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石节能一觉睡到太阳出山。睁眼一看,那位秃顶老头不见了,却见一只小狗蹲在地上好奇地望着他。那小狗见他醒来,就摇着毛绒绒的尾巴,围着他欢快地跳了起来。石节能早把昨天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就和小狗围着草垛捉开了迷藏。

正玩着,小狗的主人来了。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村妇。但从她蹦跳自如的走相看,倒像一个活泼的姑娘。她叫凤儿婆,后来成了石节能一飞冲天的舞蹈启蒙大师。

凤儿婆是来草垛扯牛草的。大清早忽地看到了一个大小伙子围着草垛跟自家的小狗捉迷藏,她那满是皱纹的脸就乐开了花。

“小娃儿,你是哪村的?”她问。

石节能说:“我哪村的你别管。”

凤儿婆并不生气。她咧着没有门牙的嘴笑了笑,问:“我这小狗好玩么?”

石节能说:“好玩,挺好玩的。”

凤儿婆说:“我这小狗不是一般的狗,它还会跳舞呐!”

石节能立即来了兴趣,说:“真的吗,它能跳舞吗?”

凤儿婆撮起嘴来吹了个口哨,对小狗招招手,说:“花儿,跟我跳起来!”

说来也怪,那小狗像是听懂话似的,马上就跟着凤儿婆的节拍在草垛旁边的稻场上蹦跳起来。凤儿婆弯腰弓背跳八字步,小狗就弯腰弓背跳八字步;凤儿婆耸肩摆臀前仰后合,小狗就前扑后退来回跳跃。

这样跳了几个来回之后,凤儿婆停下来,问:“小伙子,好玩吗?”

石节能拍着手说:“好玩好玩,太好玩了!你教教我吧——你叫什么?”

凤儿婆对石节能的不知礼节依然是毫不计较。她说:“我是凤儿婆呀,这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啊——你叫什么?”

石节能对这位名叫“凤儿婆”的人立即就有了好感,就如实说了自己的名字。

凤儿婆说:“好,我就叫你能子吧。”

石节能第一次听人家叫他能子,而且人家是长辈,因此就很高兴。她说:“凤儿婆,你能教我跳舞吗,就教你刚才跳的?”

凤儿婆很仗义,不仅爽快地“没问题”,还把石节能带到家里吃早饭。

石节能并不知道,他碰到的是当地有名的“鼓舞”高手。鼓舞是苗家山寨祭祀老人过世的一种舞蹈。那种跳法很奇特,舞者在牛皮大鼓的伴奏下,时而弯腰弓背醉步摇晃,时而耸肩摆臀前仰后合,边跳边唱,疯疯癫癫,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暗含玄机,每个动作都有特定的寓意。这是苗家山寨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原始图腾,记录着苗家祖先的原始生存状态。

但是当时,凤儿婆和石节能,还有苗家山寨的乡亲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种鼓舞的重大价值。如今山里“老”了人,很少有人请凤儿婆跳鼓舞。这种原始舞蹈悄然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快要失传了。

凤儿婆是鼓舞传人,但是到她这一辈,却传不下去了。她的女儿女婿侄儿侄女,没有一个愿学鼓舞。丈夫死后,有个远房的侄女过来送葬,跟她学了几天鼓舞,后来却被邻村的一个“歪嘴和尚”给吓跑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石节能的到来,让凤儿婆看到了鼓舞传人的希望。

吃完早饭后,凤儿婆把牛送到山上,就回到家里教石节能跳鼓舞。让她喜出望外的是,这个看上去嘻嘻哈哈的小伙子,学跳鼓舞却很用心,也极有悟性,仅教两三遍,就跳得有模有样。

其实石节能并未感到自己有跳舞的天赋。他只是觉得这种跳法很放松很随意很古怪也很好玩。他跳着的时候,似乎听到了风雨交作虎啸狼嚎的怪异声响,头脑中似有云暗天低、电闪雷鸣、天崩地裂的感觉。一会儿,他就跳得热汗淋漓。

凤儿婆拍着手说:“我总算找到传人了。”

石节能收了势,不解地问:“凤儿婆,什么叫传人啊?”

凤儿婆说:“这个传人嘛,就是我正式收你为徒了。”

石节能一听就笑了,说:“凤儿婆,我已经出师了。”

凤儿婆一挥手说:“错,错,错!你现在跳的只是过门舞,还有请神舞、敬神舞和送神舞,还有鼓乐礼仪和颂歌,要学的多哩!”

石节能挺意外,问:“那好玩吗?”

凤儿婆说:“当然好玩!那是我家祖传的,别人想看我还不跳呐!”

石节能说:“你能再跳一个吗?”

凤儿婆说:“不行,你这过门舞还没跳好哩!”

石节能说:“那我不学了。”

凤儿婆说:“别别,好吧,我再给你露两手——你跟我来!”

凤儿婆把石节能带到早晨跟小狗一起跳舞的稻场上。她说:“你看好了——”话音刚落,整个人就变了形。她全身的关节像是突然脱榫,脑袋不像是长在脖子上,而是让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吊着,晃晃悠悠,摆来摆去。脸上的每块肌肉却都是活的,这里动一下,那里抖一下。她的手、腕、前臂和后臂,似乎瞬间失去了重心,全都飘浮起来。她的胸、腹和臀,也像是被刀横向截断了一样突然错位,反向挪动,忽东忽西……突然间,凤儿婆发一声喊,身子一缩,整个人便像随意变向的陀螺忽左忽右地旋转起来。那动作与其说是舞蹈,倒不如说是颤抖和抽搐,时而快如闪电,眉飞色舞,双目炯炯;时而凝重呆滞,呲牙咧嘴,怪面狰狞。那步法极其诡异,夹着风,带着电,两只粗糙的大脚踏在稻场上扑扑作响,给人以极其强烈的节奏和震撼……

石节能看得呆了。他的头、脖、手、臂、胸、腹、臀和脚,也情不自禁地随着凤儿婆的动作颤动起来。

凤儿婆身子一松收了势,喘着气说:“能子,我这跳法好玩吗?”

“好玩!”石节能亮着眼说。

“好玩多着呐!”凤儿婆走到稻场的大樟树下,身子一纵,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卷成筒,放在嘴里一吹,就发出各种美妙的声音。那声音,时而像小鸟啾啾,清脆悦耳;时而像老妇呜咽,肝肠寸断……那是石节能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凤儿婆见石节能愣愣的样子,又笑了。“能子,这好玩吗?”

石节能拍着手说:“太好玩了,太好玩了!你是怎么吹的?我能吹吗?”

凤儿婆说:“你当然能吹。”

石节能就摘了片叶,卷成筒,学着凤儿婆的样子,撮起嘴来吹,却怎么也吹不出声音。他问凤儿婆:“我怎么就吹不响了呢?”

凤儿婆说“想学吗?”

“想!”

“想做我徒弟?”

“想!”

“那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师傅,你会叫我师傅吗?”

“我当然——师傅!”

“哎!”

“您教我吹树叶吧!”

“可以!我是你师傅,我当然要把所有好玩的本事都教给你!”

“太好了!”

“不过——”凤儿婆说,“那得一步一步地来,就像这房子,先得打地基,然后下脚,再做上面的,这个理儿你懂吧?”

“我懂……”

“你当然懂!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天才——师傅的话你乐意听吗?”

“乐意!”

“那好,你今天就跳过门舞!鼓舞跳百次,身子就有神了。跳会了这个,我自然会教你跳下一个!”

石节能说:“好吧,我跳过门舞!”回答得十分爽快。这是他“不乖”以后对长辈的命令极少有过的发自内心的顺从。

因为,这个长辈“太好玩”了。

凤儿婆显然对这个弟子非常满意。她说:“你先在这里练练,我和花儿去山上看看牛儿。”凤儿婆放牛,早晨打开牛栏将牛赶到山上,上午上山招呼一下,只要听到牛铃在响,她就知道牛在山里放着。凤儿婆带着小狗花儿钻进山林,身子一闪就不见了。

师傅一走,石节能就独自跳起了“过门舞”。没有师傅在场,他竟跳得左摇右摆,疯来癫去,分外投入,别有一番酣畅淋漓的快意。因为兴奋,他把“过门舞”一连跳了十几遍,直跳到日上中天,才回到凤儿婆家喝水休息。

凤儿婆是单门独户。几十年来,她就住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凹里,日子过得倒也清闲自在,屋里屋外收拾得都很干净和顺当。她的两个女儿嫁得远,一年难得回来一趟,村里就让她吃了“五保”。

临近晌午,凤儿婆才带着小狗花儿从山上下来。回到家里她就连忙做饭,因为她要送石节能回家。上午在山上,凤儿婆碰到界岭村的放牛人,知道了石节能离家出走的事情。

吃了饭,洗了碗,又拴牢了小狗花儿,凤儿婆才说:“能子呀,你回去吧,你娘想你呐!”

石节能这才想起昨天的事。一想起昨天,他就不高兴了。他说:“我不回去!”凤儿婆说:“能子,我是你师傅,师傅的话你也不听吗?”石节能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我舅舅他要打我,他不让我在家住。”凤儿婆故意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说:“你舅舅太不像话了!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你,能子,我这就送你回去,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舅舅有多大的胆子!”

石节能虽然有些不太愿意,但是不好违拗这个让他倍感亲切的“太好玩”的师傅,只得跟着凤儿婆回到石家湾。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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