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世界常像是沉在海底。一旦卷起沙尘暴的巨浪，整个荒原上都滚动着灼热的气体与尘粒混杂的浊流。在这样的“深海”中，隐约有一条大鱼头部的阴影显现，两只眼睛冒出幽幽的绿光，缓慢地前行着。

那是化一驾驶的越野运货车，车灯在卷扬的沙雾中投射出了波纹。

在正式出发向“欢乐地”前，贪临时教会了他怎么驾驶这种车，遂要求他独自运货走近路向“欢乐地”进发。车内自带有导航，可保证他不会偏离方向。

“我和嗔都是通缉犯，要走远路绕开铁皮狗的监控部署。但为了能及时赶到，我们只能驾驶速度更快的二人舱小车，所以没有办法将这些物资一起运载过去。”贪不容置疑地拍了拍化一的肩膀，“汇合点已经在导航系统里了，你不用担心迷路，只要把这些物资顺利带过

去就好。”

化一意外于贪会交给他如此重要的任务，并对需要独自行动充满了不安，但他似乎没有什么立场拒绝这项工作。

而且明明车他还开地歪歪扭扭，贪却对此不在意。

“荒原里应该不太容易遇到其他旅者，随便你横冲直撞都没关系，而且我给你计划的路线，大概不会遇到飞车党吧。”

化一硬着头皮上了路，却没有任何新手的运气，反倒刚好碰上了沙尘暴——虽然对生活在末日中的人来说，这不过是寻常天气。

车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化一恍惚地想起来，旧日他在桃源村时，曾亲眼见到一只金龟子误落入淡黄色粘稠的松脂当中，愈挣扎沉陷愈深。他看得入神，等反应过来时，那只金龟子已经保持着挣扎的姿态毙命了。此时的他几度怀疑自己和这辆车就如那只他不曾尝试拯救的金龟子一般，被困在了一滴浑浊的松脂中，再也走不出去。也只有在导航屏上缓慢地沿着设定路线爬行的小点，能向他证明这辆车仍在前进。

挡风玻璃的一角突然透过来一道莹白色的闪光。化一把头贴近玻璃，所看到的东西让他霎时间摒住了呼吸——一座庞然大物从昏暗的尘埃中浮现了出来，洁白的曲面蜿蜒向上，明明四周没有光线，其表面却流动着光泽。

化一脑子“嗡”地一下。这是影人的建筑。因为不熟悉地图，加之恰逢沙尘暴，他根本没想到这条路线会途径这里。虽然曾在瞭望塔上远远地望到过这栋建筑，但离得这么近，它那贯通天地的庞大感几乎要令他紧张到窒息。

而围绕在建筑物脚边，有一片耸动的黑云，正朝这辆运货车涌过来。

与此同时，另一条路上，有一梭光学迷彩小车正飞速地冲破沙尘的围障。嗔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旁边的贪则把座椅椅背放倒，翘着脚倒坐着，头枕在控台上。贪出行前换了一身皮质的衣服，好像在仿照人们印象中古老年代里的西部拓荒者。而嗔一如之前的打扮，只是多添了一件新的风帽斗篷。

“打个赌吧。如果他是通缉犯，根本就到不了汇合点。如果我们还能再见到他，那他就什么也不是。”贪阖上双目，“你押什么？”

“少他妈的废话。”嗔斜睨了他一眼。

化一渐渐看清了，朝他越来越近的那黑压压的一片，是成群的机械警察。它们视像孔的红光密密点点地靠近，化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该加速还是减速。

无暇多作考虑，机械警察们已经围拥了过来，分别用视像孔审视着车中之人，随着车辆的前进它们还会跟着一起移动，倒没有任何妨碍的动作。唯有一台体型更大的、银灰色的机械警察停在了车的当头，阻断了化一前进的道路。它胸口的视屏上先显示了一个停车的标志，接着显示出一个人物卸货的图像。化一心跳如擂鼓，不知机械警察是要检查还是抢劫。他很遗憾无法完成贪交给他的任务，但眼前保命要紧，毕竟他已见识过这群机械警察是怎样的杀人机器。

这辆车有自动化的卸货装置，在化一的简单操作后，车内的箱子通过履带被一个个输出。箱子是金属材质，上面装着密码锁。但这对机械警察显然没有用，它们用一线小激光就破坏了密码锁，箱盖随之自动开启。

第一个箱子打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第二个、第三个如是。

第五个、第六个……所有箱子一一被打开，全都是空的。

之前化一只想到开箱的最坏情况就是箱子里装满了嗔从影人那里偷来的武器。但现在的

状况也让他冷汗透背，怎么什么都没有？车子之前也一直没停下过，出了什么问题？更大的可能性是，贪本来就什么也没往里装。那他又是什么意思？而且为什么要安排自己走这条路？也许自己早该想到这个问题：贪明明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怎么这个关口突然就放心将重要的货物交给自己？化一太阳穴充血，脑子快要爆炸。

不过机械警察们非常干脆，在确认了每个箱子都是空的后，就朝后退开了——没有走远，只是拉开了距离。而挡在车前那辆灰色的机械警察，也慢慢让开了道。

化一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可以自由离开。他还是把那些空箱子装上了车——这是他之后可用来质问贪用意的物证。他也颇感侥幸地想到如果是人类守卫的话，此时也不见得能放过他，毕竟空箱子反倒更令人生疑吧？但机械警察似乎没有丝毫犹豫。

在红光齐刷刷的“注目礼”下，他驶离了那座巨大的白色建筑。

在汇合点，沙尘暴已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但卷着沙尘的风还是一下下地拍打在嗔的斗篷上，她倚靠在车边。旁边的贪则戴了挡风口罩、翘着二郎腿坐在车顶，还举起一只金边的望远镜观察着远方。

倏地，贪吹了个口哨。

“他居然来了。”

化一的车终于到了汇合点。

一熄火，化一就气急败坏地跳下车，径直朝正热情迎接他的贪走过去，一把揪住了贪的衣领。

“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箱子里什么都没有？而且为什么我会遇到机械警察！”化一抛出连珠炮似的质问，“你故意让我走那条路经过影人的建筑，你想害我！”

“害你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贪一点也不着急，微笑着回应，“当然的确有些事我没跟你说清楚。那栋白色的建筑是影人设立的研究所，每个城市边缘都有一两栋。研究所是它们防范最严的地方。由它们的监察司发号施令，铁皮狗在那里巡逻的优先级最高。让你路过那栋建筑，是为了吸引监察司的注意力。这样我和嗔从另一条路出城，就不容易遇到分散巡逻的铁皮狗。”

化一简直佩服贪竟可以把这番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就是说你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要让我去做不明不白的牺牲？”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不是在等你吗？你又不是通缉犯，机械警察无缘无故不会拿你怎么样。很抱歉事先对你隐瞒，我只是觉得长途驾驶会很辛苦，不想给你增加紧张感。”

“即使你不是在害我，也是在骗我！说什么让我运送物资，车里却什么都没有！”化一愤愤然，“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连骗局都懒得做全套。”

“嗨，真是的。要是箱子里放了武器之类的，你还能活着到这里吗？再说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你把箱子都带过来了吗？”

“箱子能有什么用，密码锁都坏了。”

“你想知道实情，就冷静地听我说吧，”贪捏住化一的手，使他松开自己，“这些箱子四面的夹层内都有铜板，是这车上最值钱的东西。”

“铜板……值钱吗？”化一将信将疑。

贪“嗤”一声笑了：“铜板有什么值钱的，值钱的是我印刻在铜板上的文字、符号、信息：

暗道的路线，隐藏的物资，影人的研究所、监察司在地图上的排布。”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但影人明白，信息有无限的价值。铁皮狗的视像孔能轻松分析出物体的构成，你以为它们不知道这些箱子有铜质夹层吗？可惜这些巡逻机器的设计终究还是太直白简单。我不是要掩藏物体，我是把物体表面的信息遮挡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对此产生怀疑？我是说，如果你要做伪装的话，在箱子里随便装点什么普通的物资不更好？”

“没有必要。纯粹没有必要。影人和这些机器人的思维方式与人类不一样，你要是代入自己去揣度它们，就无法看出其中的规律。”

一边的嗔早把二人小车折叠成了两个箱子大小，也装上了运货车。她抱臂对他们埋怨道：

“你俩有完没完？还不上车？”

化一一边上车一边还是不解地嘟囔着：“如果人类的思维比影人还要聪明，怎么会被影人毁灭呢？”

贪摇摇头：“我只说思维方式不同，可没说哪种思维更加聪明。也许人类是有一点小聪明，但事实已经证明，靠小聪明不一定能赢得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