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吴长洁一早起来便自网上订购了一部健身器。不论任何时候都不可放弃自我,吴长洁偷偷跟自己这样说。她站在镜子面前左观右看,除了小腹是比较突兀的外,其它的部位还是可以的,那收一收腰很快就能够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了。自那日方程送她回来后,吴长洁整个人的关注力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虽然仍一如既往地帮两个孩子看功课,可是她开始每天至少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用来锻炼、跑步、做瑜伽、做面膜、做按摩及阅读。她又拿出了大提琴,每日至少坚持练习两个钟头。这些都是她未嫁给周逸凡之前就有的习惯,现在才一一捡了回来。吴长洁甚至在网上订了一整套画板、画架、颜料及水彩纸准备练习绘画,她以前一直都有画水彩画的习惯。但不知为何,即便是如此,她的心仍是空落落的。她已经尽量使自己忙碌起来了。吴长洁甩了甩头,她走到了书房准备抄一下经文,正拿出笔墨纸砚时,忽然身后有人敲了一下门。吴长洁回头一看是保姆,她说:“有位先生到访,人已在客厅等候。““先生?“吴长洁放下了手中的宣纸。怎么这年代还有人会不约而至?就今时今日的习惯,至少会提前约定。吴长洁随手拉了一条银灰色的开司米披肩披在了身上,才走下楼去。还未走到饭桌前面,便听到小小的子键在说话。“你说这套模型总共有三百多块?”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期待。“对啊,这是欧洲一座世界闻名遐迩的古堡的建筑模型,你砌完后,我再给你讲关于他的故事。“一个男人说。“真的吗?”子键鼓了一下掌,又问:“那如果我明天就砌好了呢?”“那我明天晚上就过来。”那男人应承他。吴长洁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她蹲下身来搂着子键,问他:“三百多块,你明天能砌完?我不信!“子键不由赌气,他挣脱出吴长洁的怀抱,一把抱起模型盒,答:“你怎知道我不行?”说完,他便抱着模型盒一溜烟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你故意激他?”那男人站起身来哈哈哈大笑。吴长洁也笑,说:“他是这样,如果不激他,回头就忘了,家中许多模型就堆在了他的房间里,连塑料袋都不曾打开过。”那男人点点头,说:“可以理解,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应承个什么事情,一扭头就忘了,一溜烟便跑去玩别的什么东西了。”“程教授,今日怎会有空?”吴长洁笑着问他。方程搔了搔头,笑道:“我刚好路过。“吴长洁低头一笑,她当然知道他就是特地来看她的,不然怎会连模型都准备好。方程朝周围又看了看,奇怪道:“怎么没看到另外一个孩子?”。他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里面不知是什么,但看来是给子容准备的。吴长洁答:“司机送子容去参加补习课了,要迟一些才能回来。”方程点点头,说:“现在的孩子太辛苦了。“说着他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了吴长洁。吴长洁打开来一看,是一套新款的电子阅读器,里面全部是正版的科普知识。吴长洁跟方程笑了笑,说:“你实在是太细心了。”方程瞪着她看,也不说话。吴长洁被他瞧得有些尴尬,她随手将礼物放在了餐桌上,说:“上去喝茶。“方程点点头,二人便走上了二楼的书房。一入书房,方程的眼睛不由一亮,这房间的布置实在是太对味了,不论是那盏悬挂在书房中央的昏黄色的古香古色的莲花灯,或者是那张铺着绿色绸缎的棕色的老榆木罗汉床,或者是墙上挂着的那张仕女图,或者是那套古朴的中式书桌……皆是极富有东方神韵的。方程转过头,只见吴长洁早已端坐在了书桌前正在洗涤茶具,她身着一条中绿色中式改良的苎麻长袍,袖口上缀着深绿色的流苏,随着她泡茶时的手起伏而摇曳生姿;黑色的长裤是香云纱制成的,它色泽乌黑发亮,上面有淡淡的深褐色的纹路,配上那长袍,这使吴长洁整个人身上泛发出一种既雅致又飘逸的气质;她绿色袍子外又披了一条银灰色开司米长流苏披肩,衬着她一头蓬松绵长的长卷发,人端坐在这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书房中,方程只觉得眼前这人、这境,就是自画卷中走出来的,它美得不似真的。不一会儿,茶香幽然袅袅生香,方程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了吴长洁的旁边,只觉得她泡茶的样子气定神闲,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安宁祥和的气息,顿时觉得眼前这人分明比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更富有魅力,她少女时代的那点不食人间烟火气在经过了人间将近十年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熏陶下,竟然生长出了另外一股韵味,她如一坛酝酿得恰到好处的女儿红,闻之使人惘然,二闻教人陶醉。这样的女子温润如翡翠,韵味如青莲,那周逸凡定是瞎了眼了,不是不叫旁观者愤愤不平的。正想着,吴长洁将泡好的茶递到方程面前。她冲他嫣然一笑,方程的脑子不由一片空白。她在他的心中,于这十年中早已悄然生成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而她并不知晓。方程拿起茶淡淡地尝着,心中却早已是惊涛骇浪。“味道还行?”吴长洁问他。方程一饮而尽,他点点头,说道:“在这里喝茶,感觉不像是在喝茶。““嗯?”吴长洁不无奇怪地看着他。方程指了指书桌后面的罗汉床,哈哈一乐道:“可以抽大烟,时光倒退到一百余年前。“吴长洁一听,也咯咯地笑。“却还差了几样。“方程眨了眨眼睛,他一脸坏笑。“嗯?“吴长洁用手托着腮,眼睛撇着他看。这方程还跟当年一样喜欢贫嘴,好话从来不讲,嘴里吐不出半颗象牙,可是偏偏教人一琢磨那味道又皆是对味儿的。他那张嘴,曾在学校里说疯了不少人,可是最后大家却又皆拿他没了办法,不是因为他有权势,而是因为他话中自有他的真味及正解在其中。方程走到阳台,他指了指落地窗,说道:“此处若是挂一个鸟笼,那里再放一台留声机。”他又指了指罗汉床边。说着忽然又盯着吴长洁的衣服看了看,摇了摇头说道:“这衣服也不行,得再换一套旗袍,旁边再站一个穿白色衣裤、梳着长辫子的妹子。”吴长洁不由觉得有趣,她笑着问他:“那能怎样呢?”“拍残片。”方程忽然哈哈一乐。他又坐回到位置上,二人看着对方的眼睛笑。他们曾经一起去国外参加一个音乐比赛,当时在场的所有选手都穿了西式的正装,只有吴长洁一人是穿了一袭绿色绸缎的中式旗袍,她的整个造型是参照二十年代上海名媛的造型,那时东方美学还未能渗透到全球,故吴长洁一露面,周围便自行于各种注目礼。不巧,二人座位旁边是一对来自东南亚地区的参赛者,他们撇着眼睛偷偷讥笑吴长洁是“来拍残片的。”,用的虽是俚语,偏方程在东南亚少住过不少时日,他自然听得懂,当时他面不改色,却不想,这冒险的造型却让评委们过目不忘,结果吴长洁在那场比赛中优胜,颁发奖杯的当晚,二人又见到那日取笑他们的参赛者,他们一无所获,方程走过去时,故意用法语大声说道:“老残片”,闹得对方几个人当场脸都气歪了,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提前离开了颁奖典礼。吴长洁当然记得当时的情景,二人看着对方,不禁哈哈大乐。“你知道其实我当时虽然听不懂,却知道是他们不怀好意。“吴长洁笑道。方程点点头,说:“当然,善意或者恶意不用说出口的,人心里自有数。““但后来听到你故意用法语数落他们,便听懂了。“吴长洁想到那场景,不由又哈哈哈大笑不已。这一笑,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期。也就只有在方程面前她会这般开朗,因为他实在是一位既有趣又有才又负责任的教授。咦?奇怪,她已多久不曾如此刻这般放肆地笑过?是自遇到周逸凡后吧,他在他面前的刻意老成,于今时今日看来造作得如此明显,她却甘愿为他克制住自己的真性情,却不料十年后方知,她心中自以为的包容与迁就,原不过是他依据他自己的喜好,故意将她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样。一个男人会用这么卑鄙的心机与手段“调教“于对方,使对方成为自己希望她成为的那种样子。吴长洁此刻才明白,周逸凡的心机藏得有多么阴森,她想到这里,眼泪忽然止不住便夺眶而出。方程看到吴长洁轻抹泪光,知道她定是想到哪些伤心处。他也不说话,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方程顺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吴长洁的身旁,他将吴长洁的手抓过来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手掌心中。吴长洁也不抽开。他静静地握住了她的手,她静静地让他握住。时光忽然嘎然而止。一瞬间,似乎不见了来时与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