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天气并未如东子所想象中那样阳光明媚，天空就像是他心情低落时颓丧的脸一样，阴沉，云雾重重。东子猜测可能待会儿会下雨，可他并不打算更改自己去打扫老屋的计划。他并不讨厌雨，回句话来说，大多数时候雨天并不会让他的心情变得低落，反而那淅淅沥沥的雨声能让他内心更加平静，思想更加清明。

在和阿叶女士打了声招呼后，东子就出了门，临行前不忘对方的好意带了把伞在身边，以防万一真的下去雨来。

似乎自从他和母亲走后，这里就真的再没有什么人来过了。被钉得死死的窗，杂草丛生的院子，陈旧而斑驳的大门……依稀记得，大家总是喜欢在午后聚集在他家院子里或门前几棵高大的榆树下，玩着一些小孩子才喜欢的游戏，而母亲则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微笑着看着他们。如今东子再次站在这些榆树下，可那些画面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昔日那张母亲喜欢躺着的长椅已经被无数枯黄的树叶所掩埋，腐朽得脆弱不堪了，就像人的情感和记忆一样，逐渐被风尘所掩埋，扔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消散与天地之间。

“最终我是否也会像这院子一样，早已经被人们所遗弃？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老屋的钥匙东子出发前就从母亲那里拿到了，原以为早已经丢失了，也许是心中一直对这里存在着一分眷恋吧，即使过了十年，母亲依然将这把钥匙好好保存着。门上的那把大锁因为年代的关系已经锈迹斑斑，东子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打开。

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沉重的实木大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陈旧的熟悉的气息裹挟着满天的灰尘扑面而来。东子一边咳嗽一边不断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但当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门内那间孤零零的的，落满枯叶的老房子时，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静了下来，心中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痛，仿佛自己与它之间产生了某种共鸣，而这种共鸣产生的原因一开始东子并不明白，只感觉很难受，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渐渐明白了他与这老房子之间的这种共鸣源自何处——也许在那时的东子眼中，那落满灰尘枯叶的老房子就像是他自己一样，如同一个被人无情遗弃的孩子吧。

不过老房子终究有人来看它，可东子却注定了只能独自悲伤。

在东子面对着老房子感慨万千的时候，隔壁屋子的门悄然打开，一个两鬓须白的人从里面探出了头来。

那人推了推眼镜，疑惑地盯着东子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冲他大声地问道:

“喂！那边的那个，干什么的？”

东子闻声转过头，有些惊讶。那是曾经对母亲有过很多帮助的江叔，可以说是多亏了他的帮助母亲才度过了那一段最艰难的时期，但也是他让自己的童年彻底进入阴暗期，若非如此，东子可能还要很久才能明白村民们对自己的感情并非是喜爱。东子儿时和他的那个小名叫作三子的儿子是同伴，但后来由于自己身世的原因被他们所排斥而渐渐与其疏离。东子记得当时的江家人都不喜欢自己，后来母亲也发现了后还与江叔有了争执，与他们家减少了来往，直到搬走后再没有联系。

可以说，一直是东子拖累了母亲，亏欠了母亲太多太多。

“县城来的。”东子说着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受朋友之托，来这里拿一点东西，顺便帮忙打扫一下。”

江叔闻言点了点头，但眼中的疑惑却没有完全散去。

“是桂萍托你来的？”

桂萍是东子母亲的名字。

“桂萍是谁？”东子神色不变，反问道。

“是这间房子的女主人，你不知道吗？”江叔更疑惑了。

“不，不是她。”东子抬头看着天空，一字一句地说:“是她的儿子，关东托我来的。”

“哦……”江叔愣了一下，“哦，是他么……”江叔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沉默片刻，忽而抬头向东子问道:“那……他们一家，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们过得不算很好，生活很不如意。”东子淡淡的回答。

“嗯，这样么。”江叔沉吟着。“你认识关东那孩子很久了吗？”

“有一些年头了。”

“十一年前——你知道他们家以前的事吗？”江叔问。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不知道您所指的是哪一件事？”

江叔的手指不停搓捻着，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欲言又止。“他没和你说过些什么以前在杏村时的事吗？比如说为什么会离开之类的？”

东子垂着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紧紧地抓紧了衣服，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

“他是被你们逼走的，对吧。”东子垂下眼帘不去看他，口中轻轻说道。

“不，不是这样……不是我们非要逼他走的，是他们自己走的。”江叔皱着眉头，表情有些慌乱地辩解道。

“他现在有病，一种很难治的病，可能一辈子都治不好——都是因为你们的原因。”

“他得病怎么又扯上我们的关系了？我们可没对他做过什么！”江叔声音大了几分，表情更加慌乱了。

“那病他已经得了十几年了。”东子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江叔感觉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神犹如深不可测的潭水。

“身体上的病可以治好，可他得的病不在身体上——”东子声音有些颤抖，抬起手来缓缓指向自己的胸膛。“在这儿……”

江叔瞪大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少顷，他缓缓说道:“他……一定很恨我们吧。”

“他那时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东子轻声说。

“你是外乡人，有些东西你当然不知道。”江叔打断了东子的话。“那孩子命不好，生下来就被他亲爹娘扔掉了，是被桂萍捡回来的，我们都劝她不要留这孩子，她就是不听。那孩子本应该死，却非活了下来……他活着是会给周围人带了晦气的，所以村里人都怕他。”

“因为他是被捡来的，所以就连活着都是错的？”东子不敢相信。

“唉……”江叔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上后用力吸了一口。

“我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不会理解我们这些乡下人的思考方式，看不惯我们的做法，但我们是为了大家好。有些规矩既然定下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的，被扔在山里的孩子命就是山神的了，不属于他自己，捡回来就是从山神那里抢东西，会触怒山神，给村子带来晦气，这就是规矩。这孩子，被扔在山上就是他的命，只能说他命不好，可他却偏偏活下来了。”

“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东子心中一阵苦涩。

“做不做错什么……谁知道呢？连他爹娘都不肯要的孩子，本身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吧。”

江叔又吸了几口烟，接着说:“其实做不做错真的不重要，什么触怒了山神之类的也只是安慰自己的话罢了，连我们自己都不信真的有什么山神了。可没做错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反正大家都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对的，有什么重要的呢？反正跟着大多数人一样就好了。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也没谁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