一阵骚动,她抬头看去,夏家姐弟从楼梯上下来,招来两名男仆,指向了她,她忽觉不妙,后退两步,向二楼望去,角落里,有个人影隐在暗影里,灯光昏暗,模糊一片,像柜子投下的影子,她全身寒毛竖起,忽然间明白过来,她在楼下四处逡巡时,早已被人看在眼里。两名男仆迎面而来,她回头,身后也有两个男仆逼近。她只好停住,她不动,他们也不动,双手放在前襟,有礼而整齐,只围着。夏家姐弟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往楼上看,其中的姐姐朝她走了来,弟弟往楼上走。“这位贵客,是孟家刚回国的姐姐?是我不好,不知您从国外回来,竟然没将您加入贵宾名单,让您这番打扮出现,我瞧姐姐的身材……“她目光流转,掩嘴一笑,“和我身材差不多,要不上楼换身衣服再下来?”孟诗琳哪能有什么异议,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走,楼下客人偶有抬起头的,只以为夏雨菡和女仆上楼打扮收拾,随便扫了两眼,又回头向客人谈笑。临到门口,夏雨菡停住了,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拿出小圆镜理了理刘海,这才推门走进,笑说:“人我给你带来了……”夏家楼上的装潢比楼下更讲究,精致的红木家具综合了法兰西和国内两种风格,一看就是订制打造,茶几上只开了一盏小小的水晶玲珑灯,窗帘都拉着,杜亨龙就坐在沙发上……精瘦的半截胳膊从破了的袖口伸出,半搭在扶手上,手指纤长在扶手上磕,旁边茶几上堆了一块染污秽的毛巾。夏天祖从隔间走了过来,朝姐姐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问:“杜哥,就是她找你?”他坐在杜亨龙身边,拿手在鼻端扇扇,往旁边挪了挪。夏雨菡笑说:“对啊,这位姐姐从东南角门进来的吧,在楼下也好长时间了,是我们招呼不周,竟没有注意到。”她走过去,坐到了杜亨龙右手边的小沙发上。那个时候,已经被人发现?孟诗琳孤零零站在屋子中央,望向对面坐着的人,破衣乱衫,却身材硕长,露在外边的手指关节均匀有力,大拇指有明显老茧,是常拿枪的。无论他穿成什么样,那种感觉又来了,阴冷安静,没有烟火之气。夏天祖倒是个圆脸和善的年青人,见她望来,友好点头。孟诗琳展了个笑脸,“杜少,真好,您在啊,火车上一别,好久没见了,咦,您这身装束不错,别有一番风味,使您的风采更胜从前。”她的话,在杜亨龙身上没引起半点反映,倒是旁边的夏天祖忍不住扑哧了一声,“这个话说得有水平,杜大哥,您这衣服的‘风味’确实迎风三里......哈....”杜亨龙回头看他一眼,他一正脸皮,收了后边两声哈哈。旁边的夏雨菡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油嘴滑舌!”孟诗琳哪把这话放在心上,直接说:“杜少,不知道上次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我这先向您陪个不是。”别管谁的错,见面先认错,这是她在家里的两位强势女性之中夹缝里求生存,斗争出来的结果。“说吧,想求我什么?”杜亨龙说,“对了,钱庄欠款之事免谈,那事我管不着。”他看了她一眼,“昨晚上起风了啊,城里有些人屋顶都被刮翻了。”夏家兄妹互相看了看,相对无可奈何,两人皆没弄懂杜亨龙最后那句话的意思。除了揭短讥讽,杜亨龙说话难懂,这也是常态,夏天祖已经习以为常,看好戏般地望向孟诗琳。她的脸色却有点发白,嘴角笑意消失了,微微皱起眉头。夏天祖一讶,意外得很,认真看她,妹子明白杜亨龙的意思?明白了更难受,杜少有些讥讽暗语懂得的人恨不能拿把刀戳死自己。和杜少相处,为人处世得圆钝一些,不那么敏感,像自己就很好。“自上次火车一别,杜少爷大展雄姿的身影在我脑海里迟迟不出,以后若再也不能相见,倒是憾事一件,想不到今日得以相见,说不定以后相处机会更多,杜老爷的贴子,已经送到了我爹那儿,以后看来咱们两家还会常来常往的。”孟诗琳说,“前几日,我才见了令妹杜怡静。”夏雨菡倒是明白了,脸皮真厚,什么交情,这是拿婚事来套交情,杜老爷能做得了杜亨龙的主?她偷偷瞥了杜亨龙一眼,正巧被夏天祖看见,摇摇头,叹了口气。“孟家可不剩下什么了,连祖屋都押了出去,有什么资格和杜家常来常往?”杜亨龙说,“孟少华买下的那批破铜乱铁,当废品论斤也卖不了几个钱,还有……”此时,他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孟老爷眼光好是好,订的那批舶来品确实紧俏,可蒙娜丽莎号遇上了风暴,搁浅在外岛,船体受损,货物损失了大半,你说,孟家还有翻身机会吗?”两兄妹同时‘哦’了一声,一开始谈论天气,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夏天祖暗暗想,孟诗琳早猜到了?夏雨菡心里却暗暗高兴,往前望去,却见孟诗琳只定定站着,除了脸色微微发白,眼睛晶亮。“我想问杜少爷一句,我做了什么?让您这么生气?”杜亨龙只答:“生气?你想多了!失败了,就要接受失败带来的惩罚,欠债必须还钱,这是规矩。”“孟家会还。”孟诗琳只答。“拿什么还?拿联姻来投机取巧占便宜?以为两家成了亲家欠款就可一笔勾销?”杜亨龙说,“孟家只剩这个了?”夏天祖替孟诗琳难堪,杜哥有把人说得钻进地缝里的本事。如果是妹妹,这时候该一捂脸,往门外跑走,躲进房间羞个两三个月不敢出门。唔,不错,孟家妹子有他脸皮的一半厚度,此时此刻还能坚挺地站着。“杜少爷,杜老爷虽是递了贴子给我爹,但您这门亲,我高攀不上,也不想要,欠债,我也会想办法还上。”孟诗琳放缓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偏头看他,“隔墙有耳,原来我背后说了杜公子几句话,当真传到你的耳里,你听见了,所以这么生气?”咦,夏天祖坐直了身子,瞪圆了眼,是这缘故?杜亨龙能被人用言语说得生气?不,杜亨龙表情中还有生气这项功能?夏雨菡直接问了出来:“胡说,杜大哥怎么会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夏天祖左看右看,没妹妹那么鲁莽问出口,但身子在沙发上扭来扭去以显激动。孟诗琳却眼眸只盯在杜亨龙脸上,喃喃,“原来我娘说的是真的,你真听见了?”屋内陡然冷了几度,夏天祖搓了搓胳膊,见旁边这位脸色一向没什么改变的,这次却也少见地添了丝难看,忙从喉咙里呵呵两声来,“呵……杜哥,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没有个难处,依我看……”还是忍不住问了,“杜哥,她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孟诗琳抢答:“也没说什么,就说我了我不想嫁他的理由,两家不会联姻。”夏天祖眉毛挑得竖了起来,头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了?他一直以为自杜亨龙出生之后,能反击挑衅他的异性得百年后出现.......要老得上百岁人生阅历丰厚得成了奶奶辈的人才可以无视他的毒舌。“什么理由?”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兴奋,沉声问,“大略说说就好了。”孟诗琳还真打算说,唇齿欲动,杜亨龙哼了一声,“我也没打算娶你,所以,该还的钱你们孟家还得还!不能坏了道上的规矩。”孟诗琳遗憾地朝夏天祖说:“改天告诉你。”夏天祖一拍大腿,哎......夏雨菡责怪地盯了她哥一眼,“对,杜哥说得对,今儿你来借钱不还,明儿他又来借钱不还,还都倚靠些七弯八拐的关系想把欠款平了,这钱庄还怎么做生意?”夏雨函落到她哥身上,“哥,你说对不对?”夏天祖无法,半垂头,挡半边脸拿手指抠额头,“对,对,对,当然对。”妹妹啊,你就别添油加醋行么?没见今天的事情况不对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