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焚化厂不仅仅是内藏了一个小“军需库”,它下面还有连接着废弃防空洞的地下通道。防空洞的出口已经被堵死了,地下通道则朝另一个方向继续延伸,直至一座离焚化厂足够远的瞭望塔。

因为被贪要求“找点活干”,化一便被驱赶到这座瞭望塔上。他不知道他需要“监视”什么,也想不到贪此举是否只是单纯地把自己支开。他在塔顶纵目而望,这座城是黑压压的一片,就像一只被踩扁了的巨大蜘蛛,那些半塌损的楼是它背上密密层层的毛刺。化一难以想象,由灰黑色的水泥、钢筋筑成的城,曾经再“生机勃勃”又能是什么样?直到夜晚来临,由那些小片小片彩色的灯光,才能看出一点往日的端倪。有灯光的区域便是这个城市留存的人的印记,是群居者们互相猜忌又抱团取暖的地方,像这座废城仍有血液在一小簇经络中流动,但支离破碎的它们再也无法搏动“蜘蛛”的心脏。

这座废城的面貌已足以讲述它自身的悲凉故事。而站在塔顶的人,还能看到关于这个故事的脚注——那就是在城市外缘,隐隐约约掩藏在被风卷起的尘沙后面的,影人的建筑。那栋建筑表层大概是白色的,远远看上去像一根细长的丝带,轮廓带有弧形,直贯入天空昏暗的云翳当中,不知道究竟有多高。但可以肯定的是,它高过废城中的一切建筑,像一个巨人一样俯视着人类的一切。

在那栋建筑之中的“影人”究竟是怎样的呢?这个问题折磨着化一的心。

每每通过漫长的地下通道,回到焚化厂内部,化一总会觉得里面像是多了点或者少了点什么东西。最常见的是,像变魔法一样,多了一桌子已经烹饪好的吃食,而且看上去和桃源村里摆宴席时的菜品相似,只是鲜见蔬菜谷物,以肉类居多。

化一还是只小心翼翼地吃一点压缩饼干,最多捡桌上一个水果。

看化一几次都是这样,贪忍不住说:“我一开始怀疑你身体虚弱是不是因为你是素食主义者,但我发现你似乎也只对压缩饼干情有独钟。说句实话,我自己都不把那玩意儿称作食物。还有你得知道,我们如果要杀你,是不必用下毒这么麻烦的手段的。”

“我倒不是对你们有这样的怀疑,”化一嗫嚅道,“我也不是只吃素,只是……”

贪给了他一个“请讲”的眼神。

化一斟酌了几番,却找不到更委婉的说法。

“我不吃人肉。”

贪愣了一下,看化一神情认真,爆发出夸张的大笑,笑声在整座楼中回荡,连墙壁都共

振。

“对,对不起,我似乎不该如此失礼。”贪揉了揉额头,“但你这是哪来的想法呢?我可没有那种奇怪的食癖。这些只是猪肉牛肉而已。”

这样简单的解释难以说服化一,他不禁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世界不是已经毁灭了吗?人们难道还有畜牧?而且如果有别的可吃的,为什么我看外边儿那么多小孩都抓虫子吃?压缩饼干又为什么那么珍贵?”

“拜托,即使在世界毁灭之前,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一样的食物。”贪用手里的银刀刺入一块煎得冒油的牛排,“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以上的人,就有人吃得上肉,有人吃不上肉。食物本身只是食物,但对食物种类的选择范围是权力的体现。”

“既然有正常的肉吃,那外边儿怎么还会有……”化一回想起来都觉得反胃,忍着恶心才说

完,“……有人买卖人肉?”

贪愉快地吞下刀尖上的肉块,用刀指向桌上的碟子。

“我听说在以前的世界,这些肉都是最寻常的食物。而掌握更多资源的人,仍然要拓展出比其他人更大的摄食种类来划分阶层。那时候他们吃法律明令禁止的东西:鲨鱼的鱼翅,绿海龟的蛋,金丝猴的脑汁。但现在这些物种都灭绝了。”贪不无遗憾地说,“真可惜,世界毁灭后,人类的可食用物和权力一样被压缩得极其有限,也不再有什么法律禁止你吃任何东西。唯一还带有‘禁忌’色彩的食物,就是人肉了吧,起码能满足一些人的空虚感。”

化一脸色黯淡下来,嘴里念叨了一遍贪提到的词:“权力……”

贪看他欲言又止,问道:“你也觉得很神奇吧?世界都毁灭了,人们却依然维持着分出不同权力阶层的体系。这是人类永远不会被根除的‘文明’呢。”

化一叹气:“你讲的这个世界我不太懂,在我生活的桃源村,人人平等,从来没有过你所说的什么权力和阶层。”

贪冷笑一声,手指灵巧地转起刀子。

“我只是不明白,”化一接着说,“既然我们能吃到这些肉,为什么不能分一些给外面的小孩和老人吃呢?”

贪将刀狠狠剁向桌子,将化一吓了一跳。

“难道你想让我们这个资源库暴露于外界?你是能应付得了几千几百个能为了半块压缩饼干就拼命的饥肠辘辘的流浪者?还是能应付得了会因为骚动注意到这里的影人,和它们的机器人?”

面对这般反问,化一张口结舌,无从作答。

贪拔出已经插进桌里的刀,不屑地看着他说:“难得你能有享用眼前食物的幸运,却要奢侈地推拒,你以为这是慈悲,实际上最为冷血。因为你鄙弃他人最珍惜的机会。”

化一涨红了脸,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因这套莫名其妙的理论而感到羞愧。像是赌气般,他尝试性地拎起不惯用的刀叉,模仿贪那样叉起食物送进自己嘴里。不过舌头太久没碰过油腥味,他一时间很难咽下去。

二层发出响动,是嗔在翻捡库存里的枪械。她总是一个人待在二层,几乎不怎么和别人交流。

化一嘴里塞着肉问:“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她习惯一个人吃。”

化一这才意识到,嗔一直戴着半脸面具,但在吃饭时总得取掉吧?仔细想想,自己竟然从来没见过她取掉面具的样子。起了这念头,化一禁不住朝二层张望。

贪看出了他的心事,微微一笑道:“不要对她太好奇,那样容易被她杀掉。”

一般情况下,旁人很难透过嗔的那张面具和冷淡的语气对她进行解读。但只要她眉间紧

蹙,就会有尖锐的愤怒流露,这是她身上最明显也最常见的一种情绪。

化一的脖子上还有上次被嗔扼喉时指甲深嵌进肉留下的血印,轻轻触碰就有被蛰刺的痛感。但化一想起这差点丧命的一幕时,让他更胆寒的是嗔当时杀气凌厉的眼神,那其中有嗜血猛兽的气息。

但回过神来,他又会想起嗔的那个背影——她顿住脚步,背对着化一说:“是你说你不想死。”

两天后的傍晚,化一鼓起勇气跟她搭话。

“那天……就是你带我从铁皮狗的包围里逃出来的那天,水吧附近有一座高塔被炸毁了,

那是你一个人干的吗?”

嗔一边擦拭着手里的枪支,一边点了点头。

“那座高塔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要炸它?”

“那是影人的信号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着面具的缘故,嗔一直以来说话的发音都有些含混不清。但这不会妨碍化一听出,凡是和影人沾边儿的东西,嗔提起来都有股恨意。

“看来二位正以无意义的寒暄复兴人类的旧文明现象,这的确有趣,”贪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但很遗憾的是,恰恰现在不是闲聊的好时机。嗔,我找到了可能知道研究所新址的家伙。”

贪提起手杖,指向国王椅后的墙壁。化一这才发现,那面墙也是一个巨大的显示屏,此刻上面显示出了一张地图。

“而且他现在就在距离我们五百公里的另一座废城中,被叫作‘欢乐地’的区域。如果想去见他,我们该准备动身了。”

嗔二话不说就飞跑上二层,开始穿戴装甲,挑选轻便的武器。

“哎,你,”贪招呼化一,“收拾收拾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就算蠢到会让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这里,也不至于蠢到让他单独留下,对吧?——哈哈哈,开玩笑的啦。”

当然不是开玩笑的。这是故意说给化一听的挖苦,让看重清白的他不得不一起离开。“贪,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关于桃源村的线索?”化一越来越想早点回到互相信任的乡亲

们身边。

“别心急啊,慢慢来,到了‘欢乐地’也许又会得到什么新信息呢。”贪看向他的眼神别有深意,“说不定你对自己也会有新的发现。”

【八】
三大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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