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学跳鼓舞,石节能居然变乖了。

大家都说这是三姐石节时的功劳,都说大学教授海归博导见识就是高。

眼见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实现,石节时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在学院那边还管着一摊子学术上的事情,不能在家久留。

回校之前,石节时特意看了大姐石节粮、二哥石节电和四妹石节水,又耐心讲了一番“心理障碍”以及由此引发的青少年自杀案例,并说只要大家配合得好,石节能不仅平安无事,没准儿还会提前返校参加下个月也就是六月七号的高考。大姐听了就很激动,一把抓着三妹的手,说:“节时呀多亏了你呀,你坐飞机从外国赶回来真是太及时了!爹他摔成了植物人,节能再要有个三长两短娘她怎么活呀!我没上大学啥也不懂,上次差点酿出事来害了弟弟,现在想想真后怕呀!我现在全明白了,全想通了,就是顺着他,让他玩啊跳啊放松放松……”大姐夫丁富贵嗡着鼻子说:“对对,让他唱,让他跳,管他跳什么鬼舞唱什么鬼歌,只要把这个这个心理障碍跳没了唱没了就好。”他还自告奋勇,说他一定挤时间过去教节能唱《龙船调》,并当场就嗷嗷地来了几嗓子:“金哪银儿梭,银哪银儿梭,阳雀叫哇八哥鹦哪哥……”唱得石节时直起鸡皮瘩疙。节时知道大姐夫是真为弟弟好,因此就说:“唱得蛮好,蛮好听的嘛。”

二哥石节电的生态园乡长已经传话,说在半月之内如果不重签合同就要实施乡里的暂行办法。这个“暂行办法”其实就是土政策,乡长一句话。想跟乡里打官司,石节电一来没精力,他要帮娘料理爹;二来也没钱,据说光诉讼费就要好几千。他这几天心好烦。那个跟他分居了的女人几天前还跟着大腹便便的金老板到他的生态园里逛了一趟。金老板站在葡萄架下指指点点,春风满面。他的左右,一边是“贴身秘书”李诗艳,一边是顶尖额削满脸媚笑的冯乡长。石节电气得差点跑上去骂娘。

石节时对二哥的处境很同情,就硬着头皮找她在教育局上班的一个高中同学。这同学名叫张四九,但大家都习惯叫他张大头。打从高中的时候起,张大头就把石节时当成人生伴侣的偶像。这种不切实际的择偶标准,不可救药地影响了他的婚姻,直到三十才勉强结婚,并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就离了两次婚,至今仍是独身。不幸的婚姻殃及仕途,跟他一同进机关的同事现在都科长副科长了,他却仍是个颠来跑去的科员。科员在机关里是不能再低的职级,纯粹一个听叫儿,在清宫里头叫答应。

因为是心中偶像,张大头对石节时求办的事情就异常热心。尽管他在与石节时热烈握手时,他的顶头上司也就是办公室主任将一沓文件摔到他面前,说你眼睛长哪儿了这么明显的错误都没校对出来你自己给局长检讨去,但张大头仍然做出淡定超脱的样子,一口就把石节时求办的事情应承下来。他很有信心地说:“一个小小的乡长算什么啊,他再狠狠得过公理吗?他再狠狠得过法律吗?你等着,这事儿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也不知他私下打了多少电话,烧了多少高香,两天之后事情总算有了回音:那位乡长作出“重大让步”:延期收回生态园五个月。届时如果石节电仍不将生态园转让出来,乡里将以没收论处。

石节时知道,能有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她的这位同学毕竟只是一个听叫儿,能够改变一乡之长的决定已经很努力了。二哥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待后再作理论。

石节时在回校的前一天才与四妹石节水见面。节水是五兄妹中最有艺术天赋的孩子。她嗓子好,声音甜,还能自己谱曲自己填词自己演唱。只可惜她生不逢时,她的艺术天赋是在她技校毕业找不到工作去给干妈周雅丽当陪护才让干妈发现的。周干妈是母亲赵成茶做剖腹产手术时的同室病友,比母亲年轻许多。她其实并没有名正言顺地做过别人的妻子,只不过是替人家怀孕生子的“合同夫人”。生子合同她履行了,并且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经历了这次纯属交易的“婚姻”,周雅丽不再相信任何男人,不再浪费感情谈婚论嫁,抱定独身信念,过着“除了钱一无所有”的生活。当然,她还拥有县城里独一无二的山庄。那是建在城郊的别墅,仿欧建筑,却取了个很古典也很尊贵的名字:王母山庄。

王母山庄主体建筑面积有六百多个平米,外加几百平米的娱乐场地,环境幽雅但又过于空旷。这么大的一块地方一个女人住着,肯定会寂寞。寂寞对于女人,尤其是对有几分姿色的单身女人决不是件好事。所以干妈就请技校毕业后闲在家里的石节水做贴身陪护。除了石节水,干妈还请了厨娘陈妈和园丁胖哥。

石节时走进王母山庄立马心情就好起来。好心情对人尤其是对女人的健康是多么必要和重要。幽雅的环境有益健康,这是她经常讲到的一条定律,直到现在她才有了切身体会。论名誉地位,四妹没法跟她比;但要论起“生活质量”,她比四妹差远了,简直就是两重天。她长年埋头书案废寝忘食,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即使是出国讲学,时间也安排得满满的,人整个儿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白天黑夜就是一个累。而妹妹石节水却像富家大小姐一样享受着最现代的舒适生活。她的主要工作是陪干妈玩,陪干妈唱歌陪干妈跳舞,陪干妈打球陪干妈游泳,日子过得快活极了。厨娘陈妈是周雅丽老家的远房亲戚,五十多了,无儿无女,能在周雅丽这里落根也算造化。园丁是从县保安公司聘过来的,三十多岁的一个胖子,像个大熊猫憨态可掬,他的任务是安全保卫、花木护理和打扫卫生。石节水除了陪玩,当然也要做些杂事,比如给干妈化妆、试衣,给卧室喷洒香水、给浴池注水等等。

石节时让妹妹石节水领着,先是沿着鹅卵石铺成的曲径看了假山、喷泉、莲池、拱桥和亭子等景点,又参观了游泳池、羽毛球场和台球室、健身房、歌厅、迪厅等地方。

走着看着,石节时的心情突然起了变化。她说:“节水,我怎么觉得这地方不大对劲啊?”节水不解地问:“三姐,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节时想了想,说:“节水,你打算在这儿呆多长时间?”节水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节时不愿听到这种话,就说:“节水,你是有专业的,在校成绩又那样的好,在这儿呆长了会玩物丧志的,还是早点离开的好——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节水眉眼一低叹口气说:“打算?光有打算什么用啊?我学的是模具制造,几个同学去南方打工都混得很惨,一个车祸死了,两个被机器轧成了残废,还有一个去了发廊,据说染上艾滋病了……我才不走这条路。”石节时说:“那些事情当然做不得,但你可以当技工嘛,很多人就是从技工干到工程师的。”节水苦笑着说:“三姐,你就甭鼓励我了,现在我除了陪玩还能做什么?”石节时瞟着妹妹说:“节水,你真就没有崇高理想?”节水说:“当然有,我想当主持人,当演员,当歌唱家,当音乐家,还想当诗人。”节时摇摇头说:“你啊江山难改,净想些不切实际的。”节水笑起来,说:“三姐,我当然知道这些想法很荒唐,不是你提醒,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她们的话题转到了弟弟。节水说:“三姐,我怎么觉得节能心理没障碍啊,他不就是让娘和舅舅还有二婶三姨大姐二哥他们宠过头了吗?”节时说:“他的心理障碍不仅有还重的很,很多像他这样的孩子就是让家长打打骂骂走上绝路的。”节水听了有些后怕,说:“三姐,他跟那个疯婆子呆一块儿能行吗?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要不,我跟干妈说说,让他来我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吧?”节时连连摆手,说:“别别,千万不能来你这儿。”节水问为什么,节时说:“你也不想想,你这儿的条件这么好,什么玩的都有,他要是来了不是沉迷其中,玩物丧志了吗?”节水说:“你不是让他在家里要怎么玩就怎么玩,彻彻底底地放松吗?”节时说:“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让他玩是要解决他的心理问题。”节水还是不懂,节时说:“跟你实说吧,节能得的是逆反式恐高型精神分裂症,这种疾病的高危人群是高中阶段的学优生,在世界各国尤其是发达国家普遍存在,很危险的。治这种病靠一般的心理疗法很难在短期内凑效,得有特殊的非常手段。”见节水一副吃惊的样了,节时就问:“你知道以毒攻毒的道理吗?”节水当然知道,但她更知道这是姐姐提醒她注意的一种方法,因此就很注意地听着。节时说:“我给你说啊,节能的师傅凤儿婆其实也有精神病,很典型的那种。精神有病的人本来应该隔离,这是常识。但是,一旦两个患者产生了彼此依赖的心理,那结果会怎么样你知道吗?那是两个患者互相消除心理障碍,一同变成正常人。其实啊,我在学校研究的就是这个,属于高端科研项目,我在外国讲的也是这个……”

如此之高的科研理论,让石节水对三姐肃然起敬。不过她对三姐的理论并未完全搞懂。她问:“三姐,弟弟跟着凤儿婆学鼓舞,真能回到学校吗?”

石节时说:“从理论上讲应该没问题。当然,理论与实践往往不同步,节能能不能回校参考,只能让时间来检验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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