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村后已经流浪了多久？二十多天？还是三十多天？

化一已经算不清时间，只觉得这一段时日比他人生的前十九年还要漫长得多。

他首先学会的就是沉默。虽然已经走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但化一不再逢人就打听桃源村。因为他明白了，他能遇到的人中只有极少人是友善的，而这极少的人之所以会向他表示友善，大多数也是另有他图。

他还学会了像藏在暗巷中的那些脏兮兮的小孩一样，抓昆虫来吃。老鼠的尸体也很多，但一般没有人去捡，大概是染疫的风险更大。最难获取的是水。由于尘沙的刺激，化一这些天常常咳血，但却没机会喝到干净的水——这里的雨水都是酸味的。

出村以来，他越来越多地见到功能超乎想象的金属器械，其中很多他从别人的口里偷听到了名字，不知道名字的他就自己在心里为它取一个名字。如果不是因为他朝不保夕的生存状况，他一定会抱着强烈的兴趣去研究每一样器械的内部机关构造。

可以说，化一此前在桃源村的生活经验已经被全盘推翻，他像一个新生儿一样懵懂地认识着这个未知的世界以及在其中的生存之道。支撑他努力活下去的信念便是“回到桃源村”。为此，他能突破底线接受肮脏的食物与水，但唯一无法放弃的，就是桃源村多年的教育植根于他精神深处的道德观。

他看得出来，在村外的世界，道德早被人们弃如敝履。但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丢

弃道德心，这是他仍属于桃源村的证明。

天气越来越干燥，化一有两三天没喝到水了，舔舔舌头，嘴里像是有沙子。

“嗡——！”

一个男人操控着“圆形运载器”（这是化一自己取的名字）风驰电掣地运送一个巨大的包裹，掠过化一身旁。因为速度太快，拐弯时运载器倾斜，使包裹蹭到了旁边的墙，在挤压下掉出了一些东西。但男人丝毫没注意到，飞速离开了。

化一小心翼翼地去检查男人掉下的东西，一瞬间心激动地快要跳出胸口。

那是三块压缩饼干，和一包种子。

压缩饼干，是这个世界相当高级的一种食物，也是被用作资源交易的通货。虽然在“生产日期”和“保质日期”这两栏写着化一不熟悉的年份，但是市面上流传的压缩饼干似乎都是这个年份前后生产的。在物资匮乏的区域，有人会把压缩饼干的碎渣收集起来跟人交换，而化一捡到的，可是三块完完整整、带包装的压缩饼干。

种子，在桃源村是寻常之物，但化一离开村庄后就再没见过。显而易见，外面的世界并没有适合耕种的土地。但如果这个男人掉下了这样东西，莫非他也来自一个有土地可耕种的地方？也许他也会知道桃源村？

像是茫茫大海中找到一根浮木，他诚惶诚恐地用披风紧紧地包住这些物品，循此前那男人前进的方向而去。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色是多么引人注目的紧张，也没有注意到背后有撬棍刮墙的声音。

察觉出不对时，这根撬棍正朝着他脑袋砸过来。化一歪身一躲，避开了正中太阳穴的一击，但同时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

拿撬棍的是个面目狰狞的年轻人，眼球突出，脸上有刺青。他的发型只有中间一溜立起，染成了粉色，就像一个鸡冠。他狂乱地呼喊，带有吸食福音粉后常见的亢奋。

化一连爬带跑地想要逃走，不料又有一辆摩托车呼啸而来，横在化一面前，上面跳下来三个粉头发的同伙儿——他们脸上有同样的刺青，手里分别拿着钢管、撬棍。

这四人把化一团团围住，逼至墙角。

以化一目前的身体状况，很难使出力气反击四个亢奋的小混混。他现在乍然醒悟，那些街角巷尾头破血流的尸体，墙面上由人血胡乱涂抹出的画与字，也许就是由这些每一天都像在进行末日狂欢的暴力团体所为。

眼看他们将撬棍高高举起，化一本能地闭眼。

自己难道就要这样结束了？

突然，一个小混混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化一睁开眼，看见之前那个驾驶圆形运载器的男人出现在小混混身后，他戴了顶军绿色的旧帽子，压住了一头天然卷的黑发，手里拿着一把发着“嘶嘶”电光的圆筒，指向四人。

“军……军用械！”粉头发大惊失色。

“识相的话，就不要麻烦我杀了你们。”他声音不高，但很有威慑力。

四个人连摩托都没敢开走，拔腿便逃。

“请，请不要走！”

化一甚至没有起身，而是先手忙脚乱地把怀里藏着的种子和压缩饼干递了出来。

那男人眼睛一亮，伸手把化一一把拉了起来。他的小臂粗壮有力，在这里绝对不是常见的体格。

“我想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化一迫不及待地开口。

卷发男人看化一形容落魄，抖了抖手里那袋种子，诚恳地说：“如果你需要这三块饼干，可以把它们留下，我只要找到这袋东西就够了。”

“我想要的不是饼干！”化一声音嘶哑地说道，“我是想问，我要问你重要的问题……”

问题还没问出口，化一就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地方卖干净的蒸馏水，而且那里群居者多，比较安全，”卷发男人拍拍化一的背，“去喝点吧，我请客。”

“桃源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地方，你不是吸福音粉把脑子吸坏了，空想出来的吧？”

“怎么可能！”化一喝了水恢复了精神，听到这里激动得用手一砸吧台桌子，吧台后的老板投来不满的目光。

“抱歉，但我真的……”

“别激动，小兄弟，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毕竟，你说的那种地方、以及人们的那种生活方式，听上去太异想天开。”卷发男人喝了口水，舔了舔嘴唇，“但我知道，人类曾经那样生活过。”

化一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讲，直言不讳道：“我觉得即使你不知道桃源村，但你住的地方一定和桃源村相似，说不定你住的村其实就离桃源村很近。因为——你掉的东西不就是种……”

男人赶忙示意化一不要继续说，化一很聪明地意识到“种子”也许算是一个敏感的物品。化一压低声音：“嗯，就是那个，你我都知道，它是需要土壤的，也需要气候环境。我自

离开桃源村以来，从没有见过合适的土壤，更别说气候了。你如果有那个东西，那你一定来自……”

男人也压低声音道：“小兄弟，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来自你所谓的有合适土壤的地方。我们是人工培育这些玩意儿的。但是我很惊讶你竟然对它这么了解，看来你所说的桃源村是真实存在的？”

“本来就是真实存在的！我干嘛要骗你！”

“那你莫非真的就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十九年？从来没有出来过？”

“我说过了，桃源村从刚迁入的居民——也就是我爷爷那一辈，到我这一辈，从没有人出去过，我……我恐怕是第一个出村的人了。”化一有点羞愧，“我自己并不想这样……”

卷发男人神色凝重地沉思了一会儿。

然后他一字一句地问化一：“那从你爷爷迁入桃源村开始算起，你们那儿的人在桃源村生活了一共有多少年？”

“我不太清楚我爷爷具体是多少岁来到桃源村的，因为我们那儿村里的老人不太说这些事，但我感觉桃源村历史起码得有四十年了吧。”

卷发男人面露难色，试探性地提问：“你爷爷难道从没告诉过你……”

“告诉过我什么？”化一非常好奇。

“他没告诉过你，世界已经毁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