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雕虫小技
赫连闻人言语还算客气,帘后那人却淡声道:“没什么说不过去,我看你们不太顺眼,回去告诉赫连羿人,他生子不教,我便替他了断了,免得日后祸连九族。至于你们这些人,过去给九夷族几位姑娘磕头赔罪,今天便饶你们一命。”如此不客气的言辞,只听得赫连闻人勃然大怒,大声喝道:“你冥衣楼未免欺人太甚!”手上剑芒暴涨,“结千字剑阵!”这厉声一喝,赫连武馆十余名弟子飞身挺剑,催动真气,随着众弟子脚步移动,层层衣影交错飞闪,四周卷起整片凌厉的剑气,酒肆中顿时充满森然剑光,一刻不停,雪浪般扑向垂帘。垂帘被疾风掀动,一荡扬起,那只手再次出现。雪白的手,修长的手指,五指一挥,如抚轻弦,一片白色漫天飞出。是杏花,白若雪,轻如絮。点点飞花扑面而至,刹那间幻作千枝魅影,冰雪压不住春色,冷芒尽散,缠绵微香之中纷纷花落如雨,严密剑阵竟在瞬间冰消瓦解。四周花飞、旋舞,软柔飘落剑锋,一片暖光如玉,清洁不沾半丝杀气,赫连武馆众弟子却已痛呼出声,纷纷掩面跌出阵外。这时众人都未注意,酒肆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男子,一着黑衣,一着蓝衫,一人身形笔挺,神色冰冷,一人缓带轻衫,面若春风。此时赫连闻人怒喝一声,再次攻向垂帘。那黑衣人肩头一动,却听蓝衫人道:“既在昔国,便交给我吧。”说话时,人已飘出,手上突然多了一柄细长的薄剑,哧地一声轻响,清澈的剑光乍现即逝,敛回鞘内,他人已落在众人之前。赫连武馆众人眼前电掣般的剑光闪过,手上猛地一痛,掌心已被刺中,十余柄长剑叮当落地,唯有赫连闻人长剑未曾离手,却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剑光现时,蓝衫人瞬间已出了一十二剑,十二声极速的剑响连成一气,听起来只像是一剑刺出,一剑伤敌。赫连闻人号称“急雷惊电”,却发现若非对方手下留情,他的剑此刻也早已躺在地上。众人身旁似仍有未逝的剑光点点,隐隐散入满地飞花之中,一柄银鞘长剑闲挂腰畔,那蓝衫人淡笑回身,对垂帘一礼,温文说道:“苏陵来迟,请公子恕罪。”他正是剑术与皇非齐名,仁义与楚王比肩的昔国储君苏陵。帘内之人微微一笑,“既然你来了,这里的事便交给你吧。”“是。”苏陵轻轻一低头,转身面对赫连武馆的人,微笑道,“赫连先生,没想到刚分手不久,便又在这里见面。”赫连闻人此次来昔国,正是奉命前来购买战马。昔国战马天下闻名,在这战争频繁的时代,战马的优劣及数量,往往决定一个国家军事力量的强弱。楚国兵力强盛,又与昔国比邻,两国每年都有大批的战马交易,赫连家与苏陵常有接触,因此颇为相熟。赫连闻人抱拳道:“苏公子,你我两国一向交好,冥衣楼在昔国境内行凶伤人,不知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苏陵看了一眼满面痛苦的赫连齐,道:“先生若肯看在下薄面立刻离开,至少其他人的性命还可以保住,否则,便是让在下为难了。”赫连闻人目光一利,“公子要袒护冥衣楼!”苏陵温言道:“赫连先生,冥衣楼是我昔国的贵客,与冥衣楼为敌,便是与苏陵为敌,亦是与昔国为敌,还请先生三思。”他说话始终优雅得体,赫连闻人却着实吃了一惊,他万万不曾想到,昔国竟会为了冥衣楼不惜开罪楚国。帘内那人究竟是谁,能让整个昔国都为之所用?与此相比,赫连武馆剑法的外传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一切都在电念之间,他冷声道:“如此说来,公子是决心与我楚国为敌了?”苏陵并不回答,只侧身看向帘内。帘内一片安静,过了片刻,传出方才那人淡倦的声音,“区区赫连家怕是还代表不了楚国,昔国的战马,只是不卖给赫连羿人。”苏陵便一笑,对赫连闻人拱手道:“我会立刻命人将赫连侯爷所付的定金送还,并依约赔偿两万楚金,先前与先生约定的一万匹战马,恕敝国无能为力了。”赫连闻人此时怒到极处,反倒冷静下来,眼下众人身处昔国,若来硬的是决计讨不了好去,何况战马一事关系重大,亦不能这样翻脸不顾,冷冷看住苏陵,“贵国今日之情,我楚国记下了,但愿公子日后不要后悔。”苏陵却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家,并非不卖给楚国,先生不要误会了。至于令侄……”他顿了顿,略一思索,对帘内道,“赫连齐虽然平素行为不端,但却罪不至死,公子能否饶他一次性命?”但见垂帘一动,离司闪身而出,笑说:“死不了的,我早说过那不是毒,清水里面泡三天,自然就没事了。但要记住一个月内切勿妄动真气,否则可就不好说了。”垂帘扬起的刹那,赫连闻人一眼瞥去,竟看到了皇非的师妹、九夷族公主且兰。垂帘一瞬飘下,他这一愣,便未及看清且兰身旁之人,但似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中隐隐掠过杀机,“我们走!苏公子,咱们后会有期!”一时间,赫连武馆的人走得一干二净,苏陵毫不在意地笑笑,并不因多了赫连家这样强大的对手而见忧虑,转身时已换了称呼,建议道:“主上,连日路途劳顿,是否入城稍事歇息,明日再去洗马谷?”子昊长身而起,迎向且兰略带探寻的目光,轻轻笑了一笑,道:“不妨事,我们走吧。”苏陵遂不多言,欠身从命。不知为何,面对此时的东帝,且兰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有很多事等着去做,不愿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他的每一丝笑容,都像一张无形的面具,他的每一句话,都将改变些什么,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有着莫名的深意。这样的他,这样的东帝,这个叫子昊的男人,在与她一直以来的想象出现如此之大的反差后,如同一片深邃的海洋,吸引着她,亦困惑着她。直到多年以后,且兰才知道,原来他与她,相识之前便已注定,生死爱恨从未由她……昔国境内的终始山是惊云山脉的分支,惊云奇峰连绵至此,山势缓落,与逐渐开阔的平原相接,形成一处群岭环绕的盆地,再往西行,便是一马平川的云中平原,西南、东南两面,则分别是九夷族旧国以及国势强盛的楚国。雍朝第十一代天子将这片风景奇秀的土地赐予王姐子昔为封地,是为之昔国。一行人进入洗马谷,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如两条巨龙蜿蜒盘踞,将峡谷环抱在群山中央,深不可见。身处此地,目所能及只是一片无垠青翠,天外青天,山外有山,驰上一侧山崖,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缰勒马,面对这碧色如海、群山逶迤的美景,心中无不生出赞叹之情。苏陵带马上前,“主上,前面便是九夷族暂居之地了,我们不如在那儿稍作歇息。”话未说完,忽然扭头听了听,笑道,“今天倒来得巧了。”子昊在他说话前目光早已投向正北方的峡谷口,只过得这片刻,便有一阵巨大的响声清楚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滚滚而至,速度之快,令人仿佛突然身陷千军万马之中,似闻万象齐喉,重石坠落,伴着脚下巨雷隆隆,连山川大地亦随之震动不已。循声望去,眼前峡谷入口率先出现数匹矫健的骊马,紧接着,十匹,百匹,千匹……庞大的马群迅速冲入山谷,飞蹄扬尘,踏地如雷,化作一片深暗的浪潮席卷了整片赭黄色的土地,激起遮天蔽日的浮尘。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马群,只觉心神激荡。苏陵将马鞭一扬,傲然道:“主上,这便是洗马谷中饲养的战马,这些年悉心经营,如今已足够装备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没有哪国的马会比它们更快,更有耐力。”子昊目光掠过滚滚不绝的马群,似有清冽的锋芒瞬息闪过。离司好奇地问道:“苏公子,这么多战马,任它们这样随意奔跑,若走丢了怎么办?”苏陵抬手前指,“昔国自来有一套特殊的御马术,这数千匹战马其实只需几个驭奴即可,你们看。”众人凝神看去,果然发现其中几匹马背上有两个体形瘦小,发肤黝黑如炭的驭奴。那驭奴并不固定待在一处,不时在马背之上跳跃移动,身手灵活如猿猴,嘴中不时发出短促而奇异的哨声约束战马,但因身形肤色毫不起眼,若非苏陵指点,当真不易发现。子昊似乎兴致极好,突然一带缰绳,朗声道:“走,我们入谷去!”说罢领先策马冲出,墨烆、离司立刻跟上,苏陵、且兰以及青冥等四女稍稍落后一步,一行人沿山侧纵马急下,顿时融入浩荡的马群之中。众人一路随奔马疾驰,待到冲出谷口,面前景色豁然开朗,且兰浑身一震,不由自己勒马停了下来。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若草原般的大地,无边碧草连天,天空湛蓝如水,阳光毫无顾忌地洒照在大小不同的湖泊之上,不断反射出淡金碎银样的光泽,洁白的浮云落在湖畔,清泉瀑布便自那云中随意流泻,映出道道五彩的虹光。就在这水美草肥的土地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九夷族人居住的屋舍,那一瞬间,且兰恍然以为回到了九夷族故乡。如此平静而美丽的地方,已经有多少年只能在梦中留恋、思念,她几乎不敢再策马前行,生怕惊扰了这样的景象,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冲上心头,几令泪水夺眶而出。“公主。”身边突然响起苏陵温文尔雅的声音,且兰匆忙一闭目,转身看去。苏陵策马靠近,对她笑了笑,道:“一直没有机会跟公主道声抱歉,公主想必已知道了,昔国当年收留九夷族人,实际上是要牵制公主不能威胁帝都,还望公主能够谅解。”且兰不想他如此坦率,微微一怔,道:“公子言重了,是我应该向公子道谢才对,无论昔国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毕竟在此得到保全,这份援手之情,且兰和族人会毕生铭记。”苏陵微笑道:“古将军的军队就驻扎在谷外不远处,公主是否要与他们会合?”且兰思量片刻,抬眸问道:“公子与东帝不辞千里来到洗马谷,应该不仅仅是送我与族人会合这么简单吧?”苏陵点头道:“主上亲临昔国,自然是有重要的打算,对于九夷族来说,前面之路也有无数种可能,不过要与族人留在此地,抑或是其他,公主可以自行决定。”且兰的目光越过他身后,望向山野间那幅悠然明美的画面,笑容之中,透出一丝淡淡的无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宁,其实根本别无选择,对吗?”苏陵道:“公主若是选择留下,我会以昔国储君的身份保证,九夷族在昔国领土中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且兰微一带马,回头笑道:“公子美意,且兰铭感在心,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保护族人,让他们不再为仇恨拼杀,也不再流血牺牲,永远这样安宁地生活下去,这是我的责任!”女子温柔而坚决的话语,如同阳光划过天际,映得苏陵眼中蓦然一亮,且兰却已纵马向前,奔向不远处辽阔的草原。众人离开九夷族暂居的地方,开始继续往山谷深处而去,一路上快马不停,深入终始山腹地,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除苏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来到这深隐于群山中的峡谷,沿途看似悠远平静的山林中实际暗哨重重,若无人带路,根本无法接近这方圆数十里地。且兰是亲身带过兵的人,一路发觉这峡谷设兵布阵防御森严,竟如一个严谨有度的大军营,不但隐秘,而且易守难攻。倘若有心屯兵至此,纵有皇非、姬沧这等人物率大军前来,怕一时间也难以攻克。不多时到达岭前,与初时只见鸟飞猿啼、古木参天的山涧相比,阵阵呐喊冲杀、剑戟相交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开阔平坦,足以容纳数万人齐聚,远处飞骑扬尘,驰骤纵横,似是轻甲骑兵正在交锋对阵;近处令旗翻舞,变幻无穷,却是步兵演练阵法。众人并未深入,只从旁观看,但他们刚一出现,前方点将台上便有两人转头看来。苏陵事先已得子昊吩咐,遂将手中马鞭一摆,示意他们不必来见,两名将领遥遥欠身致礼后,继续督促战士操练。众人下马,子昊在这处高丘之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便问苏陵,“多少人?”苏陵从容答道:“五十万。”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齐齐转头再往谷中看去。且兰先前虽隐约猜出些端倪,乍入谷时心中的震惊仍未平复,不想历来韬光养晦的昔国竟暗藏了这样一支精兵,但再三审视,却觉得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五十万大军,那几乎已与整个楚国的兵力相当。几人皆面露疑惑,唯有子昊神情如旧,不带半分惊讶。只听苏陵继续道:“三万骑兵,两万步兵,洗马谷屯兵五万,备马三万六千匹。谷中将士,非勇武者不入,非志坚者不进,非死忠者不留,兵、器、骑、射,有一者不知不取,入谷三年,有一者不精,自请军法处置。自主上传令之后,我用了三年时间挑选这些人,又用了三年时间以最严酷的方式训练调教,主上若要用这些人,一可当十,十可当百,五万,便是五十万。”子昊始终不曾回头,此时俯视整个山谷,各处布置尽收眼底,清冷面容之上隐含了一丝极淡的赞赏。他身后的苏陵一袭长衫儒雅,不染分毫兵锋戾气,很难令人想象他领军布阵的模样。然而就是在他手中,调教出了足以和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抗衡的精兵。日暮四合,苍翠如染的山岭已渐渐笼入霞色交织的余晖之中,万山如海,托起了无边无尽燃烧的云火。子昊迎着夕阳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很好。”转身迎上且兰讶异未平的目光,笑了一笑,“时间还来得及,带你去冶庐看看,十娘这几年应该又研究出不少好东西。”且兰不禁问道:“冶庐是什么地方?”子昊负手举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庐是为这数万将士炼戈铸剑之处。寇十娘是后风国冶剑大匠寇契的女儿,冶庐多年来一直由她主持。”且兰心中越发惊奇,当年楚、宣两国亡后风时,曾兵围皓山以求冶剑之术,寇契怒折数把名剑,焚山毁家,冶剑之术自此失传,不想竟有传人。默默随他走了一会儿,她忽然道:“精兵、良将、快马、利剑,奇谋、绝阵,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九夷族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不屑与我为敌罢了,这三年复仇,真真便是一个笑话。”她转身,面对这个险些使整个九夷族万劫不复,又突然将无限光明送到他们眼前的男子,清澈的眸中,深深映出他不变的笑容。子昊微微抬了抬眸,却没有回答她。有些话,根本无从说起,原本也不必多说。或许她已经看出端倪,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想到,九夷之战,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契机,步步经营的赌局。整整七年,重华宫中那个女人何其精明,并不强大的九夷族,是他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进退杀伐何曾由己,但昔日在王城之中,曾有一个人猜出了他的谋划——一个最应该阻止,最后却毫无保留支持了他的人。长明宫中短暂的密谈,隐晦的话语牵出缜密的布局,最终归于一个惊人的秘密。九夷族的女王,那个高雅聪慧的女子,将她的性命、她的女儿、她的国家和族人,以一种平静而奇特的方式交到了他的手中,换取了一个承诺。倾一国而算天下,这便是九域之主,真正的东帝。弃一国而守天下,却是九夷族女王曾经的决绝。几人正说话间,几匹快马自谷口驰入,一路深入,瞬间近前。未等马停,当先一个黑衣女子已经飞身而下,远远便传来轻快的笑声,“十娘见过主上!主上竟然这么快就到了,也不事先派人通报一声,若知道主上今日便到,我们昨天便进谷来了!”这女子似比且兰大上几岁,五官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目间明媚爽朗的风韵却使得她整个人就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朵,便有着引人的美丽。她身后几人皆是一色玄衣劲装,以她马首为瞻,一一趋前行礼,子昊对他们点了点头,看向十娘,唇畔有着愉悦的笑容,“十娘的性子还是这么急,刚说我们去冶庐看你,你就先来了。”十娘抬头道:“冶庐那边尽是些破铜烂铁,荒山野岭又闷又热,到处都是飞灰扬尘,主上去那里干吗?若是为了看剑,我已替主上带过来了。”子昊目蕴浅笑,“如此听来,十娘倒像是来找我诉苦的,打发你去那种地方,一待便是数年,也着实委屈你了。”十娘的父亲生前曾与商容有结拜之义,后风亡国时商容将她救出,带入宫中抚养,在离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东帝起居,主仆感情甚笃,因此说话并不像别人那般敬畏小心,顿时笑道:“主上算是说对了,我今天来还真是想请主上准我离开冶庐一趟。”“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你的剑。”子昊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一边问道,“突然想要下山,可是为了那《冶子秘录》?”十娘道:“主上已知道了,当年皓山大火,我以为此书已然焚毁,可聂七传了消息过来,这书竟在楚国重现踪迹。《冶子秘录》是先父毕生心血所在,其中记载的冶金、铸剑、机关之术,比我凭记忆所知要详细百倍。主上,这本秘录说什么也不能落入他国之手!”子昊微微颔首,“秘录的真伪唯有你能分辨得出,我也有意让你下山一趟。子娆现在正在楚国,你可与聂七一同前去,一切听她安排。”十娘大喜道:“多谢主上!若能取回《冶子秘录》,十娘敢给主上立下军令状,必让咱们军中将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剑那样的利器。”子昊不由失笑,“你也恁地贪心,浮翾剑乃是上古神器,岂容人手一把?”十娘看了看且兰,眉眼略扬,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人说宝剑赠佳人,浮翾剑自是要配且兰公主这样的美人才好。不过主上不会不知道,这浮翾剑乃是当年白帝赠与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吧!”她促狭的笑容令得且兰微微一怔,转头正遇上子昊温润的目光。那幽深的注视融入了山林间明净的阳光,若有炫目的色泽微微浮动,仿佛秋色下潋滟荡漾的湖水。他便这样看着且兰,似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一种出其不意的温暖自他的微笑中轻轻蔓延,动人心肠,且兰突然被那目光摄住,脑中竟是一片空白,不由双颊微红。见她如此,子昊眉梢微微一动,终于放过了她,负手转身,抬眼间却望向了千山云外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笑道:“情之所至,何必系之俗物。十娘,你着相了。”如常的笑语落入耳中,蓦地令身边几人同时生出异样,山风之中青衫淡渺,那种无从把握的感觉令人心头无由一空。十娘和苏陵对视一眼,目带询问,苏陵好似有话要说,目光却在且兰身上微微一停,最终却没有开口。山阴古道,两匹骏马飞驰而过,白马之上的男子墨色长衣,神情沉着冷酷,正是日前曾在沣水渡遇袭的穆国三公子夜玄殇,身旁一骑紫燕马与他并驾齐驱,马上女子玄衣飘飞,貌若仙姝,便是数日来一路与他同行的子娆。两骑快马折过山坳,突然不约而同地放缓速度,夜玄殇眉峰一轩,手勒缰绳,一边拍了拍马匹以示安慰,一边对子娆道:“穿过前面山涧便是魍魉谷,我们把马留在这里,带进去反是拖累。”子娆同他一起翻身下马,此时马儿似乎十分躁动不安,频频踏蹄嘶鸣,已不肯再前行一步,仿佛前方有什么无形的危险正令它们惊悸恐惧。子娆以手轻抚马背,掌心透出柔和的真力,试着加以安抚,凤眸轻轻转过,对夜玄殇道:“魍魉谷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却没有必要当真陪我冒险。”夜玄殇抬头看了她一眼,手起掌落,两匹骏马齐声闷嘶软软卧倒在地,陷入昏迷之中,他将马上的水囊取下,扬手丢给子娆,“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把这个带好。这两匹马留在荒山难免遭猛兽袭击,如此少些痛苦也罢。走吧!”一路同行,子娆对他这般利落中略带霸道的行事作风已颇为习惯,并不在意,反而笑道:“此去凶险,若万一在谷中成了荒山冤魂,可莫要怪我。”夜玄殇朗声失笑,转而身子一倾,靠近她,目光深亮,“凶险又如何?有美相伴,玄殇纵死无憾!”子娆睨他一眼,嗔道:“你倒真是从不掩饰自己好色。”夜玄殇边走边道:“食色性也,这世上根本没有见到美色还心如止水的男人,可惜女人却总爱相信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我夜玄殇喜欢便是喜欢,何需遮遮掩掩?”“哦?”子娆烟眉浅漾,调侃他道,“这么说来,那你既然不是君子,岂非便是小人?”夜玄殇不以为忤,“君子小人,无非世人口舌,我行我素方是自在,你管他们作甚?”子娆平素在帝都见到的多是些卑躬屈膝的宫奴、守礼有度的臣子,这些人对她或是敬若天女,或是畏如妖魅,无不谨言慎行。子昊虽与她亲厚,但自幼心思深沉,心中所思所想极少说与别人,自不会像夜玄殇一样同她说话。和夜玄殇在一起,她不是什么娴雅贞静的淑女,他亦不是什么温文有礼的君子,这颇有点儿肆无忌惮的味道,倒让她觉得十分特别。说话时两人已进入前方峡谷,四周无数千年古藤自悬崖垂下,形成层层巨大的垂瀑覆盖了整座山岭,幽暗惨碧的树藤盘根错节,其旁险涧深壑,绝谷危崖,一路行来,耳畔除了单调的水声,不觉丝毫生气,亦不见飞鸟走兽,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任何多余的活物。此处尚是魍魉谷边缘,并不见十分险恶,只是深山中一片死寂,令人感到极为压抑。两人虽谈笑自如,却都暗中凝神警惕,魍魉谷乃是江湖中一大凶地,不知曾令多少人有去无回,两人纵艺高胆大,也不敢掉以轻心。前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子娆脚步忽然一缓,与此同时,夜玄殇扭头看来。两人对视一眼,夜玄殇低声道:“右侧十八人,十步之外。”子娆体内玄通真气流转,耳目灵觉顿时无限延伸,整个峡谷中纤毫微动,尽收心底,潜伏在巨藤之后十几个人近乎无形的呼吸瞬间变得清晰可闻,“左侧亦是十八人,大自在四时法中的自在无相,掩藏得很好。”两人虽口中交谈,面上却毫无异样,照旧向前不止。大自在四时法乃是后风国的武道绝学,一法逍遥,无尽无际;二法须弥,无始无终;三法无相,万形寂灭;四法如意,诸相随心。昔年后风国分裂为五国,为楚、宣联手所亡,其中一国的残余势力建立名为“自在堂”的组织,买卖各国情报,从事刺探、暗杀等活动,这些人因精通大自在四时法,善于潜踪匿迹、逃避追捕,行事极少失手,近年来已成为江湖上最可怕的黑道帮派之一。从来人掩饰行藏的手段推测,眼前这批杀手显然便是自在堂的部属。大自在四时法中,自在无相法乃是匿形之术,修习者可借遁五行,隐入周围任何事物之中掩藏踪迹,极难被人发现,倚仗此法,刺杀偷袭往往一举得手。此时若非在这死气沉沉的魍魉谷前,一切生机都变得极为敏感,子娆和夜玄殇亦未必能事先察觉周围潜伏的危险。天地无风,日光沉寂,两人的脚步踏上厚重的枯叶,发出沉闷而轻微的“沙沙”声。一步、两步……十步踏出,谷底枯叶骤地无风自起,四周异变陡生!高崖两侧,无数条静垂如死的粗壮巨藤突然同时笔直前标,骤射向并肩而行的子娆和夜玄殇。半空中似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轮,天日霎时一暗。待到近前,千百条巨藤飞卷,如化灵蛇,倏地将中心两人紧紧裹住,谷中顿时只见一个巨大的碧绿色的漩涡,风疾影快,碎石激飞,身处漩涡中心的两人竟完全失去了踪影。忽然间,激战中传出一声低沉而轻蔑的冷哼,疾密的漩涡中一道夺魄的剑光激电般飞旋而起,仿如九天重宇一条白龙盘旋傲啸,摧云破雾。白光到处,接连响起数声闷喝,紧缩的战圈猛然扩大。与此同时,错纵交织的藤影间蓦地炫出数只墨蝶,蝶翼轻轻一颤,化作幻影万千,再一颤,金芒如火纷烁,不过交睫瞬间,整片树藤都被翩跹飞旋的墨蝶缠绕,不时散出点点亮晶银芒,如星似雨。这时随着一声悦耳的低笑,蝶影中一道清魅的身影冲天而起,袖飞袂旋,空谷上方犹如散开一片幽灿的星云,清光四溅,星辉纷落,刺眼如盲。“着!”清笑声中,所有墨蝶同时绽开炽亮的火花,片片流光飞炫,开溅如雨。巨藤断裂,触火即燃,纷纷被火焰吞噬,坠落迸散,漩涡中心顿时现出夜玄殇寒冽的剑影和十余名向他围攻的黑衣人。五行循环,利金克木,阳木生火,自在堂借以藏身的屏障惨遭摧毁,片甲无存。当先几名蒙面人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寒光惊现,似见孽龙飞啸而至,带起银芒千道,魂飞神驰之间,冰冷的剑锋夺血而过,颈中一阵窒痛已成为生命最后的感觉。剑光隐去,夜玄殇仗剑在手,冷然卓立,身畔一抹轻云,带着魅冶缭绕的幽香,飘落在遍地血色艳花之上,足踏红莲的玄女,垂眸淡看纷纭,绝俗的面容中漾一缕浅笑,清冽冷丽。“道法自在,自在难求,心欲无相,孽幻丛生。自在堂就凭这点修为,今天遇上冥衣楼,这块金字招牌算是砸定了。”媚雅慵然的话语,却令包围在四面的蒙面人瞳孔猛地一缩,目光变幻不定,打量子娆。片刻之后,对方为首一人道:“自在堂与冥衣楼两不相干,你走,我们恭送,但他必须留下。”子娆闲闲向侧一瞥,“找你的呢。”夜玄殇道:“这等货色,每年不知有多少送上门,在我归离剑下,至今还没有活着回去的人。”子娆幽然微叹,“唉……两个人杀人,总要比一个人快些,你说,是不是?”夜玄殇唇角勾起一丝笑痕,“想必如此。”话音未落,眼眸之中同时掠起异芒,两道玄影,双双疾飘,不分先后地卷向四周众人!媚衣销魂,诛心灭神,冷剑光寒,嗜血夺命。自在堂的杀手纵然武功不弱,却哪抵得住这般联手突袭。躲得过子娆纤修玉手,躲不过夜玄殇三尺青锋,避开夜玄殇掌力摧心,难逃子娆长袖追魂。峡谷之中一时间森森杀气尽是剑光,云荡风旋飞血横溅。漫空剑气之中两人背对彼此,绝无后顾之忧,手底尽是有攻无守,纵横进退,出入从容,身旁几乎无人堪做一合之敌。自在堂损伤惨重,那为首之人功力最深,接连数次避过两面杀招,眼角余光扫去,骇然发现己方同伴只剩下不足半数,当即暴喝一声,“遁!”围攻中的蒙面人闻声不再恋战,身形暴退,半空中只见人影飞闪,一批人竟然凭空消失在峡谷之中。夜玄殇一声冷笑,手中长剑弹起,准确无误地落入背后鞘中,微微俯身,真气瞬间凝聚双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下击去!“破!”断喝声中,一股浑厚霸道的真气透入土中,周围被落叶覆盖的山岩顿时隆起数道极速前进的裂痕,如冥池之中怒龙狂啸,飚向八方。刹那间,谷中土崩石裂,枝碎叶飞,伴着几声清晰的惨哼,方才借自在无相法隐遁的数人被逼破土而出,冲向半空,同时提身转气,身化猛鸷,陡然扑向下方。便在此时,所有人耳边响起极低极柔的叹息。叹息声中,一抹玄色身影轻轻一漾便穿入漫天刀光,纯阴真气幻化冰丝,万道清烁明美的流光,随那幽冷玄色飞绕炫舞,由玄而白纯粹的颜色充盈天地,忽地光华大盛,霎时阖宇尽虚,最终只余一片纯净而夺目的明华。几声沉闷的躯体落地的声音,玄光明迷,片片妖艳的残红伴着枯叶如蝶飞舞,谷中清静,四寂无声。子娆静静站在纷扬洒落的红雨中,仿佛从未离开过,唯见轻云般的衣袂幽然飘落,无风自舞。缥缈天色之下,她美若天人的容颜好似寒玉雕成,似笑非笑一声轻叹,“多年修行不易,何苦前来送死。”夜玄殇虎目扫视一周,来到她身旁,“想要别人的命便要随时准备送命,再公平不过。”子娆抬眼瞥去,他眉宇间不见素日散漫,取而代之是森冷与肃杀,自信至极的狂傲。每当他杀人的时候,脸上便总是这副神情,令对手胆战心寒,令同伴笃然心安。两人方才这番联手克敌,于无意中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彼此都有种异样的感觉悄然生出,子娆笑了笑,启口欲语,忽见他剑眉一蹙,眼中透出冷光。她以目相询,夜玄殇淡淡道:“三十个。”子娆心思何其灵透,垂眸淡扫,立刻便领会他的意思,“还有六个。”两人目光相交,夜玄殇向旁边流水汹涌的山涧微微示意。子娆唇角泛起如澌浅笑,一点艳若桃色的丹蔻凝于指尖,暗转冽冰心法,突然挥袖弹指,数道寒芒应手射出,带着细微冷锐的啸声没入涧水之中。冰针入水的刹那,山涧中哗一声巨响,六道水柱冲天而起,借水遁隐藏起来伺机而动的杀手被剧毒逼出身形,激溅如飞的水光之中,刀芒骤现!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夜玄殇的剑早已化作飞虹,凌空破水而去!白色的水柱落下时散作血雨,夜玄殇惊龙般的身形从中穿过,身后数人随之抛坠,最后一人被长剑贯透心脏,生生钉上坚硬的山岩,双目圆瞪,黑色的面巾缓缓滑落。暴露在眼前的是一张生机全无的脸,写满了生命终结那一刻的恐惧、不甘和绝望。不知为何,夜玄殇看清这张脸时忽然浑身巨震,原本冷静到无情的眼中翻起滔天巨浪。血,沿着剑锋汩汩流出,身后尸体落水的响声如击重鼓,盖过了一切声音。他猛地拔出长剑,飞血中挥手划下,那人腰间一道令牌露了出来,对他来说和这张脸一样,再熟悉不过——那是来自穆国王宫,老穆王用以调动亲卫的白虎金令。是父王终于动手了吗?还是王宫已经完全落入了太子的掌控之中?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清楚意味着一件事情——父王,真正已经来日无多了。刹那的震惊之后,夜玄殇迅速恢复了沉着,冷冷看那尸体软倒在地,沿着巨石滚入涧中。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大步走到水边,将长剑随手一丢,单膝跪下,俯身抄起冰冷的涧水。飞溅的水珠密密打在脸上,流落时隐带血红的色泽,涧水的凉意让人头脑陡然一清,他闭目深吸了口气,突然听到身旁清媚的声音,略带慨叹,“穆国三公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