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一连下了多日大雨，潮湿的霉味从各个角落散发出来。“欢乐地”中地势越低的层级空间越发闷热，让人皮肤上的汗珠、水汽和机油混杂成粘稠的液体。

而手指抚过影人的金属件块时，化一心里却很清凉。它们是一种具有类似生物的神经脉络的金属，是影人很多机械与武器的主要材料。那些残缺的件块有些是从曾经的战场而来，有些则是类似嗔这样的盗贼从影人领地里偷窃器械并拆解出的。在人类的市场，这些件块的价格被炒到很高，它奇妙的特性引起了很多地下产业的关注，比如把它作为人体改造的义肢材料，或趁手的小型武器。在黑话里，它被称为T金或者T金属。

自从影人把所有会与人类进行接触的机器——比如机械警察，全都改以使用地球上的金属材料来制造后，人类就越来越难以获取到T金属。

而现在有数块T金属伏在工作台案上或化一的脚边。化一未曾想到，进入了这个几乎只有金属与混凝土的世界后，自己还会再有机会做类似木匠的工作。对他来说，具有神经纤维的T金属听上去的确是像木头的——仿佛也是从某个活物上截取下来的一部分，金属表皮下还藏着对于生命的记忆。

但更与木头不同的是，这种金属只要一通入电流就可以“起死回生”，它们可以通过神经电流接收到“主脑”给它们的一切指令，极快地作出反应。如此说来，它们又像是某种伺机而动的冷血动物了。

真要用它们来制作出体型如“判官”一样庞大的机器人，成本实在太高，所以痴只想适当地在“判官”的关键部位用这种材料加以改造，但他接下来发现：T金属与地球上的很多金属都不相兼容，而且如果在一个以它为主要材料的枢纽结构当中加入其他金属的配件，就会影响它的传导性和神经脉络的应激反应。如何将T金属自身“仿生”的优势最大化，正是他目前的苦恼。

在看见化一那枚微缩模型之前，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榫卯结构——那整体当中任何块件彼此咬合，不需要其他材料在其中发挥作用。而且每一块都有活动性，没有哪一块是单纯只用作连接的。

“你觉得怎么把你的这种机关用在‘判官’身上，才能让它最大程度地变强呢？”这是痴抛给化一的课题。

“什么才算是变强呢？”爷爷以前教导过他，真正的强大是从内心而来，但对于没有心的机器人来说呢？

“提高攻击力？或者灵活性？”痴努努嘴。

“最重要的是速度吧！”热得只穿了一件半敞的白衬衣的贪身子瘫倒在一个破烂沙发上—

—他已经懒得嫌弃沙发肮脏的表皮了，疲倦地朝二人嚷嚷，“我说你们两个，到底能不能去洗个澡？我真的受不了这味道了。”

旁边的嗔在一言不发地打沙袋，肌肉钝重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感觉马上那个沙袋就要散架了。

化一此刻只是出神地在想：要提升力量与敏捷，答案应是在于关节。用T金属为“判官”制作榫卯结构的关节，他稍微花点力气应该就能设计出来，并不算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但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吗？

在和痴一起设计工作的过程中，化一发现他的学习吸收能力特别快。只要给他一个完成品作为示范，他立刻就能完美地复刻出来1：1的东西，而且将其内在的卡合逻辑记得很牢。但奇怪的是，他从来不会举一反三，无法从已经学到的结构中自己推导出新的结构。

化一的理智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他自己的技术真的被痴全盘掌握，那自己对这个小团体来说似乎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但另一方面，他在满地图纸的围绕中，越来越多地想起自己的爷爷。面对痴这样聪敏的“学徒”，他心里有种迫切地想要把关于木工的一切本领倾囊相授的渴望。似乎自身成为爷爷就是他思念爷爷的方式。

“你是不是从来不花时间思考？每次都是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做完了就玩游戏。”对痴说话时，化一语气越来越像个家长，“你这样怎么学会设计机器人的？”

即使这样说也没用，痴两只眼睛像是被游戏机吸住了一般，根本不动弹，手指飞速地按着键钮，摁出一串哔哔啵啵的响声。

化一想去抢过他手里的游戏机时，痴却又灵敏地闪开了。不过好歹这个动作引起了痴的注意。

“我没必要学习怎么设计机器人，设计不都是现成的吗？”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但嘴里念念有词，“基础架构来自于‘日落英雄’，手臂仿照的是‘火枪手’，脚是偷到‘Turbo’的图纸做的，翅膀是根据‘隼’做出来的，兽化变形学的是‘丛林之王’……”

他说的这些都是之前的擂台赛中得胜率高的机器人。怪不得化一在看到‘判官’时觉得它凝聚了丰富的想象力，没想到它居然真的是众人想象力碎片的集大成综合体。

化一恨铁不成钢：“你就不想有朝一日做出只有你才做得出来的机器人吗？”

“我们能做出来的一切东西，都已经有人做过了。是谁来做都无所谓，在擂台赛上，只有胜败才重要。”

化一一口气哽在喉头。

贪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放弃吧，他生来就注定了不可能会受教育。”

化一没有听懂贪的意思，只以为他在嘲笑自己试图教导痴的努力，下意识反驳道：“他就是不够认真，不然很快就能学会这门手艺……不，也不能说他不认真，在工作时他倒挺认真，但他学而不思，不愿意多花些功夫去琢磨。”

“你不明白，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创造性’、‘思考性’，无法从抽象中构建真实，所以在别人展示给他一件已有的事物之前，他是没办法想到新的东西的。”

“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就是我，”贪轻描淡写，“我让研究所意识到‘创造’和‘思考’是很危险的能力，痴是在我之后在那里诞生的孩子，就被去掉了这种能力。”

“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就不可能一点这种能力都没有，这可是为人的基本！”

贪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也许我们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人呢？我们的基本，在出生前就被计算好了。”

化一心中一凉，他还记得刚来到欢乐地那天晚上，贪嗔痴曾互相确认过：他们三人都来自同一个研究所，并且有着同一位制造者/父亲/主人。

而此前贪又告诉过化一，那些静驻在城市边缘、神秘莫测的白色建筑就是影人的研究所。那他们所来自的，究竟是影人的研究所还是人类的研究所呢？

化一抱怀这些疑问良久，却一直不敢直接提出来。他看得出来嗔对过往关于“研究所”的经历讳莫如深。而他自己现在唯一的目的只是回到桃源村，也许不应该对他人的事情有太多好奇。

不过此时此刻，化一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们到底……”

“其实你那种落后的技术，即使学不会也没什么。”贪打断了他差点问出的问题。一听这话，愤怒登时取代化一心中刚刚涌起的强烈好奇。“你不许侮辱我爷爷传给我的手艺！”

“我说的是真话。我想起来，我曾经在研究所里的书中是看过‘榫卯’的介绍，那是人类文明早期常用的建筑结构，但它适用的只是木头。自从金属材料被广泛使用后，除了还留有一点人文方面的意义，这种结构已经不太被使用了。对于末日来说，它更是没有意义。”贪没给化一半句插话的机会，“因为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木材了。”

每次和贪在什么问题上对峙，化一都说不过他的口若悬河。这次化一也只能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起码T金属还需要榫卯结构。”

贪耸耸肩：“你们就试试吧。如果成功了固然很好，不成功也就算了。”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乎机器人能做成什么样？你不还想要擂台赛的奖金吗？”“也就是玩玩而已。”

看着贪走开的背影，化一生出一股不服气。虽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回到桃源村，但他也开始幻想，也许在回去之前，他可以和痴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只有他化一能设计出来的机器人，证明他的手艺绝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