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节能退学铁了心，谁劝也不行。大姐石节粮哭着走了，大姐夫丁富贵捏着鼻子走了，二哥石节电火爆爆地走了……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屈尊登门，好话说了几箩筐，他没长耳朵；细公二婶三姨轮番上阵，乖孙乖儿百般劝说，他嗤之以鼻；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带着那位漂亮女生登门道歉，破例作出多项承诺，他连一个礼貌的回应都没有；平日里跟他玩得很铁的几位同学在班主任的策划下，以“纯粹哥们”的身份侠肝义胆地邀他回班，被他一笑拒之；学生会主席左英才、班长郝清年和学习委员郑美丽带着全班同学上门邀请，大家又说又笑又唱又跳还给他送来了上个月年级第一的月考喜报，仍是毫无意义；最后校长带着副校长和政教主任屈尊登门，就学校“压制和摧残学生身心健康”问题向他进行耐心解释并作了诚恳的道歉……所有这些，都不能改变石节能的退学决定！

这个所谓的“决定”，真就不能改变了吗？

当然！

因为作出这个决定的是石节能。他是母亲溺爱的小儿子。他是大姐二哥三姐四姐宠爱的小弟弟。他是石家湾石姓本家和房族长老都很看重的小太阳。他唯一惧怕的爹成了植物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人值得他惧怕的了。

高考在即，分秒是金。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石家湾的所有长辈都听得到自己焦急不堪的心跳声。但是石节能却听不到。他要么在书房里美美地睡上一觉，要么捏着一根鱼杆儿到村前塘边钓鱼。在塘边的草地上，他还时不时地蹦几下，吼两声，哼几句龙船调，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大家看在眼里，简直急得火烧眉毛。

石节能有个干妈叫周雅丽，听说干儿考前退学，就像火烧屁股一样从百多里外的县城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赶到石家湾。过去她来总要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但是这回她只带来了眼泪和规劝：“节能我的乖娃儿啊，你就听娘的话呀！你不读书你娘怎么活？你不读书干妈怎么活？你不知道你娘生你有多难啊！”在石家所有的客人中，石节能历来最喜欢干妈，因为干妈来的多又对她好。但这次干妈来他就不喜欢了。他挥着手说：“干妈你烦不烦啊，我不读书娘她咋就不能活啦？你咋就不能活啦？娘生我有多难跟我有什么相干，也不是我要她生的我！”干妈一听就哭起来，说：“你这娃儿怎么这样不懂事呢，你要我向你下跪吗？”干妈说着真就跪下了。石节能鼻子一哼，说：“你跪吧你哭吧，跪死你哭死你，我没看见！”都这样任性了，干妈无计可施，只得劝干姐赵春茶几句，连茶也没喝一口就抹着眼泪走了。

石节能的舅舅赵大成在离界岭很远的一个偏远的小镇开着一家服装店，因为款式不流行和布料质地不好赔了一大笔，心正烦着。听说小外甥考前退学，顿时大吃一惊火冒三丈。小外甥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是那么乖，那么聪明，那么招人疼爱，怎么说退学就退学了呢？人随王法草随春，这样下去那还了得？再不管管，这小子只怕要上天了！

这天赵大成骑着一辆摩托车火爆爆地来到石家湾。进村时，他一眼就瞟见小外甥捏着一根鱼杆儿在塘边钓鱼。他支起车，带着一阵风走到姐姐的家。姐夫摔成植物人他没少来过，那时候他三更半夜泥里水里从来不烦。现在不同了，他不仅烦，还特别生气，他一进门就黑着脸对节能的母亲也是他的大姐说：“你看你，都把节能宠成什么样子！我看他简直够得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你疼儿子也要放在心里啊姐，你不能这样放纵了他！要拿点颜色出来，让他吃点苦头，不然早晚会毁了他的！”

赵大成一来，六神无主的赵春茶心里就有了主心骨。丈夫摔成了植物人，无人能够震住小儿，现在只靠舅舅赵大成了。

于是她说：“你来得正好，这小东西无法无天我管不了了，是我平时太宠着他了，只要让他回校读书，要打要骂凭你作主！”

赵大成得了话，就说：“那好，你不护短不心疼那我就管定了！”

赵春茶说：“都这样了我还护短，那不白活了吗？”

按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舅爷对外甥是有管教义务的。作为外甥，对舅爷的话是不能不听的，因此有“天上雷公，地上舅爷”的古训。赵大成一来，石节能的叔伯婶娘姑父姑妈姨父姨妈四亲六戚一干人等全都纷纷赶了过来。大家都盼赵大成拿出舅爷的威风来，赶快让小外甥回到学校备战高考。

赵春茶转身要到塘边喊儿子来见舅舅，却被赵大成拦住。赵大成将挤在堂屋里的叔伯婶娘姑父姑母姨父姨妈请到后堂坐下，然后才说：“各位长辈，我姐命苦啊，日子刚刚有点起色，我大哥就摔成了植物人，那么硬朗的一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命苦啊我姐！偏偏这时候家里又出了这样天大的事情。如果我哥梦中有知，他怎么能够安心？如果他哪天走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怎么向他交待啊！”

赵大成说到这里就流出了眼泪。他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继续说：“昨天我到学校找了班主任，兰老师说，节能上个月的月考成绩年级排名第一，如果保持这样的势头，今年考清华十拿九稳！兰老师还说，节能现在回校还来得及，即使当不了年级尖子，考一本那是完全没有问题！考前总复习非常关键，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这段时间抓好了就是清华，就是北大，一耽误，十年功夫就白花了，一生前途就打了水漂！”

赵大成说到这里就朝门外一指，说：“你们也都看到了，节能这娃儿都让我姐宠坏了！偏偏我哥又摔成了植物人，不能管教他了，这娃儿都无法无天了！你们都是节能的长辈，都是看着节能一天天长大的，千万不能放任不管，让外人看我们石家的笑话啊！”

大家心里明白，赵大成提到的“外人”，就是那个做了台商金老板贴身秘书的李诗艳，当然还有李诗艳娘家的那些人。

于是大家就纷纷表态，说决不能让外人看笑话。隔壁细公石乱唤一惊一乍地说，节能退学回家的头天晚上，他的眼皮跳得邪乎，跳得他一夜没有屙尿。村头二婶也痛心疾首，说她看到节能退学急得不知早晚，半夜起来上山放羊，差点弄丢了一只羊。上屋三姨挥着手说，节能退学急得她眼冒绿花满嘴是泡，大白天往水里走，差点一头栽进水塘……

这些话让赵大成十分感动。他站起来，给石乱唤村头二婶上屋三姨诸位本家亲戚一一鞠躬致谢。“各位长辈，大成这里替我大姐大哥谢你们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节能这娃儿如此任性顽劣，怎么才能让他回到学校参加高考呢？各位拿拿主意吧！”

于是大家就都皱着眉头想主意。有人说，节能好话听不进去，干脆用绳子把他捆起来送到学校。这话一出就有人反对，说牛不喝水按不低头，即使捆到学校也没有用，弄不好还伤了孩子。大家说来说去，仍然找不出合适的办法。于是大家就一致要求赵大成拿主意。

“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赵大成胸有成竹地望着大家说，“你们知道节能为什么这样任性吗？为什么放着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不要吗？为什么把长辈的劝说抛到九霄云外吗？”见大家都愣愣地望着他，他就挥着手说，“是这娃儿根本就没吃苦头，根本就不知道珍惜！我看现在，该是给他吃点苦头的时候了！”

大家纷纷表示赞成，说就是就是，是要给这娃儿吃点苦头！

赵大成看了一眼站在人群后面的赵春茶说：“姐啊，我们做长辈的，谁不心疼娃儿？但是光爱行吗？不行，绝对不行！现在，我们要把爱的心思藏起来，让他知道石家湾里再也没人惯着他宠着他了！大家说说，我说得对吗？”

大家纷纷说，舅爷说得对，舅爷说得对，再也不能惯着娃儿宠着娃了！

“好！”赵大成转身问赵春茶，“我管节能要用狠的，您没意见吧姐？”

赵春茶说：“你管，你管，我没意见！”

“好！”赵大成就操起一根很粗的木棒对赵春茶说，“您把节能叫过来，看我怎样教训他！”

赵春茶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好好，我这就去把他叫回来。”

一会儿，石节能果然就哼着曲儿回来了。他走进家门，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儿。

赵春茶提醒儿子说：“节能，舅爷来了，你也不叫一声？”

石节能见赵大成拄着一根木棍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心里就有些不大痛快。舅舅过去一直对他好，给他买玩具手枪变形金刚，还趴在地上做马让他骑，可是现在却拿着一根大木棍瞪着他，这是咋的了？他犹豫了一下，说：“舅爷，您来啦？”

赵大成一声冷笑，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舅爷吗？我问你，为什么退学？”

石节能说：“退学是我的决定，不关您的事。”

赵大成一听就火了。“咦荷，口气好大啊，居然做起决定来了！你的决定有效吗？退学这种事也是你能决定的吗？我告诉你，就是你老师，你校长，还有我们这些大人，都不可以决定你退学，你知道吗？！”

石节能说：“那当然，退不退学是我的事，谁也无权决定。”

赵大成大声地说：“你更无权决定！你是娘的娃，是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的！她要是不给你饭吃，不给你衣穿，你能长大吗？你退学，你娘同意了吗？！”

石节能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他脖子一硬，说：“娘养我怎么了，那是法律规定的义务！她不养我，就是违法！”

赵大成没想到外甥这样说，顿时气得手脚乱颤，他甩着指头说：“好啊，你居然跟我讲起法律来了！好啊——那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石节能一愣，说：“我十八，怎么了？”

赵大成一声冷笑，说：“怎么了？我告诉你，你爷爷十四岁就给地主打长工，你父亲十六岁就当民办教师，你母亲十八岁就肩挑背驮成家立业！还有你外公，十三岁就参加新四军，十八岁就连长了！你以为你还是三岁小娃儿吗？安？！”

石节能说：“我当然知道我不是小娃子！我是大人了，我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我不需要任何人指手划脚！”

赵大成一听就更来气了，他挥着手说：“好啊，你十八了你大人了你都知道了是吧？那好啊，从今天起，你就不能让娘养着，你得自己养活自己！你有本事，从现在起，就从石家湾走出去独立生活，你敢吗你？！”

石节能一听就很冲动地说：“我为什么不敢？我现在就走给你看看！”他说完，果然就拿起书包冲出门去。赵春茶哭喊一声，说：“娃儿啊，你这是干什么……”想跑过去拉，被赵大成伸手拦住。赵大成说：“让他走！让他滚出石家湾！我倒要看看他离开了这个家，还有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