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兵，过来！”

大清早我喘气赶到车间二楼办公区，我刚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头儿就高声喊我，我赶紧回转身，几步蹿进主任办公室。

没法子，这座三层办公楼，是单身宿舍楼改建的办公兼库房区，车间行政一把手的主任室，也就是车间主任的独立指挥部、作战室，位居行政科长办公室侧对面，我这个上任几个月的小科长，上班时间段里，随时随地被主任监控，随时随地被唤使，得忠心贯彻主任的领导意识，也难怪同层楼其他办公室的科长技术员们，半开玩笑半嫉妒地称我是主任的贴心豆瓣、大内总管。

我恭敬地站立主任办公桌前，刚满30岁的主任，铁青着脸，坐靠老板椅，嘴里叼烟，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甩了甩，传给我：“我早晨刚从厂头拿到的东西，今年办理职工退休的文件，我们车间是老车间，关系复杂，能退休想退休的工人一长串，你负责办理具体的退休事情，这份文件好好看看，吃透精神，工人干了几十年，就是巴望到退休，近几年企业效益不行，厂部一直在采取措施，也逼各车间发力，最近时期的下岗指标多、任务重，能退的，就都退，退休人员算车间下岗指标，这样会少点纠缠，你马上写个通知，告知职工留意退休事宜，让那些想退的，早点做好准备，免得耽误他们。”

我接过文件，连连点头，冒问了一句：“是不是先告诉书记和工会主席？”主任摆摆手：“你干你的，到时候他们就知道了！”

看来，退休这事儿，车间党政工几位主要领导还没通气，主任是技术出身，名校本科毕业生，年轻气盛，瞧不起初中毕业的支部书记和工会主席，这两位车间领导也心知肚明，特别是书记资格老，却没掌握实权，不沾财权和人事权，只能开会念文件，说话不大管用，内心充盈积怨，书记正悄悄联合两位车间副主任，设法挤走主任，实在不行，也得架空主任。

唉，领导层明理暗地争权，这可让我等办事员为难，小心翼翼走钢丝，前后左右逢源，尽量不得罪各位领导大员，瞧这架势，不知以后谁来坐江山，一朝天子一朝臣咧。

我找来一张大纸，提起毛笔，刷刷书写，告示很快落成，我埋头查看文字有无毛病，女出纳进了办公室，她盯了几眼：“哎呀，搞退休了嗦，我马上告诉在X车间卖命的三舅，快点退休吗，单位快垮杆了，这个世道还有啥干头吆。”

我与出纳关系较好，抬头望她：“你还不是可以退休呀，你年龄虽然只有30多岁，你以前受过工伤，尽管是轻微工伤，你的亲戚当劳资处副处长，正管这档事，动动脑筋吗！”

她“嗨”了一声，脸笑烂了，嘴笑歪了，立即溜出话：“企业要垮不垮的，干起是没得劲，要是能退休就好了，真的退休了，我要大大地感谢你哈，小兄弟！科长大人！”

我嘴一歪：“咋个感谢？现在说清楚，黑字落在白纸上，免得你以后反悔。”出纳轻推了我一把，笑称男人都不正经。

我下楼去车间的公示栏里贴告示，那张大纸尚未粘稳，人群就呼啦围拢来了，有人叫嚷是退休的，好事情，特大喜讯，快来看咯。

现场立马就有多人围住我，递烟打火问详情，笑称我是大救星、大舅身，七嘴八舌问自家能否退休，我指着大纸，高声回语：“先看完告示，再来翻文件，听会议传达，不清楚再来问。”

话说完，我赶紧抽身溜回办公室。

不一会儿，我的办公室里，涌入一拨又一拨的本车间老工人，问这样问那样，我回复这个又回答那个，面前左右的香烟迅速多了起来，横七竖八地躺卧，牌子杂乱，低档烟冲窜，像中弹倒下的士兵，车间几位刺头老工人嚷嚷：“快退快退，现今国家是搞市场经济，企业垮了就垮了，退休工人的工资总要保证吧！退休了，老哥子们另外再找私营企业挣外水，比耗在老国企要死不活强得多唦。”

我好不容易从这堆人群里脱身挤出，书记、工会主席正聚集主任办公室，主任与他俩商量着什么事，还有几个科长站立室内，主任瞧见我，喊了我的名字，我赶到主任面前，听候主任指示。

“你听到，车间职工退休的事，书记牵头，主席协调，你承办，各科科长、各段长工长，也该积极响应，安排好活计，这段时期，各班组不能出安全事故，职工退休前再出事，就扯不过去。原则是该退就退，能退就退，工人干了几十年，退休了好，多退一些老职工，压低车间工资总数，着力控制成本，减轻下岗压力，腾出岗位给年轻人，新上一批技校毕业生。”

我点点头，转身差点撞上一位职工，此人长年不上班不领工资，工资被同班干活的人分取，自个儿专跑出租车营生谋利，他嘿嘿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转头问主任：“为什么我被安排下岗？我这一年是没咋上班，可厂里拖欠几个月工资奖金，叫我一家人咋办？我没上班，工资叫同班的人领了，他们也干了活儿，没误车间的事，不上班的又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好几个人哈，谁让我下岗，我上他家吃饭！”

主任露笑：“你去问一问，访一访，全国到处都一样，全厂各单位都在搞，又不是针对你一人，没有谁专门对你过不去。”

书记补充：“长期不上班的职工，首先都列入下岗名单，支部书记会议也是这么传达的。”

一位段长冒了一句：“肯定先收拾死麻雀、瘟麻雀嘛，再来凑其他下岗人员，连退休人员都算入下岗数，你不上班的，咋能跑脱?鬼摸脑壳！你问问公科长，厂里规定，没上班的，没固定岗位的，受过处分的，一律下岗。”

我忙回应：“是这样的，厂里的形势不好，下岗发生活费，人自由了，自家可以搞些别的事，个人档案还在厂里。”

那位职工气乎乎的，边走边骂嚷：“说得好听吗！老子还是厂里的人哈，要是遭开除、厂子收回老子的房子，那时老子谁都不认，这盆血旺子就看倒给谁。”

我返回自己办公室，继续应对众多工人的疑问，回答这样那样的怪问题，大半个小时后，拥挤的人员终于陆续消散了，还剩下两人站在办公室，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我感到内急，出门上厕所，厕所设在车间办公楼外面，解一次小手，来回得花好几分钟时间。

我跨进了厕所，里面无人，我掏出工具，对准小便池猛冲，痛快完毕，长出一气。

车间的一位老职工疾步踏来，满脸堆起笑容：“公科长辛苦了，退休的麻烦事多，我们退休的事儿，全烦请你老人家多操劳，我嘴笨不会说话，心头记得到的！”他摸出一包翻盖红塔山，硬塞进我的荷包腰间。

我再回办公室，只有一位老工人了，他见了我，连连点头，喊了两声公科长公科长，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是外单位调来的，想退休，年龄差一点，他早年下过7年矿井，井下矿工也是特殊工种，还有矽肺病，这样算下来，可能差不多够条件提前退休，就是不知道现今的档案里是否有记载，请公科长帮忙查档案，以后肯定感谢！

我坦率回称，我无权查档案，工人档案由厂劳资处管，你可以托熟人去查，最好再回原单位查一下以前的档案，他摇摇头，原单位早已撤销，自己才被调整来这里，今天到哪里去找？还麻烦公科长费心，这个星期天，科长有没有空，到我家鱼塘钓鱼，十来里远的距离，我找车子来接你。

我回复有事，又告诉他，自家得托人找关系查一下档案，你自己心里才有底。他讲了两句感谢话，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