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是那名叫“嗔”的少女骑摩托车载他穿行于街道，化一难以想到这座“废城”竟有如此庞大。

卷发男人说过，在末日以前，这似乎也曾是一座全球闻名的繁荣城市，但化一对于“繁荣”的想象也仅仅止步于桃源村那样的地利人和、安居乐业。

时至今日，他才具象地了解到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他们摩托车跨越的距离大概已经可以环桃源村两周，却仍然在城内——而这仅仅还只是一座城市。照卷发男人的说法，在末日以前，整个地球有数不清的城市，特别繁荣的，少说也得有十来个。

在如此广袤的土地上、在无边无际的世界里，真的只有桃源村是最美好的一方净土吗？有一瞬间，化一脑子里闪出这样的问题。不过只像小火花一样，迅速熄灭了。外面的世界再大，也只是无穷无尽的凋敝与丑恶。

桃源村就是最美好的地方，是他一定要回去的地方。

天光又暗淡了下来，但嗔没有停在任何一条有灯光的街道。她一言不发地驶入恶臭冲天的垃圾堆放区。听到摩托发动机的声音，藏在垃圾堆里捡东西的小孩纷纷把手电筒关掉，隐藏自己的行迹。化一觉得黑暗中仿佛有很多双观察着他们的眼睛，让他直瘆得慌。

嗔则毫不在意，她一股脑地穿过了“垃圾园”，继续向前，直到一栋破败的垃圾焚化厂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停在了焚化厂门前。

焚化厂很高大，但从外面看，半点灯光都没有，二层外露的走廊都坍塌了半截，让化一有种不祥的预感。

焚化厂的大门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锁——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用，不过嗔也没打算从那儿走。化一跟着她走到侧门，侧门入口只是一扇半掩着的小木门，进门以后便是一个小小的隔间，里面有向上和向下延伸的楼梯，还有一个两叶紧合的金属门，金属门旁边还有两个标注着上下箭头的按钮。

“这是什么？”

“这是电梯门。”化一什么都不懂，让嗔有点无奈。

“电梯门？”

嗔没有继续解释，开始以一定的数字规律重复按上下箭头。化一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也没敢问。化一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很多东西得靠“电”来运转，但这栋建筑看上去似乎没有通电。

嗔按了半天按钮，“叮”的一声，电梯门居然开了，后面是足以站七八人的空间。出乎化一的意料，里面还亮着灯，在这一片漆黑中，看上去尤为刺眼。

嗔把摩托车先推进了电梯，示意他也进去。二人进去后，电梯门缓缓合上。

“接下来要干什么？”

“等着。”嗔看向电梯角落的摄像头，不耐烦地用指关节叩了叩电梯内壁。

电梯动了起来，化一恍然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木盒里的一个物件，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

电梯停了，嗔对化一说：“你别靠着那边。”

化一刚挺起身子，就发现他身后那堵“墙”朝上翻了开来。

这一开，向化一揭示了什么叫“别有洞天”。

外表毫不起眼的垃圾焚化厂内部，两层楼被打通，被改建得像个礼拜堂，宽敞又明亮。一楼右边居然停了一溜的摩托车，跟嗔今天驾驶的那辆大同小异。中庭偏左，有螺旋向上的阶梯，连接着二层的天井走廊。化一遥遥一看，二楼的壁橱里似乎堆放着燃油和武器，还有成堆的压缩饼干。再仔细一观察，这整个空间都没有任何通向外的窗子，堪说是一个密封的铁皮堡垒，又掩人耳目地安了层焚化厂的外壳。

在大堂最深处还有几级台阶，上面有一张摆满了大大小小显示屏的桌子，有人坐在桌子后的国王椅上。他没有站起身，透过显示屏间的缝隙看向二人。

“欢迎回来！不过……你这是从哪里捡来的流浪小狗啊？”

化一嘟囔：“我不是狗。”

国王椅上的人像被他这话逗乐了，笑着站起身来。化一意外地发现，这是一个身体修长的金发少年，看着比自己还小两三岁，容貌像女孩一样清秀，但不失男孩的锐气；一双碧绿色的眼睛闪耀着理性的、和善的光泽，是个当之无愧的美少年。他的装束也是化一从没见过的类型：戴了顶高礼帽，身着有些俏皮感的条纹西装，手里还握有一杆通体全银的手杖。

“恕我冒昧，这位先生。请问您光临我们的‘秘密基地’有何贵干呢？”少年玩笑般地微微欠身，假装致歉，“当然如果一代这样随随便便就带人进来，我想这里也就称不上是什么‘秘密基地’了。”

化一还没开口，被金发少年称作“一代”的嗔就先说话了。

“他也在找自己的出生地。还有，别那样叫我。”

“哦？有趣。”金发少年听到少女这样讲，向他们走来，“难道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他可能和我们一样。”

“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化一看来，自己和他们并没有任何相似。

金发少年走近了化一，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还真没看出来，你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化一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特殊之处？我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金发突然将银手杖敲在他右侧的裤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先生，带不明器械来别人家做客，不太礼貌吧。”

少女一听，反手就卡住了化一的脖子，眼中杀气逼人。

“不，不，这不是武器什么的！”化一抢在被扼死之前拼命解释，“这只是一个模型！”化一的爷爷去世后，给他留下了一样拼不出样子来的“东西”，化一因解不得玄机，就仿

照那“东西”的各个部件做了一个微缩版的模型。并缝在自己裤腿的内袋里，权当是一个护身符。经历了这么多事，它还好端端地藏在内袋中，却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金发捏了一下手杖，底部就弹出了刀片。他不由分说地对着化一的裤腿一划，化一只觉得腿上一凉——幸好没有受伤，那模型就从破口的内袋中滚落出来。

金发少年收了手杖的刀片，从地上拾起这个模型，端详了一会儿。

“真惊人，这居然是木料的。你从哪里来的这东西？”

“这是我自己做的。”

“嗯？什么意思？”

“我是干木工的，这模型的部件都是我自己打磨雕刻的。”

“等等，”金发少年态度严肃起来，“我是问，你的木料从哪里来的？”“木头？不就是从树上砍下来的吗？”金发少年和嗔面面相觑。

“树？”金发难以置信地摇头，“你当我是傻子吗？哪儿来的树？”

“我没骗你，我的故乡有很多树。”话刚出口，化一自觉失言，“总，总之，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打听……关于我故乡的信息。”

“故乡是什么？”金发少年问出此前嗔问过的问题。

“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喔。”金发少年挑了挑眉毛，“你是指制造你的地方。”

“制造？”化一觉得这个字眼有点奇怪，“不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有什么区别？”

化一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得再讲一遍自己的来历：“我的出生地是一个叫

桃源村的村庄，我们那里有几百口人，在桃源村生活了三代。此前从来没有村民出过村，但就在前不久，桃源村突然遇到了可怕的灾难……我是在灾难中被河水意外带出村的，昏迷醒来后人就在这座废城了。我现在找不到回桃源村的路，希望你们能帮帮我。”

金发少年面向嗔，用一根手指在脑袋旁边转了转。这手势是在质疑化一的精神状况。嗔替化一申辩：“这家伙刚来外面不久，什么都不懂。”

此时金发少年刚好走到化一背后，他突然用手杖捅向化一的背，化一没预想到会有这么一击，身子没稳住，向前踉跄了几步。喘气的时候又咳嗽起来。

金发少年撇撇嘴：“身体没什么特别，虚弱，脱水，呼吸系统似乎有积疾。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人。”

嗔：“但他也是通缉犯！”

化一急忙起身：“我不是通缉犯！”

嗔烦躁起来：“你没被通缉的话，铁皮狗为什么会对你开枪？”

“你是不知道，你躲进水吧后厨的时候，那些机械……铁皮狗突然发了疯，把水吧里所有

的人都杀死了！我坐得离门口最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

金发少年插话：“如果他不是在撒谎的话，说明影人现在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你。你该感到自豪啊，一代。”

“别再叫我‘一代’！”嗔不耐烦地把武器朝往旁边一丢，碰撞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化一无奈道：“我真的没有撒谎，我不是通缉犯！我又没有杀过人！”

嗔不再理会化一，只撇下他和金发少年，径直朝二楼走去。而金发少年好像觉得化一说的话很可笑，问道：“谁告诉你被通缉就是因为杀人？”

化一对此问题并无底气：“我也是听别人这样讲……”

金发少年把手杖转了起来，以略带轻蔑的口吻说：“那些人叫它们‘机械警察’，就真的以为它们抓捕的就是犯人。实际上，如果一定要用人类旧文明内存在的东西来比喻它们的话，我觉得倒不如叫它们‘捕鼠器’更为贴切。那些小心翼翼地躲在阴暗角落里、吃着被人剩下的残渣苟且偷生的老鼠，当然不会被抓捕。只有那些敢于偷抢‘粮仓’，最大胆、最肥硕的老鼠，才会引起捕鼠器的注意。”

化一仍是一脸不解。金发少年把刚刚一直捏在手中把玩的那个木头模型朝化一轻轻一丢，被化一接住。

“你这个东西，真不是偷来的？”

化一有些生气，他觉得这种质疑是对他的侮辱。

“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会干那样的事！”

“你别紧张啊，偷东西不是很正常吗？”金发少年意外于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们桃源村的人绝对不会以不正当的方式去霸占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化一有些激动，

“你别把我和这外边儿的人混为一谈！我在桃源村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金发少年将手臂伸展，朝化一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那么，现在恭喜你来到了真实的世界。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原始社会，人必须要像动物一样迅速成长。如果你三岁还没有学会偷盗，五岁还没有学会行骗，那就可以说你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以你现在的状态，说是一个婴儿也不为过。”

他的这番话让化一感到很不舒服。

化一转身道：“如果你不想帮我，那就让我走吧。”

“谁说我不帮你？”金发少年语气还是带有一丝戏谑，“既然你如此‘正直’，那你刚刚说你出生的地方有很多树，就是真的咯？”

化一没有回话。

“别这么戒备嘛，你不多提供一些那地方的信息，我怎么能帮你找回去呢？”

“你为什么要帮我？”化一质问道。

“因为我有余力帮你，而且我很好奇。你要知道，在已经毁灭了的世界，最富庶的人也没有多少乐子可寻。帮你花费不了我太多力气。而对你来说，要是拒绝了这个机会，只靠你自己的话，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多久呢？”

金发少年站定在化一面前，双目与他对视。

“我从来没有见过活着的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只是有兴趣亲自看看。”

金发少年向化一伸出右手，他的眼睛看上去那么纯洁无暇，让人一时之间忽略了他勾起的嘴角暗藏的狡黠。

化一思量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说道：“我的名字是化一。”

金发少年展开灿烂的笑容，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你可以叫我‘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