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众人散后,石节时将凤儿婆带到阿婆家安顿下来。因为提前做了准备,屋子收拾得很顺当。她陪凤儿婆看了一会儿电视,便道了晚安,起身告辞。回到石家大屋时,石节时发现弟弟怀里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花狗,便知细公石乱唤回来了。石乱唤刚吃了酒,见了石节时便大着舌头嘿嘿一笑,说:“我把牛牵回来了,还有花儿……这小东西真乖,讨人爱……”石节时有话对细公说,但又不便当着弟弟的面,就说:“细公,我送你回吧。”石乱唤摆着手,说:“隔壁左右的,打个喷嚔就到家了,送个啥呐。”石节时却不由分说,将他送了过去。进了屋,她才掩上门,说:“细公,晚上我要在您这儿给娘和舅舅他们说会儿话,你别关门。”石乱唤说:“行,我等,我等。”石节时返回来,本想让弟弟把小狗送到鬼屋那里,却听母亲说弟弟抱着小狗出去了。石节时知道弟弟去了鬼屋,便让母亲和舅舅到细公家,说有重要事情商量。随后又将村头二婶、上屋三姨和本房几位长老一一请到细公家里。又交待二哥石节电在大屋守着父亲,节能回来就张罗一下,让节能洗澡就寝,别到细公这边来打搅。石节时来到细公家里时,大家正在议论拜师宴上凤儿婆离席跳鼓舞的事情。在他们看来,鼓舞就是装神弄鬼的鬼舞。二婶和三姨在这个问题上看法高度一致。石节时进屋时,三姨正歪着嘴,一个指头竖在鼻梁前方做出“对眼”的样子,挤眉弄眼地说:“那疯婆子,黑眼珠子也不知闹哪儿了,根本没有;嘴比我这歪多了,简直就扯到了耳后根;还有她那个屁股蛋子,甩过来丢过去的没个正形,东一下子西一下子扭成了麻花,活像我家那只黄羊婆子发了情,羞死人了呐……”细公故意咳了一声,打断了三姨的肆意丑化,说:“大家静静,节时有话要说。”石节时先给本房几位长老敬了烟,才从从容容地坐了下来,微微笑道:“这么晚了耽误你们休息,实在对不起了。”几位长老摆着手,说早呐早呐,人老了睡不着。节时又微微一笑,说:“几位长辈是心里有话没说出来才睡不着吧?”几位长老就都笑了。水牯阿公说:“你们读书人就是聪明,把我们的心思都看透了。”节时说:“今天我娘,我舅舅,我细公都在这儿,你们有什么教诲就直说吧!”几位长老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先开口。他们彼此推让一番之后,水牯阿公抖着大白胡子说:“好吧,得罪人的事情还是我来吧!”他语气一变,说,“节时啊,你是大学教授是海归博导,见识肯定比我们多。但是疯婆子这个人,你知道她的底细吗?”石节时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道:“阿公,疯婆子是谁啊?”水牯阿公瞟了一眼石乱唤,说:“还有谁呀,就是你让节能拜的师傅呗!”石节时索性让他把话挑明,说:“阿公,您老说的疯婆子,就是节能的师傅吗?”“对对,就是她!”“她咋的啦?”水牯阿公抖着胡子说:“她啊,是个疯子,疯子啊!”石乱唤一听就不高兴了。水牯阿公比他年长二十多,但是同辈。他说:“水牯哥,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四乡八里老了人,讲点孝道的不都请她跳鼓舞吗?她要是疯子,能跳能唱吗?”水牯阿公见石乱唤把话挑明,也就不客气了。他说:“乱唤啊,我不怕你不高兴,你迷上这个疯婆子我十几年前就看出来了。在你眼里她当然不是疯子,她还是好堂客呐!”石乱唤被对方一语击中要害,口气顿时软了下来。他说:“水牯哥,你不要瞎说,我哪瞧得上她?”水牯阿公却不依不饶,说:“你不要高抬自己,你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石乱唤一听就跳起来,说:“你这头犟水牯,照你说我也是疯子?”水牯阿公说:“你是不是疯子我不知道,但是凤儿婆这个疯婆子谁不知道啊?你不信问问他们。”水牯阿公指了指几位石姓长老,长老们便都说凤儿婆是疯子。水牯阿公获得了大家的支持,就更有理由坚持自己的观点了。他说:“节时啊,我们山里头的疯子,跟你们城里的疯子是不一样的。你们城里的疯子我知道,那叫精神病。”上屋三姨不知什么时候看了电视,这时就补充说:“还有个名堂,叫心理疾病。”水牯阿公说:“对对,是有这么个名堂,心理疾病。”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说,“你们城里的疯子就是这儿出了毛病。我们山里的疯子呢,是这儿出了毛病。”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山里的疯子平日看不出来,但是遇上变天了,过节了,喝酒了,吃多了,头就迷糊,就会发疯。凤儿婆就是这种老疯子!”大家随声附和,都说凤儿婆就是这种老疯子。他们的理由听起来是多么的充分。因为山里的疯子跟城里的疯子不一样,变天了,过节了,喝酒了,吃多了,都是要疯的。山里气候多变,过节也是避不了的,喝酒也是常有的事,吃饭更是不好把握,弄不好就撑饱了肚子,就疯了。凤儿婆既然是疯子,就不能当节能的师傅。大家的意思很明白。这让石节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石节时当然相信疯儿婆心理有障碍。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要想方设法让凤儿婆当节能的师傅。但她同时又认为水牯阿公他们也有心理障碍。如果心理障碍算疯子,水牯阿公他们无疑就是“山里的疯子”。但是石节时更明白,即使水牯阿公他们真是疯子也不能说。这是教育心理学和社会学心理学的重要原则。她必须让水牯阿公他们,让娘,让舅舅,当然还有细公,相信他们的心理没有障碍,相信他们都很正常,相信他们都是很有主见和德高望重的人。并让他们心甘情愿地配合凤儿婆教好弟弟的“鼓舞”,让弟弟通过学鼓舞树立信心,找回自我,最终回到学校,完成从大学生到科学家的化蛹成蝶的升华过程。如何说服这些观念老旧又自以为是的诸位长辈呢?石节时早已拟定了说服方案。事实上,刚才的争论只是她说服方案的一个前奏。此时她才真正开始实施她的计划了。石节时说:“水牯阿公您太对了,疯儿婆跟城里的疯子的确不一样。城里的疯子疯起来打人,在地上打滚,还吃垃圾,让人恶心死了。可是山里的疯子就不同了,不打人,不在地上打滚,还特别讲卫生,还特别爱跳爱唱,跳起来唱起来就没个人样……水牯阿公,我说得对不对啊?”水牯一愣,又一拍脑袋,说:“对,节时你们大学教授海归博导就是高明,我们山里的疯子还都让你说中了,凤儿婆啊,就是这种跳起来唱起来就没个人样的老疯子!”大家也都纷纷附和,说对对,凤儿婆就是这种老疯子!石节时拍着手说:“哎呀,那真是老天有眼,我弟弟遇上大贵人啦!”在座者莫不大感意外,就连石乱唤也大惑不解。石节时说:“这里没有外人,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弟弟他,让老师错误的教育方法整出了毛病,他的心理有问题啊!”说到这里,石节时眼一红,说某某学生高考之前服毒自尽,某某学生上大学后跳楼自杀,某某学生退学以后杀了全家……“这些孩子为什么会走上绝路?就是因为他们让老师整出了心理问题,又没有人帮着解开心结,才酿出大祸的呀!”说到这里她语气一变,“水牯阿公细公舅舅,你们愿意看着节能走上绝路吗?”水牯阿公苦着脸说:“节时啊,这些道理我哪知道啊!节能这娃儿这么乖这么聪明,在学校里头成绩又好,是考清华考研考博的料哇!我们大家,是怕凤儿婆给耽误了呀!”石节时说:“我知道你们全都指望着节能考北大上清华,看到他退学都急得眼里冒火,总想让他快快回到学校。可有时候好心偏就办了坏事,那些死去的孩子就是教训啊!”见大家惊讶中带有几分迷惑的样子,石节时把脸转向了赵春茶,说:“娘,节能拜了师傅,你看出他的变化了吗?”赵春茶一听,就想起节能喝“拜师酒”前要去歇肩岭找小牛的事来。一想到这,她就生气了。她说:“我长年累月泥里水里,节能从来就没主动帮过一次,就连谷子晒在外面遇上雷阵雨,他都懒得理会。可是现在你瞧瞧,他居然为师傅的一头牛操起心来。我看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石节时说:“您错了娘,节能在变,而且是变好了,变得有责任心了您明白吗?”赵春茶半信半疑,说:“真的?我怎么没看出来……”石节时说:“娘您想想啊,他过去是横草不沾竖草不拣,连谷子要淋雨了都不管不顾;而现在呢,一头牛在山上没找回来,他就不放心,怕把牛儿给丢了,知道爱惜财物了,这不就是变好了吗?”赵春茶恍然大悟,说:“对对,他是变了,变好了,还真快呀!”大家也都大有豁然开朗之感,都说节能在变,变好了。石节时见舅舅很兴奋的样子,就说:“舅舅,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赵大成一愣,费力地想了半天,说:“这个这个……”但他“这”了半天也没有“这”出一个所以然来。大家见他这样费力地想都没有想出答案,就对石节时的“为什么”多了几分好奇。石节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是她引起学生注意的一种方法。她不失时机地说:“道理其实很简单,用我们山里人的话说,就是一物降一物。节能不是被老师整出心理问题了吗?解决他的心理问题,靠苦口婆心的劝说是没有用的,用强制的方法更适得其反。许多孩子就是被家长打出人命的。这种时候,只有他信赖的人才能改变他,才能解决他的心理问题。大家想想,既然心理有问题,他会信赖我们吗?不会。古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弟他啊,现在最信服的就是凤儿婆这种不正常的人!也只有凤儿婆,才能挽狂澜于既倒,从根本上解决我弟弟的心理问题!”又对赵春茶说,“娘您也亲眼看到了,为了凤儿婆的一头牛,节能宁可饿肚子都愿意上山去找,这说明他对凤儿婆依赖得很呐!我弟他为什么对她这样依赖呢?就是因为凤儿婆是个疯婆子!现在只有她,才能救我弟弟!大家说说,我们明天能赶凤儿婆吗?”舅舅赵大成是彻底“明白”了。他说:“不能赶,赶就完了嘛!”水牯阿公几位长老,也都大彻大悟,都说不能赶。一直对凤儿婆十分讨厌的村头二婶,听石节时这样一说,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说:“节时呀,你二婶就是糊涂,差点好心办坏事了!这个凤儿婆啊,不光不能赶,还不可以让她走了,她走了我乖侄儿不就完了吗?”大家都有同感,都说不能让凤儿婆走了。石节时的说服计划取得了显著效果。但她没有掉以轻心。这是她多年养成的职业素养。她说:“感谢各位长辈的理解,我这里先谢过了!不过——”她话锋一转,“要留住凤儿婆,靠生硬的办法是不行的。我们哪,只能用真心对待她。她不是爱跳爱唱吗?让她唱,让她跳,我们还要做出很友好很喜欢的样子,给她鼓个掌啊,叫个好啊,有空的时候随她蹦哒蹦哒,跟着来几嗓子啊!——细公,您是山歌王,您要跟她多唱唱,不能避着她啊!”这话说到石乱唤的心坎上了。他说:“好好,我唱我唱,我是山歌王我不唱谁唱啊!”忽又眉头一皱,说,“节时,我怎么觉得,凤儿婆不像是个疯子啊?”石节时机智地一笑,说:“细公,您是不是喜欢上了凤儿婆呀?您要是喜欢她,她当然就不是疯子,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一句话击中了石乱唤的软肋。几位长老和二婶三姨都笑起来,笑得很露骨。石乱唤自打圆场,挥着手说:“笑什么?为了我的乖孙子将来当博导,我跟疯婆子说说唱唱又怎么了?你们就是戳我脊梁骨说我是疯子,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