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卑微生存的堂哥

汀来的二堂哥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小小年纪的他,跟随大堂哥,上山采石。

汀来家乡那原本贫瘠的后山小山峰,为数不多的花岗岩,被他们等开采破坏了,荒山裸露,尘土飞扬,杂乱的石窟,触目惊心,后山仿佛被肢解一样,整个模样不忍细看;他就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求生存;他愿意吃苦,从不叫累,坚强而倔强;风里来雨里去,过多过早地吸入石粉、灰尘,用无尽的汗水和并不坚实的身躯,去换取微薄收入。他们留下“烂摊子”后,拍屁股走人,挺进仙祭寺、月面等远山,在东方水库周边安营扎寨,继续开采石头谋生。那蜿蜒而去的山路越爬越高、延伸得越深越远。那披星戴月的奔波,那汗流浃背的日子,那该死的石粉,那早起的鸟儿和四周的默默挺立的黑松,都见证了二堂哥生存的艰难。

为了家,为了养儿育女,他什么都豁出去了,这支撑着他,不懈奋斗,克服困难。因没有文化,缺乏好的创业或生产条件,他明知生存环境极其糟糕,也别无选择地卖力干粗活、重活,几无尊严。他一天劳作下来,基本上成了一大灰人,浑身上下,无一处是干净的,鼻孔里是灰,黑黑的头发一片灰白,双手脸孔,全是灰,他极想用力去拍拍身上的灰尘,却已无力,筋疲力尽,来不及洗手,先喝一口水,再得拖着疲惫身躯去简易低矮像狗窝一般的小草寮里烧饭,弯下腰来都难,而肚子咕咕地叫着。这些都忙碌完毕,他才想起该洗手洗脸了。

他个子不高,长年累月的劳累,压垮了他的身躯,他的背渐渐驼下去,步履蹒跚。他再也干不了重活,他不得不从深山走出,离开了他熟悉的“战场”,离开了朝夕相处的“战友”。

他在远房亲戚承包的林场打工,工资低廉。对许多人来说,人在异乡为新常态,不断适应新环境乃为稀松平常。他生性内向,不善于与人打交道。他吃苦耐劳,温良安分,吃亏的时候也总是选择缄默,只希望可以达到目标赚钱糊口。面对工作上的不愉快或者生活上的苦闷,他克制自己的行为,喜欢喝廉价闷酒,喝到醉醺醺时,就睡觉休息。有时,会让我带几本章回小说给他,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的消闲和娱乐的选择。生活拮据的他省吃俭用的,肺与胃都渐渐不顶用,后来身体原因,狠心戒酒了。默默付出之下,挥洒汗水,经济仍没有多大起色。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拆旧房建新房,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极少给汀来打电话的二堂哥来电了,说:老家修祖坟,已经完工了,邀汀来回家喝杯酒吧,汀来因公事无法脱身。长女定亲的那天,他来电,说:今晚一定要回家来凑个热闹。不巧的是,那晚汀来有应酬走不开。他埋怨汀来,说:你怎么这么忙呀?

前年秋日,汀来在小镇临时公交车场,碰到他,他独自一人无力坐在候车厅边,孤零零的,似乎在等人,汀来上前打招呼,他说:等待女婿小马,打算进城看医生,汀来说,来镇里的套房坐坐,不远呀。他摆摆手,一副不想打扰的样子。

市里第一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大家大吃一惊,如雷轰顶。全家决定马上送他去省城复检。确检报告认定,他肺癌晚期,面临两个选择:一是马上凑钱手术,换肺或洗肺,价格都不菲,至少30-40万,成功率远远低于50%;二是回家保守治疗,缓解病情。大堂哥那时在广州,二堂嫂在工地打工,都不知情。我们也不知该作何选择。迫于现实,最终无奈选择了后者。

汀来和爱人专程去探望。走进他的房间,只见他半躺着休息,一支长长高高的医用氧气瓶,寂静无声地为他送氧,如同一位莫言的长者在关爱着他。里边空气有些压抑,他让汀来到大厅,可能担心房内空气不流畅不新鲜影响到汀来。一会儿后,他缓慢在在堂侄子的帮扶下,笨重挪步,踉踉跄跄地来到大厅一侧的躺椅上。摘下氧气罩,呼气吸气都开始有点困难了,身躯也发胖了,腰围在不断扩张中,只能吃力在坐下来,气喘吁吁的,有时气接不上来。二堂哥,对于汀来夫妇上门探望,眼神充满感激。偶尔也会停停说说,越说越吃力:我白天里迷迷糊糊想着睡的时光越来越多,晚上却又异常清醒,依稀听到南山木麻黄里猫头鹰在凄惨地叫,一定是有人要走了。这一番话,令在场的亲人听得很难过。

二堂哥只相信省城医生,只吃他开的药,他多想奇迹出现。谁愿意等死呢?

在厦门念大学的堂侄子乌弟,不再像昔日边读书边在校食堂打工,而是请了长假照料二堂哥。他曾念叨说:别的家孩子读大学都风风光光的,自己没本事,让爱子乌弟上大学还“遭罪”去辛苦打工。乌弟不敢在父亲面前悲伤哭泣,只是像哄小孩一样对待二堂哥,让他晒晒太阳,和他聊聊校园趣事,陪他在家门口看看前方熟悉的南山风景,珍惜与父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亲情很暖,现实很疼,难受在心,无法与父亲合力去战胜病魔,充其量是一位见证父亲最后日子而无能为力的“看客”,那时一种烦闷、愤怒、气爆的疼,找不到发泄对象,憋在心里,异常痛苦。约一个月后的一个午后。汀来的三弟打来一通急促的电话:阿文法走了,阿文法被病魔带走了,你们快回来吧。三弟哽咽的声音,直抵汀来的内心,心里一阵阵揪紧。

福山灵车开到小学门外,悲伤袭来。简单入殓送别仪式后,二堂哥的遗体,被送进了灵车。汀来跟随亲友,也向着灵车跪下,祈祷祖先把二堂哥一路带好,三个叩首,为他送行,汀来的膝盖沾满了尘土,来不及轻轻一拍,就随福山的车子,眼泪突然扑簌簌落下来,挥泪相送,送他去那个悲伤哭声的地方。堂侄子黑弟抱着二堂哥的遗像,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头,他从此去了另一方,永远去了。遗像中,他的笑容,依旧那样得谦卑,一如他一生的卑微一样,他仿佛欲言又止,仿佛想要交代什么?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没有讲清楚,他终于忍住了,不想麻烦别人,没有最后说出口。他从来就不愿意把困难说出口,自己扛着,默默承受。二堂哥才51岁,他的人生太短暂了,才跑一小段路程就戛然而止,这是多么要命的停滞呀。如果早发现早治疗,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他就不会这么早离世。爱他至深的二堂嫂悲恸地哭诉,抹着不停流下的眼泪:阿文法早就知道自己不行了,怕花大钱,一次次错过治疗时机,至今才无法挽回了。

汀来老家与二堂哥家隔溪而望。他们兄弟一年到头会面的日子屈指可数。在短暂的相处中,汀来几乎没看到二堂哥开心大笑,他总是那么的卑微,坐在一角当听众,极少插话,一副满足的神情。这些年来,汀来去多处旅游,拍了不少照片,而深感遗憾的是,兄弟一场,居然没有一张他的照片,往后,汀来将凭什么来怀念他呢?由二堂哥得了肺癌真实悲剧,联想起我国近来多地出现的雾霾,汀来顿感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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