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巧舌如簧

“哦?”那少女脸上笑意娇美可人,明眸顾眄,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真的要我指点一二?这可是你说的,你既然求了我,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要找烛九阴容易得很,可是,就怕你们找到了后悔!”说着挥手弹指,身旁白鸟翩飞而起,掠向湖面,她一转身,便自小舟上举步走下,就这么轻盈盈凌波踏水,往两人身处的小岛而来。

微风中一湖波光澹澹,红衣灵动飘飞,如画般清美脱俗。夜玄殇一直不曾说话,此时突然目光一动,看向不远处深不见底的湖面。

“不好!”刚刚想到什么,那少女口中发出奇异的低啸,原本平静的湖面骤然生出巨大无比的漩涡,湖心巨浪四面狂涌,在那少女脆如银铃的清笑声中,一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蛇,携着丈余高的水柱陡然现身!

惊涛翻滚,浪落风急,日光似乎猛地一暗,还未及看清一切,那巨蛇已腾空而起,在漫天暴雨般的飞浪之间冲向两人立足的小岛!

子娆和夜玄殇见机何等之快,异变发生时早已双双飞退,自一天浪雨中凌空穿出。那巨蛇落势极猛,轰然击向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一片数人之高的山岩被它扫中,顿时四分五裂,崩溅激散。整座小岛才不过一亩见方,陡遭如此重击,几乎半边都被夷为平地。

巨蛇一击之后,顺势夭矫游走,阳光下周身如被银甲,半隐湖中不见其尾,大如车盘的巨头昂然高起,上有殷红怪角若龙,双目精赤如电,那少女红衣夺目,俏生生立在蛇头之上,得意地拍手叫道:“哈哈!你们不是要找烛九阴吗?现在我替你们唤来了,怎么样,满不满意,要不要再来一次?”

子娆和夜玄殇几个起落踏上离桃林不远的湖岛边缘,险险避开致命的一击。先前那少女凌波而行,原来并非轻功有多高明,而是悄悄唤了水中巨蛇出来,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人一蛇彼此配合,比那戾鹤更难应付,夜玄殇眉心略紧,突然低声对子娆道:“缠住她。”

子娆一愣,见他侧身闪开,抬手点向自己胸口几处要穴,登时明白他要以封穴之法强行压住伤势。明知他这样做极损真元,却已顾不得阻止,上前一步扬声笑道:“妙歌夺心魂,灵法驯奇物,如此精湛的摄物夺虚之术,想必是出自莒山樵枯道长门下,那湖上的大奇门九宫阵,十有八九便是仲晏子所传了,却不知姑娘是他们哪位的高徒?”

那少女正对被破了阵法耿耿于怀,杏眸圆瞪,喝道:“本姑娘的师承来历,关你什么事?”

子娆也不恼,不疾不徐地道:“姑娘既不想说,我便猜一猜也无妨,我知道仲晏子有两个徒弟,一个是赫赫有名的楚国少原君,一个是喜着雪衣战袍的九夷族公主,姑娘显然都不是,那你的师父一定是樵枯道长,对吗?”

那少女被她猜中师门,有些不悦,但随即俏眸一转,“哼,是又怎样?让你们知道也无妨。你们借机取巧破了师伯的阵法,算不得厉害,真有本事,和我的白龙儿斗上一斗!”

子娆笑吟吟环视湖光美景,说道:“姑娘此言差矣,但凡奇门术数,上法天象,下应八方,天地交泰生死轮转,任何阵法都有破绽可寻。你说我取巧入阵,看来是心中不服,当我凭真本事破不了这大奇门九宫阵吗?”说着纤指一点湖心,“此湖中阵盘,酉卯相冲,金虚木辱,应在西方勾陈,东方六合,按大奇门九宫阵之演变规律,辰时二刻,开门引动,辅、禽二星双吉。”指尖往西方微侧,“辰时三刻,阵心逆转,死地化为生门。”袖袂一扬,指尖点向正西,“巳时一至,天盘乙奇,中盘休门,神盘六辛艮八宫,虎遁之势既成,自此出入阵中,易如反掌,姑娘以为如何?”

那少女听得愣愕,心想按师伯所教的法子推算,这番说法竟分毫不差。子娆借此拖延时间,不过片刻,便见夜玄殇原本苍白的脸色已与常人无异,甚至看起来更加神采夺人,听到她与那少女的对话,他似乎想到些什么,眼中闪过明显的异样,随即在她耳边道:“诱他们上岸来。”

子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念头一转,妩媚笑说:“小姑娘,看来你的修为还差得远,不如我指点一下你吧。其实你只要上转天盘入丙奇,下佐地盘为六庚,九宫阵法天网四张,要困住我们易如反掌,又何必闹得这般翻山倒海?不过我看你学会了阵法也没什么用,那两只怪鸟的下场你也知道了,既然唤这烛九阴出来,不如索性乖乖取了蛇胆奉上,免得大家麻烦。”

果不出所料,那少女一张俏脸霎时气得又红又白,娇喝道:“鹤儿的事我正想找你们算账,这是你们自己找死!”大怒之下口中急声撮啸,那烛九阴巨口陡张,猛地向后一缩,带着湖中汹涌的巨浪,直向岸上冲来!

子娆和夜玄殇早有准备,仍是飞退,却在半空中投向不同的方向。子娆飘然落向鲜艳的桃林,夜玄殇则疾速往岛中心一座小山投去。

绛衣少女连声发令,烛九阴体形虽大,行动却极为灵活,巨尾狂扫,偌大的桃林被摧枯拉朽般整片击毁。子娆体内真气催到极致,于刻不容缓间避开重击,自一片残花飞红中倏忽逸出。纵然及时,蛇身上坚硬的鳞甲仍刮得肌肤生疼,险些被猛烈的罡风直卷回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夜玄殇一落到山岩上,顿时暗呼不妙。他原打算将烛九阴引至此处,借助山势丛林限制这庞然大物的行动,谁知临近之后才发现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山。整座湖岛虽看起来处处林木葱茏,却也不过数亩见方,岛在湖心,四面临水,一掠即出,眼前湖泊广阔几如大海,这样的小岛零星散布,数不胜数,真正山岭耸峙的岛屿最近的也在两三里外。

骤入险境,夜玄殇剑眉一紧,精神却陡然攀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身后腥风及体,脑中电光一般闪过自幼苦修的武道,继而一片纯粹空明。

返身,冲天而起,归离剑入手,真气沛然流转,一式剑招化身长电自九天击落,迎着凶猛的对手当头疾去!

势如鹤,烈如惊雷!剑气狂涌如潮!

半空中千万剑影,似有一只巨大的白鹤傲然展翅,几遮天日。鹤蛇天敌,物形相克,清啸声中,那烛九阴发出一声怪如潮涌的嘶吼,巨口之中血光飞溅!

夜玄殇几乎是自蛇口中横穿出来,就势落到山下。尚未及喘息,怒极而狂的烛九阴带着一股飓风回身扑来!归离剑横扫而出,不料斩中蛇身,竟发出金铁交击的响声。那烛九阴乃是千年灵物,鳞甲坚逾精钢,刀枪难入,夜玄殇大惊之下借剑身反弹之力急速后退,饶是如此,仍被那股巨力震得周身气血翻涌,胸前几处要穴同时剧痛,硬被压下的内伤几有发作之势。

他落足之处正在子娆身旁,两人还来不及说话,再次狼狈闪避,躲过烛九阴又一次攻击。

“竟敢伤我的白龙儿!”那绛衣少女自驯养烛九阴以来,何时吃过这等大亏?当下将灵术催到极致,指挥烛九阴大发神威。前面两道玄影飘闪不定,后面红衣御风紧追不舍,三人一蛇绕山追战,小岛上岩摧地裂,树倒石崩,着实害苦了原本安居在此的飞鸟走兽。烛九阴力大无穷,所过之处无不夷为平地,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势,逼得子娆和夜玄殇只能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正当难分难解时,岛上忽然响起一声奇异的低啸,啸声未落,一道极小的白影轻电般自烛九阴眼前闪过,半空中急转一周,倏地便向蛇头落去。

烛九阴陡然受惊,急速向后退走,绛衣少女猝不及防,险些被闪下蛇头,急忙连声呵斥。白影稍纵即逝,烛九阴退开一段距离,身躯盘成小山样的一团,巨首高昂,双目凛凛,盯住不远处一块岩石。

“咦?”绛衣少女遥遥一看,只见岩石上蹲着只小兽,雪色金瞳,貂身狐尾,样子威风神气,但只不过巴掌大点儿,和烛九阴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可就是这小兽,似乎令烛九阴颇为忌惮,晃动盘旋,仅余半边的红信频频伸吐,却不敢贸然进攻。

“雪战!”听得子娆一声召唤,那小兽斜睨了烛九阴一眼,返身窜至她的怀中,又一跳,蹲上肩头。

绛衣少女诧异万分,俏眸闪闪不断打量雪战,又是好奇,又是不满,转而低低发声催促,烛九阴目露凶光,开始绕着子娆和夜玄殇缓缓游走。雪战蹲在子娆肩上,喉中低啸隐隐,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面前巨大的对手。

双方对峙片刻,烛九阴血口陡张,猛地扑向子娆。雪战亦从子娆肩头窜出,直扑烛九阴赤色如血的眼睛而去。

“你缠住那少女,烛九阴交给我!”夜玄殇当机立断,趁烛九阴被雪战吸引,展动身形,飞身抢上蛇头。

“大胆!”绛衣少女转身一声娇叱,玉掌如刃斜劈,欲逼他无法立足。夜玄殇猛提内息,身形陡然一高,便如玄鸟般凌空扑下,撮掌击出。如此以硬碰硬,虽留了三分掌力,绛衣少女却哪是他的对手?一声惊呼,两人双双自蛇头坠落。

半空中一道灵巧的彩带自绛衣少女袖中飞出,近旁树上微微借力,人未落地,一点金光便向夜玄殇射去。却闻一声清笑,旁边有人将她拦下,子娆闪至身前,“小姑娘,你的对手是我!”

“两人欺负我一个,有什么了不起!”绛衣少女气呼呼喝道,手中彩带疾绕,一柄小巧的金剑光芒闪烁,叮当轻响之声不绝如雨,刹那间已与子娆过了数十招。

这时夜玄殇早已和那烛九阴斗在一起,四周狂风呼啸,漫天飞沙走石,激尘滚滚,除了时隐时现的巨蛇身躯,雪战和夜玄殇完全不见踪影。子娆武功本在这绛衣少女之上,但因不欲伤她,始终留有余地,只将人困住作罢,大半心神倒在那边人蛇之斗上。绛衣少女奈何不了她,突然招式一变,彩带收回袖中,使出一套精妙掌法,一双玉手如千鸟穿林,上下纷飞,落掌之时寸劲激发,隐隐竟有群鸟齐鸣之声,清音错落高低,美妙至极。

鸟鸣声起,先前林中被惊散的白翎鸟不知从何处纷纷齐至,展翅扑向两人,一时令人眼花缭乱。绛衣少女咯咯一笑,趁机俯身前窜,便从子娆袖底穿出,趁她被白鸟阻住,口中迅速发出一声异啸。

“不好!”子娆脸色猛地一变,身后传来如雷巨响,烛九阴化身白虹腾空跃起,直投湖心而去!

潮水扑上小岛,一天飞尘尽落,眼前哪里还有夜玄殇的踪影?整个湖泊化作一渊滚水沸腾,波涛汹涌,惊浪狂翻,烛九阴巨大的身躯忽隐忽现,浮沉翻滚,远处几座小岛受它波及,一片片岩石崩塌,巨震不已。

子娆霍然回身,眸中寒光冷冽,袖底玉指急扣法印,数道真气破空飞旋,莲华心法随之展出。

这巫族异术以己之心神,摄人七情六欲,绛衣少女正自得意洋洋,忽被至纯至柔的玄阴真气包围,眼前似见朵朵洁净无瑕的白莲陡然盛开在一片狼藉的世间,清美中带来寂灭涅槃般的虚无之感。

玄阴真气有若实质,时凝时放,莲华齐绽,她“啊”的一声跌倒在地,身子不断颤抖。子娆眸光静如深渊,冷声命道:“唤你的白龙儿上岸来。”

幽冷的目光透入,绛衣少女心中泛起一片混乱,惊怖、忧伤、绝望、恐惧、思念……种种莫名的感觉纷至沓来,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情绪,仿佛被丢入了众生万物的痴念欲海,挣扎抗拒,永世难休。她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却紧咬着嘴唇,倔强着不肯说话。

湖中浊浪滔天,水下传出震耳欲聋的吼声,一股股血浪从中冒出,越冒越急,将碧波染得赤红一片。子娆一颗心随那吼声直沉下去,微微合目,眸心忽有一点魅亮的异光自极深暗处幽然绽现,绛衣少女和她四目相交,目光不由一凝,心神仿佛坠入无边虚渺的空间,只听到有个柔和声音在心底轻声道:“去唤你的白龙儿上岸。”

“唤白龙儿上岸。”她毫无意识地重复一句,就那样站起来,什么都不想,只按这声音的吩咐去做。

冲天的水柱,带着血色涌上半空,烛九阴重新现身,一只左眼鲜血淋漓,已被利物重伤,右眼赤红狰狞,仿佛有地狱之火燃烧在里面,狂躁之态大异先前,扫视岛上,陡然一昂巨头,便向子娆和绛衣少女立足之处冲来。

子娆收了“莲华”异术,心神一阵虚弱,眼见飓风之中庞大的暗影如山般压下,勉力提气,伸手揽住已然陷入昏迷的绛衣少女急急掠出。

轰的一声巨响,原先站立的地方被烛九阴击出一个深坑,碎石齐飞。烛九阴受伤之后狂暴难安,又失去了那少女的控制,一味猛攻不休。子娆方才催动丹元之气强行控制那少女心神,体内气息纷乱不继,不知还能躲得过它几次发狂般的攻击。烛九阴一击不中,血口张合,再次昂起身来,准备发动攻击!

便在此时,一柄长剑突然自巨蛇的腹部穿出,戳透蛇身,狠狠钉入了地面岩石的缝隙!烛九阴吃痛之下,整个身子如箭般向前窜去,那长剑死死插入岩石,锋利的剑锋自烛九阴没有鳞甲的腹部迅速划过,巨大的蛇身被生生剖开,腹中内脏随血四流。

烛九阴受此重创,痛不可当,在小岛之上剧烈翻滚,首尾横扫,激起四周断木碎石不断坠落,大有天崩地裂之势。子娆抱着那绛衣少女急忙躲避,混乱中闪来一个黑影,一把护住她两人,纵身投向湖中。

随着一股大力潜入水下,而后拉着那少女奋力冲出水面,子娆感到身后有人将她一把托起,向不远处另外一座小岛游去。身后重击之声连续传来,连湖底都能感到震动,攀住岛侧岩石上岸,两个人同时扑倒在岸边,将手中托着的少女用力向上一推,谁也说不出话来,伏在岩石上不住喘息。子娆只缓了一下便撑起身子,将身旁那人用力拖起来,待看清果然是夜玄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不顾他身上泥污血腥一片,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还活着!”

夜玄殇和烛九阴从岛上打到水底,恶斗中故意被它吸入巨口,再以那种要命的方式破出蛇腹,这时浑身上下酸痛乏力,连动根指头的力量都欠奉,被子娆一撞,攀着岩石的手一松,两人齐齐跌回水中。

一旋浪花翻起,子娆拖着他重新冒出水面,这才发现他脸色极其苍白,匆忙问道:“喂!你没事吧?”

夜玄殇缓了口气,勉强笑道:“好像还没死。”

湖中波光起伏不定,幽暗的水色随着一旁岩石的倒影不住荡漾,几缕乌发如丝,时聚时散,勾勒出女子妖娆的容颜。湖水将子娆一双眼睛洗得清亮,亦透出几分心有余悸,“你和烛九阴打到湖里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夜玄殇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面前清如星湖的目光就这么撞进眼中,耀得人心跳微微一顿,他怔了片刻,脸上突然现出一抹奇异的神情。

见他不说话,子娆奇怪地晃了他一下,似是想到什么,声音转柔,“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厉害?”

夜玄殇空着的手在水中一握,复又缓缓松开,有些刻意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但在那柔美的声音中,或许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没事,还撑得住。”他低声应了一句,勉力扶着岩石上岸。

对面岛上,烛九阴虽然重伤,却一时未死,正发狂一样不断翻滚,似要摧毁周围一切。蛇头上有个小小的白点,任巨蛇如何翻滚,始终无法摆脱它的钳制。过了片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烛九阴庞大的身躯自半空中急遽摔落,再次扬起,力有未逮地又摔下,连续几次,震得湖岛皆颤,终于不再动弹。

“死了吗?”子娆见烛九阴身躯几次卷动,由频繁的抽颤而至僵硬,不由站起身来。夜玄殇靠在岸边岩石之上,神情似乎有些委顿,“过去看看再说。”不料刚刚举步,眼前猛地一黑,踉跄了一下险些踏空,勉强一提真气,经脉间空空荡荡难受至极,竟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子娆急忙伸手扶他,“你身上有伤,不如在这里等我。”子娆见他气色灰败,显然强封穴道压制伤势遗祸甚深,此时后果显现出来,不啻再次重伤,担心地道,“那烛九阴看起来是活不成了,我取了蛇胆很快回来。”

夜玄殇方要说话,一口血气直冲唇边,紧抿了唇忍过去,身上却阵阵泛起寒颤。极深的疲惫透心而来,他清楚这是内伤即将发作的前兆,再不设法疗伤,后果不堪设想,只得强自调匀气息,嘱咐子娆,“千万小心。”

子娆点头答应,再次潜入湖中,一道细长的水纹通向对面小岛。

夜玄殇遥看子娆上岸,一切皆无异样,这才放心地就地坐下,缓缓引导丹元真气游走于几度遭受重创的经脉。疼痛太甚反而变得麻木,倒不再像初时那么难以忍受。记忆之中,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最近一次也是三年之前,独自结果了来自东宫的数十名死士,也是那一次,彻底清楚了究竟是谁想置自己于死地。念头至此,真气突然毫无预兆地四窜冲撞,丹田中蓦觉绞痛,险些便要彻底失去意识,他心中顿时凛然,随即强行压制心神,专心调息运气,摒弃杂念,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

过了不多时候,他被一声低弱的呻吟惊动,一直昏迷在近处的绛衣少女慢慢恢复了意识,正以手抚额坐起身来。夜玄殇剑眉微收,下一刻归离剑已抵向她的咽喉,待她茫然睁开眼睛时沉声吩咐:“不要乱动。”

绛衣少女愣了半晌,等看清他是谁,竟也不顾利刃加身,抬手指着他奇道:“啊……你居然还活着!”

夜玄殇淡淡道:“我好像一直不太容易死,抱歉,让姑娘失望了。”

“白龙儿呢?”绛衣少女似乎此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四处看去,发现已经不在原来的岛上,再往别处找去,隐约见到烛九阴伏在对面小岛上,忙以灵术遥遥召唤,烛九阴却一动不动。她呆了片刻,扭头看夜玄殇,满脸的不能置信,“你们……你们杀了我的白龙儿?”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夜玄殇剑身一振,仍将她逼在数步之外,胸间却真气逆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绛衣少女眼中已经水光盈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眼见就要掉下泪来,再看看远处的烛九阴,一转身,委屈万分地冲着他嚷了过去,“你杀了白龙儿!你竟然杀了白龙儿!赔我的白龙儿来!”

她这般喊了几声,夜玄殇眉峰越蹙越紧,听她不依不饶,突然冷喝了一声,“含夕公主!”

“干什么?”绛衣少女脱口应道,忽而一顿,又道,“好啊,你知道我是谁还敢如此,我定要王兄治你的罪!”

夜玄殇暗中长叹,果然所料不错,这少女真是楚国公主含夕。以前只听说楚王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跟随樵枯道长学艺,却从未有机会见到过,不想今天竟在这里遇上。出了这魍魉谷,他不仅仅是夜玄殇,还是穆国入楚为质的三公子,其实早在猜测对方身份时便已想到,此时正值楚穆交恶之际,着实不宜多生事端,否则处境会比以前更加艰难。但明知棘手,却还是做了,只因在他心中,世间从无不可为之事。眼中深光一锐,剑尖微抬,便冷声道:“烛九阴是我杀了,你若再哭闹,我连你也一样杀。”

含夕原本正气恼地瞪着他,猛地和他目光相触,身子不由为之一僵,仿佛有一桶雪水当头罩了下来,寒意直浸心头,一时竟吓得愣了。

就在此时,岛外忽然间遥遥传来一阵异兽低啸。含夕眼睛一亮,跳起来叫道:“金猊!是师父来了,哼,看你们怎么办!”

啸声片刻趋近,很快便到了近前,夜玄殇目光扫过四周,见先前那艘小船不知何时被湖波推到了近岸,船身虽有破损,但还勉强可用,遂将剑尖微偏,沉声道:“麻烦公主上船,随我过岛去。”

含夕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起身跳到船上。夜玄殇长剑始终不离她的要害,暗暗运功自视,发现内伤远比想象得严重,眉宇间无声一紧。离小岛越来越近,便见岛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人,一名老者布衣青袍,形象孤傲,正负手打量子娆,旁边却是一个老道,身着灰色道袍,足蹬黄麻履,破烂落拓倒有三分像街头叫花子,唯腰间挂着的酒葫芦揩得干干净净、油光闪亮,脚下蹲着一只状如狮子的金毛异兽。

那异兽乃是一只金猊,自来颇通灵性,遥见含夕被人挟持,顿时跃起身来,发出极为不满的低哮。孰料声音未落,子娆肩头的雪战金瞳一竖,起身便是一声怒吼,其声直似虎啸龙吟,震得众人都是一惊。那金猊也算兽中珍奇,竟浑身一个哆嗦,呜地缩回了主人身后,匍匐在地,头也不敢再抬。雪战高踞子娆肩头斜眸睥睨一番,方才懒洋洋地蹲下,姿态中尽是不屑。

樵枯道长除了饮酒,生平一大嗜好便是驯养异兽,眯了眼打量雪战,“唔,云生兽,难得难得。”一转头看向含夕,胡子一动,“小子,你是什么人?胆敢用剑指着老道的小女徒。”

夜玄殇长剑一振收回,“夜玄殇见过两位前辈,含夕公主乃是楚王胞妹,玄殇岂敢冒犯?”口中虽称前辈,却只是负手傲立,毫无见礼的意思。樵枯二人同时冷哼,显然对他狂妄的态度极为不满。

子娆心下诧异,她深知夜玄殇看似率性不羁,实际心思缜密、进退有度,断无道理这般激怒对方,而以他一贯作风,既点明那少女是楚国公主,如何竟这么轻易放她自由?满心疑问转眸相望,夜玄殇和她目光一触,脚步微微后退,突然抬手,便将她挽入了臂弯之中。

他一路虽和子娆谈笑无忌,却从未有过如此越礼的举动,子娆先是一怔,随即心中凛然。此时此刻,她清楚地感觉到夜玄殇身子虽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站得笔直,但大半的重量,已就势移到了她身上。悄悄伸手过去,不动声色地扶在他腰上,触手之处一片温热潮湿,显然不是湖水,而是他身上某处伤口的鲜血正慢慢浸透衣衫。

贴着他的怀抱,子娆感觉他用指尖在身后写下几个字——设法先走。心头微震,抬头向他看去。夜玄殇目光一沉,眉间极快地掠过蹙痕,只因她以眼神清楚地做了回答——同进同退。

含夕得了自由,早已上前拉着樵枯道长的衣袖撒娇,“师父,他们杀了鹤儿和白龙儿,破了师伯的大奇门九宫阵,还把桃林给毁了!你快替夕儿教训他们!”

樵枯道长向来极宠这个徒儿,摸着胡子道:“老酸儒那个鬼阵原本就乱七八糟,被人破了有什么稀奇?倒是老道的灵蛇被人取了胆,这个面子丢不起。”面色一沉,“两个小娃儿,是你们干的?”

两人尚未来得及回答,那青袍老者便淡哼道:“自己徒儿学艺不精,反倒怪我的阵法不济,好没道理。”

含夕早替师父接着酒葫芦,扭头娇声笑道:“师伯,你上次设好了阵盘,只教我几天就走了。”下巴往子娆那儿一抬,“我是学艺不精啊,可是她说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阵盘设得也不怎么高明,摆明了不把师伯的阵法放在眼里!”说着冲子娆两人做了个鬼脸,一副让人又气又恨的调皮模样。

子娆眉心一拢,迅速横了含夕一眼,还未想好如何应对,那老者沉冷的目光已扫视过来,“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青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仲晏子,子娆知他身份,一时心下迟疑,沉默不语。夜玄殇瞥见她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放开她的手,朗声道:“两位前辈莫要错怪了他人,闯阵入岛,杀蛇取胆,都是在下所为,请让这位姑娘先行离开,在下一人做事一人当。”

仲晏子睨他一眼,冷冷道:“哼!脚步虚浮,面色灰败,分明经脉受损,真元大伤,还敢以闭穴之法硬压伤势,你若像现在这样再站上半个时辰,下场便不比老道士那条怪蛇好到哪里去,老夫倒想看看你如何逞强下去!”

夜玄殇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前辈所言极是,我便是想逞强怕也有心无力了,打发了不相干的人,我任两位前辈处置就是。”

子娆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目光在身旁男子散漫不羁的神情间停留,唇角忽而渲开一丝清艳淡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再一垂眸,像是做了某种决断,跟着款款移步上前,面对仲晏子盈盈拜下,“子娆见过叔父。”

众人无不一愣,樵枯道长最是惊奇,“老酸儒,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漂亮的小侄女?老道我怎么不晓得?”

仲晏子没理会他,只是看着子娆,面前的玄衣媚颜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宫苑中灵肆乖张的小女孩,但那眉眼神情却一见便知,他心中并无怀疑,只是当众相认却绝不可能,冷冰冰再问一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这话是你说的?”

子娆眸光轻漾,这位王叔虽在帝都与子昊暂时和解,却对旧事难以释怀,不愿重归宗族,子昊信中言简意赅,略述事情经过后,只嘱咐了四个字“待之以礼”。

待之以礼,无害于王族,他的意思,她自然清楚,面对责问也不反驳,承认道:“是我说的。”

“口气倒不小,你仗着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话?”仲晏子沉声道。

子娆不慌不忙,依旧面带淡笑,“子娆所学的阵法都是哥哥教的。想必叔父还记得,哥哥自幼便喜欢在竹苑琅轩中看书,琅轩集天下万般奇书于一苑,哥哥这些年来几乎阅遍群书,胸中所学可谓博采众家之长,但这奇门、六壬、太乙神数,所知所学却多半来自那一套二十九卷《太御奇数》。”顿一顿,悄悄一抬眼,果不出所料,仲晏子脸上现出些许意外的情绪,“这套书可是出自叔父之手,所以说起来,哥哥该称叔父一声师父才对,子娆不过跟哥哥学了这么一星半点儿,也不敢央叔父认做徒儿。只是今日入阵之时,见有人空有那么好的阵盘在手却不会用,忍不住就教了她几局变化。”扭头妩媚一笑,“公主,我说得可对?教你的阵法可记住了?”

含夕颇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指点了阵法,“不就是阵法吗,有什么了不起?”

“嗯,”子娆微微点头,“我记得好像是有人说过,破了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倒是斗得过她的白龙儿才算厉害,是不是?”

含夕一愣,随口道:“是啊,那又怎样?”突然发觉不对,瞥见师伯已然阴沉的脸色,下一句话及时咽了回去。子娆却笑吟吟又道:“公主这样说,便是觉得我叔父教的东西,不如你师父教的了?”

含夕一双杏眸圆瞪,急道:“喂!我可没这意思!”

夜玄殇从旁听她们斗嘴,唇角不由挑起几分,仲晏子和樵枯道长这对老友,相互间言语交锋多半是因自视甚高,谁也不服谁,如此一来,怕是两人都要忍不住了吧。果然,不待子娆再言,樵枯道长便拍着身旁金猊的头开了口,“呵呵,小女娃敢情是来给老酸儒讨面子的,老道的灵蛇死得可冤了些。今天若让你轻轻松松走了,老道岂不是输给了这老酸儒?”抬手往湖上一指,“你且试试看,只要能出了这魑泽半步,老道今天便将那蛇胆白送于你。”

仲晏子眉峰微微一动,子娆依言看向湖畔,不由吃了一惊。湖中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片浮沉游动的暗影,仔细分辨,竟是为数甚多的巨鳄,其中不少已伏在岸边,逐渐昏暗的暮色之下,点点巨目似开似合,凶恶狰狞,甚是骇人。樵枯道长的驯物之术比起含夕来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不见任何动作便唤了这些巨鳄前来,含夕“哈”的一声拍手叫道:“师父师父,这些巨鳄前些时候被白龙儿赶得怎么也不敢回这边岛上来,你是如何把他们唤来的?快教教我!”

“教什么教?”樵枯道长瞪她一眼,“仗着灵蛇还输给人家,师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含夕吐了吐舌头,“师父最厉害了嘛!”

子娆已自湖上收回目光,轻轻一笑,便像压根没见到那些巨鳄,袅袅娜娜对樵枯道长福了一福,“道长,您是叔父的好友,便是子娆的长辈,子娆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在道长面前争什么输赢。”

樵枯道长一愣,盯了她半晌,突然笑道:“老酸儒,这小女娃嘴巴厉害,就这么一句话,老道便成了以大欺小,不好意思再出手了,你们叔侄合起伙来算计老道吗?”

仲晏子冷声道:“我何时说过有个侄女?”

子娆却不容他推拒,“叔父!子娆今天来求取蛇胆,是因哥哥剧毒缠身,不得已而为之。哥哥乃是一家之主,一旦身有不测,家中必生大乱。此事牵连甚广,非同小可,叔父想必也深知其中利害,还请不计前嫌,助子娆一臂之力。”说着衣襟轻敛,这一礼,却是王族参见尊长的大礼。

仲晏子眼眸淡垂,不曾阻止,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虽因当年的变故不肯再认王族,但当年子昊和子娆曾暗中相助,使他逃过大劫,他向来恩怨分明,眼见子娆相求,心中已有了援手之意,看她一会儿,沉声道:“你那哥哥胆大妄为,强行修习九幽玄通的功夫,以剧毒淫浸奇经八脉,毒废而玄功尽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你纵取到这蛇胆又有何用?”

第18章:巧舌如簧
归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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