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亲情树

夏日早上,汀来低头夹馒头时,有人在问候他,转身一看,是汀来的表姐梅声。小个子的她,满脸沧桑。寒暄中,得知姑妈的病情有所好转,我心中有些宽慰。她可以下地了,但行动不甚自如了,不能照顾自己了,无法动手烧饭了,只能由三个儿子轮流侍奉。不再卧床,已是万幸了。表姐对汀来说:母亲的日子不宽裕,过得清苦,比起几位舅舅、阿姨,她一点都不悠闲、清闲。汀来附和着说:是啊,人是无法相比的,只要姑妈渐渐恢复健康了,那才最为重要,生活或好或坏,都可以克服,粗茶淡饭,并非坏事,不会饿着就行。一小会儿后,表姐与汀来告别,匆匆离去。去农贸市场购物途中,忽而想起旧事。

那年清明节,汀来难得回老家一趟。与亲友攀谈中,有人告诉汀来,尽在咫尺的姑妈,最近病倒了,卧床不起,挺严重的。汀来当即决定,抽空上门去探望姑妈。姑妈住在小儿子的家。房子低矮,与周边的气派农房相比,它显得寒碜不已。汀来心中隐约感觉到表哥生活的不易。他不在家,表嫂有些尴尬招待汀来。孙媳妇为姑妈喂养稀粥早餐,汀来的到来,姑妈颇感意外,心情很好,她本来是躺着的,就孩子般固执地让孙辈帮她慢慢扶起,她要坐起来;她的床和被褥,都不起眼,但不影响她热切与汀来交流。姑妈的苍老病痛,让汀来心疼,视线变得模糊。姑妈苦楚的脸上,渐渐转晴,看上去满面激动,她的微笑,一如当年,使汀来年轻。也使得神采,在姑妈身上重现,尽管隐隐约约,不一定时时明朗。汀来眼里浮现着老人对孩子的羡慕和疼爱的情形。

汀来和她聊上了几句,她高兴得忘却了病痛、忘却了年纪。一副孩子样的笑脸。姑妈一直以来,体格不错,这得益于她早年农事的“熏陶”。印象中,姑妈给予汀来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明澄,向汀来展示了一种至美的人性。这境界早已战胜了岁月的销蚀,超越了年龄的限制,在这位年届九旬的老人身上,焕发着顽强的无可比拟的生命魅力。

瞥见窗台上,小水瓶中插着一支不知名的花儿,也许主人想用花儿制造一点快乐的气氛,使得屋内清雅明亮,但那花儿似乎更衬出了姑妈的孤寂。记忆中,姑妈的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有时会插上一朵寻常的花儿,增添了光彩。

姑妈念旧地说:怀念那些抠海蛎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渐渐远去,数十年来,人多地少的家乡沧海桑田,不大的海域,已围垦造田了,号称省级北海404工程,围垦面积达四万零四百亩。一大批像姑妈的依海为生的渔民上岸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海蛎要从数十里外,通过鱼贩子车载运回,村妇们零星购买,抠着家用或外卖。姑妈说:没海,还想着它,梦着它,梦着下海,梦着小杂海、梦着生活好起来。姑妈的愿望是这样复杂又这样简单,她的要求是那么多有那么少。

人人都有不断的梦。人总是有一点梦的:梦想、梦境、梦话······哪怕是荒唐梦、美梦、酣梦。没了梦日子便少了滋味。有了梦,你就获得了双倍的时间与勇气,也许,你会为了一个梦去追寻终生,纵然一路荆棘,你也无所顾忌。

汀来与表嫂也拉起了家常。依稀记得,二十多年前,汀来在外地上大学。那时时兴寄发贺年卡。汀来寻思着,该给姑妈寄一张,以表达汀来对她的敬仰。汀来特别害怕那种将温柔热烈而又不着边际的空话印满纸面的贺卡,机械里滚出来的句子,总缺少具体真诚,将它们寄至亲友好像不是祝福,反倒成了敷衍。在汀来的日子里,已经有了不少的敷衍和尴尬,这么一想,加上姑妈不识字,也不一定收到贺卡,于是,这份美丽的心思,终于没有绽放,而对姑妈的感激,依然存留心底。盘点汀来的大半生所经历的那些人与事,姑妈是汀来常常回首的一个。

姑妈的三个儿子分家后,汀来没有上门拜访过,至今至少有20个年头了。平日里,汀来偶尔回家看望母亲,在二弟的小杂货店里,会不时遇到姑妈,她在小店里与村里老人聚在一起,安度晚年。

年幼时的汀来,对于姑妈,印象深刻。她是待汀来特好的长辈之一。昔日的乡下供销社、合作社,是农村购物必到之处。那时商品少,店铺更稀少,方圆数十里,才有一家店铺,所以每当放学后,家长常让汀来去店里代为购物,诸如一小盒两分的火柴、番子油(点灯用的汽油)、肥皂、红霞牌、鹭江牌等香烟一包不超过三毛,等等,更多时候是买烟:稍好的香烟为海堤牌,每包0.33元,再好一点的香烟为一包0.50左右的飞马牌的,最好上档次的就是一包不超过一元的大前门香烟,后两者一般是特供的,只在年底才限量供应。有时汀来会公事私办。在店里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也顺便趁营业员不注意,弯下腰,看看大柜台下,是否有几分硬币或几毛纸币在下边,偶尔也会有所惊喜发现,此刻心里喜滋滋的,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家,好像有重大的收获。那些小钱,就积攒在那边,那是私房钱呀。

姑妈的家,就在那家公家店铺的右侧,中间仅隔一条浅浅的小水沟。她的房子外,有一堵高高的围墙,院内的番石榴、无花果等绿枝条伸展墙外,路过时,汀来习惯地探头一望,看看姑妈是否在屋檐下忙碌着抠牡蛎,她和家人总是及时把那新鲜的牡蛎抠出来,有了一定数量后,在上午时分,而且必须赶早,专程步行提、或挑到三四华里外的埭头集镇,去卖个好价钱,补贴家用。要是下午的话,价钱会稍低一些,就地销售。

路过的汀来,有时很幸运被姑妈发现,她就热情招呼汀来:来来,进来坐坐。当汀来扭扭捏捏落座后,姑妈马上放下手中的活,一家子忙开了:大表姐负责烧火;二表姐负责选取最新鲜的牡蛎,淘洗干净;三表姐负责做菜、取淀粉等食材,姑妈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煎油灿灿的让我过目难忘的砺饼。然后,招呼汀来趁热吃了。姑妈又匆匆忙忙坐下来,继续奋斗。

饥肠辘辘的汀来,美味当前,没有推辞,很不客气地,不消几分钟,就把它消灭了,一抹小嘴巴,告别姑妈,美美回家了。父亲问汀来:去了哪里贪玩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当他得知汀来小肚皮填饱了,就不责怪汀来了,还慈爱地摸汀来的头,说:姑妈对你好吗?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三次·····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一份油灿灿的煎砺饼,对汀来来说,当然诱惑巨大,特别难忘。以至于,时至今日,汀来还非常想念砺饼,酷爱砺饼,每当参加喜宴时,砺饼就是汀来的最爱,它总会勾起汀来对昔日的追忆,想起姑妈给予汀来的那些芬芳的日子。

人总是会渐渐老去,而舌尖上的回忆,又是那么的美好。无以回报姑妈,只能在心中,默默为她祝福,祝愿她好人平安。舌尖上的回忆,有些奇特,总感觉那时的海砺饼格外好吃,而如今吃上的海砺饼,食材再怎么高档、技艺再怎么精进,都无法与当年的它相比,也许里边的不同,在于亲情的味道,那个佐料不能复制,以至于氛围、心境再也难以重现。

汀来常常莫名其妙悠远而顽固地联想,要是有可能,再吃上姑妈亲手制作的海砺饼,那个风味是否如初?人还是姑妈这个人,食材也没有二致,那昔日艰难中的美好,是否又一次降临?

想起幼年时,好多次上供销社,不单是为了购物,却完全为了一饱眼福,穷过瘾,其实埋伏着路过姑妈家有意让她发现的小小企图心,狡黠的汀来放慢脚步,就是为了在姑妈的外墙门口处,慢动作,再慢动作,为了让姑妈瞥见我的单薄身影,为了一饱口福。这个低微的愿望,有时酝酿了许久许久,才在自以为天衣无缝中实施,很担心汀来的意图、小心思被姑妈识破。

有些时候,或者说,更多时候,路过的汀来,不总被姑妈发现,汀来也由着那份心思,去学着关注姑妈忙碌的身影。有时,只见她在院子内,饲养着家禽、家畜,有时,她在洗衣缝补,有时,她在修补农具,有时她在收拾家具环境,有时根本寻不着她的身影,也许外出去田园,也许病痛卧床,此刻,汀来东张西望,有莫名的担忧,袭上心头。抠海蛎,大都在冬春时节,尤其冬日来临,蛮横的寒风肆虐,姑妈为了多赚个小钱,又是怎样挨过她的刺骨时光,但不得不安然迎送着每一段寂寞枯燥单调时光,用自己娴熟而温暖的手,去抠冰冷的海蛎,手指麻了,冻僵了,不灵巧了,还得去抠,明知有些不情愿,也得抠下去,这一抠,抠得是钱,是积蓄,是家人生活的改善,不抠行么?不能退却,不能选择放弃。不忍目睹的是,即使左手的拇指、食指都生疮了、皲裂了,她就得换右手,继续笨拙地抠着,不愿偷懒。姑妈的执着,那平凡而灵性的举动,抚慰着汀来焦躁不安的世界,教会汀来,坚定的付出,也许换来的是不小的收获,再难的事,总得有人去做。爱干净的她,全部搞定这脏累的活计,再把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长大后,每当想起姑妈在寒冷中抠海蛎一幕,汀来的孤独情怀,得到了排遣,温暖了孤独旅程。幼年的贫穷、困顿,使得汀来多了一层同龄人所没有的孤悲,孤单与不自信,常伴随汀来左右,笑容极少在汀来脸上舒展。而命中注定,我这辈子里,姑妈就是带给汀来这个常挨饿的小吃货以安乐、自信、开心的人。

那时起,汀来对姑妈的好感,感恩的心,一直精心地保存下来。每当听说大表哥醉酒时对姑妈不敬,或很不以为然,汀来心中总在痛骂他一顿。我以为,姑妈对汀来这个侄儿都这么好,不忍心敷衍,可见她对家人、子女该有怎样的耐心与爱呀,难道对自己儿子会差吗?难道会冷落儿子吗?不感恩的大表哥,该骂!今日,想起表哥的“恶行”,不解的汀来,都茫然地摇着头。

汀来熟悉的姑妈,总爱穿着旧式的乡下农妇的“巴狗蓝”上衣,下穿宽腰带的黑裤子。仿佛永远的一副不变的装扮。在汀来眼里,姑妈简单得体的服饰,穿戴整洁,依然光彩照人,尤其几只蝴蝶结的扣子,细腻而温情。

她的巧手,她的美食,汀来做客时,一时间,汀来心情激荡,甚至胜过过乡间期盼的节日,激动中,涵盖着一种新奇感和神秘感,不知姑妈的海砺饼与清汤,会不会玩上什么新花样?乡村的待客之道,汀来记忆中,坚固地美好存留着,尤其是点心。村里待客,先上点心,可能是炒米粉,可能是线面,而它上边的点缀品花样百出,可能是清香的煎鸡蛋、炒花生、猪肉、炒韭菜、炒紫菜,非常诱人,香喷喷的“点心面”,一下子就激起汀来的食欲,连同一小碗鲜美无比的牡蛎汤,也给汀来带来了意外的欢乐。汤里有蘑菇,有鲜绿的韭菜。姑妈精心煎海蛎饼的同时,又烹制了这份下饭的汤,汀来心中,盛赞她的用心。

那时,汀来边美美享用,边心中感激姑妈。时至今日,姑妈的真诚、竭尽所有的待客之道,这份心,实在是发着光,成为汀来的一笔财富,学习它,借鉴它,弘扬它,汀来分明是受了一种光彩的照耀,它来自姑妈的传承。汀来从未大言不惭地说,汀来已传承得很好了。

传承并非一定要风风火火的,而是润物无声,在宁静和纯真中,不受世俗的干扰;不要像汀来的大表哥,只管自己信口开河,口无遮拦,一定要把母亲说的很不堪。他常误解母亲,以为母亲偏爱两个弟弟,把母亲一丁点的失误无限放大,明明母亲那么地辛勤付出,一心顾家甚至忘了自己。有时,汀来非常想告诉大表哥,好好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去看清楚姑妈身上的闪光点,四时埋怨老人,是自己没有本事、没有教养的表现;不可以看待母亲,只是叩其门轻轻开启一条缝;有时让自己的眼睛只盯住你眼前的那一方私地,就会忽略了你的母亲的整个宇宙。

汀来想对目光不诚挚的大表哥说:姑妈对你的关爱与付出,就如同电灯泡,电灯泡早就用了,你却还在质疑着、讨论着电灯泡。这没有任何意义的,只能徒增烦恼,作茧自缚;离开了欢乐、崇敬、憧憬、期望、感恩,只剩下哀怨、孤寂、惆怅,表哥,汀来想告诉你,那一声声的长叹诉说中,秋色、水鸟、芦苇,也都在长叹起来。你的对姑妈的认可,真的就那么难吗?汀来没有资格强求你对姑妈做多少多少倍的回报,至少你要平静下来,不要给老人添堵,尽自己所能,不要寻找借口不理老人。

每逢走过姑妈的家门口,那条路子狭窄,却充满温馨,愉快与纯净,在汀来心头荡漾。这条路上,野草丛生,还有荆棘,更有爱蘸裤子的“草果”,可是汀来却萌生了几分“感觉”,在低头一只只拔掉约一公分长的黑黑“草果”时,汀来发现了其中的愉快与新意。同样的“草果”,不同心境下,感觉不一。平日里厌烦的它,居然霎间可爱起来了。这正是:天地间,“则物与我皆无尽藏也”。

毕竟岁月不饶人,姑妈的鬓发白了,眼神也不好使了,皱纹中,多了岁月的痕迹。成年人,都惧怕年老。又是添加一岁了,不知何时,皱纹和白发将武装我的头和脸,而汀来的这种惧怕,却又无时不在加速着汀来的衰老,使汀来不安;使汀来不安的,还有姑妈,年龄大了,病痛多了,不可抗拒了。汀来也青春激情过,为什么总为自己年龄而不安?为什么不去坦然迎接新的一天那些新的美好呢?

假如汀来曾经不安过,加入汀来的心境曾经比您的年龄还要苍老过,是您的微笑照耀了我的日子,您的微笑使我年轻,姑妈!今年清明时节,看望病床上的姑妈,她的微笑情景,久久难忘。她那常有的宁静而又充满希望的目光,叫汀来觉得前面的生活,总有无限的美好。

过着无限的美好生活之际,汀来就想起外婆,就想那棵外婆树。金湄儿在接受汀来暑假作文辅导时,看过汀来纪念外婆的一文,其中写到:给我苦涩的幼年,带来了无比的欢乐。这棵树,就生长在外婆的旧居前,50米开外。

幼年的我,每次爬上它,征服的欲望与胜利的喜悦,就在心中激荡。俯视周边散漫的牛羊鸡犬、连绵的田野以及劳作的农人,舒畅的感觉充溢胸间。在树上,轻轻地晃动,摇啊摇,摇啊摇,与口中哼着欢快的莆田民谣富有节奏地配合,轻快又惬意。梦里的外婆树,常绿常青。雨后初晴的日子,高大的外婆树上,云雾缭绕,水生云烟,与固有的田园风光交错一起,仿佛仙境,我在树下,静静观察,流连忘返。夏天,外婆树青枝绿叶,蓊蓊郁郁,是一块绿地毯,吸引百鸟奏鸣,自然的音乐,把外婆的每一个日子,谱上了美的旋律,生活不再单调。秋风一来,外婆树在顽强抗争,叶子的起舞与枝干的固执,抱紧在一起,彼此不愿分离,相互依存,我心头一热,敬重的情怀油然而生,更欣赏它了,而不是心酸。我知道,时光不能挽留,爱的信念可以持续。很多年前的在树下乘凉的生活情形,印象深刻。我把外婆的凉板床、凳子搬出来,安放在树下最佳位置,准备给外婆休息。忙活了农事后,外婆终于可以平静地坐下来了,开始她的嘴上功夫了。听她讲久远的故事,最吊我胃口的是猜谜语与自然奇观。末尾,她感叹地说:这棵树真好,要是没有它,我们去哪里纳凉啊?她深情地凝视大树。这里,空气清新,心情愉悦,在其间读书,是莫大的享受。一本书,一棵树,蓝天、白云,小鸟走禽,乡土气息,淳朴民风,构成了一个悠然自得的天地,我的心,盛满满足与喜悦,体验到乡村慢生活的特有状态,更容易让生命体会到最原始的宁静与愉悦。没有外婆的外婆树,我找谁一起来纳凉?谁给我勇气,爬上树,阅读天地?谁与我讨论细碎的生活?外婆已经远去,与外婆在一起的幸福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而外婆树还在,依旧一岁一枯荣,依旧扎根在乡野。又在想心中那棵常青的树,想过去的故事,想过去的日子。想你了,外婆。外婆的坟,在深山。也有一棵树,与旧居前的那棵,没有什么两样。幼年时,曾经,我亦步亦趋跟在母亲后边,在清明前夕,给那座坟添土培土,并挖掘了一棵富有生命力的山野荆棘,安放在外婆的坟头,久久凝视,仿佛外婆又站在眼前。多年以来,总是想着,有朝一日,再来深山,看一看,外婆坟前的那棵树,是否还常青?

第三节、亲情树
劝前男友嫁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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