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转眼入了初夏。

这日周逸凡恰巧经过别墅后面的小荷花池,此时小塘睡莲初开,映着湛蓝色的天,十分好看,周逸凡见那睡莲生得好不惬意,便想着如果能折下几枝,正好拿回家中给妻子学插花。

他左看右看,见四周无人不由顽心大作,便脱去了身上的西服、卸下了鞋袜,打着赤脚,又将裤脚卷到了到膝盖上,一脚踩入了小荷花池内。

噗通一声响,周逸凡的脚底忽然一滑,他整个人差点钻入了水底,他赶紧立直身体,水竟然到了腰部,谁曾想到这池塘的水能有这么深,他以为至多是到膝盖处,眼睛所见通常与事实有所偏差,周逸凡不由心中暗暗发笑。

这时衬衫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身上极为不舒服,周逸凡索性将之一并脱下来,他赤着上身,正欲将卷起的衬衫往池岸边上抛,还未回头忽听到微微“喀嚓“一声响。

有人在偷拍,周逸凡立即警觉地自水池中站了起来。

只见一个女郎站在了池塘边,她长发披肩,身着一袭艳绿色的连身裙,手里拿着一部单反,背着光也看不清楚是什么模样,但就这身形与装扮至多也就是二十出头。

周逸凡有些不悦,问她:“你在拍什么?“

女郎笑着指了指池塘道:“拍睡莲呢。“

周逸凡不信,他指着女郎说:“你等我一下。“

女郎也不应他,转过身继续拿着她的单反四周围寻景。

周逸凡怕她溜走,便一边盯着她一边利索地将衬衫胡乱地套在身上。

他爬到岸上一个箭步走到女郎跟前。

“可否借我看看。“周逸凡瞪着相机,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问她。

女郎捧着相机的手瞬间休止,空气似被凝结,二人足足僵持了半响,她才极不情愿地将单反塞进了周逸凡的手里。

周逸凡赶紧打开单反的视窗,逐张逐张检索存储。

有山、有水、有白云……直到翻到了池塘。咦。确实是只拍了睡莲。

周逸凡来来回回又细细看了两遍才明白是自己敏感兼莽撞了。

可是有时候是不得不谨慎的,他的建筑事务所此时于业界中已经小有名望,最近正打算申请加入国际建筑事务所的名列中,倘若此时坊间流出他的不雅照片,对于建筑事务所的申请计划会相当不利。

周逸凡关闭电源将单反递还回女郎的手中,他刚想与她说声对不起,还未抬头便听到“哇”地一声尖叫,一股奇妙却极为雅致的香味飘渺地钻入他的鼻中。

原来在他翻查相机的存档时,那女郎刚巧侧着身也凑过来看,周逸凡这一抬头,整好撞到了女郎的脸颊。

女郎一手托住单反另外一手捂住自己半边脸颊。

周逸凡觉得过意不去连忙问她:“有无撞伤?“

女郎半侧过头一手捂着脸,她瞪大眼睛看着周逸凡也不说话。

周逸凡至今也未能看清楚她的样子,但自她捂着脸的手指透过去,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下肌肤雪白,眼睛大而慧黠,眸子乌黑发亮又黑白分明,又听她俚语发音准确,应该是位长得不难看的本阜女子。

本阜是亚洲小有盛名的东西方文化汇合之都,来自世界各地及各种不同宗教种族的人群在此处和平共处,可惜由于外迁人口太多的缘故,故本阜出生的女子就相对少了,本地人需精通英文、中文、闽南语、马来语及当地一些俚语,刚才二人对话用的便是俚语,但华人的俚语又与本土的俚语稍微有所区别,其中难免会夹杂一些由华语异变而来的字句。

由于就本阜出生的华人的比例相对要少一些,一旦遇见了便会暗地里偷偷相互扶持照应,漂泊异乡三四代的后裔们,对于故乡的根犹有不同情怀,那是身在故乡其中者所难以体会的。故即便是已经经历了将近一百多年的沧桑变革,但于异乡中却独存下了诸多连故乡也不曾存下的习俗、手艺、技艺等等。

兴许与诸多事情一样,唯有险些遗失后才额外懂得要去珍惜。

此时,女郎站在那里足足低了周逸凡大半个头,她身材本来羸弱,此刻又低着头捂着脸,形容十分无辜。

周逸凡深深觉得过意不去,又见她是华裔,本来就有着血缘同根之情谊的,便低下头柔声问道:“要不要去看医生?!”

女郎摇摇头,才清晰而倔强地抛出了两个字,说:“——没——事!“

她仍捂着脸一手抱住单反,转过身便朝另外一个方向快步地走。

周逸凡不知怎么竟被她的语气所震慑,他愣愣地呆在来原地不知该做什么好,忽然又思想起自己怎么连道歉都忘记了,连忙冲着女郎的背影大声喊:“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也没有回头,只是以手指在虚空中跟周逸凡打了个“O“的手势。

在本阜,“O“有时是可以的意思,有时是结束的意思,有时是安的意思。

周逸凡呆呆站在原地,脑子有些轰轰地发懵,不知那女郎的“O”究竟代表了哪一层意思。

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也忘记自己要摘睡莲的事了,便胡乱地套上鞋袜,一手抱起西装外套,垂头丧气地朝住所的方向走去,刚走到住所,却见一辆大大的白色的工用车停在了家门口,周逸凡心中“咦”地一声,他朝大厅走去。

只见几个穿着蓝色工人制服的人员自工用车上,逐件将笨重巨大的货品搬下车往屋子里送,保姆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楼梯口嬉戏,吴长洁站在大厅的一角,她一手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边在现场指挥,在场的人员忙得不亦乐乎。

“换家具?!”周逸凡见那些物品极为大件,外面又披着白色的厚麻布,便询问妻子。

吴长洁冲着丈夫发笑。

只见他全身湿了大半,裤脚一边挽到膝盖上另外一边拖沓在地上,皮鞋上更是一堆灰泥,袜子拽手里、西服挂在肩膀上,头发乱成一团麻,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怪味,他的神情恍惚,宛若一名刚与顽童在泥地里斗殴回来的中学生。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

周逸凡这时才醒起,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才咧开嘴冲着妻子傻笑。

吴长洁也不问他,她捏着鼻子推他去浴室。

周逸凡洗漱完毕,觉得累,便胡乱地趴在床上昏睡,醒来时瞧瞧闹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他不见妻子躺在身边,觉得奇怪,肚子又有些饿了,便起身自卧室走了出来。

经过书房,周逸凡眼睛不由一亮。

这所住宅是去年购下的,带着小花园有个私人泳池,连着阁楼与天台总共三层楼,周逸凡将设计与布置权交给了妻子,女主人才是一个家的灵魂,他并未糊涂到要以自己的专业干扰于这种天然次序。

学大提琴的吴长洁在大学时研修过美术,所以并未叫他失望,在无数的设计构想中敲定了小欧式的设计风格,全屋家具采用棕色为主色调,墙涂成灰色,只是有些角落铺上了颜色艳丽的十八世纪复古的墙布;地板以镶嵌着贝壳的梨花木为主,有细致的欧式古典的手雕刻花在上面;再用巴洛克的浮华风点亮于装饰,配上复古的太阳镜及手绘的花瓶等等。

装修完毕,整座房子效果既典雅又不至于浮夸,既沉稳又不失于活泼,这让周逸凡大为欣赏。

此刻书房的灯是亮着的,但里面的家具尽数被换掉:原先放着的法式刻有雕花的玻璃门书柜,被换成了两个梨花木博物柜;同一色系的电脑桌变成了古色古香的中式书桌,大班椅变成了太师椅;欧式二人的绿色小沙发被换成了棕色的大床榻,上面摆着小茶几,床榻四周均刻有小蝙蝠及代表吉祥富贵的牡丹花;本来欧式风景的油画被换成了仕女图,床榻后面的墙上也挂着一幅横画,周逸凡走近一看是南唐画家顾闳中的作品:《韩熙载夜宴图》。

水晶灯被换成了古香古色的莲花灯,绢本设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更是如堕画境,周逸凡不知怎么竟想到白天遇到的那位女郎,咦,她身上的那股淡雅至极却叫人一闻难忘的香味,似与此景有着某种宛如隔世的暗妙应和。

忙到此时,吴长洁才算是张罗完毕,她经过二楼正要走进去卧室,却见丈夫独自一人愣愣地站在画作前面发呆,她走进去将自己的头轻轻地靠在了丈夫的肩膀上,不是不累的这一天,肚子里小小的人儿正以沉默提出抗议,平素这小小的人儿会在她的肚子里耍耍拳翻翻身什么的,今日却尽数拒绝。

周逸凡揽着妻子的腰,他低下头柔声问她:“怎么忽然爱上了这个?“

“小姨的小女儿要来小渡暑期。”吴长洁累得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又不忘解释道:“她是学考古专业的,不知怎么又迷上了汉文化,说是要来这里考些材料回去。”

“小姨的女儿?!”周逸凡想了想,在七八年前他见过那个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看上去特别安静,那时大概才十三、四岁,算来现在应该也有二十出头了。

时光真似流水,新的一代马上又要踏入社会了,周逸凡不由暗自叹息。

他扶着妻子走入卧房,两个人的体重,他现在又抱不动她了。

周逸凡将灯熄灭,月光透过窗纱淡淡地洒落在了妻子的身上,七八年前他们的两个孩子还未出生,此刻已经准备要迎接第三个孩子了,一切恬静而安详,周逸凡帮妻子盖上薄被,自己独自一人偷偷溜到了阳台上去吹风,他发觉自己近日的感慨似乎多了许多,诸多从前未曾有过的体会不知怎般,忽然自心中偷偷地孕育生长并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他。

近半年来他头顶开始生出白发。

还未活透,便已迫不及待地老去。

生命应与谁来计较这许多?!

又过了二三日,周逸凡每日回到家中均发现家中发生了各式各样新的小变更。

看来吴长洁十分重视小表妹来度假的事情,也难怪,吴长洁与她小姨关系甚好,本来她娘家人尽数移民到了澳洲,而她因要照顾两个孩子,也无暇前往澳洲与家人团聚,虽说现在网络交流方便,但终究与见面是不同,则又难得有娘家的人要来小住,心中自然不是不高兴的。

周逸凡深深明白妻子的寂寞,她早早嫁给了他,亲朋好友通通不在身旁,又无同事同学同伴,几个谈得不错的也不过是同住在小区里的邻居,她的生活圈子太窄,身边并无真的聊得来的知己。

吴长洁又太有教养,往往连牢骚亦不大懂得发,寂寞与环境好坏与是否快乐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故诸多的事情便是旁人给出再多的关爱亦是难以填补的。

周逸凡不禁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要将心思摆在家里,多陪陪因为深爱自己而甘愿忍受寂寞的妻子。

第二章
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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