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真爱或错爱
五年前,圃田初夏,有点特别,似乎滥情的痴女,关不住泪的闸门。此前,却是长久的漫天漫地的潮湿,犹如一幅朦胧的水彩画,却也令人白眼冷看。两周以来,豪雨夹杂着很少间隙的细雨,连绵不绝。它们的尽情表演,渐渐谢幕,久违的阳光照射着大地,照射在汀来的忧郁的窗台。骄阳似火。热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把淫雨远远地赶走了。水深火热的天气,自不寻常。凡事不宜过头,超多了,就不好了,气候异常就是如此。汀来窗台上的盆景,仿佛松了一口气,迎来了盼望已久的日子。这些盆景,共六盆,三盆来自老家,一盆是一学生毕业前夕赠送的,另外两盆是从大憨山山间移植的。严格来说,移植的共三盆,那一盆学生盆景里,移植的野花就混搭在其中。仔细观察,那三颗移植的都先后枯萎了,剩下骨架而已,我不忍心把它们舍弃,固执地等待奇迹出现,在这春夏之交,仍然没有任何冒绿的迹象,看来没有希望了。本来,汀来期盼自然的元素走进生活,以亲和的表达方式,来分享生活。四年清明节,汀来在大憨山月面峰山坳,给祖先上坟的归途中,看到山间烂漫的映山红,恣意开放,夺人眼球,忍不住把它移植下来,放置在窗台;三年清明,汀来一下子看中了两颗山间小树苗,它们茁壮成长着,不曾想过让谁去欣赏自己,青翠欲滴的样子惹得汀来喜爱。特别是那颗黑松,让生命自然的尽情释放和展示,释放给蓝天白云,展示给高山流水:高居峰顶斗风雷,此志难渝不妄颓。蔬枝横斜飞涧影,半是雄姿半浓眉。在去回的路上,汀来想起了九十年代初,大憨山上花岗岩被村民们胡乱开采,植被破坏非常严重,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了。废弃的采石场,随处可见,散发着热烈过后冷冷的荒凉气味,堆积的不规格的岩石和空洞空穴,裸露岩石粗糙的质感,张开大口嘲笑采石工;危险而狭窄的山道上,手扶拖拉机,笨拙而上,危险随时降临。个别农妇挑着小货担,吆喝在采石场间,疲惫的采石工,趁机停工聊聊,权当休息,随便买点便宜货,应急当午饭,下点面条,就算改善伙食了。抽点劣质烟,就是犒劳自己了。来不及,也或因缺水,洗涤就是一种奢侈。有山风与松林的风声艰难掠过,浑浊的空气裹挟着粉尘,无情吹向采石工的肺叶、皮肤、脸盘上,充盈着他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的空隙,占领了他们的视觉、听觉,使得他们心里哽咽,却又不能逃离,生计的重担,压得采石工,呼吸困难。大憨山像一位沉默的汉子,似乎想要发怒,却沙哑地发不出声音。美丽的大憨山憔悴不堪,尘土飞扬,那是它抽人的泪呀。风吹得路人,睁不开眼,大憨山以这种方式,在叫醒着人们。愚昧短视的村民,依然故我,肆意掠夺蹂躏大憨山,抢走它身上的天然石头,拉了一车又一车,作为风景石;有的带着锄头,挖掉一棵棵黑松,拉回家作为盆景,即使枯死了,也不疼惜,下一次再来,挖得更多,如果这棵不好看,挖了一半,不管它的死活,再挖另一棵。金风劲吹的日子里,汀来让自己的视线骄傲地跳过了闹嚷嚷的菊展,去追寻那些开得如痴如醉的野菊花,以及开在大憨山山间的映山红。那些紧贴大憨山大地的映山红,可真瘦啊,但攒在一起,却又是那么招眼的粲然一片。为了传递对它们深怀的好感,汀来特地穿了件黄色羊毛衫去会它们。汀来跟花儿们说:“今天,就是要跟你们玩‘撞衫’哦!”但是,跟它们的粉红比起来,我的黄怎么那么难看呀?暗沉沉、灰突突、脏兮兮。被一朵瘦瘦的、贱贱的映山红秒杀,他输得只想笑。两年前的清明节,天高云淡。汀来让堂姐,小心翼翼地用锄头,把位于祖坟南侧的那颗名叫“西施”的小苗挖出土,心中欣欣然的。在归途的崎岖山路上,汀来坐在三弟的摩托车上,边拉紧三弟的后衣襟,边漫无目的地巡视着周边让人陶醉的绿景,汀来终于发现近在咫尺的小山崖上,一颗名叫“黑松”的小树苗,长在那儿,热烈而刻苦,寂寞而坚毅,迎风招展着,如同等待汀来的检阅。还好,没有多大的冲击性,它长在安全线内,无须一次又一次的拐弯。汀来的心头,好像孩子诞生之初,一睁眼,这个世界是多么美丽。眼前的这颗小黑松,把周边的世界点缀得如此恰到好处,让汀来痴迷。小黑松的背后,是大片大片的黑松林,那个林海墨绿的气势,马上打动汀来:“簇簇飞针翠,涛声似有闻。高岩低壑处,杯酒释冰轮。何须高声语,旦幕一清魂.如闻风云动,我自笑昆仑。”为了把那片红彤彤的映山红,为了那倔强的小黑松,为了那映山红上的绿青坡,为了绿青坡上那孤零零的祖坟,移植在汀来的记忆里;为了追忆,为了莫名的感动,汀来把那些坚强的山间红花草木移植了,为了心中的爱。这些盆景,在窗台上,在风中舞,在雨里浴,在严寒里昂首,在阳光下暴晒······汀来不定时的用脸盆,用开会后带回的矿泉水瓶装水,以内心的呵护,一次次浇下爱水,一次次亲情的温馨的给它捋捋小叶子,给予这些移植的盆景特别关爱。从冬日到炎夏,越浇,它们越枯萎,越发不可救药,汀来等待,等待春季的到来,看看是否可以挽回一线生机,可是汀来最后失望了,彻底的。没有甜美的心情回报。汀来不知道坚强的山间草木,也有脆弱的一面。莫非它们以死抗争,莫非它们埋怨汀来的私心,胁迫它们来到是非之地?汀来只知道,绿满窗台红香书房是多么惬意的,看见窗台,如同沉浸在自然的山野,自如呼吸清新山风。汀来在想,是否因为盆景的局限,导致它们根浅底薄,无法适合它们顽强生存?身高不足50公分的小黑松,并不张扬,它随意地生长在小山崖边沿,其裸露在外的根部远远超过其身高,汀来以为底下的根须不会太长了,不太费劲就可以搞定,而它的的根系不发达,却出奇的斜长,往深处直扎下去,近乎直立在土壤里,固执的景象让汀来吃惊。汀来联想起法国的一位知名教授苏费尔皮曾告诉美术大师吴冠中的一句话:艺术有两路,一路是小艺术,使眼睛舒服,大路艺术是感动心灵,不仅好看,而且震撼心魂。盆景不亦如此?汀来所移植的小黑松,就属于后一类。移植小黑松的情景历历在目。汀来细心探寻它根须的脉络,鼓捣了一阵子,才如愿地把它连根拔起,并把附着它根须的一抔黄土一同带回。双手弄脏了,习惯地搓了又搓,汀来环视周边,没有发现悦耳的山泉,连“泉眼无声惜细流”也没有。如果细找,理应可以找到,为了不费时,汀来决定不洗手了。沾满泥土的双手,充盈着小小劳动的芬香,弥漫在汀来的身旁,洁癖的汀来,突然感觉自己很农民,又乡野又朴实的。突发奇想,童年之际玩泥巴,似在眼前,恍然如梦。眼前的时光与昔日的情形奇异重叠,折射出别样的梦幻景象。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汀来看中了小黑松,移植了它,却一手掐断了它的梦想,毁了它的青春与风华,毁了它的地盘与舞台,它原本可以装扮山野呀,现在,只有木然,只有枯枝,只有遗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希望,生机也永远消逝了,那是寂寞中的最后歌唱,它渴望把满怀的痴情凝于最后一舞,如同人生中最辉煌的演出。汀来有多大的罪过呀,自责不已,情绪低落,怅然若失,汀来不该啊。此外,又为自己徒劳无功而不快。汀来终究明白,好东西绝不独享,汀来不能确定自私是不是人的本性,但汀来可以确定这样一点,那些心中只想着自己的人是无法获得成功与快乐的。汀来有多久没有主动清除那些与贪婪、自私、自我膨胀或声色犬马有关的欲望了,只有净心才能静心,才可以在这个浮华世界找回迷失的自我,并最终有所作为。忽然大悟,不能不想起《金刚经》里的句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的,不必讲如果,“如果”二字,不值钱,只能徒增沮丧,倒是有必要提醒自己:不要有下一次,不能重犯旧错。毕竟一切都太晚了,已无可挽回。汀来的私心,若少那么一点点的话,就能减少一次次的伤害。汀来的占有心态,与达官贵人们对公共资源的恣意侵占,又有何本质的不同呢?爱,能否移植?难道枯萎注定是必然的结局吗?可汀来的身旁,不乏有移植小黑松成功的案例。为何唯独不汀来能?汀来在为自己的幸福而战,草木何尝不是?它们也有幸福的权利呀,为什么二者就不能兼容包容双赢?汀来不明白。然而,小黑松与生俱来的一身坚硬的绿衣裳没有了,它的繁华褪尽之后,枯枝还顽强在枝头活着,没有疲软,坚硬如初,没有缤纷忧心离去,精神骨还在,在我心中,这,正是汀来想要的,我在乎它的内质,同时,它拥有天地间别具一格的最美风采,似剑的枯枝,出神入化带着如翼灵魂在自由世界飞翔,那就如同出入无人之境一样的倾心与专注,不在意对世俗的迎合,进入了南京栖霞山寺卓成禅师的“一动不如一静”禅意境界,这微妙禅机,让汀来体会顿悟怦然心动,至今,汀来依然没有舍弃它,没有让它“托体同山阿”,原因是如此简单而明确。此外,汀来已得确认可了它的枯萎,我也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吗?在它身上,汀来知道,应把什么抛在脑后了,从而走进一个无人之境的世界,去拥有内心纯净的天堂。它没有花,也不可能有,无论什么季节。它以一副拒人千里冷酷的面容示人,依然绿得灿烂,没有花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所呈现的是力量的美。它超长的根,足以诠释什么叫顽强,这恰恰是它征服人的精神骨之所在,是汀来所迷恋的地方。它离开了大地,屈长在小小的窗台花盆里,在汀来空闲的时刻,看到它,欣赏它,眼前景象渐渐迷离,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昔日往事,我知道,我面前的盆景,各有它们的来历,汀来记得它们,等于记得自己的某段历史或往事,于是睹物思情,别有一番情趣。汀来有选择的权利与机会,草木有吗?在选择面前,汀来为难了吗?犹豫了吗?退缩了吗?没有,反而心安理得的。草木也有家呀,它们的孤寂,失去了同伴,它们失却了自然的舞台,都是汀来造成的,汀来为何一而再去犯错呢?小弟当时对汀来说:把它们带回去的话,可能只是心愿而已,不久,它们都会枯死的。可是,言者谆谆,听者邈邈,汀来相信自已并非始乱终弃之人,不至于渴死它们的。对那些当初没有被汀来选中的草木,汀来致以浓浓的祝福,把爱,藏在心中。愿它们温馨故事在山间延续,尽情生长,因为一草一木总关情。爱,不是占有,而是发自内心的关怀和祝愿。人生匆匆。流转的日子,重复的过。心情也渐趋平复。汀来对移植,还会有原先的感觉在吗?我不知道。汀来终于明白,终于感悟:什么是盆景?过多地“盆”(捧)在手中,就“景”死无疑,它是被捧死的。细线条的人为之捧,与它自身粗线条的自然之棒,导致水土不服。汀来这个呆瓜,一次次的傻,自然傻到了家,成了傻瓜啦!有时,悲哀大于快乐。眼看的错,却手收不回来,汀来该怎么释怀?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安排?汀来的初衷是,让山间的绿,爬满他的窗台,让它们洗洗他的眼,什么秋水,怎么望穿,什么灯火,怎么阑珊,都不在话下,只要打开窗户,就幸福地见山了。想象中,浮现:四周弥漫的山岚,如仙子翩翩起舞,一望无垠的青坡上,一颗颗黑松,展现生命的律动与张力,让人心花怒放。云龙雾里自天垂,且问高巅舍我谁?宴后蟠桃偶醉酒,龙尾半见恃风雷。有时,汀来做了不该做的事,后悔不已,事后,他对自己说,不会有下一次了,决不。比如,喜事来临,他情不自禁地发短信,告知好友或同事,而总有那么几位,没有任何回复,无动于衷,那时,他后悔办了错事,提醒自己,下回,不会再自作多情了,可是却一回回犯同样的错。他说不准,此后,自寻烦恼还有没有?正如他所移植的盆景,汀来有多健忘啊,明知道在它相继枯死下,却在某时,当他看到心动的山花草木,又会想方设法带回家,白白糟蹋植物资源。汀来不是金城武(乘五),却总是做金乘六的事。往事如烟,诸如此事,太多了。他的错爱,到底还在不在?汀来,这是怎么啦?风花雪玉的。诉苦?!倒垃圾?!这又何必呢?在这个炎炎的夏日,汀来的窗台,绿意盈盈的,光合作用在持久演绎着。对于移植,下一个,汀来会预约谁呢?头顶的烈日,似乎好奇地怀有炽热的期待。佛光禅师道:没有时间变老。在汀来变老的日子里,汀来的错爱,到底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