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瀛台落日
如果不是因为光绪帝囚禁在这里,兆龙会以为瀛台是皇宫里风光最宜人的地方,三面临水,长满了红蓼白萍,绿波盈盈。这小岛驮着些金碧辉煌的殿阁,漂浮在水中央,当真有几分传说中的蓬莱、瀛洲的仙境味道。这天上午,天气尚好,秋风吹走了最后一丝暑热,阳光落在红砖碧瓦上,灿然闪亮。尚膳副在前,兆龙在后,另外一名下手和一名苏拉则推了一辆炉灶车,远远跟着。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皇城上的宝月楼,站在这里,北望正好便是瀛台。与瀛台北面相对的是勤政殿,如今成为慈禧太后训政的“正衙”。岛上倒有一座桥相通,但在老佛爷眼皮子底下,防卫森严,不奉旨没人敢踏上此桥半步。主子被囚禁岛上,内膳房的人也一下子失宠了,就算派个厨子过去伺候,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宝月楼那边虽然隔着瀛台有一段路,但因为荒凉些,也不惹人眼目,弄好几样可口饭菜后,使人送进去,也算是尽了臣子之心。宝月楼是座面阔七间,重檐琉璃瓦卷的两层楼房。据说是当年乾隆皇帝为慰香妃思乡之情而建的。工成后,因是临水赏月的佳处,颇有月中广寒宫的意境,便命名为宝月楼。比起中南海其他地方,这里因贴近皇城根,建筑不多,故而站在宝月楼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水中央的瀛台。它静静地泊在那里,像条卧龙。也不知道怎么的,每每遥望瀛台,兆龙总是会想起老家永年的水丘子。当年的黑鱼庵,可不就是孤零零建在那上面,四面环水,要靠小木船来回摆渡。他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不管白天黑夜,都是静悄悄的,唯有虫鸣和鱼在水里的噗啦声。人在那上面生活,会感觉时间停止了,什么都是慢慢的。宝月楼后面的两间闲屋已经收拾出来,作为他们的灶间,尚膳副交代了几句后,就先行离开。兆龙他们便忙活着整理东西,准备食材。所幸什么东西都用车子推了来,包括玉泉山的水。兆龙想到,光绪帝经受这次打击后,定是心灰意冷,只怕吃什么也没有胃口,膳食方面只能清淡些,忌油腻。又考虑到,菜品弄好后,要乘小船送过去,这路上一耽搁,味道就变差,所以更不能上那些冷后就难以入口的菜。最后,到底是弄出虾子芹心、桂花糖藕、芙蓉豆腐、鸡丝菠菜四样菜,又熬了一罐浓香的八宝粥。整治得差不多时,猛听外面一声咳嗽,脚步急响,兆龙回头瞧时,却是崔玉贵带两个太监进来了,赶忙行礼:“见过二总管!”崔玉贵四下看看,点头道:“这里比内膳房是差了些,可也将就着用。”兆龙知道自己能来这里给皇上私自开小灶,多亏这二总管在那边疏通,便又道了谢。谁知崔玉贵并不领情,一瞪眼,说:“别以为光你们知道心疼皇上,咱家也一样!”说着话,便把四盘菜上面扣着的海碗一一揭了去。瞄了两眼,又张嘴巴笑了,“杨兆龙,早就听说你手艺不赖,今儿个得让我尝尝鲜!”他说着话,早有太监把筷子递上来,崔玉贵毫不客气地拿了,先夹了一筷子鸡丝菠菜,大嚼几下,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兆龙见他先尝了给皇上烧制的菜,为之不悦。崔玉贵却每盘菜都尝了一筷子才作罢,咂吧咂吧嘴,看着兆龙说:“你别心里犯嘀咕,老佛爷的菜呢,每样都是我先尝的!”兆龙这才想起来,太后和皇上用膳,每次都是要先让太监尝一口,谓之试毒。赶忙笑道:“二总管想吃什么,尽管点,我可以现炒现卖!”“你把这里当成饭庄子了!”崔玉贵哈哈大笑,挥挥手,吩咐那两个太监,“赶紧送过去吧!日后这事儿就交给你两个了,好好给我当差,出了岔子,看咱家不剥你们的皮!”他说末了一句时,眼露凶光,吓得小太监打个哆嗦,连忙应着,手脚麻利地把菜和粥放进食盒,包上黄包袱,快步跨出了门。他们一走,跟兆龙一起来的下手和苏拉也赶紧告罪,退了出去,好腾出地方让两人说话。眼前一没外人,崔玉贵便改了称呼:“杨家小哥,快把围裙解了,坐下来说话。”“二爷,你不是还想尝尝我的手艺吗?”“今天就算了,”崔玉贵摆摆手,“再说,你这里也没什么正经好料!”“也是,现在内务府对我们内膳房也不正眼看了,什么料都克扣!”“甭理他们,要什么料,你列个单子给我,一样不缺地送来!”兆龙便笑嘻嘻地冲他一抱拳:“谢过二爷!”接触日久,他越发地喜欢跟这位二总管交往,别看人家尘根没了,仗义豪爽却是一点儿不含糊。崔玉贵呢,也觉得兆龙对脾气,一来在他面前敢说真话,二来就是敢真的动手。通常,两人碰到一起,少不得要打一场,慢慢地都摸了对方的底,倒是谁也奈何不了谁。今天这场合,照样少不了这道“菜”,依旧要在手上见高低。兆龙把围裙解了,笑道:“正巧,我还真有一味好料要送二爷你尝尝!”崔玉贵一个高蹦起来,眼睛放光:“什么好料啊!”“八卦掌,你该听说过吧?”“那不是董海川的绝学吗?莫不成你也会?”“马马虎虎!”崔玉贵又惊又喜。当年他一入宫,便到处寻摸董海川的传人,想他是个太监,定然会有传人在宫里头,谁知寻了好些年也没个毛毫,只好作罢。谁想,今天兆龙居然主动提出来了。“我明白了,当年你曾祖父杨东魁跟董海川交过手,打个平局,惺惺惜惺惺,便成了至交。既然是至交,相互传艺也就不算什么稀奇!”崔玉贵边猜想边点头。他既然这么说,兆龙便不去纠正,反正十一指也不愿意让师门外露,还是替他打着掩护吧。他说:“那咱们就搭手遛遛?”“屋里面太窄,外头去试试手!”崔玉贵转身便走。“用不着!”兆龙早踩着八卦步,唰地转到他一边去,抬手扫来,“这里才显出真功夫来!”崔玉贵见他步法如此灵活,好胜心大增,伸手来接,抬脚侧踹。但兆龙步子一滑,早闪到一边去,反手打来。“好小子,挺滑溜啊!说,怎么个比法?”“谁倒下谁算输!”“哼,我还能被你打趴下?”“碰坏了家什也算输!”两人便在锅灶和桌椅中动起了手。兆龙这段时间一直跟十一指泡在一起,每到晚上,他们便去石塔下面练功,如今八卦步已经走得似模似样了。崔玉贵哪里适应他这打法,力一旦用猛了,眼看就要撞到炉灶上,赶忙刹住,身子往后仰,又叫兆龙顺势牵了“羊”,一头又跌向桌上。好在他变招快,伸出蒲扇似的大巴掌撑住了桌面。不提防兆龙在他脚下一勾,崔玉贵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便要塌倒,早被兆龙一把抓住,轻轻往前一送,屁股坐在椅子上了。嘿,这仗打得窝囊,崔玉贵还从没在人手里桌面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再来,再来!”他吼道。兆龙却原地打个旋子,就势一抬屁股,坐在桌子边上,嘻嘻笑道:“二爷,想知道为何今天这么吃瘪吗?”“当然了!”崔玉贵一瞪眼,“你小子贼滑溜,我是一千个不服!”“没错!我今天在屋里打,是占了你的便宜了!”兆龙双手比画着,“你想啊,你那功夫大刀阔马的,如何能在这里施展开?俺太极门的功夫,讲究近身战,再加上八卦步,灵活多变,我这是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你可不是吃大亏了嘛!”“嘿嘿,还真是这个理啊!”崔玉贵摸着头皮,笑道,“我就说嘛,咱家这身功夫,也不是白给的!”“那咱们再到外面的开阔地儿遛两趟?”“用——不——着!”崔玉贵呼地站起来,一拳砸过来,“这地方也蛮够味!”两人又一次缠在一块儿。这回,崔玉贵熟悉了兆龙的路数,应付起来已不像刚才那么吃力了。每天遥望瀛台,上面山石花草,楼阁亭台,秀美宜人。按理说,在那里拥水而居,应该是神仙过的日子。可对光绪帝来说,它差不多就是一座水牢。日落星起,水面变幻不定,他眼前看不到景美,嘴舌也尝不出膳食的美味。所以,尽管这些天兆龙费尽心思去烹饪,崔玉贵也尽心供应了好食材,但听传膳太监说,皇上依旧没什么食欲。变法败了,六君子死了,这是志灭;珍妃被打入冷宫,他被囚水岛,咫尺也变成天涯,这是情苦。皇上如何能食而甘味?可是,尽管光绪帝进膳不香,兆龙还是要变着花样去做,好歹也算是尽心了。这日,他和下手、苏拉刚到宝月楼不久,正在做着准备,苏拉突然叫起来:“有人来了!”如果是传膳太监,苏拉不会这么惊慌,兆龙凑到窗口一瞧,果然,前面是三个女人,后面跟着几个杂役,他心里不觉跳得急了:“她们怎么来了?”头前一个丫头,蹦蹦跳跳的,满脸精怪气,正是让兆龙都觉得头大的武蕾。中间是风姿绰约的绿娘,紧跟她身后的则是一声浅色衣衫的武云。她们边走边说笑,像是沿着水边来游玩,可后边又有苏拉推着炉灶车。兆龙联想到绿娘是隆裕皇后的厨娘,脑子里灵光一闪,原来,皇后也记挂着皇上的饮馔,听说自己在这里设小灶,便叫绿娘她们过来尽下心意了。一行人越来越近,兆龙目光落在武云脸上便挪不开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含蓄,浅浅的,一点儿不张扬。也不知道怎么的,每次见到她,他的心都会跟着静下来。她像秋天的水,秋天的云,总是清清静静的。可是,这段时间她好像在躲着自己,不常跟他见面了。有几回,兆龙还特意去陈记成衣铺打听过,并留了话,但武云一直没露面。他自觉丢了脸面,一气之下,也就不再去打听她的音信。时间一长,心思却又活动了,猜测是不是“老祖宗”从中作梗?哎,终归她是“秋水”的人,交往起来难免有羁绊。所幸十一指后来也进内膳房了,兆龙多了个伴儿,对武云的情愫便渐渐淡了。但今天一瞧见她面,心里的那把火又呼啦烧起来。他对下手和苏拉说:“这些人我认识,是皇后那边的厨娘,咱们出去迎一下!”跨出门,兆龙堆出了笑脸,远远地招呼,“绿姨,你们今天怎么有空跑这边来了?”那回在白云观时,他们便相处得不坏。后来兆龙进到内膳房,有一回,隆裕皇后召他过去烧了些菜肴,绿娘当时也在场,他们相处得更是融洽。也正是从那天起,兆龙改了称呼,叫绿娘为姨了。“听说你在这里给皇上开小灶,我们便过来凑个热闹了!”绿娘听兆龙叫得亲切,心里也觉得暖烘烘的。武蕾本来跑在前边,见了兆龙,却翻个白眼,把脑袋转到一边去。兆龙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目光转向武云,轻声道:“你也来了!”武云只是浅浅一笑。武蕾哼了声,大摇大摆地先一步跨进屋,这边瞧瞧,那边瞅瞅,发现兆龙准备的食材着实不坏,好像都是内务府库房里紧俏的东西。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兆龙用袖子在上面擦了擦,请绿娘坐下,苏拉去烧水,好泡茶上来。绿娘问:“我听说,皇上进膳还是不香?”“是啊!”兆龙皱起眉头,“我都有些黔驴技穷了!”武蕾在旁边听了,哈地笑出声来,有些幸灾乐祸。武云赶忙扯了扯她袖子。“这也不怨你!”绿娘叹道,“这节骨眼上,皇上的胃口好不到哪儿去!”兆龙知道,绿娘能来这里,心里面肯定有了计较,赶忙问:“绿姨,你有什么好法子?”这时,茶泡上来了,居然是上好的碧螺春。绿娘看着那绿盈盈的汤汁,笑道:“你倒是挺会享受,喝这么好的茶!”兆龙笑道:“这玩意儿我哪里喝得起,是为了给皇上烧菜用,二总管特别赏的。”绿娘持杯在手,轻轻吮了一口,目光犹自在茶汤上飘忽着:“皇上现在是心苦,再好的膳食,到嘴里也尝不出香来。这时节,你就是把天底下最好的山珍海味搬过去,他的胃口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依你这意思,我这小灶是白开了?”“没那话,你这小灶要开得好,首先得弄明白皇上的心思。所以这关键处不在嘴舌,在心。”“在心?”兆龙咀嚼着这句话。武云一旁搭腔:“师父说得没错,人只要心结不开,吃什么也不对味。”兆龙转头看她,武云却不接他目光,移开了。听绿娘叹道:“整个皇宫里,皇上是最孤独的,他现在身边就缺个人陪呢!”兆龙眼睛一亮,光绪帝最爱的是珍妃,如果有她陪同,这瀛台便会是洞天福地,人间仙境。可没了她,皇上在瀛台只会更加孤独,天堂也成了地狱。“绿姨,我明白了,珍妃虽然人在冷宫,不能来陪皇上,但可以借光啊!”“怎么个借法?”“我去给珍妃烹制过膳食,知道她的口味,照样子烧上几道菜,咱们皇上睹物思人,心结岂不就打开了?”“好孩子,你果然灵性,一点就透!”绿娘笑道,“我们今儿个来,便是准备烧几道珍妃喜欢吃的菜,进献给皇上。”“绿姨,你也给珍妃进过膳吗?”“没做过,还没听过?”绿娘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单子,“看看,她中意的,可是这几样?”兆龙接过一瞧,见上面列着六道菜,外加一道点心,分别是:龙井虾仁、蜜汁火方、莲藕炝腰花、干炸响铃、西湖醋鱼、鸡火莼菜汤。点心是“幸福双”。听武云在旁边说:“珍妃入宫前,曾蒙伯父长善抚养,长善做过杭州将军,珍妃和瑾妃从那时候起,便最喜欢杭州菜了。”武蕾也得意地说:“我们都打听得真真的,一准儿错不了。”其时,绿娘带来的杂役已把他们带来的食材一一摆起来,好家伙,果然无愧“诗菜”的名号,单单只是制备这些用料,便费尽了心思。像龙井虾仁这道菜,是杭州厨师受苏东坡词《望江南》“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启发,烹制而成。所以选用的茶叶和虾仁是关键。茶,必须是清明前后的龙井新茶烹制的;虾,则是刚刚打捞出水不久的河虾,只只活蹦乱跳。这样子烧出来的成菜,虾仁玉白、鲜嫩,茶叶碧绿、清香,色香味俱全。武云和武蕾一个打开茶罐,一个打开篓子,让兆龙瞧一眼茶和河虾的成色。这不免让他叹息,不用心,哪能弄来这么好的食材?光指望内务府那帮家伙,如何能置办得到?莲藕炝腰花这道菜,让人联想起“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夏日江南,藕要嫩,色要白,切成薄薄的片儿,与腰花炝炒,最能保持它口感的脆嫩。绿娘说:“这道菜,我取它的口味清鲜,色泽淡雅,像散曲中的小令。”兆龙喜道:“这藕片呢,待会儿我用竹刀来切,口感会更好些。”“自然要你来搭把手了。”绿娘笑道,“今天这膳食,是咱两家合着做的,凡是刀工的活儿都归你!”武蕾插口说:“对啦,不能叫他闲着!”杂役打开一个木桶,里面哗啦有声,兆龙一瞧,原来是条二斤左右的草鱼,知道这是用来做“西湖醋鱼”用的。武云小声说:“已经饿养了两天了。”兆龙自然明白,饿养是为了让鱼排泄掉肠内的杂物,除去泥土味,同时,鱼肉也更结实。这道菜烹制时最讲究火候,为了保持鱼肉鲜嫩,仅能用三四分钟烧得恰到好处。绿娘问:“这西湖醋鱼又叫叔嫂传珍,可曾听说过?”“我光知道它的另一个名字,宋嫂鱼。”“说是古时西子湖畔,住着宋氏兄弟,以捕鱼为生。当地恶棍赵大官人见宋嫂姿色动人,杀害其兄,又欲加害小叔子。宋嫂呢,便劝小叔外逃,用糖醋烧鱼为他饯行,要他‘苦甜毋忘百姓辛酸之处’。后来小叔得了功名,除暴安良,偶然的一次宴会,又尝到这一酸甜味的鱼菜,终于找到隐名遁逃的嫂嫂。”兆龙点头:“原来是这个传珍啊!”“传珍可不是指这道鱼的做法!”绿娘轻轻叹了声,“嫂嫂为小叔子做鱼送行时,曾经有过一番话,‘鱼有甜有酸,我是想让你这次外出,千万不要忘记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你的生活若甜,不要忘记老百姓受欺凌的辛酸之外,不要忘记你嫂嫂饮恨的辛酸。’”“说得好!”兆龙大声赞叹,心里却暗自思索,绿娘为何对这个嫂子和小叔子的故事这么在意?联想到她跟黄家兄弟之间的私情,不免浮想联翩。接下来的菜有鸡火莼菜汤、干炸响铃、蜜汁火方,都是杭州传统名菜。再看最后那道甜点“幸福双”,却是一种甜馅包子,相传源于梁祝的故事,一般成双成对供应,寓意天下有情人能心心相印。兆龙听绿娘指着食材说了一遍,当真是叹为观止:“太好了,这么好看的菜,皇上一眼瞧上去,就拔不出来,非吃个肚圆不可!”绿娘听罢乐了,武云也是忍俊不禁。武蕾哼了声,小声道:“马屁精!”“那咱们赶紧动手吧!”兆龙跃跃欲试,“今天让诗菜走进瀛台,算是大功一件!”“不能叫诗菜,就说是你做的!”兆龙一怔:“为什么,我哪能冒领军功啊?”“皇后不想让皇上知道!”绿娘说到这里,又苦笑,“话说回来了,要是皇上知道真相,这些菜只怕连筷子也不会动了!”对于皇上跟皇后不睦,兆龙早有耳闻,却没想到会这么生分。他搓搓手,颇有些难为:“可是绿姨你辛辛苦苦地弄这些好菜,到头来却让我拣了天大便宜!这,这未免太说不过去……”绿娘笑道:“也没什么,左右咱们是为了皇上着想不是?”“这倒也是!”武蕾脸上又露出不屑,小声吐出三个字:“假惺惺!”兆龙心里早就有些烦她了,瞪了一眼说:“什么假不假,菜好吃就是真的,不过呢,也有一样麻烦!”绿娘见他不像说笑,随口问:“什么麻烦?”“万一皇上见了这些好菜,想珍妃想得不行,非要去见她一面,那可就有些麻烦了。”那天“诗菜”送上去后,司膳太监传回的信让兆龙既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光绪帝胃口大开,吃了不少。惭愧的是,这些菜不是出自他手,他最多算个打杂的。据说,皇上见到这些菜品后,呆呆地注目了好一阵子,眼圈也红了。后来,他做了一件很怪异的事,让太监另外备了一份餐具放在面前,他每动一样,也会往空盘里弄一些。想象中,他应该是在与珍妃一起用膳。虽然光绪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但那神情透着的痴与一丝丝的悲凉,却叫人不忍心多看。兆龙听罢,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几样“诗菜”倒是传递了相思。他不觉又想起武云来。做完膳食,交由司膳太监送去后,依绿娘的意思,便要跟着离开。兆龙哪里肯让,坚持要留她们用饭。原本准备给皇上做膳食用的食材不少,其中有不少紧俏货,是崔玉贵特别吩咐库房送来的,这回都被他们享用了。做菜时,武云当他的下手,两人虽然不怎么说话,但眼神却脉脉含情,有时候手指和身子不经意地碰一下,心头都会荡漾起些微甜蜜来。那鬼精灵样的武蕾早就盯住了他们,夹在中间碍手碍脚,这让兆龙很是着恼,觉得这死丫头真是无比讨厌。除此之外,别事都是顺当的。这餐饭兆龙施出全身解数,把八个菜烧得色香味俱全,连连博得了绿娘的夸赞。吃的时候,武蕾那小丫头的嘴巴总算给堵上了,兴许是每天总吃“诗菜”也有些腻了,她吃起兆龙的菜肴很起劲儿,话也顾不上说一句,只知道埋头狂吃,兆龙见了不觉憾异,她那小小的肚皮如何能装得下这么多美味?吃罢饭,他们一道回去,沿着水边慢慢走,秋风徐徐吹来,水面生出圈圈涟漪,红蓼绿萍随波起伏,像光滑的绣花绸缎。回去的路上,兆龙虽然一直没机会再跟武云说话,但彼此的目光却一直牵着。他只要知道她心里还有他,这就足够了。皇上吃“诗菜”胃口大开,可也不能就此每顿都烧杭州菜,当天晚上兆龙就犯了思量,明日该调弄什么膳食好呢?以前皇上不思饮食,是因为心情郁闷所致,故而没什么胃口。绿娘的“诗菜”是一步好棋,他是不是也来上一步呢?要想引起皇上的注意,看来是要玩点新鲜的。兆龙夜里翻来覆去地想招儿,后来眼睛一亮,居然还真给他“挤”出一计。他决定明天只给光绪做一汤一菜一饭。汤是鸡汤,菜是青椒炒肉丝,饭是蛋炒饭。当初,他那一班十名厨子新入宫时,曾经举行过斗菜。这三样菜饭便是光绪出的题目,看似简单,其实是考了厨师的文火功夫、武火功夫,以及厨艺。正是凭借这三样功夫,兆龙脱颖而出,从此被皇上重看。明天,这三样膳食一上,虽然普通又家常,却能勾起光绪对往事的回忆。同时也会想到,这是他特意敬献的,以后进膳时,口里就有味了。兆龙越想越兴奋,险些失眠。第二天,他果然照此办理,内膳房管供应的总管见他只要这么一点儿食材,还以为看错了。来到宝月楼的灶房里,把鸡洗干净,用文火慢慢炖着。剩下的那道青菜和蛋炒饭对他来说举手之劳,便不忙着办弄。没想到,崔玉贵却带着那两名司膳太监匆匆赶来了。兆龙迎出去,正要自我夸几句,瞧见崔二总管脸色严肃,又把到嘴的话咽下去。有外人在跟前时,他还是称呼对方为二总管,不是什么二爷:“二总管,什么事又劳您大驾?”崔玉贵瞥了他一眼:“有件麻烦事,我不得不来。”兆龙心里一动,难道说出了什么岔子?马上问:“不是说,皇上昨天胃口大开吗?”“何止是大开?”崔玉贵晃晃脑袋,“皇上指名要你上瀛台见他。”“见我?”兆龙吃了一惊。“这事要传出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崔玉贵说着,用手掌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老佛爷下过懿旨,除了几个传膳太监外,外人谁也不得踏上那岛半步!”“可是,皇上金口玉牙,说出的话咱们也不能不听啊!”“所以这才麻烦!”崔玉贵道,“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他的目光唰地落到兆龙的脸上,“你要扮回太监!”兆龙马上明白了:“你是要我借着传膳,混进岛去?”“没错,过会儿你跟他换了衣,伺候皇上用完膳,赶紧跟着回来,免得生出意外的祸端。嘿嘿,真要有那么一天,我也救不了你!”“我知道轻重!”兆龙想到今天既烹饪,又传膳,还能面见光绪,不禁兴奋起来。整完一汤一菜一饭后,他跟一名传膳太监换了衣服,抱着食盒,跟另一人匆匆去到湖边,坐上小船,飞快地划向瀛台。船划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可以泊船的石阶,上面有个亭子,叫作迎熏亭。那里已经有些太监在候着了,每人手里都端一个用黄包袱包着的食盒。带头的是一个腰背弓得像虾米的老太监,满脸皱纹,眉毛长长地垂下,瞧见船到了岸,伸出只见骨头不见肉的手指点着兆龙两个,尖着嗓子说:“你俩走前头!”兆龙知道,这是要把他们带来的膳食放在最前头,好让皇上吃个新鲜。他两个往前一走,后面的传膳太监便依次在身后排好,老太监拖长了嗓门吆喝一声:“进膳!”一行人鱼贯走入涵元门。门内便是瀛台主体建筑涵元殿,大殿东西两侧分别是藻韵楼、绮思楼。兆龙在来之前,已经从崔玉贵口里略略知道了些,皇上如今就在藻韵楼里住着,平时在补桐书屋看书,进膳则是在随安室。兆龙初次到这地方,不敢随便乱看,学司膳太监们垂着脸,拿着小快步,沙沙地往前走。穿过游廊,早见光绪帝的贴身太监王商带着两名年轻太监守在随安室门口,待他们走到跟前,王商前后扫了几眼,才挥挥手:“进去吧!”兆龙隐约看到光绪坐在桌后,却不能冒失去打量,把手里的食盒放下后,解开包袱,拿出海碗,又得赶紧收走食盒和包袱,往门口走,好让其他人依次进来。很快,膳食就摆满了桌子,他们悄没声地在外头候着。兆龙暗道:“瞧这光景,皇上见我要等在膳后,可那样的话,时间就紧了!”正想着,忽见王商冲他招招手:“你过来!”兆龙赶忙上前,王商说,“走,跟咱家一起伺候皇上进膳去!”这回再进去,兆龙便放眼去看了,恰好跟光绪的目光碰上。皇上真是瘦多了,脸色苍白,不见血色,鱼尾纹也添了不少,神情虽然委顿,一对眸子却闪烁着炽烈的光芒。至于穿着,倒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件玫瑰紫黄缎的皮袍,罩黑缎的巴图鲁背心,头上一顶镶了红宝石的缎帽,下面是一双轻便的缎靴。他目光在兆龙脸上落了下,温和地问道:“你今天给朕准备了什么?”兆龙赶忙道:“禀皇上,小的头一天进宫时,曾做过一汤一菜一饭,今天照样弄了一份。”光绪马上记起了,当日内膳房那边极为热闹,虽然不过一锅鸡汤、一道青椒炒肉丝、一碗蛋炒饭的比试,却是斗得有声有色。他嘴角不觉流露出一丝笑意:“朕还记得,你是我当天钦点的斗菜‘状元’!”“正是,小的也算是天子门生呢!”这回,光绪终于笑出了声。王商在旁边看着,不免惊异,因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瞧见皇上笑面了。兆龙走到桌前,先从罐里舀了半碗鸡汤:“皇上先喝点汤,暖暖胃!”王商接过,先用羹匙舀了些尝了,方才送到光绪桌前。这一回,光绪用不着遵照古训,食不过三匙了,竟然一口气将那半碗鸡汤喝尽了,惬意地点头:“很好,还是原先的味儿!”兆龙见他进得香,大为高兴,又把那菜和蛋炒饭送上。光绪竟然把那碗饭吃完了。其他海碗则一样也没揭开,它们摆在那里只不过是充样子,有些淡而无味,有些早就馊了。食罢,小太监又送上茶水,光绪漱过口,便从椅子上站起,转身进了侧门。王商马上朝兆龙使个眼色:“去吧!”兆龙想起临来时崔玉贵交代的话,问道:“公公,待会儿我怎么回去?”“自然有法子,你就别挂着了!”兆龙便也从侧门进去,光绪在廊道里慢慢踱着,很快来到补桐书屋。进门后,见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光绪立在画前,端详着,若有所思。兆龙不敢打搅,候在门口。过了会儿,听他说:“真没想到,你如此心细,能做出地道的杭州菜来。”兆龙知道,这次可是贪了绿娘的功勋,低声回道:“小的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除了本分,还得有心。”光绪转过头来,赞许地看着兆龙,“昨天朕用那些膳时,竟觉得珍妃就陪在身前,每布一下菜,她都跟着尝尝。朕从没去过江南,杭州的景致和风物,是从珍妃那里略略听了些,故而只能放脑子里想一下。可昨天不一样,朕居然从那些菜里面嚼出了江南的风味来。所以朕知道,你为做那些菜品是花费了大心思的。”如果昨天的“诗菜”真出自兆龙的手,皇上这番夸赞定会叫他心花怒放,可是,那些明明是绿娘的杰作,他却冒名认领,心里面自然很不自在,只能应付说:“皇上您喜欢就好。”“嗯,在这瀛台上面,朕又能喜欢什么呢?”光绪苦笑,“不是你们有心,私下开了这小灶,朕只怕连一口对心思的膳食也吃不上。”听了这话,兆龙鼻子一酸,眼圈登时便红了。可不是吗,自古来的皇上哪还有比光绪更可怜的?“你定是会想,朕怎么会找你说这些?实在是……”光绪说着,身子轻轻抽搐,语声有些哽咽了,“朕已是找不到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皇——上!”兆龙的热泪夺眶而出,双膝一软,便要跪倒在地,却被光绪拦住。“翁师傅是朕最敬重的人,他曾给你杨家题过词。珍妃是朕最钟情的人,她也夸你菜做得好,这么一来,朕自觉跟你杨兆龙有些缘分。今天一照面,果不其然,觉得离着他们更近了些!”这席话传到兆龙耳朵里,很是惊心,没想到光绪竟是寂寞如斯。热血一阵上涌,脱口而出:“皇上,您要是愿意,小的每天都可以过来!”“这倒不必。”光绪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水泽,久久不语。他不说话,兆龙只能在旁边候着,心想,崔二爷只怕是在宝月楼那里等急了。“杨兆龙,你知道朕现在最恨谁吗?”“这……小的不知。”“头一个就是袁世凯!”光绪脸上的肌肉痉挛着,咬着牙说,“不是那贼子告密,维新何至于此?”这些人事不是兆龙该胡乱议的,所以他只有沉默不语。又听光绪道:“这第二个人,便是那康有为!”兆龙听了一惊,脱口道:“皇上,康有为不是您这边的人吗?”“朕看错了他!”光绪眼睛里喷出怒火来,“翁师傅临走时,几次说康南海居心叵测,可朕就是没听进去。他背着朕,假传什么密诏,以朕的名义图谋政变,着实可恨……”他气急之下,竟剧烈地咳嗽起来。“皇上息怒,保重龙体为宜。”兆龙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上前扶了一把,让光绪在椅子上坐了。然后把手掌按在他的后背,使出内劲慢慢揉了几下。光绪顿时觉得胸口敞亮了好些,咳出一口痰,就此缓过劲来。兆龙看着他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心里很不是滋味。光绪轻轻一展眉:“倒忘了你还是个武学好手了!”“好手谈不上,这家传的功夫小的也没练精,拿不出手。”“朕记得,那次召见你,翁师傅也在场,谈起你杨家的太极拳来,说是最能体现道家养生的精髓,果真?”“禀皇上,太极拳确是道家传下的功夫,最能养气。俗话不是说嘛,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气补,这太极拳修炼起来,可是比我这厨师的美食强多了!”光绪听了这话,越发欢喜:“那你觉得朕练这拳成吗?”“皇上要是有心练太极,那是最好不过了!”虽然之前翁同龢和杨慕侠对于皇上练拳都表示异议,但兆龙想,皇上如今囚在这里近乎生不如死,孤单单的,还不如腾出些时间来修炼太极拳,一来利于养生,二来也能消遣时光,排解心情,何乐而不为呢!光绪听兆龙这么一说,眼睛有了神采,又从椅子上站起:“那你看朕该从哪儿入手?”“皇上,恕小的无礼。大凡武学功夫,不管是外家内家,莫于要把那基本功先练扎实了。太极拳讲究养练同修,这头一步,您只要练一个桩,走一步就行了!”“这么简单?”兆龙摇摇头:“听着简单,练起来可不易。桩是无极桩,步呢便是太极步。皇上要是能每天练上一练,勿要间断,一个月后,龙体定会有所改观。”当下,便把站无极桩和走太极步的要领一一说了。光绪本是个极聪慧的人,一点就透,再经兆龙搭手调整,很快就练得似模似样了。光绪正练得入巷,兆龙耳尖,便听得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王商气喘吁吁地赶过来:“皇上,大总管来传旨了!”光绪一听李莲英来了,脸色大变,外头已隐隐听到脚步声,此时叫兆龙出去定会碰个正着。当日斗菜时,兆龙出尽了风头,自然被这位皇宫大总管瞧在眼里,就算现在换了身太监衣服,怕是还会被识破身份。王商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急得直哆嗦。光绪一挥袖子,便要迎出去,借机好把李莲英挡在外头。兆龙赶忙道:“皇上,您别出去,小的自有法子!”他深吸一口气,脚尖一点,身子便嗖地从窗口蹿出去。光绪和王商吓了一跳,探头往外瞧时,他早贴着墙根飞快地奔去,像一股青烟,转眼就没了影儿。其后几天,兆龙果然多趁往瀛台送膳的机会,抽空教光绪太极拳的入门功夫,皇帝也极聪慧,很快掌握了要领,站桩走步已守住规矩。那天李莲英突然上岛传旨,兆龙险些被堵在补桐书屋,情急之下,他凭借轻功钻出窗外。岛上楼阁不少,尽够他躲藏的了。等李莲英离开后,王商早就买通了奉宸苑中管船的人,用一只小船把兆龙送回宝月楼。崔玉贵在那边早就等得心急火燎,见他这么晚才回来自然不喜。兆龙便把光绪留自己叙话,并要学太极拳的事一一说了。崔玉贵听后,呆了半晌:“杨家小哥,这事可就有些麻烦了。纸包不住火,你早晚得惹祸上身!”兆龙笑道:“二爷,您多虑了。皇上学太极拳,没别的想法,不过是闲困在那里,一来找个消遣,二来强身健体,仅此而已!”崔玉贵见他笑容清澈,想法还透着天真,只得叹口气:“这事要是传到西宫那边,老佛爷岂能容你?”“太后怎会知道?”兆龙嘻嘻笑道,“除非二爷您去‘通风报信’!”崔玉贵却没心思跟他开玩笑:“你呀,好自为之吧!”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此后几天,二总管一直没再露脸,兆龙有王商在瀛台接应,则多次过去跟光绪碰面。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对这位落魄的皇上更添了好感。除了说拳外,光绪对于兆龙说的那些北方城乡的轶闻也很感兴趣,因为这些风俗民情是他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故而听得津津有味。光绪身上似乎缺少帝王的威严,温文尔雅,加上眉宇间常常流露着一丝忧郁,让兆龙觉得,他就是一介书生,文文弱弱,但身上散发着一种高贵气息,又不同于那些寒门子弟。大多时间,他的神情是忧伤的,即便是看书,也是无法完全排解,因为词句中总是会有一两个字眼,触及到他内心的痛处。唯有在练太极拳的时候,讲究身心都要放松,兆龙甚至要求光绪的眉头和皱纹都得舒展,呼吸尽量做到平缓,举手投足不能用一丝拙力。由此进入另一个世界。在皇宫里面,只怕再也难找出一个比瀛台更幽静的地方,整个岛上,常常只有风声在响,风吹来水的气息、木叶的气息。深秋了,白天听不到虫鸣,即便到了夜里,也是寥寥。站桩入了静,光绪觉得灵魂似乎飞出躯壳,慢慢上升,进入了云端。世间的一切人事都抛开了,仇怨恨苦也暂时忘却,他感受到极度的放松,竟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光绪入静后,脸上就会散发出一种圣洁的光辉,兆龙每每见了,心里都涌出一种感动。但愿皇上多在这松静中忘忧。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不知何故,瀛台上面的鸟雀很稀见,深秋之后,更是难得瞧见这些长翅膀的精灵。偶尔也会有几只鸟雀飞来,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几下,每当这个时候,光绪哪怕是入了静,也会立刻醒来,快步走到窗口瞭望。有时候来的是乌鸫,叫声婉转,光绪痴痴地看着听着,久久不动。即便是一两只黄雀,他也会贪婪地盯着看上半天。兆龙一开始还不清楚他怎么这般喜欢鸟,后来才回过味儿来,光绪其实是羡慕它们能够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不像他是被关在笼子里。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鸟都讨人喜欢,有几次来的是乌鸦,嘎嘎叫得阴森恐怖,光绪觉得很晦气,便叫来王商,让他指使太监把这些黑老鸹子统统赶走。经过一段时间太极拳入门功夫的修炼,光绪精神明显旺盛了,胃口也是大开。兆龙知道他尽管修炼的是筑基功夫,却也消耗不少,膳食便添加了些羊肉和海参之类的东西。这天,光绪进膳完毕,他们去到书屋先说些拳理,准备过上半个时辰,再练拳站桩。聊了没几句,便听到外边传来鸟雀喳喳叫声,虽然跟乌鸦的嘎嘎有些像,却没那么刺耳。光绪走到窗前,寻声望去,原来是两只喜鹊在枝头上嬉闹,它们的脑袋一会紧贴着,一会儿又相互啄对方脖子,看上去很是亲昵。兆龙说:“喜鹊枝头闹,好运快来到,好兆头啊!”光绪目光又变得痴痴的,好一会儿才叹了声:“朕想到的可不是这个。”“那皇上想的是什么?”“七月七,牛郎织女的银河会。”“对了,那天桥就是喜鹊们搭成的。”那对喜鹊在枝头上缠绵了阵儿,终于飞去了,光绪的目光不舍,一直追着它们飞过水面,直待瞧不见了,眼光还是迟迟不收回来,脸上满是怅惘。兆龙担心他又苦痛起来,便小声道:“皇上,该练拳了。”光绪方才转过身,目光落到兆龙身上,像是有话要说,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迟疑了会儿,咬咬嘴唇,终于说出来:“杨兆龙,朕有件事想让你去做。”兆龙见他神情间有哀求之意,不禁惶恐:“皇上,您有事尽管吩咐!”“朕要写封信给珍妃,烦你给送去。”兆龙一惊:“这……”光绪的眼光炽热:“你武功那么好,定能把这事办好!”他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了,兆龙又岂能拒绝,他脑子里飞速地转了几个圈子,便一挺胸脯:“既然皇上开了金口,小的甘愿当这个信使。”光绪点点头,目光含着感激,转身走去书桌,铺开纸张,提笔唰唰唰唰写起来。一开始写得飞快,却是越来越慢,到后来竟然驻笔不动。兆龙在旁边瞧着,见他的眼圈红了,手也跟着不停地颤抖,竟然拿不住笔来。光绪颓然坐下,看着那纸上的墨迹,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又一笔笔地写下去。但几颗泪珠子也先后砸到纸上,洇开了。兆龙不忍心再看,默默退到门口,靠在走廊上,心想,皇上当到这分儿上,还真抵不上个平头百姓,这老佛爷也未免忒心狠了。这天,揣着信离开瀛台,兆龙脑子里始终在翻腾,虽然珍妃被慈禧太后打入冷宫不是什么秘闻,可具体关在何处,还真没几个人知道。即便有几个太监宫女们知道,也不敢随便往外说。让兆龙更觉得为难的是,他的身份是御厨,要去后宫极为不便。起先,他还想过是不是去找武云帮忙,可这样一来,自己教皇上练拳的事就保不了密。再说,武云心善,“秋水”其他人可藏着祸心,不可不防。这么看来,唯有找崔玉贵商量了。他是老佛爷的心腹,在宫里面权势熏天,求他替皇上送封信还不是小事一桩。打定主意后,他便直奔崔玉贵常歇身的地方,找了好几处,才总算在三座桥附近的一间名叫太和顺的太监茶店找着了。原来,凡是靠近宫掖之处的地方,多是这种酒馆茶铺,以供太监和苏拉们闲时小聚,故而叫太监茶店和太监酒馆。崔玉贵这天来太和顺,是与人约着有事谈,茶喝了半壶,事才刚刚谈拢,兆龙就打听着找来了。往常,他们见面全是崔玉贵派太监去邀他,今天兆龙破天荒来找他,二总管便知道肯定有事,还是大事。找个没人的角落,兆龙附耳小声这么一说,崔玉贵的眉头就锁紧了,跺跺脚埋怨道:“看看,看看,咱家当初怎么说来着,这事情一开了头,往后就没个尾巴了。”“二爷,您现在抱怨有什么用,皇上已把这事塞给我了,我总不能丢开手吧!”“咱这个主子也真会打蛇顺竿上,先开小灶,后要传拳,现在又把这棘手的差事派下来。”崔玉贵摇晃着脑袋,“保不齐啊,赶明儿还会叫你救他出瀛台!”“二爷,您说这话还叫小罗成吗?”兆龙知道对付崔玉贵,最管用的便是激将法,话不免就说得狠些。果然,崔玉贵一瞪眼:“咱家怎么当不起这个外号了?”“你想啊,我练太极拳,二爷您也练太极拳,皇上呢,现在也练太极拳,不用扳指头,咱们也是同道了。武林中最讲同门之谊,更何况他还是咱们的主子呢!”听了这话,崔玉贵乐了:“杨家小哥,你可真敢说话,把皇宫当成武林了!那一套,在这里可兴不开。”“二爷,您是不是怕走漏风声?”“不怕是假的。”崔玉贵压低声腔,“这要是让老佛爷知道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二爷,您想想看。这事就四个人知道,你知我知,皇上知。信送去了,珍妃才知,哪能走漏风声?”崔玉贵看着兆龙,轻轻摇头:“杨家小哥,你到底还是嫩了些。事情要是真如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办了。”一拍巴掌,“好吧,咱家就揽一回小差,谁叫你老拿武林同道的帽子压我呢!”兆龙见他答应,喜笑颜开,连连作揖。崔玉贵笑骂:“你少给我来这一套,真有那心,好好传我几手你杨家的绝活是正经!”“那是自然!”兆龙眨眨眼,“说到这里,二爷您给透露透露,珍妃到底给关在哪儿了?”崔玉贵知道他这是在替光绪打听的,说:“就在景祺阁的西小院。”摇头叹息,“那地方偏,没什么人去,靠着后宫东北角,里面十几年没人用了,草都长得半人多高。珍妃活得苦啊,穿得破,吃得差,跟皇上在瀛台的日子没法比。”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与兆龙的目光相对,“这些话,你最好别跟皇上实说,徒惹得他伤心。”“我记下了!”据说,关押珍妃的冷宫,窗户装着铁栅栏,门上有三把锁,还缠着一条大铁链。每日饮食,都是从门槛底下递进去,芜杂不堪。如今这天日渐冷了,那里非但没有火炉,窗户纸也都残破,日夜冷风刺骨,当真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更何况,她与困居在瀛台上的光绪,还咫尺天涯。兆龙听了,心里也不免悲戚,想起去年去景仁宫给珍妃烹饪膳食时,她扮作男子装束,说不出的风流妩媚,跟光绪无疑是一对神仙眷侣。这么一比较,倒是激发心里的意气,他很清楚,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封信。隔天,崔玉贵再到宝月楼见兆龙时,便交给他一样东西,却是一方黄手帕。“这是啥东西?”“你打开来瞧瞧不就知道了!”兆龙便真的打开来,里面竟是一枚指甲和一缕头发。登时便明白,这是珍妃转给光绪的。她被关押的地方自然没有笔墨纸砚,也就没法子回信,唯有这两样最能寄寓相思的。“珍妃活得怎样?”“惨,太惨了!”崔玉贵叹息着,“不过,咱家这回也真看走了眼。”“怎么说?”“那种苦日子,任谁都难熬下来,咱家没想到,珍妃那么娇贵的身子居然硬生生地撑住了,好,真是个有骨头的!”崔玉贵大凡赞一个人,多会奉上“骨头”二字。兆龙听他这样说,心里一喜,“小罗成”只要心里面认可一个人,日后定然也会愿意施以援手。当天,趁着往岛上送膳食的空儿,他把那手帕交给了光绪。看到这两样东西,光绪当场就落了泪,哪里还有心思练拳,提笔又写了一封信。当兆龙又把它交给崔玉贵时,这位二总管竟也没多话,只是点点头,把信贴身收了,显然也默认充当信使的身份。有兆龙开小灶,并传授太极拳;有大内二总管亲自传递鱼雁,光绪囚居孤岛的日子渐渐有了声色。不过,宫里宫外的形势还是风起云涌。到年底时,更是风声日紧,让光绪感受到阵阵肃杀的寒意。最惹人眼目的,便是端郡王载漪的次子溥俊被慈禧相中,有意传其龙位。一时间,“废立”的传言四处飘飞,如同那漫天旋舞的雪片。自从被囚禁瀛台那日起,光绪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慈禧选的竟然是这么个粗鲁的东西。溥俊今年十四岁,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不喜读书,专好习武,身体倒是长得极壮实。他的母亲是皇后的胞妹,算起来,溥俊就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再加上有个亲贵中最有实权的父亲,暗中替他布局运营,一时间倒也弄得风生水起。幸好,各国公使都明确表示不赞同“废立”,朝中重臣像荣禄、李鸿章等人也多进言相劝,慈禧太后才打消了罢黜光绪帝的念头。至于溥俊,到头来还是被封为“大阿哥”,也就是皇长子。在戊戌年关靠近的日子:“废立”变成“建储”,光绪凭空多了个“儿子”,他在大殿上像木偶一般,给溥俊戴上红绒结顶貂帽,以示有后。可以想见,被送回瀛台后,经受此辱的光绪心情会是如何的灰暗。但有人比他更沮丧、更气愤。到口的肉突然飞了,端王父子失望之余,更是心生恨意,恨朝中荣禄、李鸿章等大臣,更恨洋人多事,庇护光绪。如此,打着“扶清灭洋”旗号的义和拳,便进入了端王的眼底。来年,朱红灯带领义和拳众在德州附近闹事,袁世凯派军队围剿,打得一干人溃不成军,落花流水。袁世凯此后接任山东巡抚,更是雷厉风行,先是捕获朱红灯,将其斩首示众,跟着四下缉捕拳匪,逼得义和拳偃旗息鼓,悄然北遁。很快,为首的李来中、张德成跟端王府的护卫德同搭上了线,要在“扶清灭洋”这四个字上面热热闹闹地做篇大文章。这篇文章果然做得大了,自四月十四开设“天下第一坛”后,张德成已聚集了一万多人。“黄莲圣母”的“红灯照”更是形势惊人,很快在京津直隶铺开来。不久,端王在京城带头设坛,此后庄王府、澜公府等也跟着设坛。“大阿哥”溥俊甚至把坛直接设到皇宫里面,居然就开在瀛台对面的空地上。这显然是有意做给光绪看的。溥俊打扮成“二师兄”模样,头扎红巾,腰系红带,手持钢叉跟小太监们捉对开打,像在台上演戏,锣鼓齐鸣。据说,老佛爷瞧见了,还夸赞了两句。原来,老太后最是要强,每每不忘当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视为奇耻大辱,眼见义和拳如此“神通”,便萌生了借“神兵”对抗“洋兵”的念头,于是在端王、刚毅等人的怂恿下,便渐渐松了口,纵容义和拳在京城横行。如此一来,“神拳”便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了京津,甚至于对武林各大门派构成了冲击。任何一门武术,习练者少不得要从筑基入手,慢慢打熬筋骨气血,这般至少要磨到十年以上,才成气候。可义和拳就不一样了,此拳非比寻常拳术,不讲掌法,不费时力,最重要的是可以“降神附体”,可以请玉帝派下天兵天将来护法。除此之外,义和拳的大师兄还每日勤练独门秘术。据说他们的神功分两种:一种是浑功,一种是清功。浑功是低级别的,一百天就可以出师;而清功则需要练习四百天。据义和拳的老徒弟宣扬说,神功练好后便可以不畏枪炮,刀枪不入。不难想象,这对平头百姓来说,“神拳”具有非凡的魔力。因为它根本不需要像传统练家子那样,经年累月地打磨,只要学会念咒“降神”,就能做到刀枪不入。再加上朝廷的默许,端王等人亮出旗号来支持,京城的老小纷纷加入,鱼龙混杂,皇城根下从未这么热闹过,简直像在天天赶庙会,唱大戏。人一多,师兄们就忙不过来,哪里能一一传授神拳。故而大多数人连浑功都没练成。但这并不妨碍众弟子练成“刀枪不入”的神功,只要在心口下贴上符咒,像什么“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或““左青龙,右白虎,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先请天王将,后请黑煞神”等,据说只要心中默念这些符咒,神功便会立现。这么一来,传统门派的那些拳家自然受到挤压,义和拳短时间内就能让拳众练成神功,入会还不需要交钱,又能混吃混喝,有不少门派的弟子受不了诱惑,也纷纷投过去,甚至连太极门也有不少弟子入了会。连日来,八卦门、形意门等诸多门派的拳师纷纷造访杨慕侠,商量的也是这个事。大家明里暗里都曾经试过,义和拳所谓的“神拳”,其实就是唬人的一套江湖耍把戏的玩意儿,非但抵不住洋人的枪炮,也挡不住寻常的刀剑。当然,拳众里面也不乏武林好手,他们夹在里面或是展露走刀山类的硬气功,或是耍练十八般武艺,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让杨慕侠等人忧心的是,义和拳人多势众,如今触角正慢慢伸到他们的门口,便是想避也避不开了。此时,京城里大多数店铺的门前,也纷纷挂起了义和团的旗帜,贴上符咒。有些混混出身的拳众,白吃白拿,巧取豪夺,甚至杀人越货的事也时有发生。大栅栏一带的镖局近来生意倒是火爆,镖师们并非接了生意,去外地走镖,而是被一些大户人家重金请去“护院”,免得遭受义和团肆掠。义和团把京城变成了一个大火炉,什么破铜烂铁都往里塞,虽不见得能炼出一锅好钢来。火势大了,却可能把好材料给毁了。京城武林的几个头面人物这天齐聚杨府,便是要跟杨慕侠商量,准备将京城大大小小的武林人士召集起来,结成联盟,倒不是想要跟义和团对着干,只求能拧成一股绳,寻求联保。杨慕侠自然赞同。大火眼瞧着要烧到了,联保至少可以壮声气,让义和团不敢妄动。当下跟众位拳师约定,大发英雄帖,选在后日上午,在会贤堂办几桌酒席,请各大门派的当家人商议联盟事宜。把客人送走后,杨慕侠吩咐家仆,去后院把兆鹰和兆鸣叫过来。老头子则点上旱烟锅子,吧嗒吧嗒抽起来,很快,他的脑袋便罩在烟气里。兆鹰自从由天津小站的兵营回来后,便像换了个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锁在后院苦练拳术。兆鸣自打经历了戊戌维新的一些风云激变后,心也冷了,正好兆鹰回来,两人又像从前那样结伴练武。每天也会到拳场帮着授徒。经过大半年的苦修,两人的功力有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抖起太极十三杆来,虎虎生风,极具威力。这大杆子,广府人昵称“杆儿”,它是脱自枪的另一种器械,练它非持械而斗,更不是用于战场的生死搏杀,而是作为太极拳功力训练的一种。要旨还是在体验手臂加长下,训练混元劲力,突出的还是太极拳中“沾连黏随”“不丢不顶”“引进落空”“借力打人”的技法。大杆子抖好了不易,功力不够,硬来练它极可能伤了身子。杨慕侠在传他两个抖大杆时,再三告诫说,一定要做到心静、气敛、神聚、劲整。在兆鹰看来,这大杆子虽然是个死物,到了练家子手里,却变成活了的。一开始,你要慢慢养它,顺着它,好好摸透它的脾气。待把它驯服了,指挥如一,那时候才算真正做到通体。老头子和杨云鹏都是抖大杆子的好手,但动起手来,风姿却截然不同,但每一次都让兆鹰和兆鸣为之震撼。一根大杆子在手,杨云鹏几乎不抖,多是伸着双臂,让大杆子平放在上面,也不见他如何动弹,那杆子就呜呜地蹦起来,剧烈地抖一下,又落下来,然后再弹再落。即使隔得远,他们还是能感受到劲风裂面,火辣辣地疼。怪不得杨云鹏只要在人胸口随手摸一下,便会叫人吐血呢,那股劲力委实可怖。但杨慕侠的表现又是另一个样,抖大杆子时,要求抓着粗的那头,老头子则恰恰相反,拿的是杆子的细头,并且是两根手指轻轻把它“夹”起的。那轻松的模样,便似捏着一根干草。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腿脚也不见弯,肩膀和手臂也是不见怎么动弹,那杆子却像一条大蟒般灵活地抖起来。叫兆鹰和兆鸣看得眼睛发直。这一手,自然比他们父亲还要高上一层,在老头子身上,他们切实地看得什么叫举重若轻。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个精瘦老人身上居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经过两个月的习练,兆鹰和兆鸣已经能够把杆子摆弄得自如,手臂借此“延长”,有些招法的技击要点也随之明白了。更重要的一点,他们体会到了“穿透力”。大杆子近两丈长,一抖之下,意和劲力都会放远,直达杆尖。如此抖得熟了,再跟人推手时,不等粘着,意早穿透了对手。这天,两人正各自手持一根大杆子,进行对练,并把推手的诸般技巧一一融于其中,越练越带劲,半个时辰下来,已是大汗淋漓。坐下来刚歇口气,喝些水,家仆就过来请了。两人赶忙转到前面,见老头子叼着烟袋,吧嗒吧嗒抽着,正低头看台阶旁边摆着的盆栽。兆鹰正要开口,却被兆鸣拉了一把。他努努嘴,果然看到杨慕侠伸出手去,从繁密的叶子里头掏出一条虫子来,看也不看,随手轻轻一弹,那小东西就嗖地飞进旁边挂着的鸟笼里头,正好被八哥叼住。听老头子说:“长了虫子,便该早早除去,免得成了大祸害。”兆鹰和兆鸣赶紧围过去,要帮着抓虫,却被杨慕侠拦住:“这里用不上你们,还有别的事呢!”“爷爷,您说!”“你两个马上去健锐营,把你们老子给叫回来。”两人不禁一怔。兆鹰知道,老头子素来心思缜密,哪怕是随口吐出的一句话,也一样有深意,譬如刚才那句“除虫”的话。他既然让他们去找杨云鹏,说明定有大事发生。当下,两人不敢耽搁,火速赶往西山健锐营,去寻杨云鹏了。他们赶回时,天色已经晚了。杨云鹏身穿官服,脸上晒得黝黑,他为人肃穆,不苟言笑,即使见了杨慕侠也是紧绷着脸皮,只叫了声爹!杨慕侠笑道:“你们先去洗洗,换身衣服,我叫厨下备了菜,咱们好好喝一杯!”三人便匆匆回屋了。少时回转,厅堂上已经摆好饭菜,兆鹰和兆鸣不敢就座,忙着替爷爷和父亲斟酒布菜,站着伺候。杨慕侠跟儿子喝过一杯后,笑道:“别拘礼了,你们也坐下吧。”两人这才诺诺就座。又吃了些,杨慕侠才问杨云鹏:“我听伦贝子说,端王有意招你去虎神营?”“正要禀告父亲大人,虎神营新建,端王从各营招收精锐,更缺教习,故而想拔我过去!”“何谓虎神,你知道吗?”“取‘神驱鬼,虎吃羊(洋)之意,其实就是冲着洋鬼子去的。”“说是冲着洋人,其实还不是为了保大阿哥的王位?”杨慕侠叹道,“端王此人,颇有心计,拉拢义和拳,也是为了私利,只怕此举会酿成大患,祸国殃民!”兆鹰和兆鸣听了这话,不由得相视一眼,他们同时想到老头子今天抓虫时说的那句话:“长了虫子,便该早早除去,免得成了大祸害!”莫不成,太极门要对义和拳动手,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急着把父亲找回来?便听杨云鹏道:“人家是朝廷显贵,出入军机,想干啥还不是由着性子来,咱们平头百姓焦急有什么用,也只能干瞪眼看着!”“话也不能这么说!”杨慕侠正色道,“要是他们要挖太极门的根呢?”杨云鹏一怔:“他敢!”“他们就敢了!”杨慕侠冷笑,“不止太极门,形意门、八卦门都在此列。”老头子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黄纸,轻轻铺在桌上。兆鹰一瞧,上面除了花花绿绿的图符外,还有一副对子:九月清秋,乃九转丹成之日;一天恶风,想一灯红照之时。杨云鹏一皱眉:“这是什么鬼东西?”“是红灯照!”兆鸣脱口道,“我出去买东西时,看到有些店铺门上就贴着这图符,店主人惹不起,便乖乖交钱,把红灯挂起来。”兆鹰忙问:“爷爷,这东西哪儿来的?”“今儿下午,有人贴在咱家门上的。”杨云鹏眼中冷光一闪,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把这红灯挂起来。”杨慕侠目光转去厅外,漆黑的夜幕中,庭院里沉寂无声,甚至连一丝风也不见吹拂。老头子摸摸鼻子:“我人虽老了,鼻子却还灵光,早闻出怪味了!”兆鹰试着问:“爷爷,您的意思是说,今晚上红灯照会来闹事?”“岂止今晚,今后也没什么清静日子过了!”兆鹰和兆鸣听了,脸色大变。杨云鹏哼了声,目光如电,在他们脸上扫了扫:“怎么,怕了?”“杨家子孙,不识怕字!”“好!”杨云鹏说着,抓起酒壶给他们各倒了一杯,“喝了,别负了你爷爷准备的这桌好菜!”兆鹰、兆鸣仰头干尽,热血登时涌上来,全身都烧起来。四人便不再言语,埋头狂吃,不多时便将一桌子饭菜扫个精光。之后泡上茶来喝,杨云鹏道:“爹,我怎么觉得事情有蹊跷。京城那么多显贵大户,红灯照如何偏偏盯上咱们?”“你也闻出味儿来了?”“那股味儿,咱们杨家这些年还闻得少吗?”兆鹰心中一动,登时明白他们说的是谁。没错,这件事背后指不定便是“秋水”操纵的,听说红灯照都是女的,老祖宗也是个老妖婆,只怕跟那“黄莲圣母”早有勾结,想趁着义和拳进京,势力如荼,对太极门不利。这么说,今晚注定是太平不了了。“秋水”的势力不小,几次跟杨家斗虽然没得到便宜,却也不遑多让。再加上这红灯照相助,今后杨家只怕要凶险了。想到这里,兆鹰便有些坐不住了:“爷爷,要是今晚红灯照来犯,咱们是不是该多找些人手来助阵?”杨云鹏冷笑:“一帮乌合之众,用得着这么费劲吗?”起身大步走出厅堂,站在院里,背手而立。杨慕侠神情如旧,朝兆鸣和兆鹰点点头:“你俩千万不可大意,前面的事不用插手,只要去后院照顾好你娘和媳妇就成!”兆鹰还是觉得这样做有些不稳妥,正要开口,杨慕侠却早转身去了,也不见他身子怎么晃动,身影一下子就到了庭院。“走吧!”兆鸣拉了兆鹰一把。“可是……”“你想,爷爷那么精细的人,会没有妥善安排?我猜,他老人家趁我们去西山请爹回来的空儿,早就筹划好了!”两人随后走出去。五月的天已有些热了,偏偏今晚不见风,树梢一丝不动,甚至连往日里叫得欢的蛐虫也不见响了。这确实有些诡异。兆鹰和兆鸣还想留下来查看会儿,被杨云鹏瞪了一眼:“还不快去?”两人忙不迭地朝后院走去。兆鹰的母亲郝氏和媳妇陈桂芳事先也听到了些风声,知道今晚不会太平,都躲在房里不出来。管家杨奉带着几个学过拳脚的杂役都拿了兵刃,护在周围。郝氏一见儿子回来,倒埋怨他们不该把老头子和杨云鹏两个人丢在前头。后来大家一合计,索性都到前厅去,这般聚在一起心也安顿。众人赶到前面时,敌踪未显,兆鹰让母亲、媳妇陪老头子进屋里坐了,他和兆鸣则手持大杆子靠在杨云鹏身后,杨奉等人却守在石阶下面。今晚星辰稀落,月亮倒是滚圆,墙边的槐树撑起黑黝黝的“伞”,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又从“伞”面滑下来,淌在地面上。兆鹰心里面倒也并无什么惧意,只是有些好奇,听说“红灯照”清一色是年轻女子,名头竟然比义和拳里的那些师兄们还大些,每当现身出行,拳众碰到她们,反要让路请她们先走。他还听说,接任山东巡抚的袁世凯对义和拳坚决清剿,让这伙拳匪不敢再在德州闹事,才一窝蜂流窜到京津直隶。自己当初要是不离开小站,只怕现在也跟着去了山东,更有可能先跟义和拳干上了。正想着,忽然看到墙角那一小片竹林轻轻晃动起来,原来是起风了。竹影摇曳间,又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从里面飘出来。它们先是四处乱飞,飞着飞着,一会像佛珠一样连成一串,一会又像一群鱼一样游动,显得诡异无常。杨奉等人见了,都不免惊诧,有的还忍不住叫出了声:“鬼火,鬼火……”刚说起鬼火,墙外面便呼啦一下,亮起了无数的火把,照得院内院外如同白昼,又听许多女子朗声唱道:“红灯照,红灯到,仙姑飘飘上天了……”果然,一盏盏红灯飘起来,若有数十盏,在杨府上空组成了一朵巨大的莲花状。兆鹰见了,也不免为之目眩,把孔明灯放起来不稀奇,奇的是让它们一盏盏地定在空中,不乱动,还能组成图案。巨大的莲花在上空慢慢旋转着,猛听得笛声响起,呼啦呼啦几下,先后有四个红衣女子飞上了天,她们手里各持一把红扇,呼呼扇着,人便越飞越高,在屋顶和墙头上飞来飞去。“红灯照仙姑驾到,凡夫俗子还不跪拜!”兆鹰不觉手心汗湿,心说,这几个“仙姑”的轻功倒是了得。又听兆鸣道:“邪门,邪门!”“怎么了?”“她们怎么只会在墙头,房顶后面飞,不到咱们头上来?”“只怕是在那里玩花样呢,我猜,她们要么是被人用杆子在外边挑着晃荡,要么是用绳子吊着飞!”正说着,一个仙姑袖子一甩,噗啦甩下一条四尺来长的布条,上面画着花花绿绿的符号。它像活物一样忽闪着,径直朝杨云鹏飘来。兆鹰怕里面有机关,不待它飘下就抬手一杆子扎去,将那符从中穿裂,一个圆孔出现。他正准备将符条甩掉,唰的一下,一道晶光划过,符条从中被劈成两半。不知何时,符条后面竟然多了一个红衣红巾红鞋的蒙面人,她双手抡着短剑,嗖地扑上来,直扎兆鹰的心口。还没等他动弹,兆鸣早大喝一声:“让我来!”大杆子猛地一抖,啪地砸向那人。红衣人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赶忙往旁边一纵,闪开去。兆鸣跟着进招,杆子又长,只一挑便把那人甩出老远。红衣人在地上滚了两下,随手抓起地上的两片符条,一手一半,将它们拼合起来挡住自己。兆鸣的大杆子再次扎到,噗啦一下,又将符条刺了个窟窿。满以为也能同时把那人戳倒,谁知居然捅了个空。随着两片符条像死蛇一样堆到地上,那红衣蒙面人居然凭空消失了。兆鸣吓了一跳,拖着杆子蹿回来,还以为碰到鬼了。兆鹰也是一凛,四下寻摸,难道来人会隐身不成?便听杨云鹏笑道:“傻孩子,天桥变戏法的也会弄这玩意儿!”猛地舌绽春雷,喝道,“下来吧!”手指一弹,一粒黄豆射向槐树顶。只听哎哟一声惨叫,有人扑通跌下来。可不是那个红衣人是谁?两人始才恍然,原来那人刚才玩的是障眼法。见他趴在地上,双手胡乱撑着地,偏偏就是站不起来,双腿好像残废了一般,显然是给杨云鹏打中腿部的穴道。这人一遭难,上空飞舞的红衣仙姑便急了,接连吹响口哨,马上便有六个红衣人齐刷刷地从墙头跳进来,四人手持短剑,扑向兆鹰和兆鸣,两人则奔向槐树底下,去救那人。兆鹰朝兆鸣使个眼色,兆鸣便把大杆子的头甩向兆鹰。他一把抓住,两人一头一尾,向中间圈起来,那大杆子的弹性甚好,登时成了半圆,兆鹰一松手,它便砰地弹直了。四个红衣人正好扑到跟前,当下被抽得飞起来,他们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树底下那人则被趁机救走了,可这边却又躺下四个。杨云鹏摇摇头,心说,早知道红灯照这么不济事,他根本就不用站出来。猛见头顶上那四个红衣仙姑齐声念道:“红莲朵朵金光咒,圣母神通指北斗。万盏明灯大愿船,指向南方千千柳……”她们边唱边落,手里的红扇子慢慢舞动,轻轻落了地。看那年纪,个个二十出头,脸上化了浓妆,像戏子一般。“有请红莲圣母!”兆鹰心中一动,听说红灯照的黄莲圣母真名叫林黑儿,神通广大,所到之处,都会惹得万千民众焚香跪拜,甚至于直隶总督见她,也要用八抬大轿把“圣母”迎到督署,自己则穿上朝服跪拜。这个“红莲圣母”既然跟她名号相仿,只怕有些门道。只见墙外噗地射进一匹红绸缎来,笔直地射到院中,眼前一花,一个身穿火红长袍的女子踩着绸缎飞快地飘来。那四名红衣仙姑也从袖子里各甩出一匹红缎子,跟那条宽的缠在一起,四下一拉,结成一张“网”。红莲圣母轻轻一撩腿,盘坐在中间,那绸缎颤巍巍的,她看上去像坐在水面上。这身轻功确然不赖,杨云鹏也不由得刮目,便听那圣母道:“太极门的老先生可在?”杨云鹏傲然道:“打发你们红灯照还用不着老先生,有二先生就足够了!”底下的仙姑见他对圣母如此不敬,怒道:“大胆!”那圣母头上戴着一顶高冠,四面垂着红纱,也看不清面目和表情:“杨云鹏?”“正是,太极门跟红灯照从无过节儿,各位今晚来这里闹腾,所为何来?”“从无过节儿?”圣母冷笑,“既然敢下手,仇便结下了!”杨云鹏却比她更干脆:“那就不废话,拳脚上见高低吧!”“那你就上来吧!”杨云鹏便要拿步,兆鹰叫道:“爹,小心些!”“放心,她圣母玩的那些把戏还伤不了我!”杨云鹏说完,深吸一口气,腿脚不见动,身子居然凭空提了起来。他在空中停留片刻,才轻轻落在一根红绸上。像蜻蜓点了下水皮,水纹倏地扩散开来,这轻功已经令人刮目了。杨奉等人不觉高声叫起好来。他们虽然跟随杨家多年,还是头一次瞧见二先生展露轻功,竟如此神奇,热血都沸腾起来。那红莲圣母已从绸子上站起来:“早就听说杨家老二最能打,今儿个可得好好见识下,到底什么成色!”杨云鹏并不答话,微微冷笑,身形一晃,像股烟儿似的蹿过去。圣母没想到他说打就打,身法快如电闪,吃了一惊,身子倏地飞去。她这一动,便成了一股红烟,跟杨云鹏的“黑烟”你追我赶,嗖嗖嗖嗖在绸缎上闪晃不停,底下观战的人哪里能分辨得出他们的身形,只看了几眼,便觉得头晕目眩。几个闪晃后,两人终于贴身撞在一起,却又像燕子掠水一样,一沾马上又各自跃开。杨云鹏的脚踏在绸缎上,微微起伏,脸上露出惊诧,喝问:“你怎么会太极拳,也是太极门的?”下方观战的兆鹰等人听他这一说,都是一愣,做梦也想不到这红莲圣母竟然会使太极拳。只见那圣母发出一长串笑声:“我会太极拳不假,可跟你们太极门没关系!要是非得叫本圣母承认,也不是不行,有一个条件。”“条件?”“从今日起,红灯照在太极门设坛,收你等入会!”“狂妄!”杨云鹏闪身再上,两人四只手臂缠在一起,柔化激打,只是因为脚下太松,无法发出混元劲,因而只能靠轻功和柔化功夫来寻找对手的破绽,伺机取胜。兆鹰见两人在这么软的绸子上还能稳立如山,不禁惊叹,耳畔忽然觉得一凉,似有风儿吹过,转头瞧时,发现老头子已立在台阶上,双目炯炯地盯着绸缎结成的“网”上的两个人。显然,红莲圣母精通太极拳一事,也惊动了他。盘旋几个回合,杨云鹏已能断定自己在网上讨不了什么便宜,圣母平常肯定多在这绸缎上面下功夫,他何苦跟她在上面缠斗。当下使了个虚招,突然用双脚勾住绸缎,身子往下一悬,猛力绞动。那股子巨大的缠丝劲儿登时将四个仙姑拖到一起,圣母没了站处,身子呼地往下栽去,杨云鹏的双手已撑住了地,顺势一弹,双脚齐齐朝那圣母踹去。这招好不毒辣,圣母尖叫一声,变招也是快捷,顾不得斯文了,双手在杨云鹏的脚底上一按,身子再次腾空而起。她避过这一记杀着,那四名仙姑可就遭了殃,吃杨云鹏顺势一拽,又都被绸缎缠住手臂,便哗啦倒下,还都绊在一起。杨云鹏一招得手,马上又蹿过去,要对那圣母利下杀手。他生平跟人交手不下百次,从无败绩,便是因为抓到战机就毫不手软,这点像极了太极拳的技击特点,连绵不绝,不将对手击溃是不会停的。但他刚一蹿出去,杨慕侠就高声喝道:“住手!”杨云鹏身子已弹在半空中,闻声居然能够凌空转身,又轻飘飘地落下来,拳头猛地攥紧了,扭头瞧向杨慕侠,低吼道:“爹——”杨慕侠却并不看他,端端正正地朝红莲圣母一抱拳:“秋水的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屋一叙?”那圣母打量着他:“杨掌门好眼力,居然瞧出了我的来历!”“老朽只是没想到,秋水会和红灯照扯在一起,可惜!”“你可惜什么?”“我原本还觉得秋水的老祖宗是个人物,可以跟她好好下盘棋,决个胜负,今天看来……”杨慕侠说着,轻轻摇头,“原来是我高看她了!”圣母盯着杨慕侠,咬牙吐出几个字:“此话怎讲?”“她要是真的高明,也就用不着借红莲圣母的名头来混世了!”此话一出,杨云鹏的眼眸登时收紧,兆鹰和兆鸣则惊得瞪大眼珠子,原来眼前这个圣母就是秋水的“老祖宗”啊,他们杨家跟秋水斗了好几年,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现身。只见红莲圣母仰头哈哈一笑:“杨家老先生果然老辣,什么也瞒不过你这只老狐狸!”她笑出了声,杨慕侠也慢慢露出笑容:“好歹也算是老熟人了,犯不着遮遮掩掩,清水一碗,一眼到底最好!”“话是这么说,可我怀疑老先生年事已高,眼神不济了!”“再人老眼花,也知道你是什么变的!”“哦,这我倒要见识见识了!”杨慕侠一笑,吐出两句话:“你燕子,一只红燕子!”红灯映照下,兆鹰看得清清楚楚,在老头子说出“红燕子”三字时,红莲圣母的身子抖了一下,显然,她的身份给杨慕侠说中了。但这个外号对兆鹰来说,却又是陌生的,头一回听说。杨云鹏可就不同了。他当然知道红燕子的来历,当年这女人可是有名的黑道煞星,是打人王的左膀右臂。打人王后来剃度出家,法号悟清,所住持的黑鱼庵便坐落在永年县城西面的水丘子上。这时,四个红衣仙姑们好歹是解开缠在身上的红绸子,站到红莲圣母的身后,气呼呼地瞪着杨云鹏,手里的短剑颤个不停,恨不得上前撕碎了他。只见圣母叹了声,抬起手来,轻轻摘掉头上的高冠,那红纱一去,灯下便瞧得见她的真面目了。虽然名号是“老祖宗”,她的模样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脸盘白皙,眼眉间流动着一丝妩媚。可事实上,她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别人见到圣母的“庐山真面目”,多是就此满足了好奇心,兆鸣却不同,心头巨震,手脚忍不住哆嗦起来。最初,他听到圣母的口音时,便有些耳熟,心头就翻腾起过浪头,如今一见真容,头轰地一下像被闪电击中了。这个妇人自己小时候便曾经见过,还不止一面。她每次都是深夜来黑鱼庵,记得有一次,她还跟悟清师傅发生了争执。只是,兆鸣一直不知道她是红燕子,还曾经怀疑他们是一对情侣……这个时候,夜风突然吹起,竹叶发出沙沙沙沙声,槐树梢也微微晃动。头顶上的红灯被风一吹,起伏不定,组成的那个巨大莲花看去有些变形。听杨慕侠叹道:“事过境迁,有些结儿还是早早解开的好!”“那成,”红燕子的目光在杨慕侠脸上转了转,慢吞吞地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要的那东西,我现在不能给!”“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红燕子将高冠重新戴上,袖子一甩,转身就走。“站住!”杨云鹏喝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把太极杨家当成什么地方了?”“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不信你就试试!”听杨云鹏这么一说,兆鹰和兆鸣也持着大杆子凑过去。老头子此时也没再吱声,显然默许了。红燕子冷笑道:“杨慕侠,我知道你在暗处还埋伏了人,可要是你以为这样就能留得住我,那你真小看秋水和红灯照了!”杨慕侠淡淡地道:“活了这么大岁数,我从没小看过一个人!”院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唯有夜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兆鹰觉得心跳陡然加速,汗毛根根竖起,空气中充溢着浓浓的杀气。并且,这杀气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他的脸颊像遭了针刺,又疼又痒,眼球也觉得刺痛,竟然迎风流泪了。蓦地,红燕子喊了声:“去灯!”“领命!”四个红衣仙姑手里的扇子一起挥动,她们像是被绳子拽起来一样,腿不见弯,人嗖地就腾空而起,很快钻进了红灯群。她们晃晃悠悠地向中间聚拢,如同莲花的花蕊慢慢闭合,嘴里念念有词:“红灯照,穿得俏,红裤红鞋大红袄,练了红灯照,鬼也吓一跳。红灯一灭,蓝灯照,黑灯照,沙锅照……”兆鹰仰头看着,便见那四个仙姑高高举起红扇子,一起扇下,噗啦,红灯一起灭了。四下一片漆黑。好像被关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月光不见了,星光不见,庭院里面一点儿光也瞧不到,只能听到人的呼吸,有的粗混,有的轻细,有的绵长,有的短促。兆鹰心怦怦跳着,怎么回事,没可能一点儿光也不见啊!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对手趁机偷袭,只怕便会得逞。想到兆鸣就站在他旁边,便伸手试着去摸,谁知竟抓了个空。冷不丁,一道寒风削来,兆鹰下意识地用大杆子一拦,将兵器挡开,不防后面早中人一脚,一个踉跄抢出去,正好撞到一人怀里。兆鹰一惊,反手使出一招“海底针”,谁知那人变招更快,手腕一翻,像铁钳子一样把他手掌攥得死死的。他还要反抗,便听对方沉声道:“是我!”原来是杨云鹏。兆鹰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猛听杨云鹏哼了声,身子一颤,黑暗中响起一连串哎哟声,显然有敌手偷袭,被他伤了。眼前猛地一亮,如同一颗星星闪烁,原来是杨慕侠抽起了烟袋锅子。借着这微光,兆鹰已瞧得清了,周围黑压压地涌过不少人,有的穿深蓝色衣衫,拿蓝色灯笼;有的穿黑色衣衫,拿黑色灯笼;还有的手里拎着一口大锅。原来,这便是什么蓝灯照、黑灯照、沙锅照。再闪目看时,见到兆鸣正手持大杆子,护在杨慕侠身侧,但院子里已经不见了红燕子的身影。眼看着那些人逼过来,他正准备迎上去,手腕一麻,大杆子早被杨云鹏抢了去。兆鹰平日里很少见到父亲用武器对敌,如今动了杆子,显然是被对手激怒,要下杀手了。谁知,杨云鹏抢杆在手后,并不去攻击那些蓝灯照、黑灯照,而是大吼一声,双手举着杆子往头顶戳去。嗤啦一声,上面裂开一道大口子,微光登时透下来。杨云鹏挥动大杆子,在上面又猛力搅动,嗤啦嗤啦,那块巨大的黑布成了碎片,天上明晃晃的月亮又重新露面。老天,敢情这些家伙为了装神弄鬼,居然把杨家整个前院都用黑布遮死了。那些拎黑灯和蓝灯的拳众见状,都有些慌,听到房顶上有人喊:“亮灯!”他们齐声喊了声“开”!一盏盏灯果然次第亮了,只是有的用黑纸糊着,有的用蓝纸糊着,发出的光芒阴森森的。杨云鹏冷笑一声,攥着杆子就迎上去,杨慕侠知道,老二一旦动手,这些人非死即伤,那么仇恨便结得更深了,赶忙出声招呼。杨云鹏今晚是第二次被老头子喝止,颇有些怒气,转头问:“爹,莫不成您真老了?”杨慕侠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容,却让一旁的兆鹰看得毛骨悚然:“我老没老,待会儿自然见了分晓!”指着兆鹰、兆鸣,“你们都给我撤回来!”爷爷既然发话,他们怎敢不听,乖乖地退回台阶下。杨云鹏瞪着四周密密麻麻的黑灯照、蓝灯照,这才看清,这些用纱布罩着脸的居然都是些女子,登时那股杀气消去大半,转身拖着杆子往回走。但他也真有威,杆子在地面上划过,发出嗤嗤的响声,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面,不免心惊肉跳。杨云鹏来到厅前,把杆子抛给兆鹰,也不再挡敌,竟大步跨进厅堂去。这煞星一走,台阶下剩下杨家一老二小,还有几个杂役,蓝灯照的人都暗中松口气,又慢慢逼过来。兆鹰和兆鸣自然不肯让她们围攻,正要活动,听杨慕侠道:“你们都站到我身后去!”看来,老头子要施展绝活了,两人不觉兴奋起来,招呼杨奉等人都撤回大厅门口。只见杨慕侠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眼皮也不抬。那些人越来越近,却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忽见老头子身子一抖,居然是从小腹中发出一声沉吼,如同老龙长吟,滚滚而来。那些人登时觉得脚下没了根,身子簌簌发抖,拿灯笼的手也跟着哆嗦,正惶恐间,猛听墙外有人喊:“夜黑风高,灭灯洗澡!”蓝灯照们登时松了口气,便要开溜。噗的一下,就好像有个巨大的气罩爆裂,那些蓝灯照、黑灯照、沙锅照的人身子哪里还撑得住,像被龙卷风刮着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后跑。很多人将手里的蓝灯笼、黑灯笼、沙锅丢下,地上一片狼藉。这些人似乎一下子没了神功附体,连墙头也爬不上去,样子甚是狼狈。后来,还是杨奉去开了院门,她们才像没头苍蝇般跑了。杨府所在的内城南沟沿,紧邻着大都城墙,又有一条金水河,与护城河以及三海相通。这座院子虽然环境不错,但所处的胡同却僻静,从胡同口往里探望,很不起眼,唯有走进去才能看到它别有天地。这天上午,日头才升到一竿子高,便有人啪啪在外面敲门。昨晚经红灯照闹了一场,管家杨奉不免有所警觉,从门缝往外一瞧,见是熟客,方才拉开门闩,笑着抱拳:“原来是五爷,您可真来得早!”来人正是大刀王五,身后跟着铁螳螂宋启云。杨云鹏已闻声带着兆鹰、兆鸣迎出来:“五哥,没想到你头一个来,快里边请!”王五一笑:“我是不请自到,未必能出上力,只想做个和事佬!”杨云鹏听了,心中一动。王五自从去年戊戌维新失败后,弟子谭嗣同血洒菜市口,他冒险去认尸殓葬。此事让他伤透了心,一度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今年,听说王五护送谭嗣同的灵柩去了湖南浏阳,造墓于城外的一处石山下。之后又在外面游荡了些时日,杨云鹏也不知道他何时回京的。各门派要联保,也没跟他通声气,没想到今天一早,王五倒是先上门了。杨云鹏知王五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义和拳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进京开坛少不得要跟王五来往,极可能是经过昨晚上那么一闹,对方也有些怯了,这才把王五请出来圆场子。当下道:“原来五哥跟义和拳也有交情!”“大家都在江湖上闯荡,能说上话而已。”王五笑着说,又问起杨慕侠,杨云鹏便叫兆鹰赶紧去请,自己则请王五和宋启云去客厅坐了。兆鸣赶紧张罗茶水。茶碗一一端上,最后一碗送到宋启云跟前。兆鸣因为去年夜里护送谭嗣同去法华寺见袁世凯,回途遇袭受伤,之后便借故再也没去义学那边帮忙,颇有些难为情。宋启云倒是没什么芥蒂,笑着朝他点下头。不大会儿,兆鹰转回来,脸上的表情怪异:“爹,爷爷不在屋里!”杨云鹏一皱眉,这可是件稀罕事,老头子每天吃罢了早饭,多会去后院溜达,之后便会回房泡上一壶茶,边抽烟边喝茶,两个时辰便就耗过去了。这已是多年的习惯。“没到别处找找?”“找过了,他不在家里。”这可就奇怪了,明明约好今天上午跟形意门、八卦门等武林朋友结盟,老头子怎么会突然出门呢?杨云鹏正思量着,便听到外面脚步急响,杨奉闪身进来:“二爷,义和拳的人来了!”兆鹰和兆鸣心中一凛,杨云鹏眼光闪烁:“多少人?”“老多,瞧那样儿,他们想在咱们胡同口设坛。”杨云鹏不禁冷笑:“他们这坛要是立起来,杨家的门就倒了!”呼地起身,“走,出去看看!”“二先生等下!”宋启云突然插口,“五爷就是得了这信儿特地赶来的,你先听他怎么说。”大家的目光都看向王五,后者也起了身:“我这信也来得偶然,昨晚跟一位武林朋友见面,听他说起义和拳的‘老师父’有意压太极门一头,要看看是神拳无敌,还是杨家无敌,借此抖擞义和拳的威风!我仔细一问,才知道内情,敢情太极门要跟其他门派联保的事传到义和拳‘大帅’耳朵里,他们便想着先行下手了,赶在今天在杨家胡同前设下神坛!”杨云鹏听了这话,并没生气,反而笑了:“五哥可能还不知道,他们昨晚就开始动手了。”这次,轮到王五和宋启云吃惊了。杨云鹏把红灯照的事略略一说,也并没有隐瞒红燕子是红灯照“红莲圣母”。义和拳背后既然有“秋水”的影子,那么他们干出什么勾当都不足为奇了。当下,众人出门去看个究竟。胡同口那边已传来响动,锣鼓齐鸣,兆鹰不禁热血沸腾,跟兆鸣各拿了杆大枪在手,看来,今天是少不得要有一场恶战。只是,他心里不免猜疑,这当口爷爷又会去了哪里呢?今天吃罢了早饭,杨慕侠便独自在后院溜达,摆弄下花草,但心思却并不在这上面,老是想着昨晚发生的事。老头子心头沉重,嗅出了危险的气味:“秋水”既然跟义和拳混到一块儿,太极门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红燕子昨晚突然露相,明目张胆地跟他叫阵,让杨慕侠不免替身在皇宫里的兆龙担起心来。“老祖宗”有义和拳给撑腰,只怕便没耐心再跟他下一盘慢棋了,而是要快刀斩乱麻。那样的话,兆龙居中充当联络人的身份就没什么价值了。所谓关心则乱,杨慕侠越想越觉得事情麻烦,也就无心溜达,正要回转屋去,蓦然,他觉得一股浓烈的杀气逼来。杨慕侠一转头,便瞧见墙根的花圃前蹲着一人,头戴金灿灿的高冠,身穿道袍,背心绣着阴阳鱼。老头子不禁倒吸口凉气,以自己的功力,居然不曾发觉此人潜近,真是恐怖。那人虽然背对着他,蹲在那里,杀气却像利刃一样劈过来。杨慕侠身上也随即起了反应,两人虽然隔着几丈远,衣衫却噗噗作响。“你这花草养得不好!”那人开口了,声音沙哑,有些刺耳。“我非老农!”杨慕侠淡淡地说。“有些杂草未除,这花怎能开得旺?”“闲草未必没用!”“炼得神通三尺剑,誓斩邪魔五行中!”那人霍地转过头,脸上化着浓妆,眉毛和胡子雪白,模样像似太上老君。他手里果然捏着一根狗尾巴草,说声:“杂草是不得生的!”看似轻轻一扔,却像利箭般射出去。但杨慕侠却动也未动,那射出的草越来越慢,距他还有两步时便飘飘落下。好像他周围有个无形的气罩,箭矢穿不透,弄不破。那人慢慢起身,点点头:“杨家老先生果然没让我失望,有些门道!”“门道不是用来装神弄鬼的,是吗,老师父?”“你叫谁老师父?”“阁下不正是义和拳的‘老师父’吗?你在坛里的身份仅此于大帅,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却不声不响地来我这小院,我确是没想到!”那人见杨慕侠认出了他的身份,吃惊不浅,接着,竟背着双手在后院溜达起来,溜达了两圈,突然道:“时候差不多了,你这就随我去吧!”杨慕侠听罢哈哈大笑。老师父问:“你笑什么?”“你来自来,去自去,与我何干?”“话别说得太满了,”那人冷笑道,“见识一下我的武功,你可能就改主意了!”杨慕侠正色道:“正要领教!”将衣襟撩起,掖在腰带里,静目以待。老师父隔着他还有几丈远,突然一蹿,竟是一步跨到,探手击来。杨慕侠不假思索,随手来一招“如封似闭”。两人的双手一缠一绕,身子一进一退,瞬间又像对掠水的燕子,嗖嗖各自向后退去。杨慕侠惊得两眼圆睁:“你怎么也会杨家的太极拳!”“笑话,此拳乃武当三丰祖师所创,我义和拳弟子有神法附体,上天入地,通灵如意,什么拳术学不会!”“你这一套糊弄那些个没脑子的还成,在我这里吹号,只怕瞎子点灯白费了蜡!”“老先生还是跟我走吧。”那人叹道,“再过会儿,怕你这里也清静不了!”“何意?”“我的儿郎们很快就要在你门前设坛,你家儿孙自然不让,碰碰撞撞的免不了。这里不妨便交给小辈们去玩闹,咱们还是另寻清静地儿吧。”“你们来得倒快!”“有胆的就跟我来吧!”老师父说着,身子嗖地弹起来,已上了墙头,脚尖轻轻一点,翻过去。杨慕侠叹了声,也只得追下去。他不止一次听兆鹰和兆龙说起过,有个操河南腔的“车夫”,太极拳功力极其深厚,不弱于云鹏。这人跟那车夫是同一人?还是一伙儿的?胡同口此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所谓的拳坛却是用苇席搭成的一个大敞篷,正面摆着一张大供桌,铺着红布,高烧香烛,供奉五个神像。居中的是元始天尊,两旁分别是托印的关平,捧灵旗的杨宗保,以及杀嫂的武松和拜山的黄天霸。再看那些拳众,个个头扎红巾,腰系红带,头巾上写着“协天大帝”,有的只穿一件红肚兜,上面画个圆圈,写着“护心宝镜”。脸上都涂着重墨油彩,像极了戏台上各式人物的扮相。手里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除了刀枪剑戟之外,甚至还有猪八戒用的九齿钉耙、哪吒用的乾坤圈。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癫狂样儿,兆鹰和兆鸣都瞪大了眼珠子,心说这不就是赶香会嘛!忽见一个手持宝剑,身穿道袍的人赤脚蹦出来,披散着长发,嘴里面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癫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标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李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神兵。”杨云鹏跟王五在前,宋启云、兆鹰、兆鸣在后。一行人出了胡同,近了前,瞧见这般情形,杨云鹏哼了声:“装神弄鬼!”不过瞧着义和拳这形势,也暗自心惊,对手一下子就来上千人,一旦闹将起来,己方势单力孤,只怕会吃亏。放到从前,这么多人聚集早就惊动官府,可如今义和拳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朝廷有意招抚,故而他们行事便肆无忌惮了。那施法的道人念完咒语后,从腰间解下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水,噗地喷出去,高喊:“降龙伏虎,神通无边!”面前的那些拳众呼啦一下尽数跪倒,齐声道:“有请大师兄!”嗖嗖,两匹红绸子射了过来,长长地展开,两头啪啪缠在供桌两边的杆子上。它们抻得笔直,另一头长长地在空中向后铺出二十几丈远,从黑压压的拳众头顶上拉开。眼前一花,一条人影踏着红绸闪电般冲来,直似御风而行。是一个穿紫衣的汉子,他冲到跟前,身子再次拔空而起,像螺旋一样转着,下来时却要缓慢多了,轻轻飘落,端坐在蒲团上。他落下后,两根红绸子也唰唰撤回来,垂在供桌两旁。马上又有四名打扮得像门神样的汉子从人群里走出,分列大师兄左右,显然,这是本坛的四大金刚了。杨云鹏先前一直对他们蔑视,待瞧见大师兄如此轻功,也不禁点头,无怪他们能圈拢住这么多人,确是有两下子。兆鹰心里不免敲鼓,对手人多势众,偏偏爷爷又不知去了哪里,今天这一仗可不好打了。便听王五和杨云鹏小声嘀咕起来,却是辨识这帮子义和拳众是真团还是假团。原来,义和团内部又可分为官团、私团与假团。所谓官团是指接受朝廷的招抚,挂了号,接受官员的统率,领取其粮饷,听其调遣。私团呢,则大多系团民自发组织,带有很大的独立性。自行设坛或从事“灭洋”斗争。至于那假团就复杂多了,因它是一个几乎人人可以加入的松散的组织,故而有不良之徒,宵小之辈假扮义和拳会,横行不法,借机寻仇杀戮,此种事也不鲜见。又听杨云鹏道:“五哥,您看今天来的是真团还是假团?”“这些人我碰巧还说得上话,他们是归拨到端王麾下的官团!”王五道,“今天这事是有些棘手,要是老先生在场,自然由他做主。如今只有你我,我可要提醒贤弟,最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杨云鹏嘿嘿冷笑:“我也想化来着,可眼眉前这事,明明是它义和拳想压我杨家一头,今天要是让它把这坛在此地立起来,往后我杨家也没脸在京城混了。”“这个我自然明白,杨无敌的金字招牌绝不能倒!”“五哥,你两边都有交情,要是觉得为难,还是趁早别蹚这浑水的好!”王五听杨云鹏这话的意思,有点忌讳他跟义和拳的关系,赶忙道:“贤弟这是什么话,我王五长这么大,还从没怕过事。今天这桥,我是搭定了!”杨云鹏听他话里头又提到“搭桥”,便知道他还是想做个和事佬。自己当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可眼前这场面、这声势,只怕王五想和也和不了。义和拳仗着人多,岂能让步,今天不斗上一斗,让他们知道杨家的分量,事情只怕是不好收场的。身后,兆鹰和兆鸣小声跟宋启云嘀咕,问他义和团的底细,所谓的“刀枪不入”是不是骗人的把戏?宋启云却是挺认可义和团的,说那里面有几条好汉子,值得结交,显然跟他们有些交情。这时,前面的人群突然乱了,像有一股激浪涌过来,中间迅速地裂开一条缝儿,一队人马冲过来。杨云鹏和王五一瞧,带头的是形意门的李存义、八卦门的程廷华以及太极门的全佑、张策、富周等。这几十人一闯进来,义和拳众登时大乱。兆鹰和兆鸣忍不住叫起来:“好了,救兵到了!”杨云鹏的心气立马也壮了,他虽然号称太极门第一能打的人,却绝非鲁莽之辈,识得轻重。当下笑着对王五说:“五哥,如今你可以去搭搭桥了!”话说着,李存义等人已冲到供桌前,拳众害怕被冲了神坛,层层围上来挡着。王五朝杨云鹏一点头:“贤弟,咱们这就去吧!”他一马当先,噗地从篷子穿过去,那里恰好露出个人形。杨云鹏等人随后跟上。李存义等人瞧见他们现身,说道:“好了,有五哥在场,今天这事就好办了!”再说杨慕侠,他随着那个道士翻墙出去,像刮风一般冲出胡同,尽管路上行人不少,却也顾不得了,尽管提着一口气紧随其后。此举不免吓到了路人,因他俩的身法太快,形如鬼魅。转眼,已跑到金水河边上,钻进了一片槐树林。五月的天已有些热,一闯进这阴凉地儿,顿时爽然。那道人也就不跑了,转身施施然面对随后赶来的杨慕侠,笑道:“这地儿清静,可容我跟老先生好好聊聊!”杨慕侠观其言,察其神,猜他的年岁跟云鹏差不多,但武功竟是仅次于老二。他也敢断定,这人虽然脸上有浓妆,却绝非太极门的旧人,何以又能练出这身好武功?要知道,太极拳这样的内家拳术,不在其形,拳理和内功心法最重要,外人即便是想偷学也偷不去。没有名师带着,别说成手了,连门也摸不到,跨不进。秋水的人上至红燕子,下至武恶,都精通太极拳,追其根源,当是从胡玉斋那边流传下来的。可是,胡已死去多年,而红燕子和眼前这人在太极拳上的造诣竟不在胡玉斋之下,这就值得思量了。只有一个可能,那个隐身幕后的神秘大哥才是传授他们太极拳的人。眼前这个道人会是他吗?杨慕侠又有些拿不准,这人年岁有些小,怎么去做红燕子等老辈人的“大哥”?不过,有一事可以断定,今日之前,自己从未见过此人。杨慕侠环视周围,瞬间已探清周围并没有埋伏,他全身放松后,毛孔尽皆张开,能感受到正面滚滚而来的杀气,正是道人所发。当下沉声道:“清静是清静,可惜有杀气!”道人舔舔舌头:“不瞒老先生,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修道讲究无为,你这是为哪桩?”“想见识一下你那《授密歌》的功夫到底什么样?”杨慕侠知道,对方既然处心积虑地引自己来这里,不亮出点真本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便也不啰唆:“来吧!”道人见他依旧双手垂立,连架势也不拉开一个,知道这是自恃宗师身份,当下嘿嘿一笑,说声得罪了,潜身而进,先是使出一记“玉女穿梭”,攻其左边,使到一半儿,马上又变成“扇通背”,攻其右边。但杨慕侠竟然没动,道人连出两式全是虚招,都是距他尚有两拳之隔就撤回去。道人没想到老先生这么大胆,惊异之下,一记“白鹤亮翅”击出去,这次却是真的了。眼看拳到,杨慕侠轻轻抬手,看似缓慢,却恰好封住,也不知是什么式子,却将道人的攻势尽皆封住。他越来越快。但老头子依旧不慌不忙,像跟孩子玩耍似的,见招拆招,应对自如。道士急了,屡屡使出太极拳中的暗劲,但每次击出后,都化为无形。最后一式他出招有些猛了,反倒自家先踉跄了几步,不禁有些懊恼:“这难道就是《授密歌》?”“你以为它是什么?”“总得有些新花样吧?”杨慕侠摇摇头:“武学不是变戏法,枉你还是一个修道的!”“老先生,你骗不了我!”道士嘻嘻一笑,“武当视为无上绝技的《授密歌》,绝对不会这么简单。我也知道,你杨家从来单传此艺,当然不会轻易施展,可是,今天您老既然到了这里……”他的话还没等说完,杨慕侠眼光一盛,劈口截断:“今天你既然到了这里,还想走吗?”不等道士反应过来,杨慕侠早闪身而上,道士不假思索,随手就来一式“揽雀尾”。但他击了个空,脚下一软,像是平地陷出一个大洞,人要被吸进去。心一慌,手脚便乱,杨慕侠双手已经紧紧黏住了道人的手臂,他整个人软塌塌的,竟然像没了骨头,想挣扎时,偏偏就是使不出一丝力气。他很快放弃了挣扎,但似乎并不惊惧,又是嘻嘻一笑:“老先生果然了得,贫道竟然接不住两招!”杨慕侠既然存有想拿下对方的念头,适才便使出生平所学,速战速决,待见道人并无惊慌之意,反倒侃侃而谈,倒也觉得稀奇:“我说修道的,如今你该亮出真身了吧?”“真身?”道士故作惊奇,“适才在府上,您老人家不是说我乃义和拳的老师父吗?”“那不过是猜测,我想亲耳听你说说。”“鱼在砧板上,贫道不说也不成了!”道士叹口气,“老先生猜对了,我确是义和拳的老师父!”“原来是个假道士!”“这您就错了,我确是修道之人。”“在哪个道观修行!”“白云观!”杨慕侠一怔,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问:“可认识一个叫弱用的道长?”“当然,他本名金远,你的长孙杨兆龙不是还尊他一声师父吗?”杨慕侠见他连这事也知道,皱起眉头:“道长,亮亮名号吧?”“贫道高铭远!”杨慕侠听罢倒吸口凉气,这道人居然便是白云观观主。杨家府邸所在的这条胡同从未像今天这般热闹,给穿红戴绿的义和拳众围得水泄不通。再加上唢呐的吹奏、锣鼓的敲打,震得几里外都听得见。那带头的大师兄显然早习惯了这场面,管它周围闹翻了天,照旧能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似乎已入静安眠。四大金刚巍然而立,怒目圆睁。手持木剑,在那里念咒语的道士原本还在晃晃悠悠地走圈子,瞧见王五几个从大敞篷后面迈出来,先是一呆,马上泛出笑脸迎过去:“五爷,您老几时到的?”因旁边锣鼓喧闹,他提着嗓门喊。“刚到!”王五笑着抱拳,“烦请通报大师兄,就说王五有事相托!”其实,这道人眼见几大门派的好手赶来了,早慌了手脚,无奈大师兄正闭目打坐,聆听上天的神旨,他也不敢打搅,只得胡乱念着咒语装场面。如今听王五这一说,如蒙大赦,赶紧闪到大师兄跟前,凑耳旁说了几句。但大师兄听罢,并没反应,道人只得退后几步,朝王五摊摊手,做个无可奈何状。李存义等见了,越发恼火,有人想叫嚷着要上去揪弄,却见大师兄的身子同时晃了两晃,双手轻轻举起,又缓缓压下,如此重复了数次,张开嘴巴缓缓吐出了一口白气。这白气很浓,像烟雾般,被风一吹才慢慢散开,兆鹰等人处在上风口,还没什么感觉。那些下风口的拳众见了,都贪婪地耸着鼻子,嗅来嗅去,模样甚是滑稽。不过,大凡嗅过的人,眼眸里都暴射出光亮来,兴奋得直哆嗦。大师兄的眼睛这才慢慢睁开,在这一瞬间,兆鹰瞧得清清楚楚,他的眸子居然蓝幽幽的,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这人面容枯瘦,腮帮子上有颗黑痣,年纪在四十上下。他左右扫了几眼,目光落到王五身上,像是才见到,哎呀叫着跳起来:“五哥,你也来了!”王五笑着点头:“贤弟,让我来给你们介绍几位朋友!”说着,依次介绍各门派的人。众人不免又客套一番,相互抱拳说着久仰大名。兆鹰和兆鸣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心想,今天这仗只怕打不起来了。只见大师兄的眼光直勾勾地盯在杨云鹏脸上:“二先生,你太极门加入我神坛的弟子不在少数,他们多次说起过杨无敌,让我这心好生痒痒,早就想着过来拜会了。”没想到,杨云鹏一点儿不跟他客气,张嘴吐出两个字:“败类!”大师兄脸色一变,眼眸登时收紧。王五瞧在眼里,心说要糟!便听到李存义朗声道:“云鹏兄说得没错,我形意门也出过几个这样的败类!”“八卦门也是!”程廷华话里有些窝火,“寻着他们,定当按门规处置,绝不轻饶!”“绝不轻饶?”大师兄嘿嘿冷笑,“既然拜了神坛,便成了我等手足,就算诸位想惩处他们,也要问神灵答不答应!”“你少拿鬼神吓唬人!”李存义喝道,“未经师父点头,就另投他门的,便得把功夫交回来!”大师兄一翻眼皮:“诸位这账本翻得勤,算盘打得响,可我只当它是耳旁风,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把这理儿跟各位摆一摆!”太极门的张策在旁边听了大怒:“肏,他还有理了!”全佑道:“歪理歪着说,咱们总不能堵上他的嘴吧!”那些拳众在旁边听了,哪里肯让,跟他们吵骂起来。大师兄强压着火气,道:“何谓义和神拳,便是拳乃神授,不是从凡夫俗子那里得来的!你们抢什么功啊!”“很好!”杨云鹏沉声道,“我今天就想见识见识你这神功到底有几分成色!”他的嗓音虽不高,却透亮,饶得四周杂闹,还是被他压下去。“还是先瞧瞧你杨家这块无敌招牌是什么成色吧!”大师兄冷笑。王五见状,知道今天这事很棘手,双方互不相让,保不齐就会血溅当场,赶忙道:“诸位,且听我王五一言!”他的嗓门高,嗷地一嗓子吼出去,老远站着的都震得耳朵嗡嗡响。乱哄哄的场子登时静下来。王五又道:“今天我眼瞅着,今天这场仗免不了要开打了!”此言一出,便有人应声道:“可不是吗五爷,要不俺们大老远地赶来做什么?”“就是,不打不热闹,不打不熨帖,还是痛痛快快地来吧!”“要打,也可以!”王五目光往两边扫了扫,“得按江湖规矩来!”“好,我们听五哥的!”李存义马上响应,程廷华和杨云鹏也没意见。大师兄心知这些拳师个个都是好手,自己这边的拳众虽然多,其实多是乱起哄的角色,真要混战起来,十个不抵人家一个,王五这句按江湖规矩来正合他的心意,马上接口:“江湖上谁不知五爷急公好义,有他出面主持公道,那是再好不过。”“诸位这么给王某面子,先谢过了!”当下,王五当中间人,定下了比武的规矩,一共比三场,分别由义和拳派出高手迎战太极门、形意门、八卦门的弟子。三大门派代表的联盟要是赢了,则义和拳不能在其门户所在地附近设坛,也不得再接收该门弟子入会;反之,义和拳赢了,则不论在何处开坛收徒,联盟也不得再干涉。第一场出战的是形意门,李存义派得意弟子尚福上场。兆鹰和兆鸣见那人矮胖的身子,上下都成筒状,年龄看上去也有四十多,比李存义大不了多少。他们对此人的来历不怎么知晓,宋启云却是一清二楚,当下小声告诉他们,这人是带艺投师,以前学得杂,炮捶、迷踪、洪拳、五祖拳都学过些年头。有一年去找李存义比武,在他面前比画了一趟拳,自以为了得。不承想,李存义手都没用,只用胯碰了他一下,尚福就翻个筋斗。当下拜师,李存义嫌他年纪大,跟自己差不多,不肯收。再三恳求,才传了三体式的桩功,就让他回老家了。直到三年后,尚福又去李存义家中拜访,被他当场抓起来扔出两丈多远,落下后依旧站得稳稳的,还是三体式,李存义才喜出望外,说自己捡到宝了。此后师徒朝夕相处,日夜揣摩,尚福的武功突飞猛进,成了形意门首屈一指的人物。那大师兄见尚福走起来步步扎根,便知道是个劲敌,伸手往四大金刚中的第三个一指:“老三,你出来领教领教吧!”那人脸上抹了厚厚的白粉,眉毛画得粗黑,嘴唇抹得血红,跨出来后,行个礼道:“大师兄慈悲!”大师兄围着他慢慢转个圈子,伸出两根手指比画着,嘴里念道:“铁眉铁眼铁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风!去!”二根指头狠狠地戳在那人的背上。老三的身子一阵抽搐,先是像蛇一样扭动,而后吐气开声,发出吼吼的狂叫。双臂慢慢伸展开,全身筋骨像爆栗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乱响。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咽下去,脸皮涨得紫红,猛地又喷出去,吼道:“来来去去,无影无踪!”之后,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咣当一下跌倒在地上。兆鹰等人眼瞧着他动作,无不觉得诡异,全场都静下来,甚至连一声咳嗽也没有。过了片刻,见地上那人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也不见他的手动,腿弯,身子居然便直挺挺地竖起来。这手功夫可不多见,兆鹰不禁暗自惊叹,看来这家伙有些门道。只见他慢慢拉开个架势,居然便是形意门的三体式,跟着,劈拳、横拳、炮拳、崩拳、钻拳,拳拳生风,如追风掣电,五拳打完后,又迅速地收回,恰如风雨乍歇。看这架势,没个二十来年的功力,是打不出这气候的。这老三打五行拳的时候,尚福眼不眨地紧盯着,待他收势,才冷不丁问:“你是唐铁犁?”“什么唐铁犁,不认识!”“姓唐的,同门这么多年,你就是烧成了灰儿我也认得!”尚福冷笑着,“你要不是唐铁犁,那这形意拳是何处学的?”“当然是神仙传授!”便听大师兄喝道:“何方神圣驾临?”那老三拖长了调子:“某乃大力金刚是也!”兆鹰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家伙活脱脱一副唱戏的模样,那模样、那腔调,无一不像。尚福却一脸冷峻,转头看向李存义,师徒二人相视点下头,杨云鹏瞧在眼里,知道他们已动了杀心。这老三明明就是唐铁犁,明明是在形意门学的拳术,偏偏在这里装神弄鬼,说是靠那句咒语跟神仙学的,还冒充什么大力金刚,无怪李存义下了狠心。场中,尚福慢慢踩着步子,并不急于进攻。那“大力金刚”比他高一个头,胳膊也长一截子,得了“神力”后,双臂一拧,身上全是肌肉疙瘩,抖一抖,还能像小老鼠一般四处乱跑。尚福并不觉得那符咒有什么用,倒怀疑他是不是暗中吃了药物,块头比从前壮,眼劲也比从前狠辣。蓦然,“大力金刚”大吼一声,脚步贴地一蹭,眨眼间人拳便冲到跟前,速度忒快,尚福居然没能躲得开,给他一拳打在膀子上,打个趔趄。可就在错身的一刹那,尚福的中食二指也“啄”在他的肋下。“不招不架,就是一下!”形意拳对敌讲的就是这个。尚福一招得手后,侧身往旁边一蹿,早跃出一丈多远,站到李存义身旁。那“大力金刚”摸摸右肋,隐隐作痛,却并无大碍,吆喝着:“再来,你跑什么,咱们还没分出胜负呢!”尚福眼里面露出一丝怜惜:“姓唐的,实在受不了,回形意门讨五行丹吧!”“你什么意思,老子又没病,吃什么药?”那人说话声音已有些颤抖了。大师兄见状不妙,一把将他拖过来:“什么灵丹妙药,也比不上我们的神丹。”果然从怀里掏出个小葫芦,倒出一粒红丸,塞进他嘴里,拍拍他肩膀,“你先坐下来运气养着,有神仙护体,他伤不着你!”说是伤不着时,那唐铁犁却已开始牛喘,强撑着说句谢谢大师兄,身子摇摇晃晃的,腿肚子发软,已是有些站立不稳了。大师兄一招手,其他两名金刚赶紧过来搀扶他到一边去。八卦门门主程廷华在旁早就盯住另一名金刚了,那人细高身子,弄个光头,脸上涂成靛青,耳朵上还挂两个偌大的耳环,手里还攥着一枚金刚圈,活脱脱的戏台人物打扮。程廷华瞪着他时,他的目光游移,却不敢对接。形意门的战事一结束,程廷华便冷笑一声,指着那个细高个儿:“下面是不是该轮到你应战我们八卦门了?”那人见程廷华矛头直接指向他,竟打个哆嗦,大师兄见状不禁气恼,吆喝:“老四,八卦门再能耐能大过天?看你这个熊样,有神拳护体,你怕个鸟儿!出来,跟他们放对!”那老四只得硬着头皮出列,大师兄照样念了番咒语,给他施法。老四也乖乖配合发功,开始在场中走了八卦步。程廷华冷眼看着,轻轻摇头,他外号眼镜程,专以制镜为业,因而博得这个外号。这个老四名叫马翔,从小在天桥一带长大,自幼喜欢拳脚,只是家境贫寒,父亲又死得早,因而只能摆个水果摊子维持生计,养活母亲。还是眼镜程见他是块练武的好苗子,收入门下,非但不要钱,反倒时常接济马家。岂料,义和拳一流荡进京城,闹得最红火的便是天桥一带,十家倒是有六家入会的。这马翔因为身手不凡,便也被人撮弄着拜了神坛,位列四大金刚之一,受到万千拳众拥戴恭维,自然得意。他从小因家境贫寒,六亲无靠,颇吃了些人世间的寒苦,如今受人逢迎,又见朝廷对义和拳非但不禁止,还发饷扶持,更幻想着能有一日混个功名,因而眼镜程那边也不去了,一心帮着义和拳大师兄设坛,扩展势力。却不曾想,今天师父跟各派大佬群集于此,要跟义和拳火拼。刚才唐铁犁不认师门,被尚福击伤,如今轮到自己出战,哪能不心惊肉跳。程廷华一摆手,他身后便闪出一人,却是门下第一能手刘凤兵。他习练八卦掌二十余年,功力深厚,能一掌击毙犍牛,轻身功夫也是了得,最得眼镜程的喜爱。派他出战还有一个原因,那马翔的功夫多半是由刘凤兵代师教的,故而他一出列,马翔更是慌了神,八卦步走起来也显得轻飘了。刘凤兵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突然喝道:“脚是心之点,心随意领脚!小翔子,几天不见,你脚下的功夫松散了!”马翔听他这一说,便跟平常教他练拳的语气一般无异,越发觉得没有底气。刘凤兵早闪身过去,两人面对着走起了八卦步,以胯带膝,以膝带足,两足摆扣分明,两膝相合相开。围观的人见他们相互转了十几个圈子,哪里像是要拼斗,倒是在相互配合习练。大师兄铁青着脸,喝道:“老四,赶紧出招!”但马翔已经收不住步了,不经意间,刘凤兵的手掌跟他的手掌相抵,好似产生了一股吸力,紧紧地黏住。他们平日练八卦步练得熟了,早已做到心意相通。刘凤兵此时非但手上抢了先,步子也抢了先。他步步跟进,马翔只能步步后退。两人在场中游走,飘忽不定,越来越快,直欲叫观者眼花缭乱。一口气走了二十几圈,马翔非但没有出手的机会,连换气也觉得艰难了。走步最讲究节奏,如今他被刘凤兵撵着跑,渐渐就有些乱了。眼看着要被他一步步地“吃”进去,马翔本就羞愧,如今更是胆怯,叫起来:“师父,俺知道错了!”刘凤兵却并不放松,依旧紧逼,沉声喝道:“马翔,把话说清楚,你哪里错了?”“俺,俺不该瞒着师父……”马翔话声里透出哭音,上身开始晃荡。周围的义和拳众听了都聒噪起来。“傻小子,你这是背叛师门,知道吗?”刘凤兵猛地加快步子抢上去,双手一锁,便将马翔制住,随即一抖,他便呼地腾空而起。还好,马翔身子在空中翻了跟头,落下来还能稳稳站住。刘凤兵这一抛,正好把他扔到程廷华的跟前。马翔便趁势双膝跪下说:“师父,我错了,甘愿受罚!”义和拳的大师兄见了,气得七窍生烟:“马老四,你他娘的是不是昏头了?”刘凤兵嘿嘿冷笑:“他这是迷途知返!”“放屁!”大师兄身子一晃,便要蹿过去。刘凤兵不假思索,脚下步子一碾,一个单换掌朝对手的肋下击去。眼看着要命中,谁想那人的身子蓦然加速,箭矢般射出去,刘凤兵这一掌竟然击空了,倒是虚闪了他一下。程廷华本来还想教训马翔几句,瞧见义和团大师兄来势太急,话也不顾得说,抓小鸡一样将马翔拎起来,甩到自己身后。大师兄气马翔当众反水,便想上去一掌将他毙了。大刀王五在旁边早瞧出他的心思,正要上前拦住,眼前一花,早有人半道截了去。程廷华反倒靠了后。大师兄身法快如风雷,那人也似闪电,眼看着便要撞到一块儿。啪,两人各出一掌,击个正着,却各自借势向后跃开了去。众人这才瞧清,出迎的便是太极门的杨云鹏。只见他目光如电,咄咄逼人:“听着,轮到太极门跟你算账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义和拳大师兄说,“到底是太极拳厉害,还是你神拳厉害?最后一场,就由咱俩见个分晓!”金水河边的槐树林里,杨慕侠听那道士报出了名号,竟然是白云观的住持,着实吃了一惊,不觉便松开了手:“原来是高观主,得罪了!”高铭远打个哈哈:“老先生何出此言,是我唐突了。”一面是受过朝廷御封的“总道教司”,一面是义和拳的“老师父”,高铭远这两层身份交叠起来,让杨慕侠感到无比的压力。不过,一些疑惑也随之而解了。为何弱用要在白云观修行?因为他们都跟秋水的红燕子走得近,是一路人。红燕子是义和拳的“红莲圣母”,高铭远是义和拳的“老师父”,弱用会不会也是义和拳的厉害角色?义和拳之所以能在京城站得住脚,闹得轰轰烈烈,除了有端王等人暗中支持外,只怕高铭远也没少在慈禧太后面前吹风。外界风传:“高大哥”跟李莲英是拜把子兄弟,两人都最得老佛爷宠信。想到这里,杨慕侠不禁暗自叹息,杨家如今真是碰到坎了,所碰上的对手个个根硬枝壮,难以对付。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了,虽然心事翻腾不止,面上却依旧沉静,水平如镜。高铭远察言观色,笑道:“老先生难道就不担心府上会出事?”“你指的是,义和拳要在我门口设坛?”杨慕侠一笑,“杨家子孙要是连这点脸面都保不住,也就不必在京城待了。”“话是这么说,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何苦来哉?”“这话可就得问你了,我杨家祖传薄技,以此安身立命,自问并没冒犯义和拳的地方。贵会虎视眈眈,不是欺负我太极门无人吗?”“老先生言重了,我虽不是你太极门的人,可毕竟也学了太极拳,饮水思源,我也得尊您声师父!”“这可就不敢当了!我杨慕侠虽然年过花甲,可还没有老糊涂,你已经是老师父了,我又能摆到哪里去?”杨慕侠说着,眼光闪烁,“高观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授密歌》而来,可惜你没这个缘分,还是死了心吧!”“好,痛快!”高铭远一拍巴掌,竖起大拇指,那副浪荡相一点儿不像个修道之人。事实上,他虽然住持白云观,却从来不把修道那一套放心上,“不过,有件事老先生您猜错了。”“哦,我哪儿错了?”“姓高的虽然粗鄙,却也不是没有见识。我这次约老先生单独会面,并没想着能从您老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只想给您交个底儿,好好谈谈!”“你想谈什么?”“说说老先生的两个孙子!”高铭远说着,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杨慕侠心咯噔一下子。兆鹰在自己身边还好说,兆龙深处皇宫,在“秋水”的觊觎下可就危险了。“兆龙是您的长孙,这孩子我见过,聪明机灵,是棵好苗子。只可惜大先生故去了,缺少管束,他又反叛,好跟人对着干,一来二去,在杨家的地位可就不妙了。可他也真胡闹,竟会去当个厨子,这不是给太极门抹黑吗?更有一样,经他这么一闹,您老人家那《授密歌》是不会传给他了。再看兆鹰,有二先生护着,情形就不同了!虽然他也有些少爷脾气,执拗起来,也会干些撞南墙的事,可去年在小站兵营里那么一历练,再重回太极门,说话办事可就稳妥多了!”高铭远自顾侃侃而谈,杨慕侠却背起手,慢慢闭上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但从紧锁的眉头、微颤的嘴唇不难瞧出,他心里在翻江倒海。“故而,贫道以为这《授密歌》嘛,老先生迟迟不传给杨二先生,并非他不可学,不能学,而是另有打算。”道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老爷子您要把这宝贝直接传给孙子,传给杨兆鹰!”这句话一吐出去,高铭远跟着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再次泛起笑容,就那样笑眯眯地盯着杨慕侠。他自觉刚才那话击中了对方的要害,想好看看老头子是怎样表情。但杨慕侠并没反应,倒是头顶上沙沙作响,槐树叶子簌簌落下,高铭远不禁惊奇,才刚入夏,叶子怎么就落了?继而,脚下觉得颤动,依稀像有个声音在嗡嗡震响。他的耳朵眼发麻,全身也跟着打起颤来。高铭远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饿虎就在近前,正要扑噬……只见老头子眼皮一合,轻叹了声,随后张开,目光竟然像刀锋一样劈过来。高铭远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向后蹦了一步。只见老头子脸上泛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我跟你说话,你好好听着!”这话字正腔圆,字字如同千斤,高铭远不觉点点头。“要是兆龙和兆鹰有个三长两短,太极门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必当追杀秋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听懂了吗?”这话说得辣狠,吞钢咽铁,高铭远再次点头。眼前这老头子便是饿虎,便是老龙。他不禁抬起手来,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费劲地咽口唾沫,想说几句圆场的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见杨慕侠朝他点点头,转身慢慢往树林外面走,他每一步都踏得均匀而缓慢,却是半点声息也无。高铭远吃惊地看到,随着老头子的走动,周围的落叶居然都飘浮起来,离地有一指多高,就那样悬在空中。他的心再次拎起来,直待杨慕侠走出丈外,那些叶子才又重新落到地上。高铭远摸摸腹前衣襟,那颗心也悠悠落下了。他终于见识到《授密歌》的威力。第一场较量,义和拳输,形意门赢。第二场,八卦门的马翔迷途知返,放弃比武,重回八卦门,这两边算是打和。第三场,杨云鹏直接挑战义和拳的大师兄。王五身为中间人,知道这场恶战才是最可怕的。杨云鹏自出道以来,从无败绩,又向来出手狠辣,不留余地。今天义和拳来他家门捣乱,心里面早窝着把火,一旦出手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这边的义和团大师兄呢,头一场输了,第二场没比成,都让他丢了大脸面,故而第三局是非赢不可。王五知道,他两人今天一旦交手,非死即伤,这样一来,今天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此后太极门和义和拳之间少不得又要血拼。可瞧这情形,硬拦是拦不开的,他们铁定要打。王五不敢怠慢,马上上前挡在他们中间,笑道:“两位,开战之前且听我一言!”“五哥请说!”“老话说刀剑无眼,我看呢,应该说拳脚无眼。为何,因为你们这拳脚一旦使出来,那便是杀人的家伙,比刀剑还狠!”王五说着,一拍胸膛,“要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两位你死我伤,还要我这个和事佬做啥?”杨云鹏一笑:“那以五哥的意思,不比了?”话里颇有些讥讽意味。“不比的话,传出去于两位的名声不利。所以王五这里有个计较,想跟你们说道说道。”大师兄是个聪明人,如何看不出王五是在和稀泥,己方人手虽多,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反倒是几个门派的好手都在这里,不用打,义和拳已落了下风,事到如今也只能忍着些了,马上接口说:“五爷有话尽管说,我听你安排!”王五见他表了态,心落下一半儿,转头看向杨云鹏:“贤弟,你太极拳上的功夫是没的说,不知道轻功如何?”杨云鹏心想:“我的轻功是好是坏,你岂能不清楚?”却也知道王五这是用了激将法,想激他跟对手比试轻功,如此一来,便伤不了人。当下笑道,“五哥,你是想考较兄弟逃的功夫呢,还是跑的功夫?”此话一出,听到的都乐了。王五也笑道:“你非要分个逃和跑,那也使得,抓个阄不就成了!”那大师兄听杨云鹏如此说,不免心里动气,这明明是在讥讽他想逃。正要豁出去跟对手血拼,便听杨云鹏道:“用不着费那劲,我跑他追好了,只要能抓到我的辫子,就算他赢!”大师兄对自己的轻功十分自负,听他这么狂妄,叫起来:“姓杨的,你等着认输吧!”兆鹰和兆鸣自然了解父亲的实力,他轻功十分了得,直追鬼神,虽然那大师兄出场时,也曾显露了一手,轻功也够惊人的,但想跟杨云鹏较量,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儿。高手过招,只要差之毫厘,便足以分出胜负了。他们不得不承认,王五这稀泥和得好,明着是帮义和拳,暗中其实是照顾太极门,不偏不倚,左右逢源,委实是合了太极拳的精义。岂料,杨云鹏还有下文,只见这位太极门的二先生挺起胸膛,斜着眼对义和拳大师兄说:“光你一个人追,那怎能显出我的本事?”大师兄的脸登时沉下来:“那你想怎样?”杨云鹏转头对兆鹰道:“把杆子拿来!”兆鹰赶忙把大杆子递上,杨云鹏单手抓着,叫声:“借光借光!”待众人闪开后,以自身为轴,唰地用大杆子画了一个四丈多宽的大圈子。大师兄叫道:“我明白了,你想在这圈子里比轻功!”兆鹰和兆鸣一听,不禁替父亲捏着把汗,如果是撒开欢跑的话,义和拳这位只怕很难追得上,可要是待在这圈子里一个跑一个追,胜负可就不好说了。王五也觉得杨云鹏有些托大,正要开口,谁想,他却哈哈笑起来:“没错,是在圈子里比,可你只说对了一半儿!”这么一捣鼓,众人的胃口都被他吊起来。只见杨云鹏将杆子丢给兆鹰,伸手把衣襟撩起来,扎进腰带:“来到我家门口,别说我欺负你!你另外再点上五个人,也站进这圈子里面,十个数内,谁要是能抓住我的辫子,便算你们赢!”此话一出,众人都呆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程廷华甚至怀疑杨云鹏是不是疯了,他练八卦掌最重脚下功夫,也不敢这么狂妄,杨家老二岂可这等轻率?哎,要是老先生在场就好了,那样杨云鹏兴许会庄重些。那义和拳大师兄见杨云鹏如此羞辱他,气得脸皮都涨紫了:“姓杨的,你敢这般小看我,我……”“怎么,你不敢?”就这一句话,便把大师兄的话给憋回去。他恨恨地跺跺脚:“好,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变的,能够躲得过!”王五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地步,杨云鹏虽然狂傲,但一向处事冷静,今天怎么会如此大路?赶忙问:“贤弟,你不是在说笑吧?”杨云鹏正色道:“我从不拿杨家的名头当儿戏!”“好!”宋启云大声喊道,转头对兆鹰和兆鸣说,“你爹是条汉子!”两人只能笑笑,暗地里都替他爹捏把汗。听了杨云鹏这话,王五便知道他肯定有取胜的把握才会这么狂放,也不禁心血上涌,英气勃发:“好,我来给你喊数!”当下,杨云鹏站在圈中心,大师兄与他相隔四步,其余五个人则站在圈边沿,将他团团围住。李存义等见了,都不禁窃窃私语,暗自揣度,如果换作是自己被围,该怎么闪避?王五举起右手,拉长嗓门:“准备好——1!”话音才落,大师兄就一个饿虎扑食蹿上去。杨云鹏身子一闪,往后退去。在身后盯着他的那名拳众伸手就抓。谁知,他忽然没了影儿,竟是矮身从下方穿过去。那人收不住脚,一头扎向扑过来的大师兄,反倒碍了他的手脚。场中一乱,杨云鹏则见缝插针一般,蹿来蹦去。那五个拳众非但捞不住对手的边角,反倒你撞我,我推你,乱作一团。看到这情形,李存义、程廷华等人眼睛一亮,暗暗叫好。杨云鹏果然精明透顶,他那份“托大”看似吃亏,其实是暗中占了大便宜。那五个人挤在一起,反倒是帮了倒忙。兆鹰和兆鸣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大声喊起好来。宋启云哈哈大笑:“真他娘的够劲!”“5!”王五喊道,他瞧得热血沸腾,喊声也越来越大。圈里,大师兄气得嗷嗷叫,杨云鹏却是游刃有余,往前跑时,碰到要抓他的人,便使一招云手,将那人旋成个陀螺,朝身后的大师兄撞去。很快,五个人都被旋得团团转,大师兄一边接着一边咒骂。但才接完最后一个,杨云鹏早转到另一边去,又将人弹过来。大师兄一气之下,将几个拳众尽数扔出圈外,免得他们碍事。可此时王五已经喊到九了。他心里一急,再四下寻找杨云鹏时,却已看不到他的影子。怎么回事?难道那家伙也跑出圈外了?大师兄经历适才的混乱,心浮气躁,急切间哪里能平定下来,待意识到对手在哪儿时,已经晚了。王五喊出十,杨云鹏的手也轻轻拍了他的肩膀,原来,他早躲去了身后。大师兄觉得输得太窝囊,呼地转身,但杨云鹏更快,倏地又转去他的身后,并一把捞住他的辫子:“他奶奶的,你输不起吗?”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师兄已试出杨云鹏的轻功在他之上,就算换种比法,自己照样没有胜算。气一泄,人便咬不了牙,心想无怪乎昨夜里红莲圣母去杨家也铩羽而归,这太极门果然是京城里最难啃的一块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