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石节时回校后,每晚九点准时给二哥石节电打电话,了解弟弟的变化。但她听到的总是不好的消息。在石家湾的鬼屋里,石节能和凤儿婆的“精神障碍”并没有因为“彼此产生了依赖心理”而消除。相反,这一老一小师徒俩的“疯癫”症状越来越重。五月六月都是农忙季节,各家各户起早贪黑犁田使耙,庄稼人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可在石家湾鬼屋的大樟树下,一天到晚鼓点咚咚,歌声阵阵,舞影憧憧。刚开始,劳动的人们下地时路过这里,也会好奇地驻足听一会儿看一会儿,但是后来就不听了不看了,并且渐生反感。凤儿婆的鼓舞毕竟是极其古老的原始图腾,带着远古先人的粗犷遗风,与现代文明反差很大。千百年来,这种舞在山寨的传承,是与衰老、与死亡、与悲啼连在一起的。事实上,山寨的人对鼓舞和颂歌有种本能的畏惧。石节时回校不久,石家湾的诸位长辈就都有些不耐其烦了。就在村人侧目而视,都烦着、忍着和避着的时候,石乱唤也加入了鬼屋师徒的行列。他每天来到鬼屋,要么教石节能唱山歌,要么就当鼓手。石节能在两个师傅的吆喝下,鼓舞和山歌都渐入佳境。他踩着咚咚的鼓点摇首摆臀前仰后合,早把读书考学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这天,大姐夫丁富贵兴冲冲地来到鬼屋,嚷着要教石节能唱龙船调。石节能原本不太喜欢大姐夫,但听丁富贵那种鼻音很重的嗡嗡唱,觉得很有趣,便就跟着唱起来。丁富贵自觉是个歌唱天才,非得妻弟把每句歌词都唱得嗡嗡响让人直起鸡皮瘩疙为止。奇怪的是石节能对这种嗡嗡唱不仅不起鸡皮瘩疙,反而兴趣大增。在这之后,他唱凤儿婆教给的颂歌和石乱唤教给的山歌,就都有意唱出鼻音很重的声音,唱到最后简直变成了丁富贵。这让凤儿婆和石乱唤都叫苦不迭,恨不该让丁富贵横插一杠子,让他们的心血大打折扣。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转眼到了六月,还有几天就高考了。石节能还在跳,还在唱,丝毫看不出他有回校参加高考的迹象。高考的前一天,班主任兰老师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找到鬼屋,说考场考号都安排好了,苦苦劝他回校参考。兰老师是全国劳模,责任心特强。因为长年累月过度操劳,四十才出头的人看上去却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妈子,头发枯焦,皮肤粗黑,身子单薄。同事们私下说她“三不像”:胸部平平不像女人,料理儿子不像母亲,服侍丈夫不像妻子。“胸部平平”是因为兰老师过度消瘦,乳房干得只剩一块皮。但这不是她“不像女人”的唯一原因。兰老师高度近视,戴着酒瓶底子一样的近视眼镜,走起路来却疾步如风。她嗓门也特别地大,分贝特别高,加之一年四季不留长发——说是节约洗发时间,这么风风火火地折腾下来,就让兰老师与温柔如水的典雅女性越离越远了。特别男人的兰老师并非没有爱心。恰恰相反,她是太有爱心了。上课时她对学生特严,但在课外她对学生特好。她给班里的特困生垫学费,买饭卡,叫医生,熬稀饭,还常把学生叫到家里辅导功课。班里常有学生脱口而出把她喊成了娘。兰老师有个孩子叫哈哈,是个弱智儿,都十八了还不认得日月水火,出去转转就找不着回家的路,兰老师却爱得宝贝似的。有时儿子到处乱跑,急得兰老师直哭,说儿子只要你开窍我给你做孙子。这句话后来成了兰老师的“经典语录”。兰老师丈夫是部队团职干部,多次要兰老师随军,兰老师放不下她呕心沥血的学生一直捱在现在。有年兰老师备课花了眼,丈夫探家到她跟前她居然老半天没认出来,闹了一出不太幽默的笑话。于是兰老师就成了同事们既好笑又同情的“三不像”了。按学校班级管理规定,石节能如果退学不参考,兰老师这个学期的班主任津贴就打了水漂。虽然家里正缺钱用,但只要石节能回校参考,兰老师宁可把全年的奖金都捐献出来。她更在乎自己的名声。面对这个她曾经寄予厚望的学生,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疯师傅”凤儿婆和石乱唤都深受感动,都劝石节能回校参加高考。凤儿婆还保证,只要高考一结束,她就回鬼屋继续教鼓舞。石乱唤也拍着胸脯说:“节能你去高考吧,考多少分是多少分,考完了我们再接着玩,细公说话是算数的……”石节能愣愣地望着兰老师说:“我为什么要参加高考呢?”兰老师抹着泪说:“这不明摆着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呀!只要你考,凭你过去的功底,考二本肯定没问题!”节能说:“我为什么要考二本呢?”兰老师说:“二本之中也有很好的大学呀,比如……”石节能一挥手,打断兰老师的话说:“我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呢?不考大学就没出息吗?”兰老师山穷水尽,因为她很难找到充分的证据来证明“不考大学就没出息”。这孩子,太任性了。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兰老师是跌跌撞撞地走出石家湾的。如果不是几位科任老师跟随左右,她一定会跌倒的。石节能放弃高考最后机会的消息,当夜就传到了北京三姐的耳朵里。石节时握着话筒愣了半天。难道我的研究方向错了吗?难道我的研究成果过时了吗?不,不,不!石节时坚信自己的研究方向没有错,坚信自己的研究成果没有过时,坚信自己的努力能使世界上所有厌学的孩子消除心理障碍。弟弟不参加今年高考,这不等于他从此就失去了成才机会。高考每年都有,机会每年都有,而弟弟只有一个。只要弟弟好好活着,摔成植物人的爹就能心安,操劳一生的娘就有活路,石姓家族众位长辈就有了盼头,石家大屋就有希望!石节时静下心来,梳理思路,一个“挽救”弟弟的“三步方案”就形成了。第一步是“顺”。在她的努力下,石家湾的老少爷们老少娘们已经“顺”得很不错了。这是疗救弟弟的开始。第二步是“放”。就是让弟弟走出大山,感受现代都市的文明生活。实施这一步,则要做好诸多准备,投入诸多人力财力。比如预设情景、跟踪观察、信息反馈和及时处置突发事件等等。这是疗救的关键。第三步是“收”。就是通过前两步的努力,及时收线,将弟弟送回学校,重新进入成才轨道。因此,第二天晚上九点,石节时就给舅舅和大姐、二哥、四妹分别打了电话,详细陈述了她的“三步方案”。次日上午,舅舅赵大成,大姐石节粮夫妇俩和四妹石节水,紧急赶到石家大屋,与二哥石节电、母亲赵春茶和细公石乱唤会合,秘密协商实施“三步方案”的分工问题。大家认真讨论一番之后,石节电就将会商情况向石节时作了汇报。石节时权衡利弊,同意了大家的分工:舅舅赵大成当“促放员”,即在石节能不在场又能听到的情况下,故意对石节能“日后能否独立生活”表示担忧。话要说得恰到好处,既要触动小弟,又不至于伤害自尊。这一点至关重要。大姐石节粮负责“预设情景”,即在弟弟可能经过的地方设摊布点,通过算命先生给弟弟“指路”——当然是成才之路。大姐夫丁富贵负责跟踪吊线,及时报告弟弟“放出”后的活动情况,确保弟弟人身安全。二哥石节电全力协助母亲赵春茶守护父亲,打理家务,确保石家大屋生活正常。四妹石节水协助细公石乱唤稳定弟弟的情绪,适时“放人”。石节时要求,“放”要自自然然顺理成章,千万不要让弟弟觉察到大家的意图,绝对不能把“放人”变成“赶人”。她说如果弟弟主动要求出去闯闯,那就成功了一半,是再好不过的了……分工过后,大家分头行动,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