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蝶改完产品文案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了，这已经是第五改了，要是再通不过她甚至连这份工作都不想干了，但不干这个自己又能干啥呀，呵呵，就活成眼下这丢进人群就淹没没声儿的大众样，曹小蝶几乎耗尽了所有心力，她能怎么样，研究生毕业至今四年了，还在住一个月八百的廉租房挤朝八晚九的地铁上下班，每个月的工资四分之一寄回家供两个弟弟上学，四分之一拿来还这些年来的助学贷款，剩下的，还得想着法儿地从各个角角落落抠出来，去勉强维持所谓大城市的基本生活，更别妄谈什么一个当代都市白领女青年起码的精致和体面，曹小蝶根本顾不上这些，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资格。

四年了，年近三十的曹小蝶攒下来的除了两颊已经明显的法令纹之外，她几乎近于赤贫，头上各种光环相较于她目前的生活，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笑话，她是当年县城里的高考文科状元，名校本硕连读毕业，从小到大近百个获奖证书……这些再拿到职场来说事儿，除了显示你幼稚肤浅没见过世面之外，几乎什么都不能证明。曹小蝶也只能忙于眼下琐碎繁杂的工作，被生活磨成了众生模样，她真的尽力了，真的，即使如此也不过如此，除了忙于工作还得忙于相亲，到底二十九了，她真的也耗不起了。

晚上见面约在公司旁边的星巴克，这已经是她今年第十一次相亲了，这个过程有点像写文案，让她有些厌倦和麻木了，大多数情况是她看不上别人同样别人也看不上她，毕竟，相亲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有点像是从各方面自取其辱，似乎就是交易和谈判，但她手里的筹码不多，前面接二连三的打击，她真的有些累了，其实今天，她也着实没有任何底气，时间约定的是七点半，她没打算和男方吃饭，除了时间赶不过来之外，已经二十九岁的她，身材的管理已经不再像前些年那么容易了，不吃晚饭，至少让她在体重控制方面更从容一点，这社会对女人的要求几近苛刻，曹小蝶能做的，从当初的不屑到求全成现在的迎合。

提交方案之后，她给对方发了个微信，道歉说是可能迟到十分钟左右，这样的话，不会显得太失礼，她已经过了能够任性放肆让男方坐等的年纪，按照世俗的标注，她几乎沦落成相亲台面上的弱势群体，曹小蝶已经被日子磨得没了小性子的底气，起码的尊重这是她二十九岁女人该有的修养。她需要十多分钟去草草地补个妆，让她看上去不说是优雅漂亮但至少显得不那么疲惫，呆呆地瞪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曹小蝶有点失神，怎么就慢慢地活成了当初讨厌的人，她努力的定了定神，心里暗自爆了句粗口，而后原地蹦哒了两下，深深地提了一口气，费劲儿地给自己挤了个有些丧丧的笑，然后熟练地点了点口红顺势挎上包，奔星巴克去了。

曹小蝶长得真的不算丑，或者按照直男的审美标准来说，还有些好看，内外兼修吧，成熟，干练，在职场上揽得下来项目撑得住大场面，除了有点强势之外，曹小蝶活得真是漂亮！强势也的确是生活给逼出来的，山沟沟里出来的孩子，自己唯一的资本就只是超乎常人的努力，但面对社会或者职场，有时候过渡的勤奋刻苦似乎并不一定有正面意义，相反，活成了一脸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样，再辛苦，也让人心疼不起来。曹小蝶也不在乎，本着当初自己咬着牙憋着气的执拗劲儿，以为只要豁得出去死磕到底，结果总不会太差，但生活，毕竟不是K12考试，成绩，并不一定和努力有必然联系，它还牵涉着太多东西。这些，曹小蝶都懂，生活把这样的深意都以疼痛的方式告诉过她，当她学会的时候，都已经是二十九了，再没了去跟生活叫板的资本，她能做的仅仅只是在加班加点赶完文案收起一脸疲惫然后飞奔在相亲的路上！

其实，曹小蝶也是有男朋友的，那是三年前的事儿了，当初真就奔着结婚的念头在好好经营，男方也挺照顾她，日子本也该顺着预期的样子按部就班地演进，从校服到婚纱，但是，生活有它自身的逻辑，并不是值得喜欢就能够好好地在一起，他努力了，她也努力了，但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撑过去。他们都已经到了见家长谈婚论嫁的地步，男朋友在之前也大致了解过他们家的情况，做好了一起面对的准备。他知道曹小蝶家里穷，可不知道这么穷。

曹小蝶的爷爷奶奶都还在，七十多岁了，膝下就曹小蝶她爹一个儿子，在农村，差不多都是养儿防老，也就跟着曹小蝶一家过日子。祖孙三代人还挤在老式的瓦房里，房子很破，下雨天还能漏雨，曹小蝶还有两个弟弟，双胞胎，这是曹小蝶母亲一辈子最引以为傲的谈资。听曹小蝶说起，要是母亲第二胎还是女孩儿，父母是有再生第三胎的准备。曹小蝶说是父母很挺疼她，但作为一个外人也能看出来老两口偏心小的。这些男朋友都没提起，毕竟作为后辈不敢妄自评判，更不能伤了女朋友的自尊心。农村规矩多，还没去之前曹小蝶的母亲就打电话让姑爷什么时候过来，以及上门之前需要准备怎样的见面礼，倒不是贵重，也就不过几两花生几两黄豆几匹布，还得在固定时间送到，说是规矩。曹小蝶跟男朋友解释说家里人也就图个喜庆，没敢去说母亲那是迷信。

男朋友到了曹小蝶家才真正从字面跳脱出来开始理解什么是贫穷。祖父常年卧病在床，老人家唯一的喜好就是抽烟，劣质的叶子烟断断续续地从早到晚，抽完烟长舒一口气斜躺在床上，鼻腔发出低沉的呻吟，可能身体有些疾病让让老人家难受，但经济条件跟不上就从来没去医院看看，时不时不舒服就憋着一口气使劲儿地咳嗽，呼噜噜一提，把肺里的痰给咳出来，再憋一口气身子向前一倾一使劲儿，一大滩混浊粘糊的口痰便吐在了床沿外，家里没有备痰盂，只是从灶里去了一铲子草木灰给铺上，等老人家吐得太多了便把灰给扫去换上新的。祖父就这样卧病躺着，也不知道躺了多少年以及还要躺多少年。祖母身体也不是太好，眼睛听力都慢慢退化了，跟老人家问个好要反反复复提着嗓门说两三遍，她吃穿还勉强能够自理，但身子骨也弱，经不起一点大病小灾去折腾，活下去，已经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

两个弟弟才刚上高中，立得比他们姐高一个头但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男朋友给他俩带的见面礼是书包，被其中一个孩子当面嫌弃幼稚，还说也可以弥补，缠着男朋友给他的游戏买了最新的装备，曹小蝶觉得弟弟们太不懂事儿了准备上前阻止，她却被母亲拉倒了厨房，告诫她还没结婚就应该让男方多在曹小蝶身上花点心思，多给曹小蝶的家庭投入心力，这样，结婚后才能养成习惯，男方要知道付出曹小蝶今后才不会吃苦头。母亲的逻辑简直野蛮，曹小蝶正面跟母亲起了争执，让她感到难过的是，父亲也不识大体，反过来呵斥了她，说她不就多读了点书吗，也不知道是不是读到猪肚子里去了，连自己的妈都敢吵，没大没小没规矩。

曹小蝶心里委屈，更委屈的是她连委屈都没个倾述的去处，这些能给男朋友说吗？家庭如此，家教如此，已经让男朋友都担待容忍了，说更多，只会让他看不起。吃饭的时候，父亲正式地提出了婚事，父亲说是也理解他们刚刚工作不容易，不要求彩礼，但作为条件，也没有陪嫁，同时需要姑爷理解，家里不容易，老一辈的赡养小一辈的培养都得要钱，老两口年纪也大了，身体早不如从前了，因此结婚以后需要他们小两口跟着帮扶一点。男朋友只是应和，点头说是，说这是该有的责任和义务。曹小蝶不知道男朋友的答应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只是碍于情面，反正这顿饭，曹小蝶是吃得个忐忑不安。

贫穷根植于她生命深处，蔓延成她的生活，即使这些年她亡命般地渴劲儿读书能摆脱的仅仅只是生活处境，但贫穷所带来根深蒂固的自卑和怯懦固化成曹小蝶性格存在。返城后，不知道是出于曹小蝶敏感还是男朋友真的有所冷落，曹小蝶在这段感情中总是处于一种不安和焦虑当中，时不时找茬闹事儿，换着法儿地让男朋友去证明自己还爱她，在此过程中曹小蝶很狼狈，很委屈，甚而有时候歇斯底里，她的出生她不可能选择，她能做的只是倾尽全力去成长，挣脱所谓命运在一开始就附加在她生命程序里的不平等，她玩命地学习，耗费半生也不过现在这个样子，艰难的背后，还有久病卧床的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的父辈，以及少不更事的弟弟们，就在一开始，她所承担的负荷，就让她似乎没有普通姑娘那样生活的从容和恋爱的权力。

她的存在，是整个家族的荣誉和寄托，她理解父亲，他半辈子的世界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亩三分地的日子，拼死拼活地干一年也不过勉勉强强保证全家不饿死。她理解母亲，一个从小就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村女人，能够做好传宗接代生两个儿子养一个研究生闺女，对于她来说，已经大大地超出了她同辈人的成就，她的目光她的视野也只能够让她考虑到这些。她理解祖父祖母，一辈子生于农村从没离开过黄土地的农民，他们一生的寄托只不过儿子娶上媳妇儿生儿子，然后一起养孙子，在之后让孙子娶上媳妇又去生孩子，如此循环往复祖祖孙孙地轮回，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安稳幸福的生活，他们的存在，并不能支撑他们思考更多的东西，不过也是，按照他们的存在，他们也并不需要去思考他们生命之外的东西，他们没有能力，也不被允许。至于弟弟们，他们成功的活成了父亲母亲的儿子，成功地活成了祖父祖母的孙子，按照他们的理念，接下来不过就是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看上去，是多么完满而美好。而曹小蝶她自身，她知道，她必须好好地活着，体面地活着，祖辈父辈以及将来子辈的生活才有出路。

在一段感情里卑微久了，曹小蝶变成了卑微的本身。感情发展到这里，她迎合，胆怯，温顺，不安，焦虑，甚而有些抑郁了，男朋友从当初的悉心陪伴，温暖安慰，但后来的不耐烦甚而冷暴力，时间长了，耐心也被慢慢地耗尽了，曹小蝶为了维系经营两人的关系，好好地和男朋友走下去，她真的很用心用力，有些用力过猛，有些透支了，最后，是曹小蝶提出的分手，男朋友如释重负，没有基本的挽留和伤心，他的决绝不知道是因为结束了这段一开始就不平衡的感情还是因为摆脱了曹小蝶背后所附带的家庭关系。不管如何，曹小蝶累了，她也理解男朋友，大家都是人，大家也只是人。

这段感情疗伤治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曹小蝶由当初的抑郁抓狂到后来的坦然释然也耗费了太多心力，收拾打点好自己也该给自己重新生发的机会，她开始慢慢地接触异性，通过朋友引荐，公司偶遇，职场交涉，但更多的是通过相亲。曹小蝶从刚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随心随性无所谓，她逐渐地理解了何谓相亲，不过是摊在桌面上谈筹码，待价而沽，等价交换不过类似于生意而已。对于曹小蝶这样高年龄高学历高自尊女性而言，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男权社会对女人的偏见和残忍，而且，背后还有整个家族的原生关系，贫穷之于她，几乎就是一种原罪。

曹小蝶坦诚，只要对方问及家庭，曹小蝶几乎都是毫无保留，对方素质高一般不会面露难色或者有任何疑虑，但后面几乎都是疏于联系慢慢地就淡了下去，也遇到过被当面婉拒的，曹小蝶能够理解，相亲嘛，没有任何前期的感情基础，彼此能够看到的也只是这些显性的身价和条件。曹小蝶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她甚而可以对此一笑置之，灰姑娘的故事真他妈操蛋，现实的逻辑远比窗外大冬天的严寒更扎人，曹小蝶已经尽力了，生活还是没能放她一马。对于今晚的相亲，曹小蝶其实也并不抱任何期望，或许情况会更糟糕，二十九岁的她，需要对任何可能出现状况心里都要有所准备。

曹小蝶为自己的迟到再次致歉，对方也温厚有礼，说自己也刚刚到，过程都聊得很开心，从诗词歌赋到锅碗瓢盆，能够感受到，对方也的的确确是想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依旧到了家境问题，曹小蝶收住了情绪，眉目含笑，从容地缓缓地聊起，自己系家中独女，父亲医生，母亲会计师，二老工作稳定收入可观，也都快退休了，勉强算得上殷实的小康家庭，一家人相亲相爱，原生家庭幸福美满。能看出来，对方相当满意，有继续发展的意图。又七零八碎地聊了些其他的话题，对方说不早了，希望能开车送曹小蝶回家。曹小蝶心里一紧，怎么可能让男方看到自己月租八百的廉租房，说是待会儿父亲开车来接她，目前见面不方便，让对方先回。对方很绅士地道别并嘱咐回去后联系，曹小蝶回应了一个高贵的浅笑，算是应允了。

目送着对方离开，曹小蝶一个人又呆坐了很久，窗外灯火阑珊，美得有些虚幻，城市始终和她有一种疏离感，她不属于这里，当然，也回不到农村，一定程度上来说，她是一个边缘人，一个被家人被世界甚而被她自己边缘化的边缘人，手里微信界面闪了一下，是刚才相亲对象的消息，说是安全到家报个平安，想邀请她这周五一起吃个饭，曹小蝶很正式地回复了一长段拒绝的消息，不是拒绝吃饭邀约，而是拒绝继续发展，毕竟，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可以没有爱情，但是不能没有尊严。她诚挚地道了歉然后删掉了对方微信。

是呀，多大的事儿呀，没多大，明天生活依旧要继续，依旧要早起挤地铁，窗外月亮已经很高了，星星很远，但也可见，明天应该是的好天气，挺好，明天还得继续反复改文案，还有可能被打回来，没事儿，不要紧，好好地攒房租水电天然气的钱……再者，还有家里，还等着他们出息的女儿更有出息一点，生活的逻辑永远比我们自身的存在要强悍，曹小蝶身在其中，也只是它的部分而已，窗外稀稀落落开始下雪了，冬天更深了一些，她端起咖啡仰头一饮而尽，眼泪顺势砸下来，吧嗒打在了桌子上，映着灯光碎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