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石节能尚未踏进家门,就让母亲赵春茶一把抱住。赵春茶泪流满面地说:“娃儿啊,你上哪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娘怎么活呀……”

石节能一脸茫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赵春茶还在抽泣,说:“娃儿啊,这学不上了,不上了!不考大学了,你照样有出息!我娃儿是谁啊,凭什么去哪种地方受苦受累啊!娃儿,你在学校让老师压着,个性都让他们给毁了!现在好了,退学了,回家了,你就在家里好好地玩,开心地玩!你想钓鱼就钓鱼,你想唱歌就唱歌,你想咋玩就咋玩,谁也不骂你不打你,娘说了算,啊?”

石节能万万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夜,他的处境就全变了。

进了屋,石节能看到了舅舅。不过这时的舅舅不是昨天的舅舅。舅舅又成了给他买玩具手枪变形金刚让他骑着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舅舅。舅舅笑眯眯的,说:“节能啊,我昨天只是说说,你就当真了?你也不想想,我会打你吗?我有那么糊涂吗?我是从来就不赞成死读书读死书的!现在的学校我算是看透了,背书考试题海战役,简直就是摧残青少年身心健康嘛!你那个班主任兰老师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害人精!这种书,再读下去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傻,再健康的人也会没命的。回来的好,回来的好啊!”

石节能开始以为舅舅说的是“反话”。愣了半天,才知道舅舅是真的赞成他退学的了。

这时,石家湾最重要的人物——石节能的三姐石节时从父亲的病房里出来了。石节能一向喜欢三姐,就高兴地跳起来,问:“三姐,你怎么回来啦?”

石节时握住弟弟的手,像是握着石家最后的希望。她从小就爱这个小弟弟。在她的心里,弟弟永远奔跑在儿时的季节。她这辈子可以不结婚,但她不能失去她最心爱的弟弟。有弟弟在,她的心灵之舟就不会沉没。见到弟弟,她是多么高兴啊。

但此时,她却把激动的泪水忍住,说:“节能,娘和舅舅说得对,回来了就回来了,好好放松放松,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支持你!”

石节时的这句话,对稳定石节能的情绪实在太大了。

在石家,三姐的话历来是最权威的。有三姐的支持,石节能对自己匆忙作出的退学决定,就更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这时有人看到了站在人群后边的凤儿婆。“噫,那不是歇肩岭的疯婆子吗,她怎么来了?”

石节能一听就大声说:“不!她不是疯婆子,她是我师傅!”

界岭和歇肩岭分属两省,但是两村相邻,凤儿婆在界岭这边也是大名鼎鼎。只不过,她这名气可不好听。在石家湾人看来,凤儿婆纯粹就是一个疯癫的巫婆。她在灵堂里跳来跳去倒也罢了,平日里有事没事竟也疯疯癫癫地唱,全无长辈的样子,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但是现在,她成了石节能的师傅,众人就不好对她说三道四的了。

石节能走过去,拉着凤儿婆的手,用更大的声音对大家说:“她不是疯婆子,她是我师傅!”

人们顿时安静下来。石节时脑筋转得快,说:“对对,她是你师傅,你师傅!”又上前依着苗家山寨的敬老礼仪给凤儿婆弯腰施礼。她说:“您老人家是节能的师傅,就是我家的恩人。师傅,屋里请!”

到底是大学教授海归博导,待人接物就是能忍。众人见石节时如此厚待这个“疯婆子”,不得不由衷叹服。如果是他们,早把这个疯婆子轰出石家湾。

这也难怪,瞧瞧凤儿婆,脸像核桃,皱里皱巴,两颗当门的牙还缺着,嘿嘿一笑嘴像窑洞;头上扎着髻,都什么年代了,还扎这个;穿着对襟短衫,那大的岁数了居然把肚脐眼也露出来了;下身的裤子就更难看了,裤腿老短,还大得离谱,晃晃荡荡的,裤裆都吊到了膝盖……

凤儿婆在众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进石家大屋,又大模大样地在上堂的太师椅上一屁股坐下来。此时在石节能的心目中,凤儿婆就是这个屋子里最值得信赖的人。他挨着凤儿婆站着,像是贴身保镖。三姐石节时为凤儿婆沏了茶,刚想递过来,石节能却说:“三姐,我来吧!”就从石节时手中接过茶碗,双手捧到了师傅面前。他这个动作,让在场的人都感惊讶。在大家的记忆里,石节能从来就没有今天这样“知书达礼”。

凤儿婆旁若无人地拿起茶碗呷了一口,品了品,又呷了一口,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大家看在眼里,很有些愤然。一个疯婆子,凭什么做出这种只有舅舅才有的派头?就因为你是节能的狗屁师傅?笑话!

但是石节时却不这样想。她从弟弟对待凤儿婆的态度中,看到了解决弟弟“心理问题”的契机。大家见她对凤儿婆敬重有加的态度,只得把心中的轻蔑先放下来,像众星拱月一般,围着上堂的凤儿婆依次坐下,并且也都做出敬重的样子。

凤儿婆喝了茶,往后一躺,伸手往前面一指,说:“能子啊,这些人我不认识,他们是你亲戚吗?”

听听这口气,像话吗?

石节能却不这样认为。他忙回道:“师傅,这些人都是,都是我长辈。”

凤儿婆做出诧异的样子,说:“是吗,他们是你长辈吗?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指给我瞧瞧!”

村头二婶一见这个疯婆子就觉晦气刺眼,此时就要发作,被上屋三姨一把拉住。堂屋里大多数长辈,也都沉下脸来。

石节能却很高兴。他指指石节时,说:“师傅,这是我三姐,是从北京回来的。”

石节时就又弯腰施了一礼,说:“师傅,我弟弟全仗您老人家栽培!”

凤儿婆咧嘴一笑,说:“你这个三姐像三姐,好,我认识了——”她突然转换话题说,“有烟吗能子?师傅来了烟也不给一支?”

石节能愣了一下。对呀,师傅来了,应该给烟啊!他不抽烟,但是二哥和细公抽烟他是知道的。他见二哥远远地站在门外,就问:“二哥,你有烟吗?”

石节电刚从地里回来,身上没带烟。此时就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哎呀这个,我没带烟呀……”

关键时候,又是三姐石节时出面救场。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又掏出打火机毕恭毕敬地给凤儿婆点火。凤儿婆美美地吸了一口,又咝咝地吐出一溜烟圈,说:“好烟,好烟哪……能子,你接着说!”

堂屋的几位长辈气得肚子咕咕叫,只是碍着石节时的面子不好发作,就都强忍着,一个个极其勉强地打着哈哈,说是笑,其实比哭还要难看。

石节能却很开心。他说:“师傅,这是我娘,这是二婶,这是三姨,那是我二哥……”

石节能介绍到谁,谁就学着石节时的样子对凤儿婆点头哈腰,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却都在骂:“你算什么东西!”

凤儿婆一边抽烟一边拿眼角的余光随随便便地瞟了瞟被介绍者,嗯嗯啊啊,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在石节能刚刚介绍到细公石乱唤的时候,她却一挥手,说:“这个糟老头子你就甭说了,他不就是愣不冷丁来两嗓子的那个什么山歌王吗?谁不知道啊没心没肺的!”

石乱唤坐在那里,笑容僵在脸上,脸红得活像猪肝,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节能最后才介绍赵大成,说:“师傅,这是……我舅爷……”

凤儿婆猛吸一口烟,又狠狠地吐了出来,吹成一溜烟柱儿。她睨斜着眼,望着赵大成撇着嘴说:“是吗?你就是能子的舅爷吗?”

赵大成连忙点头哈腰地说:“是,我是节能的舅爷。”

凤儿婆高高在上地说:“有你这么当舅爷的吗?”

赵大成一愣,硬着头皮说:“我这个舅爷是没当好……”

“听说你拿着棍子要打外甥,还要赶他走?”

赵大成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石节时,石节时正给他使眼色。于是就说:“师傅您误会了,我是节能的舅爷,我怎么会拿棍子打他呢?我怎么会赶他走呢?昨天我是跟外甥闹着玩的……”

凤儿婆眉头一扬,说:“我谅你也不敢!”

赵大成窘得额头冒汗,说:“是,是不敢,不敢……”

凤儿婆不依不饶,继续发话。“你外甥当我鼓舞传人,你乐意吗?”

赵大成又是一惊。他原本以为石节能不过是误打误撞碰上这个疯婆子,闹一阵子就过去了。没想到外甥要当这个疯婆子的鼓舞传人,这不是自误前程吗?他又看了一眼石节时。石节时又给他使眼色,并凑到他耳旁悄声说:“您快说乐意呀舅舅,完全乐意!”赵大成愣了一下,就连忙说:“我乐意,完全乐意!”

但是石家诸位长辈却不乐意。男跳鼓舞是神汉,女跳鼓舞是巫婆。石节能怎么能当这种人!村头二婶再也忍耐不住,此时就跳起来大叫一声,说:“我不乐意!我坚决反对!”

凤儿婆微微一怔,说:“你是什么人?我怎么对你没印象?你是哪里蹦出来的?”

村头二婶跳着脚说:“我是节能的二婶!节能是我侄子!你跟我们石家不沾亲不带故的,你外村的一个疯婆子,凭什么在这儿指手画脚,糟蹋我侄子?”

石节时和赵大成都大吃一惊,都没想到村头二婶这个时候会跳出来发难。

但是凤儿婆却想到了。连女儿女婿侄儿侄女都一致反对她跳鼓舞,石家湾人如果无人反对,那就不正常。因此她听了村头二婶的话,倒是非常镇定。她撇撇嘴,轻蔑地说:“嗬,我还以为是能子的娘呐,原来是二婶啊!二婶,你也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吧?我收这徒弟,让他当我鼓舞传人,连他舅爷都乐意,你还有啥子说的?你还瞎蹦哒个啥?”她指了指自己的嘴,说,“我这两颗大牙都没了,你还想再笑掉几颗咋的?”她张着没有门牙的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凤儿婆笑着笑着突然就不笑了。她脸一沉,站起来对大家说:“我在歇肩岭活得好好的,我凭什么大老远的跑到你们石家湾挨骂受气,这个师傅我不干了,我走!”

石节能见凤儿婆要走,就说:“师傅,我跟你走,我要离开石家湾,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情势急转直下,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如果石节能真的离开了石家湾,那他还有回校读书的希望吗?还有考名牌考研考博的希望吗?还有成名成家耀祖光宗的希望吗?没有,没有,所有的人都知道没有。所以这时候,石姓家族的长辈们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统一战线,都把责备的目光投向了村头二婶。如果不是村头二婶横插一杠子,凤儿婆会突然翻脸要走吗?节能会嚷着要离开石家湾吗?石家老三好不容易开创的大好局面会突起波澜吗?不会,不会,所有的人都相信不会。

因此,一直帮二婶说话的上屋三姨,这回就很坚决地站在了凤儿婆一边了。她说:“师傅啊,您老人家大人大量,我这二婶今天吃了苕,全是放屁啊!”

人群中立即就有几个人响应,都说二婶是放屁,是放臭屁,都求凤儿婆不要见怪。石节时连忙掏出几张百元大钞,交给二哥石节电上街打酒买菜,安排晚上的拜师酒,说要好好给凤儿婆接风洗尘。这样一来,凤儿婆才停了步,但也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一直闷着没有说话的石乱唤,这时开腔了。他说:“凤儿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给我一点面子嘛!”

石乱唤这一说,凤儿婆又发作了。她说:“你这个石乱唤我凭什么要给你面子?我那侄女不是你胡说八道她能跑吗?我没有跟你计较你倒问我要起面子来了!你也配跟我要面子吗,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歪嘴和尚!”

凤儿婆跟石乱唤之间原有一段恩怨情缘。他们年轻时彼此相爱,却被双方家庭拆散。不过各自结婚以后,他们仍是很好的朋友。石乱唤老伴早逝,几次放弃续弦的机会,一直独身至今。在他看来,这辈子除了凤儿婆,再没有人可与他死去的老伴相比了。他一门心思吃“五保”,没事时就到山里山外转转,高兴时就吼那么几嗓子,没人管着他,倒也清闲快活。但他这种心境在凤儿婆丧偶之后就改变了。他想与凤儿婆重修旧好,相伴终生。

然而凤儿婆死了丈夫之后,反而对石乱唤表现冷淡,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扭头就走。这让石乱唤很苦恼也挺纳闷。难道凤儿婆心中另有他人?他暗中察访,却意外发现凤儿婆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鼓舞传人上。这让石乱唤很是伤心。想当年,他们也是巴山苗岭的山歌伴侣,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彼此都把对方视为至爱,怎么过了几十年就面目全非了呢?石乱唤越想越气,就动了不良的念头。那时凤儿婆正一门心思教侄女学鼓舞,想把祖传的“舞艺”传下去。石乱唤却趁凤儿婆外出时找到那个学跳鼓舞的侄女,说鼓舞传人十有八九丧夫克母孤苦伶仃,如此这般一说,吓得姑娘第二天就走了。凤儿婆因此对石乱唤就恨起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丈夫死后她很少来界岭。如果不是收了石节能这个徒弟,她是万万不会来到石家湾的。

石乱唤和凤儿婆的故事,石家湾年轻一辈从未耳闻,至于他们结怨的真正原因更是无人知晓。因此大家完全不知道他俩在说些什么。

此时,大家见石乱唤走到凤儿婆面前,突然单腿一跪,说:“凤儿婆,我这里给你赔罪了!当初是我不好,是我唬走了你侄女,让你这多年来一直找不到鼓舞传人。现在我侄孙拜你为师,我为他办拜师酒,把鼓舞传人再还给你!这总可以了吧?”

凤儿婆见自己的谱儿摆大了,就咧嘴一笑,重新回到上堂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摆摆手说:“好吧,我就不客气了,喝酒!”

石节时以细公的名义,在石家大屋设宴,以从未有过的隆重礼节款待凤儿婆。舅舅赵大成、上屋三姨和村中诸位长老过来作陪。村头二婶受众人指责,一气之下回了家,说什么也不来喝这拜师酒。节时一想,二婶与凤儿婆毕竟发生了正面冲突,同坐一席不太和谐,就好言劝慰一番,不再勉强。

临开席时,石节能突然要去歇肩岭,说师傅的小牛还在山上,他要到山上去找小牛。凤儿婆伸手拦住,说:“喝酒事大,牛丢了事小。”她说这话时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石乱唤。石乱唤就站起来对节能说:“今天是你拜师,你走了怎么行?这上山找牛的事我去吧!”凤儿婆对石乱唤也是对大家说:“先别急着找牛,有件事情我得说明白了:既然能子拜我为师了,我就要把他带回山寨去学舞艺。所以这牛呐,牵不牵不要紧的,天黑了它会自个儿下山进栏的。”

节能去歇肩岭学舞艺,这显然不是诸位长老所能接受的。石乱唤一愣,回头与上屋三姨和另几位长老商量了一下,就说:“凤儿婆,你也不要太坚持,我们各退一步么样?”凤儿婆问:“咋个退法?”石乱唤说:“你教舞艺不会太长吧?”凤儿婆伸出一个指头,说:“不长,一个月。”石乱唤说:“那好,这一个月,你就在阿婆家里住。”阿婆是石乱唤的婶娘,半月前百岁老人寿终正寝。见凤儿婆仍在摆手,细公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说:“当然,那屋可能有鬼,就怕你不敢住啊。”凤儿婆眉头一扬:“你说的啥?”细公就将村头二婶夜里撞见阿婆魂魄的事说了。

凤儿婆是替亡人招魂的鼓舞传人,要是因为阿婆屋里有鬼就不敢住,岂不有损她的门面?她可以让人家骂她是疯子,却不允许人家说她怕鬼。此时她就瞪着对方说:“石乱唤你这是什么话,我是怕鬼的人吗?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住就住,我怕谁啊!”石乱唤就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说:“凤儿婆,我就知道你不怕鬼!”凤儿婆说:“你知道我不怕鬼还想拿鬼吓我?”石乱唤讨好地说:“凤儿婆,我是如实禀报,实话实说啊。”他凑到凤儿婆跟前挤出一脸媚笑说,“这个鬼屋其实啊,我隔一两天就打扫一次,很干净的,如果你不怕鬼,我这就叫人收拾。”凤儿婆说:“好,我住。”忽然又说,“哎,那我房子不就空啦?”石乱唤说:“你那房子我隔三差五过去打扫打扫,屋里有漏我就整整,屋沿水沟我也修修,牛我牵过来我侄女放,保准不减膘!”凤儿婆一听,就笑了,说:“石乱唤,你这样顺着我,莫不是又想打我的鬼主意啊?我可是一个人过惯了的!”

凤儿婆口无遮拦,说得石乱唤张口结舌,满脸胀红。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凤儿婆说到石乱唤的心坎上。石乱唤对节能拜师如此热心,除了石家老三石节时私下的交待和托付之外,他倒是想趁此机会跟凤儿婆重修旧好。

见石乱唤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凤儿婆哈哈大笑,说:“石乱唤,你都大老爷了怎么还像三岁娃娃,我几句话就把你懵成这样?好了好了,你去吧,把我小牛牵过来,给你侄女放吧,我给她工钱。我那破房子你就甭管,哪天真垮了,大不了我去庙里当尼姑……”

石乱唤连声说:“好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石乱唤将出门时,石节能喊一声,说:“细公,还有花儿呢,您也把它带来吧,它会跳舞哩!”

“花儿?”石乱唤没听明白。

凤儿婆哈哈大笑,说:“好啊,能子心里有师傅,好徒弟啊!”转向石乱唤说,“你还愣着干嘛呀?快去呀!”

石乱唤胀红着脸问:“花儿是谁?我……我没见过呀!”

凤儿婆正要开口解释,石节能抢着说:“花儿是小狗,细公您把它抱回来吧!”

众人听了又一阵哄笑。石乱唤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就去了歇肩岭。

石乱唤的临时缺席丝毫没有影响拜师酒的热烈气氛。石节时和赵大成轮番给凤儿婆敬酒,百般奉承;石姓诸老碍于主人的面子,也是轮番敬酒推杯换盏,却是言不由衷话里带刺。凤儿婆是精灵透顶却又超然脱俗的鼓舞传人,这种场面见的多了。她佯装憨态,嘻哈挥洒,无限快活。酒至酣处,凤儿婆趁着酒兴,离席跳起了送神舞。这是鼓舞中最诡秘也最疯野的部分,加之凤儿婆已呈半醉状态,跳起来就更邪乎。石家诸老看在眼里,莫不心惊肉跳,惊恐万状。在他们眼里,此时的凤儿婆就是疯子。这让他们不能不为石家小儿担心。如果石节能也成这般疯样,那石家湾还有安静的日子吗?

凤儿婆像是有意给石姓诸老添堵似的,忽地身子一缩,脑袋摇晃,做了一个起跳的姿势,说:“徒儿,跟我跳起来!”

石节能已被凤儿婆的送神舞所吸引。这比他上午跳过的过门舞更好玩。此时一听凤儿婆召唤,就连忙离席跟着跳起来。说来奇怪,他模仿着凤儿婆的动作手舞足蹈,如神附体,竟也跳得有模有样。师徒二人在堂屋里耸肩摆臀,踢踏腾挪,疯疯癫癫,好不热闹。大家一看,就都额头冒汗,再也坐不住了。

上屋三姨苦着脸,悄悄把石节时叫到石老蒙的病房里,可着嗓子说:“节时你看,这像什么话呀!你不能眼瞅着你弟弟让这个疯婆子给毁了呀!”

赵春茶也从厨房溜进来,打着手势说:“是啊节时,这个凤儿婆你看她跳的,疯疯癫癫的哪是舞啊……”

石节时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一抬头,发现舅舅赵大成也进来了。赵大成说:“节时,你说不逼着节能回校读书我没意见,他呆在家里不看书不学习放松神经我没意见,他钓鱼他唱歌他在地上打滚我也没意见!可是,可是,他不能这样啊!”

石节时笑了笑,说:“舅舅,他咋就不能这样呢?”

赵大成发急地说:“我的意思,他跟谁学跳舞学唱歌都行,就是不能跟着这个人学!”

“这个人怎么啦?”

“嘿,这明摆着的嘛,她就一个疯婆子!”

“她是疯婆子?我怎么没看出来?”

赵春茶和三姨都很焦急,异口同声地说:“这就是个疯婆子呀!”

石节时想了想,就悄悄地问:“舅舅,您打算怎么办呢?”

赵大成可着嗓子,态度坚决地说:“撵她走!”

石节时问母亲和三姨:“你们说呢?”

赵春茶和三姨都连连点头,都说要把这个疯婆子赶走。

石节时心就跳了一下。她想,要转变母亲、舅舅和三姨这些人的观念的确很难。但是为了弟弟,为了弟弟不出意外,她必须说服他们,必须让他们的思想拐过弯来。至少在对待凤儿婆的问题上,让他们的观念翻转过来。

显然,要做到这一点,现在不是时候。她现在当务之急是稳定大家情绪,让凤儿婆先住下来。

于是她对母亲、舅舅和三姨说:“你们的担心可以理解,但是细公去歇肩岭还没回来,现在赶走凤儿婆肯定不行,等到明天再作商议如何?”赵大成想了想,觉得外甥女考虑问题全面,就带头表态,说:“我同意,明天再说。”赵春茶和三姨也都说行。

因为石节时的巧妙应对和及时弥合,拜师酒自始至终气氛热烈。散席后,石节时跟凤儿婆坐在一起说东道西,故意做出亲密的样子。本房长老心里虽然堵得慌,有话想对她说,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只好起身告辞,悻悻离去。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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