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乱

入夏以来,即便是处在四面环水的瀛台,光绪照样不得消停。外头义和团闹得正凶,四处放火,先是大栅栏以东的珠宝市,二十几家老店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其后,董福祥的甘军跟义和拳联合起来攻打洋人使馆,每天枪炮声不断,却是一直拿不下来,倒是又将翰林院毁于火中。一时间,京官是逃的逃,躲的躲,一切公务无形废弛。光绪此时哪还有心思练拳,连膳食也进不香了,接连对兆龙说,这是亡国之兆!很快,九国公使联名的照会也到了,慈禧太后勃然大怒,竟要在勤政殿上逼着皇上亲口向九国宣战。这是明知不可为而强为,只为逞一时意气,要断送大清二百多年的天下,并且此奇祸大罪还要强加在完全违心的光绪头上,他如何能够接受?悲愤之下,光绪竟当场拉着吏部侍郎许景澄的手号啕大哭。一时间朝堂之上哀声阵阵,慈禧气得拂袖而去。但宣战的旨意毕竟是以德宗的名义发出去了。

回到瀛台,光绪几欲癫狂,甚至质问来传拳的杨兆龙,总是说太极拳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人都弱到这分儿上了,怎么去逞强?再者,要面对的是九个野蛮的强盗,拳脚如何取胜?对此,杨兆龙无法回答,也不能解答。他只知道一点,光绪已无学拳的心,他今后也不该冒险登岛了。

趁着这空儿,他回去看了杨慕侠一趟,路上所见,甘军和义和拳闹得厉害,鸡飞狗跳。到了家,才知道杨慕侠已搬去伦贝子府上住,兆鹰和兆鸣则护着家眷回永年了。

再回到宫里,恰好碰到崔玉贵到御膳房来巡视,便示意跟他走。两人也有段时间没一起切磋拳脚了,便一起去了崔玉贵那边。

期间听说兆龙不再上岛,崔玉贵也松了口气,却又偷偷告诉他一件事。昨天早上(五月廿九),端王载漪邀集庄王载勋、贝勒载滢,以及他的一兄一弟,领着六十多名义和拳,居然闯进了宁寿宫,还手持利刃。

兆龙惊道:“怎么,他们想造反?”

“造反他们还没这个胆子,说是要来抓二毛子!”

“二毛子是谁?”

崔玉贵叹了口气:“是皇上!”

“他们要动皇上?反天了!”

“可不是,老佛爷也震怒了,那几个王爷从轻发落,每人罚俸一年。倒是那六十来个义和拳的都被咔嚓了!”

“杀得好!”兆龙一拍巴掌,猛地想起光绪遭受了这等惊吓,指不定心里有多糟糕,神色又黯淡下来。可自己不过是一个厨子,只因适逢其会,才得以跟皇上走得近了,其实又能尽多少心力呢!他本来不想再登岛,可听了崔玉贵的话后,心思又活动了。当日送膳食时,终于忍不住又跟传膳太监换了衣衫。小船还没等靠岸,太监王商隔远瞧见是兆龙,脸上马上露出了喜色。天有些酷热,上到瀛台后却明显多了几分凉意。兆龙跟太监们端着食盒依次进去,见光绪神色木然,呆呆地坐在桌前,太监们把膳食一一摆放好,他眼也没眨一下,魂魄像是飞出体外。

王商赶忙凑上去,提醒一句:“皇上,请用膳吧。”光绪的眼珠子这才动弹了,还是没抬头,王商小声道:“皇上,今天有好菜,您往那边瞧!”光绪方才抬了头,终于瞧见了兆龙,呆了呆,激动之下气息不畅,竟咳嗽起来。王商赶忙为他捶打,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兆龙瞧他那憔悴的模样,不免也觉得伤感。这一餐草草吃完,光绪眼神里迸射着欣喜,很快回到书房。兆龙一进来,他就急问:“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兆龙支吾着还没等回答,光绪就搓着手说:“朕有事要跟珍妃说,信早写好了!”说着,伸出一只苍白、瘦得皮包骨头的手,颤巍巍地从书本里取出来。兆龙恭敬地接过:“那小的这就去送!”

“等等!”光绪唤住了他。兆龙与他目光相接,等他下文,但光绪没有继续说,而是把头转向窗口,看向外面的湖水。那里面,莲叶田田,开出了不少粉红的荷花。好一会儿,他才说:“这地方,朕也不知道能住多久了!”

“皇上……”

“聂士成战死了,天津不保,下一个就轮到京城了!”光绪说这话时已有了哭音。见他这样心伤,兆龙也不知该怎么劝解,只得硬着头皮道:“小的听崔玉贵说,勤王之师正纷纷赶到,想来应该没事!”

光绪突然像清醒了,叹口气:“朕也真是糊涂了,怎么跟你说这些话了!”抬抬手,“你还是去送信吧!”

听了这话,兆龙感到一阵轻松,赶忙退出去。以往来见光绪,蒙见圣颜,多少还有些惊宠和欣喜,今天却觉得涩苦。皇上也真是命苦呢!囚禁在这里本就落魄,谁想又被推到这等境地,真是上苍无眼!

离开瀛台,外面的酷热滚滚涌来。兆龙站在一棵柳树底下,出了会儿神。上午跟崔玉贵见面时,知道他午后会陪太后去颐和园,今天是不回禁城了。这信可怎么送?本来耽搁了几天,皇上就有些亟不可待了……

看看上空的烈日,天上的白云,以及层层殿阁,兆龙突然间产生了错觉,心说:“在这里头混日子,也真是没什么趣味。我当初是不是就不该进宫里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疲倦,是从心里面觉着累。想想以前的日子,爱哭就哭,爱笑就笑,武林里也尽多些热血贲张的轶事,那真叫一个痛快!哪像这里头,干什么事都绑手绑脚的,说话不能高声,哭笑都要节制,真他娘的不是人待的地方。

兆龙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漫无目标地往前走,不觉,便来到一堵墙边,站在一个小红门前。他一怔,心说,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地方武云曾带他来过两次,她有门上的钥匙,开了锁,便可以进到御花园里去。看着墙头伸出的花枝,兆龙突然一阵激动,他迫切地想见到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他长长地吐着气,转头瞧瞧四周没人,轻轻一蹿,就跳上墙头,翻了进去。夏日里的御花园枝叶繁茂,各种花木竞相开放,浓郁的香气弥漫四处。从花叶缝里看去,能看到零星的几个匠人在修剪花枝,或是除草施肥。以兆龙的机警,穿行在花园里面,很难让人察觉。他依稀还记得去养性斋的路。虽然上次见“老祖宗”便在那里,这回去并不一定碰上,却也顾不得了,铁了心要见到她。养性斋门前没人,四周静悄悄的,兆龙站在假山旁边张望,突然感到异常的沮丧,心说,我怎么这等没出息,非要赶来见她?

来时的冲动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身上全无力气,索性一屁股在石阶上坐下。“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兆龙双手抓着额头,摇晃着脑壳,他自觉有个念头从心里面长出来,是幼苗,刚露头。

天热,他心里又烦躁,汗水很快就湿透了衣衫。兆龙伸手慢慢擦着汗,终于敢去想那个念头了——他不想在宫里头待了。他想着离开了。几乎是一刹那间,汗水又奔涌如浆,兆龙正要起身,猛听到吱呀一声响,回头一瞧,居然是武云走出来。她穿着宫女衫子,脸蛋红扑扑的,像朵会走路的花。他呆呆地看着她走近前,嘴巴张合两下,没发出音来。武云伸出手,拿手帕轻轻给他擦着汗,兆龙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武云慌地四下瞧瞧,小声说:“小心叫人瞧见!”转过身,牵他走进养性斋,顿时便觉得凉爽了好些。

“老祖宗不在?”

“没在!”

“那你这些天在哪儿,跟绿娘一起,还是……”

武云咬咬嘴唇:“我不在宫里!”兆龙叹了口气:“是啊,哪儿也比这地方强!”一顿,又说,“我也想离开了!”

武云有些诧异,但随即又说:“也好,回杨家去,你能更出息些。”

“可往后咱们见面就难了!”这话里的意思不难理解。太极门和秋水敌对,他们夹在中间,就算不作为,身上也少不了会沾上血点子。

兆龙见武云垂着头,双手捏着衣角,矜持中还轻透着几分青涩,心里面泛出丝丝柔情来:“外面义和拳闹得厉害,宫里头还算安稳,你一个女人家,趁早别往外面跑。”

武云脸色绯红,小声说:“你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

“也是啊,你们秋水来头那么大!”兆龙不禁又讥笑起来。真是造化弄人,自己好不容易碰到个可心的人,偏偏竟是对头那阵营里的。

武云沉吟着:“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来这里了?”

兆龙岂能跟她说,自己是想见她才特意溜进来的,那显得自己多没面子!只能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说:“我就是闲着没事,到处逛逛!”

“我是回来拿点东西的……”武云犹豫着,言下之意,这地方也不能久待。兆龙突然间心下空落落的,一咬牙,蹦出一句话:“那我走了。”才转身,又被武云握住了手。他转身,见她眼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心登时软了。没来由地,鼻子有些酸楚,眼眶觉得湿湿的,不觉就张开怀抱。

武云迟疑了下,终是慢慢靠过去,被他揽住了。天本来就热,两人靠在一起更像火炭,汗水又开始扑扑地淌了。很快,身上便觉得黏糊糊的,兆龙低头去看武云,不防一颗黄豆大小的汗珠子啪地滴在她脸上,惊得她叫起来,两人唰地分开,之后便笑起来。这一来,彼此的心情爽朗多了。兆龙突然想到一事,脱口问:“你宫里地形熟,知道景祺阁怎么走?”

武云疑惑地看着他:“那是后宫一带,你去那儿做什么?”

“这个……我去那边的西小院办点事儿。”

武云想了想,说:“我带你去吧。”兆龙从瀛台出来后,就没换过衣服,还是那身传膳太监的打扮,出入后宫倒也不难。有武云前头带路,他们很轻松地就出了御花园,往宁寿宫后面走去。兆龙看着她在前面轻步走着,腰肢微微地晃动,觉得再瞒着她未免太没人情味了,悄声说:“我是要去见珍妃的。”

谁知,武云头也不回,依旧往前走,转过一道墙,才说:“我知道。”

从符望阁到倦勤斋一带,久无人住,已近荒芜。囚禁珍妃的景祺阁西小院,邻近宫女住处的一间破败小房,门已被拆掉,装了一道栅门,上面挂着三道锁。原先听崔玉贵说,这里还不时地会有太监看管,但今天却一个人影没瞧见。也不奇怪,如今京城里义和拳闹得沸沸扬扬,八国联军又打到了天津,宫里的人心也散了,谁还来干这等冷差!

隔远了瞧,房檐下长满杂草,竟有半人高,还拉着几道蜘蛛网。各种虫叫声连成了片,更显得这地方荒凉。武云停下来,转身对兆龙说:“我在这里把风,你快去快回!”兆龙赶忙答应着,正要拔步,武云又道:“这个你拿去!”说着,递过一个纸包。

“什么?”

“如今珍妃最缺这个!”

兆龙打开纸包一瞧,里面是几块豌豆黄,心说,这女人就是细心。朝她点下头,快步走过去,他不敢太靠近,离着栅门有三步远,轻声叫:“珍主子。”草草瞥了一眼,那屋子里头灰泥剥落,四壁皆空,窗户纸也是破破烂烂的,蚊子、蛾子到处乱飞。一阵窸窣声后,一身半旧衣衫的珍妃出现在栅门前。让兆龙感到吃惊的是,她居然还收拾得蛮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也没有灰渍,虽然消瘦得厉害,精神头儿还算健旺。换了其他人,陷入此等境地,人早就垮了。兆龙不禁暗自钦佩,珍妃果然是个要强的人。通过这段跟光绪的接触,他深切了解两人的情感。可以说,珍妃是光绪在这世间唯一的希望,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心也就死了。也正因为如此,珍妃之所以经受这样的折磨,还挺了下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光绪活着。这对苦命的鸳鸯,便是这样相互牵挂着、缅怀着,慢慢地熬着日子。珍妃镇静地打量着兆龙,那股子气派还是没变:“你是哪房的公公?”

“回珍主子,我是御膳房的!”

珍妃眼睛一亮,认出了他:“你不就是那个会使唤竹刀的杨兆龙吗?”

光绪在信中曾提到过他,说有他给开小灶,每日的膳食进得很香。又是这个杨家人,说服了二总管,让她和皇上之间终于通了信;还是这个杨家人,近来又教皇上学拳,强身健体。这怎能不叫珍妃感激!

兆龙往外面瞧了瞧,武云正站在远处瞭望,心知不能久待,赶紧把藏在怀里的信拿出来,塞给珍妃。她迫不及待地撕开,贪婪地看着,慢慢地,眼圈就红了,泪水吧嗒吧嗒滴在信纸上。

兆龙强忍着辛酸,问:“珍主子,你有什么话要捎给皇上?”

珍妃也知道他偷着来这里,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赶紧伸手擦干了泪,可是,心里要说的话千千万,急切间倒是不知该怎么说好了。

信里面,光绪说了内忧外患危机重重,大有江山难保的意思。珍妃心里也清楚,一旦洋人杀进京城,大清三百年的基业就算葬送了。其实,这一天也差不多快到了,虽然囚禁在这里,差不多与世隔绝,但她从听到的断断续续的炮声中也能猜中八九分。大清国何时出现过这等事,京城每天还会枪炮不断?虽然说,那是甘军和义和拳在合伙打洋人使馆,可叮当了这么多天,还没见平静,亡国乱象已经显现。珍妃竭力地按捺下内心的激动,咬咬嘴唇:“麻烦你回去跟皇上说,我终是会替他守住贞节的!”这话传到兆龙耳朵里,让他不由得心惊,珍妃竟有“以死明志”的意思。他也不便多问,朝这个倔强的王妃施了一礼,匆匆走了。

他径直走到武云身旁,竟是不忍心再回头看。两人又默默地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待出了后宫,才在一个偏静的地方住了脚。

兆龙看着武云,问:“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我看,京城是不能待了,你得赶紧走。”

“那你呢?”

“我还要等段日子,皇上这边儿我有些事要做,不能说他娘的撒手就撒手。”宫里头规矩多,兆龙很久没说粗话,一句“他娘的”脱口而出,顿时觉得痛快爽利。一冲动,便抓住武云的手:“丫头,你听我说,别再跟老祖宗四处跑了,干脆,咱们一起回永年去!”

武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粗鲁,还说出这些火辣的话,惊羞之下,一把推开他,转身就往外跑去。兆龙呆了呆,追上两步:“嘿,你听我说……”但武云早转过墙角不见了。兆龙这才觉出自己的冒失来,朝自己头上狠狠捶了一下:“死小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混账话!”

局势像夏天腐烂的臭肉,越来越溃坏。日俄英美法意奥七国联军,共一万八千人,在天津编组完后,七月初十开始向京城开拔。在北仓,勤王之师与义和拳仗着人多,上去阻击,结果一触即溃。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十五日,勤王之师张春发、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大败,血流成河。很快,联军便打到通州了。天道也怪,阴沉沉的,不时地还飘着细雨。鬼节到底不同平常,四处飘散着愁云惨雾,那气息倒有点像深秋的凋零和萧瑟。京城里面乱成了一锅粥,比当年英法联军进犯还要凄惨,义和团和溃兵到处流窜,四下抢劫,一些大宅门纷纷遭到洗劫。有钱有势的人家早就举家离开了。九城各门日夜关闭,由神机营把守各处关隘,粮店米店早被抢劫一空,歇业的歇业,关门的关门,械斗不止,死伤无数,往日繁华的京城竟成了人间地狱。兆龙在宫里面还好些,杨慕侠住在贝子府,二叔在军营,又都是身上有功夫的人,家眷早由兆鹰和兆鸣送回老家,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卫璜和会贤堂那边挂着心。

御膳房本是集天下美味的地方,谁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它也会缺肉少菜。京城各大肉店关门,外面的供应中断,宫里面居然也吃紧了。其实,身为御厨的兆龙和十一指,早就从食材的供奉上察觉到了,原本大大小小的膳房一天就能耗上三五十头猪,可进入七月后,数量日日递减,终于到了连猪肉都见不到的分儿上了。没办法,只能用鸡鸭来替代。幸好这些宫里的广丰司都有圈养,一时间还接济得上。可怎么说,这也算得上是御膳房的奇闻了。放眼历朝历代,这事也算少见。

到这步田地,谁都要替自己留条后路,兆龙问起十一指的打算,他说,出宫后会去找师父黄鹞子。其时,皇宫里面也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味道,不少太监和宫女逃离了,以至于内城关闭大门后,进进出出都要有手令。但对于十一指这样的人来说,潜出九城并不困难。故而,在鬼节那晚上,他便果真离去了。可兆龙却不能像他这样一走了之。这段时间,他还充当着光绪和珍妃的信使,宫里乱腾,也没人盯着那西小院,倒也没什么风险。再者,御膳房的供应一差,呈给皇上的膳食更是克扣得厉害。光绪的一日两餐,还多亏了他暗中料理。故而,四周虽然人心浮动,鸡飞狗跳,兆龙却依旧保持平静。刘一手和卫璜教导他的话每每浮上心头,一饮一食是天大的事,要时刻在心。

如果光绪处境不是这么糟,兆龙也许早就离开了。毕竟出身武林世家,那股子侠气早就长进骨头里,皇上对他如此倚重,他如何能弃之不顾?“信义”二字,价值千金,祖辈传下来的德行,兆龙是不会丢舍的。

又挨了几天,宫里便传开太后和皇上将要西迁的消息,本就浮动的人心更是成了散沙。就连御膳房头头的黄知临也吃不住劲了。本来,师侄十一指的不告而别就像在他脸上扇了一耳光,而今更是备受煎熬。

手底下的那些大小厨子,个个以食材不全为由,消极怠工,整治起膳食来也一味子地凑合。只有兆龙对此不闻不问,外面风声紧,供应不进新鲜的菜蔬来,他就自己去宫里的一些荒地、花圃寻摸,将一些野菜用开水焯过后,拌进肉类里充数,倒也挺惹人食欲。

这天,他刚在膳房里忙活完,崔玉贵便使人来叫了。去到平日里他们见面的地方一瞧,厅堂上居然开出了一桌酒菜,还有不少稀罕物。崔玉贵招呼他坐下,非要兆龙同饮,他实在推却不过,只得干了一杯。崔玉贵却是用大碗来喝,一仰脖子就咕咚灌下去,甚是豪气。

“二爷,宫里上上下下都离不了您,您怎么倒有闲心躲在这里喝酒了?”

“现在不喝,哪天喝?”崔玉贵摇下头,“我告诉你杨家小哥,以后这样的日子怕是不多喽!”

“二爷这是说哪里的话?”

“今天唤你来,便是想给你透个实底儿,你耳朵进,耳朵出,千万别乱传!”崔玉贵凑过来,小声道,“老佛爷就要离宫了!”

兆龙笑了:“我当什么新鲜事呢,原来是这个,宫里头早传开了!”

“他们知道个屁啊!”崔玉贵一瞪眼,“咱家实话告诉你,那洋人一旦进京,什么都完了,宫里头也不安生,赶紧走,能走多远是多远,你犯不着把命搭上。”

“那皇上呢?”

“自然也要跟着走了!”

“时间有个准头吗?”

“便在今晚!”崔玉贵字字如钉,“所以喝了这顿酒,咱爷们儿就要各奔各路了,上天若是有眼,兴许日后咱们还有见面的一天。不佑的话,嘿嘿,相识一场也他娘的没啥遗憾!”

兆龙听他这么一说,也伤感了,主动斟了酒:“二爷,我敬您!”

两人干了后,崔玉贵把一个小袋子啪地丢到桌上:“给你的!”

“什么东西?”

“盘缠!拿上它赶紧走,里面还有道手谕,拿着它在九城里头畅通无阻,可到了外头,就要看你自己了!”

“多谢二爷!”兆龙一抱拳,“可是眼下我还不能走!”

“为何?”

“皇上身子弱,西狩的话,一路劳顿,如果没个御厨跟着,只怕吃不消。再说,外面这么乱腾,以我的身手,也可替皇上遮护着些!”

崔玉贵听了这话,肃然起敬:“杨家小哥,老实说,你武功虽然不赖,可我并不怎么服气。今儿个倒是叫我敬重了!”又倒上了酒,“来,咱哥俩再喝一碗!”酒下肚后,更觉热血喷涌:“杨老弟,既然你铁了心要跟随皇上,那便听我安排。傍黑那会儿,皮硝李帮太后换衣服,咱家就会到瀛台去接皇上,然后坐马车走。你呢,要早早赶去那里候着!”

“我知道了!那珍妃呢?她不跟着走吗?”

崔玉贵一皱眉:“这就不好说了,老佛爷的心思谁能摸得透?”

两人又喝了会儿酒,因宫里情形不比从前,也不便久待,各自散了。初秋的阳光照射瀛台周围的碧水中,斑驳耀眼,像洒下无数的金粒子。黄昏的时候,外面的枪炮声突然停下来,一时间,周围出奇地静谧,叫人有些不适应。兆龙背着一个大包袱,坐在岸边遥望岛上,沐浴着西边最后一丝残照,秋风习习,吹到脸上不觉得凉,反倒挺舒适的。成群的鱼在水里游晃,犁起一道道波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没在水边这般静静地坐了,留在记忆深处的,唯有在水丘子上的那一幕。黑鱼庵的门前有棵老垂柳,根泡在水里,须发飘摇。他和禾谷各守着一支竿在那里钓鱼。

禾谷虽然是个小沙弥,但脑子里却没装不杀生的告诫,钓上来的鱼,照样跟他生火烤来吃。那时,他们活得单纯,再没有如今这些没完没了的烦恼。就说禾谷吧,自从成了刘兆鸣后,似乎笑容也不多见了……想到这里,兆龙不禁轻声叹口气。在来瀛台前,他曾转道又去了一次西小院,想跟珍妃说一声。谁知,那里的栅门竟然大开,他吃了一惊,远远地叫了两声,里面也不见人应,便大着胆子凑近瞧瞧,里面居然什么也没有。就连珍妃往常睡的床榻和蚊帐、被褥也不见一样。兆龙慢慢踏进去,四下瞧瞧,见墙壁上用黑灰写了一句诗:“海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难道这是留给皇上的?兆龙赶紧又读了遍,背熟了,方才匆匆走出去。很显然,珍妃被挪窝了。说来也是,太后既然打定主意要西迁,珍妃自然是不能置之于不顾。西小院荒凉僻静,那条通往外头的穿堂也被高高的殿阁遮挡,经年遮在阴影里,墙根生着厚厚的青苔。兆龙默默地往外走,也不知怎么的,没见到珍妃心里面空落落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周围那阴森的乌鸦叫,老是盘旋不去。直到站在水边,看着夕阳灿烂,兆龙心情才慢慢平定下来。最后一缕光在水面上慢慢变淡了,像女人的脸色,慢慢由红润变得苍青。夜色一层层地把紫禁城染黑,灯火却又一点点地透出来。终于,兆龙瞧见一连串红灯笼从宁寿宫那边飘过来。来了!他赶紧起身,在一旁候着。不多时,七八个太监拥着崔玉贵快步而来。头前带路的瞧见有人站在通往瀛台的道上,喝道:“什么人?”

“小的是御膳房的杨兆龙,参见二总管!”

灯笼高举,红光照在兆龙的脸上,听崔玉贵道:“你就跟在咱家后边吧!”一行人便又匆匆前行,之后搭乘两条小船上岛。

靠岸后,崔玉贵叫那些太监都在涵元殿前候着,他则带着兆龙去长春书屋见光绪,王商早瞧见有船上岛,迎了出来,见是崔玉贵,赶忙施礼。

“皇上都收拾妥了?”

“是!就等着二总管来了!”王商显然事先早就得到信儿,一拍巴掌,四五个太监便簇拥着光绪从屋里出来,每人身上都背着包袱。崔玉贵行礼后,请皇上即刻登船。光绪瞧见兆龙同来,自然惊喜。一行人匆匆来到岸边,末了却只有王商一个人捞着跟皇上登船,那几个随行的太监都被抛下了。经这么一闹腾,光绪不由得仓皇起来,红灯照映下,身子颤晃不定。兆龙跟他同舟,赶紧和王商搀扶一把,光绪看着另一条船上的崔玉贵,小声问:“珍妃现在何处?”

兆龙迟疑了下:“小的今天赶去那里,没见上,已挪地方了。”

光绪一怔,王商赶忙道:“皇上别急,想是太后开恩,要珍妃跟您一起西迁呢!”

“但愿吧!”

兆龙突然记起那两句诗,便背出来听。光绪听后摇头:“这不是她的诗!”

“那是谁的?”

“她的师父文廷式写的!”光绪咀嚼着这两句诗,心头涌出不祥的预感。抬头看着紫禁城黑黝黝的夜空,几欲号啕大哭一场。

兆龙见他那凄然的表情,心里很不是滋味。下了船后,便凑到崔玉贵跟前,小声说:“二爷,我白天去过西小院,珍妃不在那里了!”

没想到,崔玉贵当场就发作了,厉声吼道:“这事是你该管的吗?”他怒目倒竖,狰狞恐怖,兆龙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恶相,不禁呆了。再想说话时,他已拂袖而去,只把兆龙气得发昏,可眼眉前大家忙着外逃,乱成一锅粥,也就不好计较什么了。到了寿皇殿,大家瞧见慈禧太后穿着一身汉人的布衣布裙,还梳着一个汉妆的“坠马髻”,活像个乡下老嬷嬷,都呆住了。光绪怔怔地看着,一时间竟然忘了行礼。卸去皇太后服饰的慈禧,似乎也等于丢掉了皇太后的威严,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

慈禧已朝他走过来,脚下没了“花盆底”,着一双汉人的平底布鞋,也不再一步三摆:“皇上这身打扮怎么成,英儿、贵儿,赶紧给他换喽!”

李莲英和崔玉贵赶紧上去,摆弄木偶似的,给光绪摘了红缨帽,脱去御袍,给换上一件黑色的薄棉袍,因衣衫过肥,光绪穿起来咣当当的,却也只好将就了。慈禧叹口气,摆摆手:“那就赶紧走吧!”

光绪四下瞧瞧,见除了皇后、大阿哥、瑾妃外,其余的尽是宫女和太监,颤声问:“珍妃呢?”

但慈禧视若罔闻,李莲英、崔玉贵等人也像是耳聋了,簇拥着太后、皇上急火火地朝外走去。见此情形,兆龙便知道珍妃只怕已经殁了,无怪崔玉贵竟朝自己发那么大的火,是因为戳到了他的痛处,还是悲愤难禁,这就难说了。一群人打着灯笼,呼呼啦啦地穿过蹈和门,去到西华门。那里已黑压压地聚了不少人,候驾扈从的有庆王、肃亲王、庄亲王、镇国公载英、贝子溥伦等。

兆龙瞧见溥伦,不禁一呆,下意识地往旁边找寻,果真在人堆里瞧见了杨慕侠。热血倏地冲上脑门,他赶紧挤过去,叫声爷爷,也不管旁边那么多人看眼,扑通跪下。杨慕侠做梦没想到会碰到孙子,惊喜交集,一把将他捞起来,上下打量着:“好,总算又在一块儿了!”

兆龙方才知道,爷爷这是要一路护着伦贝子西行的。这跟他不忍心离光绪而去一样。原本都为了“信义”二字,谁想临到头祖孙却在此相逢,不免祷谢老天爷开眼。这时,大阿哥跟慈禧同一辆车,溥伦贝子跟光绪一辆车,不管是王爷还是宫女太监,都换上了平民的装束,雍容肃穆的皇家气派一扫而光,大家都扮成难民,一窝蜂朝德胜门方向赶去。

东边噼里啪啦响着枪炮声,洋人已经在攻打东华门了,众人都悬着心,争先恐后地往前涌。可越往前走,难民越多,很快就融进里面去,不少太监宫女就此逃走了。兆龙和杨慕侠祖孙俩心情却很是坦然,便随着大流一点点地往前挪,大半个时辰才出了德胜门,仓皇朝颐和园方向而去。

杨慕侠祖孙随太后、皇上西狩,还没出得城门时,杨云鹏却早随西山健锐营在地安门一带与进城的日军展开激战。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不惜血本跟联军拼,旨在为皇室的逃亡争取时间。健锐营原是大清八旗禁卫军中“特种部队”,算得上精锐中的精锐,可随着“懒惰骄奢之风弥漫,军事训练荒废”,已逐渐失去最初的战斗力,归于平庸。又加上数月前端王组建“神虎营”时,又从健锐营挑走了精干士兵,它越发显得孱弱了。再者,健锐营士兵的装备也差,派这样的队伍去阻挡联军,结果可想而知。事实上,这是健锐营最后一次执行战斗任务。

据城门而守,抵挡不了洋人的大炮,不到一个时辰箭楼便被破了。兵丁死伤过百,只能化整为零,跟联军进行巷战,一步步地抵挡,一寸寸地啃咬。杨云鹏在健锐营当教习期间,最钟爱其中四人,把他们当徒弟待,私下里传了不少硬活儿。他听从杨慕侠的主意,没去神虎营,这四人也执意要跟着他,不愿意挪窝。如今,城门一失守,杨云鹏便带着他们钻进一条小巷,巷子里的几户人家早把街门插得死死的,他们只得躲在一棵大槐树后面。杨云鹏见徒弟们个个脸上沾满黑灰,眼珠子泛着血丝,有的单刀的刃也卷了,不禁叹口气:“我杨云鹏要强半辈子,从来没后悔过,如今可真有些恨处了,要是早点教你们些暗器功夫,今天也不至于被洋鬼子这般压着打!”一个叫那斌的旗人说:“杨师父,打,咱们是打不过了,事到如今只能拼老命了!”

“对,杀一个够本,宰两个赚了!”

“父母生养你们,可不是让你们上去送死!”杨云鹏眼光凌厉,“你们要是信我,便听我来安排!”

“那是自然!”

“这条巷子,要是有洋人过,咱们就得杀,能杀多少算多少!”

“要是他们不从这儿过呢?”

杨云鹏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那算是上天对咱们开眼了!”

四人面面相觑,杨云鹏道:“我不是要你们贪生怕死,瞧瞧外头,多少王公大臣家里竖起了白旗,老佛爷和皇上也要离京了,打不赢的仗,何苦去打?好歹你们活下来,我也多下几个徒弟,将来大家功夫练好了,强国强种,不比现在去送死强?”

“好的杨师父,我们听你的!”

“那你们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杨云鹏说完,一跺脚,早跳到槐树枝上。这下子,他居高望远,外面情形瞧得更清楚了。

那四人则分头散开,各寻避处。四周枪声爆豆子一般响个不停,不时夹杂着惨叫声。杨云鹏骑在树干上,小心探望,外面不少洋兵叽里呱啦叫着,到处追逐,却并没往这条小巷里来。杨云鹏心想,兴许今天这几个孩子能躲过一劫!突然旁边的树干爆裂,居然是给一颗流弹射中。他不禁感到悲哀,哪怕一身功夫练得再好,也挡不住火器的一轰。哎,除非是真的练成传说中的“刀枪不入”,可那只是义和团骗人的把戏。

心里这么想着,不觉把手伸进腰间的革囊中,那里装了些铁丸,他从小喜欢练弹弓,百发百中,功力深了后,也用不着家什了,直接用手指来弹,就能把弹丸射出二十几丈远。既然洋人有火枪,不好近身,危急时便只有用这东西去招呼了。这时,忽听几声凄厉的惨叫,杨云鹏寻声看去,见三四个身穿红袄、头戴红巾、脚穿红鞋的“红灯照”正往这边跑来,后面有一伙洋人在追赶。

“红灯照”很快就被围起来,其中一个身手敏捷,手持双刀反迎上去劈杀,当场被一排乱枪打死在地。剩下几个女的尖叫着,被围了起来。

杨云鹏的手猛地攥紧了,牙齿咬得咯吱响,即便隔得远,他也明白洋兵正要对那些女子施暴。一股热血倏地冲上脑门,他嗖地蹦下来。

“杨师父,你要去哪儿?”那斌从一堵墙后面钻出来。

杨云鹏回头扫了一眼:“这里待不住了,你赶紧带他们走!”

“那你呢?”

杨云鹏早闪身冲出巷子,像一支离弦的箭,几个闪晃就蹿到近前。人未到,手指一弹,两枚铁丸飞出,正射进两个洋人的脑壳里。他们登时像面条一样倒下了。剩下的洋兵见杨云鹏像鬼魅一样扑来,顿时炸了锅,想开枪已晚了。他像旋风一样钻进来,噗噗,两个洋人先后跌出去,口喷鲜血。砰砰,枪响了。杨云鹏早闪身躲开,有几个“红灯照”却倒在血泊里。剩下一个吓呆了,木头一样立在那里。杨云鹏一个箭步蹿过去,捞起她就跑,刚闪到一棵树后,子弹就噗噗噗噗地射来。正寻思着怎么脱身,便听几声惨叫,都是洋鬼子发出的。他闪目一瞧,好家伙,却是那斌他们四个冲出来,挥刀劈杀。洋兵猝不及防,又隔得太近,竟被稀里哗啦地剁翻在地。

杨云鹏心里一喜,这些小子果然有血性,竟没舍他而去,正要把那个“红灯照”放下,便听她颤声说:“二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杨云鹏一怔:“你认得我?”

“我,我是杨兆龙的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武云。”

杨云鹏点点头:“好,你跟我走!”

那斌几个朝这边跑过来,有一个喜滋滋地喊:“杨师父,我砍死两个,够本了!”却在这时,旁边街道转弯处突然冒出一小队洋兵,后面还有一匹高头大马。杨云鹏大惊失色:“快点闪开!”啪啪啪啪,一排子枪声炸响,当场便有两人被打成蜂窝。那斌和另外一人惊怒之下,也不知道害怕,嗷嗷叫着扑上去。但人还没到,便身中数弹。

那斌临死前吼叫一声,将手里的单刀狠狠地扔出去,正好插进一个洋人的胸膛,而后,他的身子才直挺挺地往后跌倒。这一瞬,杨云鹏热泪盈眶。他把武云放下,身子贴着地蹿出去。转眼间,他已从死去的兵丁手里抓过了两柄刀,孩子们死了,他也要用他们的刀来报仇。砰砰,枪响了,但杨云鹏擦地而过,枪弹都打了空。洋兵惊惧地叫唤着,再装弹已经晚了。他一头撞过去,双刀并举,割喉劈头,穿肋捅腹。眨眼间,四名洋兵竟然身中几十刀,鲜血喷了杨云鹏一身一脸。他像个魔鬼一样,径直朝骑马的那洋人军官走去。身后的那四人方才像面条一样软软地倒下去。洋人军官吓得直哆嗦,急切间拔出了枪,却拉不开栓,嘴里连声叫着“魔鬼,魔鬼”。好容易拉开了栓,不待开枪,杨云鹏早腾身跳起来,跨在马背上,随手抓住那人的枪,反过来把枪管塞进他的嘴里。

“畜生!”杨云鹏狠狠地叫了声。

武云被适才的杀戮吓呆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杨云鹏骑马擦身而过时,伸手一把将她捞起来,放在鞍前,打马狂奔而去。

到处有逃兵和义和团,烟火滚滚,枪声震耳。他辨认了下方向,想到此时唯有大栅栏那边可去,王子斌等人的镖局在那里,都是些厉害角色,等闲人也不敢去冒犯,还是去那里避避再说。天色昏暗,前头不知谁的房子给点上了,大火熊熊燃起。杨云鹏拉住马缰绳,低头瞧了武云一眼,她的身子还在不停地哆嗦。他问:“兆龙可还在宫里?”

“应该在……”

“你可有什么去处?”

“我,我也不知道……”

“那你先跟我去大栅栏吧!”话才出口,脑后风声响起,杨云鹏下意识地往旁边一偏身,抬手一接,竟是一只飞镖。不假思索,反手就射出去,把另一枚射来的镖挡飞。这才看清,一个黑影像老鹰一般从屋顶上扑下来,手中一杆大枪直刺下来。杨云鹏竟然不躲,只待那枪头要刺到衣衫,才在间不容发的情况下一滑而过。

那人招法也多变,不待招数使老,又横着抡枪扫来。杨云鹏碍着武云在前面,不便躲闪,刁手抓住那人的枪头,就势一转,他的身子从鞍子上弹起。那人也打个趔趄,大枪虽没有脱手,人却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

火光下,杨云鹏瞧得清楚,那人是个独眼龙,原来是“秋水”的武恶。他骂:“杨云鹏,你好卑鄙!”

杨云鹏眼眸收紧:“武恶,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独眼龙指着他说:“本以为你是条汉子,谁知竟看走了眼,你掳走武云干什么,奶奶的!”

杨云鹏扭头一扫武云,猛然冷笑:“原来我救的是秋水的人!”

武云赶紧喊:“恶伯伯,你误会了,刚才是二先生救的我!”

“胡说,他是秋水的死对头,怎会救你?”

杨云鹏冷笑一声,抬手把武云抓起来:“给你!”便扔了出去。

武恶赶忙伸手接住,待将武云放下时,杨云鹏早打马泼剌剌往前冲去。独眼龙朝他的背影呸了声,骂道:“便宜了你!”

武云跺跺脚,埋怨说:“恶伯伯,你怎么就是听不进人家的话去呢,当真是二先生救下我的!”

“是他救的又怎样?”武恶把大枪往地上一,“都说杨家老二最能打,我早想跟他较量较量了!”

武云知道独眼龙素来阴狠,行事没有底线,十足一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当下也不敢多分辩。听武恶又问:“老祖宗呢?”

“我跟她走散了。”

“他奶奶的,端王他们也尽是些扯鸡巴蛋的玩意儿!”武恶面向熊熊大火又骂开了,“用着义和拳时,当菩萨供着,现在可倒好,卸磨杀驴,又指使虎神营肃匪了,光地坛那边的就杀了好几百人!亏得俺见机早,让大风他们先一步溜了!”

“那武蕾呢?”

“她没事,躲白云观去了!”武恶说着,怒气犹自未消,“俺武恶眼瞎了一只,心可不瞎,那杨云鹏穿一身官衣,你当他是什么好鸟……”话未完,又听得马蹄声嗒嗒地响,如同急雨鞭地。转头看时,却是杨云鹏又策马返回了,武恶嚷:“看清楚了没有,我就知道杨家老二没安什么好心!”挺枪就刺。杨云鹏见他一枪使得阴损,不扎人,只扎马,手一抬,手里的单刀一挡一撩,武恶用力过猛,竟被他牵得打个趔趄。

独眼龙怒道:“姓杨的,有本事下来咱们好好打一场,你杨家只会溜兔子的功夫吗?”

杨云鹏眼光一盛,却又转向武云:“此路不通,你要赶紧走!”

不等武云说话,武恶又扑上来,大枪朝马腿上扫去。杨云鹏大怒,也不见他怎么动的,嗖地人就到了地上,一脚踏住枪头,手中的刀唰地劈下去。

武恶尖叫一声,手腕一翻,已多了柄匕首,挡住单刀。身子一侧,袖口又嗖嗖射出两枚短箭。杨云鹏没想到他出招这么阴毒,只得闪身躲避。他的脚才一拿开,独眼龙那杆枪跟着就弹起来,枪头像蛇一样狠狠地咬下。杨云鹏身经百战,还是头一回碰上这般刁狠的对手,虽被逼退了一步,却也激起了好胜心,双目炯炯放光,抬手指着武恶:“有两下子!”独眼龙傲然说:“你知道就好!”

杨云鹏一抱拳,正色道:“那我便要好好领教了!”

“少他娘的废话,来吧!”

武云早就听说过杨家二先生出手见红,他一旦真跟人过招,便要以性命相搏,慌忙冲过去,拦在他们中间,喊道:“不要打!”

杨云鹏眼中精光一闪,抬手一刀,闪电般朝她脑门劈下。武云吓傻了,尖叫着闭上眼睛,武恶也万万没想到杨云鹏会朝武云下手,救已不及,下意识地抬枪擦着少女的衣衫,直刺杨的小腹。杨云鹏早有准备,顺势一勾手,使一招“单鞭”,左手勾住枪杆子往前一拉,右手的单刀也擦着武云的脖子刺过去。

武恶大惊,没想到杨云鹏用的手段比自己还阴狠,赶忙抬起手中的匕首挡住单刀。只可怜武云夹在中间,吓得魂不附体,眼睛也不敢睁,只觉得耳旁冷风嗖嗖,刀枪撞击声震得她脑门发麻。

哧啦一声,肌肤一凉,腋下的衣衫已被武恶的匕首扎个洞,杨云鹏不得不服,这个独眼龙心更狠,为了取胜他是不惜伤了自己人的。手中单刀架住匕首,却抬起右脚,用脚尖轻轻一点武云的腿弯,她不觉就抬腿踢出去。武恶哪里想到她会突然踢脚,给踹个正着,丢了枪,抱着小腹连退几步:“死丫头,你……”

武云这才敢睁开眼,瞧见武恶龇牙咧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问时,远处又响起爆豆般的枪声。杨云鹏脚尖一挑,早把那杆大枪拿到手,像抓小鸡一般把武云抓起来。她惊叫着,像断了线的风筝飞起来,正好跨到马背上。还没稳住神,杨云鹏早一枪头戳在马屁股上,那马嘘地嘶叫一声,驮着她朝右边的街道跑下去。

武恶咬着牙,举着匕首逼过来,骂道:“姓杨的,你他娘的够狠,想要老子的命根子!”枪声越来越近,杨云鹏道:“独眼龙,洋兵转眼就到,今天不陪你玩了,告辞!”

“想得美!”武恶狞笑道,“亏你还自称什么无敌,这么怕死,太极门的脸面都给你丢光了!”

杨云鹏哪里会中他的激将法,一抬手把单刀掷到地上,大枪往地上一撑,人嗖地就飞上了房顶。“哪里走!”武恶吆喝着,也飞身上房。

高处一站,便可以看到洋兵正到处杀人放火。杨云鹏用枪一指武恶:“真想了断,咱们就找个清静地方!”

“好,今晚上老子跟定你了!”

杨云鹏踩着房顶就往前纵跳。武恶把匕首往嘴里一叼,施展轻功随后追赶。虽是黑夜,但到处有火光,京城唯有在元宵灯会时才会有这等不夜的光景。他们在屋顶行飞驰,虽然快如奔马,但还是惊动了联军,不断朝他们开枪。子弹嗖嗖地从身边飞过,幸得他们蹿得快,无一打中。

杨云鹏去的是大栅栏方向,想去顺源镖局跟王五等人会合,但越往前跑,枪声越密集,大栅栏方向火光冲天,显然也陷入激战。杨云鹏的步子不觉就慢下来,武恶几次被他甩下,正自气恼,抬脚就踢,被杨云鹏顺势一撩,倒险些跌下房去。杨云鹏看着大栅栏那边,叹口气:“哎,我原本指望那边能幸免……”

“姓杨的,你少来这一套,打就打,废什么话?”

“那里已成了阎罗殿,你还敢跟去吗?”

“怎么不敢?”杨云鹏终究也放不下王五、宋启云等人,虽见大栅栏枪炮轰鸣,还是决定前去探探。这一次,为了不被洋兵盯上,他们从屋顶跃下,专拣偏僻胡同钻。外人乍见了,定会以为他们是同伙。

一前一后奔出几条街,瞧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有头扎红布的义和拳众,也有平民百姓。拐过墙角,眼瞧着离那镖局子不远了,猛瞧见前头有几个人影飞快地跑来,后面枪声乱响。

杨云鹏嗖地上了一棵大树,探头观望。那武恶也随后上了另一棵树。待那几个人跑近了,火光下瞧得分明,居然是程廷华几个,宋启云背上还扛着一个人。杨云鹏脚尖一点飘下来。程廷华何等机警,脚下一转,挥掌拍去。杨云鹏沉声道:“是我!”程廷华随即收手,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杨云鹏朝他一抱拳,转头问宋启云:“五哥呢?”

宋启云伸胳膊擦了把汗水,把背上的人放下来,杨云鹏一瞧,可不是王五是谁,身上血淋淋的。他又惊又怒,上前抱住王五,见他呼吸已是微弱:“五哥这是怎么了?”

“中了洋鬼子的枪了!”宋启云眼中喷出泪来。

程廷华叹道:“可惜了一条好汉!”

原来,天抹黑时,那个曾去杨家设坛闹事的义和拳大师兄,被洋鬼子追杀,带着二十来个拳众逃进了顺源镖局,王五便将他们藏在局子里。他和程廷华几个武林朋友正议着事,洋兵就赶到了,把大栅栏围个严实,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跟在联军前头的翻译口口声声说,王五窝藏拳匪,让他交人。以宋启云的意思,事到如今只能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程廷华也说不能坐以待毙。但王五考虑到镖局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还有这么多朋友在,不能莽撞,决定一个人出去跟他们交涉。

宋启云让他带上刀防身。王五不肯,那样子洋鬼子会生戒心。再说,有刀在手也挡不住洋枪洋炮。便空手一人开门出迎。距离洋兵还有十来步,他们突然射击,一排枪打过来,王五已是躲避不及,当场身中十几弹,他硬撑着一口气冲回来,大叫一声可恨,便疼死过去。这“可恨”二字,不知是骂洋人狠毒呢,还是恨自己没动刀……

杨云鹏看着王五没了气息,一缕英魂飘走,想起以往他那豪气冲天的气魄,不禁虎目含泪:“五哥,你死得好冤呢!”

程廷华已拉他起来:“杨二哥,咱们得快走,洋人还在后头撵呢!”

猛听头顶上有人喊:“走不了!”武恶从树上跳下来,用手指着前后几个方向,“那边,那边,还有那边,都有洋鬼子!”

“走不了就跟他们拼了!”宋启云把辫子咬在嘴里,亮出双刀来。

程廷华四下瞧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能走还得走,没必要跟他们死拼!”

杨云鹏一横大枪,看向武恶:“你怎么样,还要跟我继续比下去?”

“又他娘地说废话,不跟你拼个死活,我巴巴地跟来这里干吗?”

程廷华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他们原以为这个独眼龙跟杨云鹏一起来,是相好的朋友呢,谁知竟然是对头。

“那好,咱们就比谁杀的洋鬼子多!”杨云鹏杀气腾腾地道,“敢不敢?”

“怎么不敢?老子怕过谁?”啪啪,几颗子弹飞过来,众人呼啦一下散开。宋启云却径直迎上去,脚尖踩着墙壁跑,洋兵们瞧见了,一排枪打过来,他早一个筋斗翻到地上。洋兵们见他像陀螺一样从地上旋过来,不知道这是地躺拳,喊叫着用枪托子来砸,但宋启云手里的双刀卷地砍来,顿时有几人被剁翻了。转眼间,四面八方都有洋鬼子叽里呱啦叫着扑过来。杨云鹏大枪一挥,扫到好几个,子弹随即嗖嗖打过来。他把枪杆子往墙上一撑,身子斜着飞出去。程廷华围着那棵树转了几个圈子,拍倒两个洋兵,皆中后心,他们摇摇晃晃地倒下去,血水汩汩地往外流。

跟在他身旁的徒弟便是马翔,以前加入义和拳,成了四大金刚中的老三,后被程廷华追回来,留在跟前悔过。如今见深陷重围,程廷华叹了声:“咱们师徒俩可不能都死在一块儿!你躲在我身后,抽冷子冲出去!”马翔见这危急关口,师父竟要以死相护,不禁虎目含泪,非但不往后溜,反倒挺身迎上去,嘴里还在大喊:“铁眉铁眼铁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风!去!”程廷华见他如今还迷信义和拳这句唬人的符咒,气得笑了:“你小子真他娘的斜歪!”

“管他斜歪不斜歪,能救师父就是好法门!”马翔踩着八卦门,灵活地冲过去,居然接连躲过几个洋人的射击,兜头将一人劈翻。

可惜,还没等再举刀,身上就连中两枪,他踉跄两步,知道那咒语真的不管用,回头喊:“师父快跑!”咬牙又冲上去,却被洋兵刺翻在地。

程廷华哪里肯走:“也罢,拼了这条老命!”如游龙狂舞,人嗖地就飞出去了。

八卦门的门主往常开家眼镜店,有点半商半武的味道。平常里看上去和和气气的,不似那些专吃武饭的人出手煞实,如今心一铁,那股狠劲就抖擞出来了。所谓八卦步,太极腰。程廷华步子一碾,人就变成一股黑烟,嗖嗖嗖嗖飞蹿,洋鬼子根本来不及举枪,他早一头钻进圈里,雷惊电闪。啪啪,转眼间便将四名杀他徒弟的洋兵打翻在地,掌掌用的是重手法,震碎了五脏,断裂了筋骨,不死也是重残。可紧跟着,他自己也身中数弹,一口气提不上来,人便倒下去,跟马翔死在一块儿。

最先冲上去拼命的宋启云,因曾经在老家莱阳水口那里学过地躺拳,此时与洋人混战占了便宜,再加上螳螂拳特有的凶狠,一时间闹得洋鬼子手忙脚乱。只是毕竟对手的火器犀利,他腿上中枪后,拳脚就难以施展了,急乱中翻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洋兵适才吃了他大亏,哪里肯舍,撞开街门冲进去。宋启云踉跄地跑出几步,又中了一枪,不愿落到鬼子手里受辱,竟一头撞进院中的水井里去。几个洋鬼子哇啦哇啦喊叫着,又冲井口啪啪啪开了数枪,方才离去。

激战一开始,杨云鹏便仗着身法轻灵,一边躲闪一边用弹丸射人,频频得手。武恶可就不成了,尽管出手更阴狠,但中枪后身法就慢了,待暗器用光后,更是被洋鬼子的枪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龟缩在一道破墙后面。

眼瞧着洋鬼子越逼越近,独眼龙大叫道:“他奶奶的,杨云鹏,我武恶比不过你,认栽了!”他向来行事最横最毒,眼见今天逃不过这一劫了,也不肯当缩头乌龟,嗷嗷叫着冲出去,还没等扑到,胸前就中了数枪。

独眼龙全身血淋淋的,拼尽最后的力气,把手里的单刀扔出去,可惜失去了准头,跟洋兵擦身而过。他摇摇晃晃要倒,杨云鹏已飞身赶到,一把扶住武恶的后背。

当头的洋兵已经冲到近前,杨云鹏手里的大枪一抬,从他胸口戳进去。独眼龙艰难地转头瞧他一眼,嘴里吐出几个字:“他娘的,你快走……”便咽了气。

杨云鹏转头看看四周,到处是洋鬼子,正往这边蜂拥而来,子弹像啾啾的鸟叫,噗噗地打在那名被戳死的洋鬼子和武恶身上。

太极门最能打的二先生知道,今天自己武功再高也是走不掉了。他一手抓着武恶的尸身,一手用大枪串着那名洋人,居然朝着东南方向跪下了。夜空上突然飘起了细雨,秋风吹着,到处闪着亮,像上苍流下的泪。

洋兵们慢慢围上来,小心地端量,不明白这个中国人在做什么,难道是临死前向主忏悔吗?还是学义和拳做法,装神扮鬼?他们不可能知道,杨云鹏所跪的方向,是他老家永年。他在朝列祖列宗的坟茔下跪,经历此难,也不知死后能否被埋进祖坟?

冷雨中,他背靠着墙,慢慢站起身,抬头看看远处京城中的熊熊火光,和那不绝于耳的枪炮声,大清国就被这些洋鬼子任意蹂躏,强盗杀进家门,他们这些人空有一身武功却抵挡不住,杨云鹏感到莫大的屈辱。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关咬得咯吱响,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居然渗出了血泪,跟雨水混合一处,缓缓滑下。他左手一松,武恶的尸身就咣地倒地。二先生提一口丹田气,张开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然后,他便用大枪挑着那名洋兵的尸体,朝前方冲去……

再说兆龙跟杨慕侠随同两宫出了禁城,从德胜门赶去颐和园,夜里突然下起细雨。不管是骑在马背上的王公大臣,还是踉踉跄跄的扈从,事先谁也没有想到还要携带雨具,他们很快就被淋透了,踯躅路上,瑟缩悲苦难当。回想昔日,每逢老佛爷出行,一路上全用黄土铺道,仪仗整齐,御香缥缈,与今天的仓皇情形相比,恍如隔世。

兆龙因为能和爷爷在一起,心里面并没怎么凄凄。他可想不到,雨落下来时,正是二叔杨云鹏与洋兵拼死之际。此后,他们天人永隔了。但因仓皇出行,别说食具了,好多人连干粮也没带。当地的村落,因为受到败兵散勇的骚扰抢掠,早就远走他乡,十室九空。

侍卫和太监们到处寻觅,才搜罗到些许小米。庄稼地里倒是一派丰收景象,遍地杂粮熟透,瓜菜累累,众兵丁一哄而散,纷纷进去捡拾,用村里人家的锅灶熬煮,没有碗筷,就用手抓,狼吞虎咽起来。走了大半夜,人早就又饿又乏,肚子一有了食,精神头儿便上来,大家伙儿纷纷说,这是老天爷开了眼,命不该绝。

这期间,兆龙这个唯一跟随圣驾西狩的御厨,成了最出风头的。崔玉贵派了十名太监让他使唤,虽然缺少食材好料,用的是土灶大锅,但他还是下了一番气力,熬了南瓜小米粥。青椒切丝、菠菜焯过后,凉拌一份,算是两样小菜了。只是缺少荤食,他随身背着的大包袱打开,里面取出一些肉干和点心以及盐巴,崔玉贵见了忍不住欢呼,竖起大拇指:“你小子有心,活该把头功抢了去!”一路上,他总绷着张脸,这还是兆龙头一回瞧见他的笑面。其时,一些风言风语也在太监和宫女之间传开了,说是老佛爷临走前,在颐和轩处置了珍妃,逼她投井殉节。珍妃不肯,慈禧便指使崔玉贵硬生生地将她推下去。

事传得有眉有眼,让人不得不信,从光绪帝那凄然的神态看,只怕珍妃果真去了。可兆龙还是不敢相信是崔玉贵下的毒手,再怎么说,他也充当过帝后之间的信使,有些情分在里面。虽然菜肴里少了配料,但兆龙有“神仙石”这宝贝在身,拿碗水一泡,那汤就变得鲜美,拌菜做羹,尽够使的了。这些再家常不过的“膳食”整治好后,由太监们端去送给太后、皇上食用。兆龙忙活完后,也觉出饿了,却顾不上先填自己的肚子,揣着偷偷留下的两块点心和肉干,去外头找杨慕侠了。

外头到处挤满了人,一堆一簇的,都在分抢煮熟的地瓜、土豆等物。溥伦贝子由几个包衣奴才伺候,也分到些粥,正拉了杨慕侠过去食用。

兆龙凑上去一瞧,粥盛在几个破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旁边还摆着几个煮熟的土豆。他赶紧把肉干和点心捧过去:“贝子爷、爷爷,东西不多,凑合着吃吧。”溥伦一瞧,喜道:“这些是从哪儿找到的?”

“是小的随身带的,先紧着太后和皇上那边用,剩下的便拿过来了。”

“难得你有心呢!”溥伦跟杨慕侠谦让了下,便各取点心来用。溥伦早饿得狠了,几口吞下去,连说好吃。

杨慕侠却不舍得将自己的那一份都用了,非要兆龙把肉干吃了,祖孙俩让来让去,惹得溥伦笑起来。兆龙无奈,只好把肉干吃了。

溥伦又喝了一碗粥,肚子里总算有了底,又对杨慕侠道:“老先生,谁能想着到头来,你这个长孙能拔尖呢!瞧着吧,一路上太后皇上都离不开他这把菜刀,定会弄件黄马褂穿穿!”

杨慕侠道:“不过是尽了他的本分,也不贪什么赏赐!”

正胡乱说着话,猛听得有个大嗓门喊:“杨兆龙哪儿去了?”

一听便是崔玉贵的嗓音,兆龙赶紧寻过去:“二总管,找我何事?”

“快跟我走,上边叫起呢!”

兆龙边随他走,边小声问:“二爷,可是太后、皇上嫌膳食不好?”

崔玉贵也压低声说:“你小子,这回走狗屎运了!”

兆龙听了这话,便知道太后吃中意了。其实,到了这步田地,肚子里面空落,吃什么都觉得香甜,跟厨艺没多大关系。慈禧和皇上歇脚的地方,算是这村落里最大的房子了,院落被太监草草收拾了下。正屋挂起了黄布帘子,崔玉贵照规矩先掀帘子进去通报,然后兆龙进去跪下磕头。只听慈禧说:“不应那些虚礼了,你抬起头来回话吧!”

“是!”兆龙这才瞧清太后布衣汉髻,活像一个乡下老太太。光绪则木呆呆地坐在旁边,桌上的那碗粥没动,点心和肉干也剩下了。慈禧前面的碗却空了,凉菜也吃了大半。她转头对光绪说:“皇上,粥可要凉了!”光绪也只是“嗯”了一声,并不去动碗筷。慈禧瞪了他一眼:“不吃,那也由得你!”

兆龙不敢多看,赶忙又垂下头。只听太后说:“难得你这份忠心,跟着主子来了,往后这膳食,可要费些心了!”

“是,太后!”

“玉贵已跟我说了,缺油少盐,办起膳来很难为。俗话说,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你尽力去办,这份功劳总少不了的!”

这样说了几句,便打发兆龙下去。崔玉贵却随后追上来:“杨家小哥,眼前有件大事,咱们可得赶紧办了!”

“啥事?”

“太后很想吃鸡子,你看从哪儿弄点来?”

“我的二爷,你这不是难为人吗?”兆龙摊摊手,“这村里面连个鸡影子都见不着,到哪里弄蛋去?”

“容易办就不找你了!”崔玉贵道,“太后已经下了旨意,让我啥事不做,只管带着人跟你去置办吃食,还得头前开道,提前把膳食准备好喽!”兆龙挠挠头,心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谁能想得那么远?还是先顾着眼前吧!猛地想起小时候去树上掏鸟窝,在田野里找野鸡蛋的事来,一拍巴掌,说:“也只能这么干了!”便跟崔玉贵说了。

二总管马上吩咐大大小小的太监忙活起来,屋檐下、树杈上都不放过,果然,大大小小的居然弄来十来个。因为个头太小,煮熟了呈上去也不好看,他便将蛋一个个打碎,加水搅拌均匀,蒸了两碗蛋羹送上去。

慈禧果然进得高兴,竟赏了兆龙一件黄马褂穿。只不过,仅是口头上赏的,崔玉贵也嘴上答应着拿“赏”,手头委实没有,只能等到回了京后再补上。对付了这顿,午膳还没着落呢,兆龙于是跟崔玉贵带着十来名虎神营的兵士前行,搜罗食物,这边慢慢走进了西北旺。

瞧着后头的人马不见影了,兆龙终是忍耐不住,拉着崔玉贵到一边去:“二爷,珍主子是不是归天了?”崔玉贵这次倒没发作,只是点点头。虽然早知道了答案,兆龙还是心里酸楚,又问:“到底是怎么死的?”

崔玉贵冷笑:“我说珍主子是自己投井的,你信吗?”

兆龙一怔:“你说出来,我就信!”

崔玉贵叹了口气,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太后确实是在颐和轩召见的珍妃。那时,她已决定西狩,临走前必要将这个心头祸患给处置了。慈禧先让崔玉贵去带珍妃来,自己则不带一名宫女太监,来到颐和轩,就坐在南面的石头台阶上,如此不顾凤仪,真是前所未闻。故而崔玉贵带着珍妃进来后,瞧到这般情形,都是一怔。来之前,崔玉贵已偷偷跟珍妃递过话,说了太后要带皇上走,其他妃子宫眷,只怕是一个也不会带,嫌拖累。他这是在提醒珍妃,她是不可能跟着皇上走的。珍妃听后,居然没什么反应,表情如旧,直到快到颐和轩时,才幽幽地冒出一句:“就是没能再跟皇上见上一面,怪遗憾的!”

崔玉贵听了这话,心头也自是一酸,引着她进到颐和轩,瞧见慈禧蹲坐在台阶上,两人都愣了。太后一脸的憔悴,像在闭目打盹儿。

院子里很荒凉,有乌鸦在枝头上嘎嘎叫着。珍妃走近前,跪下说:“老佛爷吉祥!”慈禧这才慢慢睁开眼,目光在珍妃脸上落了会儿,又移开,落到对面墙角的那口井上。那是宁寿宫除了膳房外唯一的一口井。崔玉贵瞧见老佛爷的目光落到井上,心里不觉抖了下,一股寒意倏地蹿上脊梁。外面隐约传来枪炮声,这些日子一直响不停,先是义和团和甘军攻打使馆,砰砰不断,现在是联军攻打京城,噼啪不断,大家居然都习以为常了。

太后叹口气,道:“你好好听听,外头的响声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是,想必是洋人从东面打进来了。”

太后哼了声:“你倒什么都知道!”一顿,又说,“这宫里是待不得了,我要带皇上西狩,至于你嘛……”

珍妃马上匍匐在地:“求老佛爷带奴才一起走!”

“带你?”太后轻声道,“我嫌你拖累!”

“那老佛爷准备如何处置奴才?”

“洋人进京后,定会胡作非为,我是不想看着你遭罪,要给你好好安排个去处!”珍妃听她这么一说,心便彻底凉了,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过去:“老佛爷安排的地儿,想必是极好的。但奴才临走前,还想请太后开恩。”

“哦……”慈禧只冷冷地发出这个音儿。

珍妃眼光一直不曾移开:“请老佛爷开恩,让奴才再去见皇上一面!”

“你休想!”慈禧勃然大怒,指着珍妃,“这辈子你甭想再见到他!”

珍妃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不见皇上,奴才哪儿都不去!”

“那也由不得你!”

珍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儿奇大,居然把树上的乌鸦也吓得飞走了。慈禧喝道:“你放肆!”

珍妃猛地止住笑声:“老佛爷给奴才安排的好去处在哪儿?”

慈禧惨厉厉地指着对面的那口井:“那不就是!”

珍妃转身一瞧,旋即回身,一字字地说:“倒是能把身子洗干净了,谢过老佛爷!”

“那你还等什么!”慈禧转头喊,“崔玉贵!”

“奴才在!”

“伺候你珍主子下去!”

“是……”崔玉贵慢吞吞地往前挪了半步,并不敢看珍妃,“珍主子,请吧!”珍妃目光还是盯着慈禧,神情慢慢淡定了:“也好,我人下去,魂儿就可以去陪着皇上了!”慈禧气得全身哆嗦,却也不再多话。珍妃慢慢转身,一步步走向那井。井口不大,她双手扶着井沿,先把腿放进去。最后转头瞧瞧天色,树木,楼阁,眼一闭,松了手。扑通一声响,震得崔玉贵的心差点蹦出了嗓子眼……

即便是现在,跟兆龙讲述珍妃投井的那一幕,那一声扑通依旧在耳畔震响,他的冷汗再次冒出来。算起来,他也是胆大的,发起飙来,天不怕地不怕,偏偏珍妃那瘦弱的身影在眼前闪晃,却让他惊颤了。

珍妃真是死得太惨了,怪不得皇上饮食不思!兆龙暗叹着,心里面不免腾地冒出一股火来,去他娘的,老子懒得伺候了!

吃罢了饭,祖孙二人漫步于外,走到小山坡上坐定。入秋有些微凉,半圆的月亮跟璀璨的星星像是伸手可掬,周围的虫鸣此起彼伏,灌两耳满盈盈的。兆龙喜道:“爷爷,有些像回到老家的模样!”

可不是怎的,在京城里看不到这样的星月,也听不到这山野的虫叫。在永年那会儿,尤其是晚上在外场练武,休憩时常常能听到这密集的虫唱,抬身也能看到星月临头。

杨慕侠拍拍孙子的后背,温声道:“是不是想家了?”

“我是很久没回过了……”

“鸟大了,还要离窝呢!想当年,你太爷爷带我出去闯荡时,比你年岁还小!”杨慕侠道,“忍忍吧,等这趟走完了,跟爷爷回去好好住上几天。”

“嗯,兆鹰和兆鸣他们也回永年了。我还听说,前段时间到处闹义和拳,兆虎、兆麟他们也不走镖了,想必也回老家了。”

“京城不太平,是我让他们避避的!如今只担心云鹏一个,让他还留在健锐营是我的失策!”

“二叔没事儿,他武功那么好,又在西山那边驻扎,出不了岔子!”

“也不好说!”杨慕侠叹了声,“你在宫里不知情,半月前,义和拳还上咱家门闹过!”兆龙一惊:“他们好大的胆子!”

“有太后在后面给他们撑腰,那些拳匪什么事做不出来?”杨慕侠道,“我跟你说,那段时间太极门确是凶险了。你再也不会想到,红灯照的红莲圣母会是谁,义和拳的老师父是谁?”

他突然报出这两个名号,兆龙确实有些愣怔,不过,他也立刻能想到,要是这两人他不熟悉的话,爷爷也就不会这么说了。

果然,杨慕侠说:“红莲圣母便是秋水的那个老祖宗红燕子!”

兆龙倒抽口凉气,他做梦也没想到“老祖宗”还有这层身份,义和拳当时在京城差不多有十万之众,怪不得爷爷说太极门很凶险呢!

“那个老师父又是谁?”

“这个人你也认得,白云观主高铭远!”

兆龙又冒出了冷汗,他知道高铭远很得慈禧的宠信,太后之所以信那义和团,只怕跟他的游说有关。马上又想到了弱用道长,不知道他有没有掺和进去?转念一想,应该不会,弱用师父一心修道,应该不会受他们蛊惑。

不过,其他人就不好说了。兆龙想起那段时间,武蕾不在宫里露面,武云也很少见到,想必都在红灯照那边闹腾。还好,如今朝廷终于识破义和拳的那套虚假把戏,开始着手剿匪,义和团一散,“秋水”自然也跟着风雨飘摇了。老太后这回吃了义和团这么大的亏,自不会再信他们那一套。连带着高铭远和红燕子也自身难保,他们在宫里的势力也会被连根拔起,再无容身之地。兆龙激动之下,把这想法跟杨慕侠一说,老头子也深以为然。总算上苍对杨家和太极门不薄,有拨云见日的兆头。可兆龙的心思又转去了武云身上。联军一打进京城,那里头就凶险了,平头百姓还好说,武云既然是红灯照的,便命悬一线。想起她带自己去偷着见珍妃那一幕,心下不免凄凄,那个时候她虽然没跟他挑明“红灯照”的身份,但神情毕竟不同。这个时候,他绝想不到杨云鹏会跟秋水的武恶一同战死,而且最初便是因为出手救了武云一命。

第二天下午,大队人马往延庆州赶时,先是碰上一伙从天津败下来的兵勇。这些溃丁数月来到处掠杀,委实跟暴匪没什么两样,乍见一伙鲜衣良马的人缓缓而来,轰然来抢掠,被神机营和虎神营一阵厮杀,砍翻一地,吓得四散逃了。又往前走了数里,慈禧和光绪实在渴得受不了,但却找不到干净的水源,其他人还可以凑合,太后和皇上如何能饮那些污浊的水,偏偏树上藤上连一颗果子也不曾留下,都被难民和溃勇抢着吃了。

李莲英心急火燎,指使崔玉贵跟兆龙四处寻找,哪里能办到?后来看到田地里那些玉米秸,兆龙眼睛才一亮,上面的苞谷穗儿虽然早被饥民抢食一空,秸秆还在,透着青绿。

小时候,他和兆鹰、兆虎贪嘴,没少嚼这秸秆,那里面的浆汁甜丝丝的,跟甘蔗比起来也不差呢!当下用竹刀劈下一些,削去硬皮,露出嫩芯,一段段地放入盘里进上去。

慈禧和光绪从未尝过此物,居然嚼得起劲,便也解了渴。随后,又叫兆龙多弄了些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当晚在一处荒村里胡乱歇了一晚。虽然找不到粮食,因有贯市奉送的点心干粮,众人还都能填饱肚子。只是苦于没有菜蔬,又亏了兆龙去挖了几种野菜,方才把太后和皇上的“膳食”给料理好了。

还好,小时候他曾多跟母亲刘氏去田里劳作,知道那些野菜可以食用。临离开贯市时,还以皇家御厨的身份,跟李家要了一口锅,一些作料、羊油,有这些东西调味,几种小菜弄的甚是可口,又打发了太后的满意。

第二天早上,在大队人马出发前,慈禧便叫大内总管桂祥带着三十名神机营的士兵,头前去延庆州传旨,让知州秦奎良给两宫置办满汉全席一桌,王公大臣每人一只“一品锅”,并准备军兵口粮等等。

岂料,延庆州那里早为数千义和团所占,为了抵挡溃勇来杀掠,东北南三城门都用石块沙包封堵,惟有西门才能出入。那里也设了重卡,出入都要搜身,就连公文的传递也要经过义和团的大师兄审查后,才能到得秦奎良的手中。

义和团对于慈禧的反复无常早就怀恨在心,更何况她带皇上仓皇逃离京城,已落了威,秦奎良受他们胁迫,哪里还敢迎驾,只得另写一份手谕给怀来县知县吴永,让他去榆林堡驿站接驾。

桂祥身为大内总管,几曾被人这般小瞧,连城门也不得入,就被一纸空文打发了。可城里的义和团势众,又奈何不了他们,只得含恨而去。

他回去跟太后以及王公大臣禀报,气愤者有之,沮丧者有之,却也只能听秦奎良的,转道去榆林堡驿站。虽说神机营和虎神营的精锐都在,可总不成为了延庆州不接驾,便派他们前去围剿那里的拳匪吧?

一行人马栖栖遑遑地赶到榆林堡时,天色已大黑。这才发现,一条长街竟然人影不见半个,除了几条野狗在出溜外,这里便再没半点活气。

原本还奢想着能有“满汉全席”和“一品锅”享用,到头来竟是这般荒弃之像,所有人都痴傻了。好歹是寻了一家干净点的骡马店,把太后和皇上迎进去。倒是真干净,桌子凳子都被劈成柴火烧了,炕上连张席子都没剩下。

李莲英赶紧拿了黄缎子坐垫,伺候太后和皇上在炕边坐下,娘儿俩背对着靠了会儿,悲从中来,那泪可就哗哗地下来了。“莲英呢,咱大清是不是真要亡国了?走上百里地,连个人影不见,官员也没个迎驾的,大局都坏到这份上了,可叫我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啊!”说毕,慈禧就嚎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外面的太监宫女也都呜呜咽咽,李莲英赶紧抚慰几句,便叫崔玉贵招呼快快“进膳”。

可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尽了,榆林堡偌大一个驿站居然一粒粮食也没找见,兆龙带人几乎搜遍了每一处角落,还是没找见什么可下肚的东西。

最后还是崔玉贵发了狠,招呼虎神营的兵士把驿站团团围住,打死了三条野狗,一条煮了,两条烤了。烟火一起,香气溢出,这条死市才算“活”过来。

慈禧和光绪一路饥寒,又乏又困,只待喝过兆龙调过味儿的狗肉汤后,身上才算有了些热气。可能吃的东西太少,饿肚子的人太多,尽管有头目约束,兵丁们还是吵嚷不断,李莲英还怕太后听见气恼,谁想,老太太早累得靠墙眯过去了。

近二更天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却是怀来县的知县吴永带着十来个马勇赶到了。于是慈禧和光绪赶紧传他觐见,询问了些事宜,知道驿站离怀来县还有近三十里路程,连夜赶去不易,莫如在此先歇息了,天亮再起程。

吴永说,县城里面的供应倒是预备了,只因得信晚,来得仓促,只带了些点心米粮,还特别准备了一个火锅。慈禧闻听大喜,当下又叫兆龙拿到厨下整治。

同时,神虎营也派出四百人,飞骑赶往怀来县,去弄米粮,一行人的吃食总算有了着落。

因为珍妃的死,兆龙如今愈发觉得慈禧可憎,光绪可怜,烹饪起来自没从前那样用心。再说,食材有限,油盐俱缺,再好的厨艺也白搭。

在贯市那晚上,他就跟爷爷透露过,不愿再伺候慈禧这心毒的老太婆。杨慕侠当场就训斥了他,既然顶着御厨的帽子,便要做好分内的事。更何况,西太后如今也落了威,现在不尽心力,往后还有脸讲什么忠义吗?

兆龙给爷爷一顿话训的张不了嘴,只有勉强做下去。别看慈禧落了难,胃口倒好,喝完了粥,想吃蛋,吃完了蛋,还想抽水烟,如今又馋的想吃火锅。相比下,光绪则越来越像尊木偶,吃不多,话也不说,只管木呆呆地坐着那里。

他有些天没刮胡子了,头发也脏乱,两颊瘦的陷下去,加上那身棉袍肥大,穿着咣当咣当的,人看去便像个大烟鬼。维新失败,他灭了一半的生机。珍妃之死,把他另一半的命似乎也带走了。

兆龙每当隔远瞧见他,心力都觉得酸涩。故而,李莲英招呼他备膳时,他心里只为皇上一个人做,太后抛到一边去。可惜光绪吃的不多,大半还是落进太后的肠胃里。

等把火锅的汤料准备好,羊肉切片、粉丝豆腐等也一一放入小碟后,差不多已是亥时。因缺衣少被,数千露宿街头的人都冻得直哆嗦,为了御寒,街上、院子里生起篝火,大家围着火堆凑成一圈,相互挤着取暖。士兵和太监们多累得七荤八素,蹲在墙根就打起了盹儿。

崔玉贵头前引路,兆龙端着木炭火锅,后面几个太监拿了数种食材,走进正房。吴永和李莲英守在门口,见火锅到了,便撩开帘子。

热气腾腾的火锅一放到炕头上,慈禧脸上就乐开了花,兆龙熟练地替太后和皇上调和麻汁,娘儿俩很快就吃上了。按例,厨子此时便可以下去了,但慈禧吃的口滑,需要不断加料,便让兆龙留在屋里伺候。

忽然听得外面人声鼎沸,马鸣阵阵。守在门口李莲英脸色变了,忙问怎么回事?吴永道,该不是神机营带粮食回来了?

正说着,嗖地一声,一只利箭噗地穿过窗户射进来,钉在墙上,慈禧吓得尖叫起来,筷子掉地。兆龙则赶紧挡在光绪前面。

便听外面响起密集的枪声、喊杀声。长街上轰轰隆隆,似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震得四壁晃荡,泥沙尘土哗啦哗啦往下掉。

慈禧尖着嗓音,“莲英,快去看看,是不是洋人追上来了?”

李莲英赶紧往外跑,很快就闪进来,“老佛爷莫慌,不是洋人,是拳匪!”

只要不是洋鬼子,慈禧的气就壮了,“他们想干什么,要造反?”

事到如今,李莲英不敢不说实话。原来,这些夜里攻过来的义和团,正是把持延庆州的那三千多人,只因那带头的大师兄恨慈禧下令剿匪,害他在京城的师兄弟死了不少,故而便摸黑前来偷袭。

恰好,神机营派出四百人去怀来县取粮草,官军这边便显得势弱,竟被义和团一下子压缩进驿站里,打个难解难分。

慈禧听罢,脸色挂霜,连说了两句,该杀,该杀!

猛听得崔玉贵在外面喊:“保护太后皇上!”院子里呼喇一声,有几道火焰冲天而起。兆龙踮起脚尖一瞧,好家伙,院子里已多了十几个头扎红巾的人,手里拿着怪模怪样的武器。

慈禧这还是头一回真正见到义和拳,见他们身上穿的花花绿绿,像戏台上的人物,脸上也勾勾画画,透着邪气,不免气急,真真的是养虎为患,如今报应到自家头上了。

“大胆拳匪,”大内总管桂祥喝道,“太后和皇上御驾在此,尔等竟敢冲撞,想造反吗?”

“什么太后皇上?”带头的大师兄喝道,“见了洋鬼子就跑,还有脸称什么御驾,我们今天偏要揪他们出来,瞧瞧是不是真货!”

“放肆!”不等桂祥开口,崔玉贵早气得忍耐不住,嗷嗷叫着扑上去,马上便有一个拳匪截住,两人劈劈啪啪打起来。

眼看着,其它人也要接上手。唯有大师兄嘴里念念有词,脚下踏着八卦步,猛地叫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登时,那些拳众像抽足了鸦片烟一样,全身哆嗦,眼珠子灼灼闪烁。他们先是一个个地匍匐倒地,有的像蛇在爬行,有的像猴子在跳跃,还有的像老虎在猛扑。片刻之后,又转回人形,发声喊,一起朝着侍卫扑去。

刀花一片闪晃,侍卫们出手不谓不快,但拳众们居然不躲不闪,任凭刀劈斧剁,居然丝毫不伤。侍卫们的武功都不弱,哪会轻易被吓倒,再动手劈砍,依旧不避,他们才觉得心头胆寒,手也软了。

崔玉贵不信邪,蹿上去跟一人交手,连连击中对方胸口,这一拳下去,能打死一头疯牛,常人也早吐血倒下了。那人却瞪着眼硬往前进。

桂祥盯住的是大师兄,他的无极拳极为煞实,中者立毙。待见侍卫们跟人交手都处于下风,心头巨震,不待那人上前,先霍地蹿上去,膝踹肘击,转眼间对手已中了两下狠的。

谁想,大师兄浑然不觉,如中铁石,反倒震得他两眼发黑。急速想后退时,却是慢了一步,被大师兄斜着打飞,饶得是桂祥身子收的快,还是单膝跪地。嗓子眼里一阵发痒,硬生生地把口血吞进去。

慈禧和光绪眼瞧着义和拳众施法后,大内侍卫尽皆落了下风,惊得遍体生寒。兆龙却是心生疑窦,他的鼻子最为灵光,隐约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联想到白云观主高铭远曾经玩的把戏,他心头雪亮,指着外头的那几股火焰叫起来,“小心,那火里有毒!”赶忙用手捂住了鼻子。

可是已经迟了,义和拳大师兄带人一进院后,便往火堆里撒了药粉,它们很快撒播在空气里,侍卫们不知不觉中吸进后,功力登时减弱。相反,那些拳众却像打了鸡血。

驿站四周,喊杀声不绝于耳,虎神营的兵丁正跟义和团拼斗,一波退下去,另一波又上。院子里,大师兄带着拳众一步步逼近,慈禧和光绪此时早吓得下了炕,缩到墙角。李莲英和怀来县的县令吴永挡在他们前面,个个也都吓得筛糠。

兆龙瞧着慈禧那副惊恐的模样,心早软了,光绪虽然一度也慌乱,如今眼里却闪射出奇异的神采,脸颊也变得绯红,兴许他心里还盼着能就此解脱了。

兆龙心想,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把皇上救出去!正盘算着如何脱身,猛听远处一声绵长的呼啸传来,虽然并不高亢,却是久久不绝,如同老龙长吟。他心头一喜,爷爷到了。

义和团大师兄等人正一步步逼着侍卫们后退,忽见桂祥和崔玉贵的目光有异,都看向他的身后,心中一动,赶忙转身瞧去,见一个身穿粗布棉袄,戴着毡帽的老头已站在院中央,手里持着一杆水烟袋,正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不停。

大师兄眼眸倏地收紧,这老头子悄没声地来到身后,他居然不曾察觉,真是可怕。当下一抱拳,“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杨——慕——侠!”

大师兄一惊,“原来是太极门的杨老掌门,久仰大名!”

杨慕侠一扬烟袋,“不敢当,老朽来这里,不过是想请诸位仁兄借一步,好歹让人在驿站里过上一晚!”

“以前辈的威名,这事本该答应,只是我们一班弟兄兴师动众地来了,总不成就这样空着手回去吧!”

杨慕侠嘿嘿一笑,“看来,还是杨慕侠三个字不够分量啊!”

“单单我一个,当然压得住。可是架不住弟兄们人多!”

“那太极门呢?”

“这三个字自然更沉实。可我这里也有三个字送给前辈。”

“哦,说说看!”

“义和团!”

杨慕侠一笑,噗地喷出一股浓浓的烟柱,这口气很长,烟气滚滚涌去,崔玉贵和桂祥首当其冲,忍不住各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头脑登时为之清醒。原来,杨慕侠喷的烟雾里面也另有玄机。

崔玉贵活动活动手脚,觉得身上慢慢长了力气,嘿嘿笑道:“他娘的,再打一仗!”弹身蹿上去,一掌劈去,那拳众刚要去接,他却顺势下蹲,伸腿呼地一扫,那人惨叫声,双腿立时便折了。

众侍卫闻到杨慕侠喷来的烟后,都为之一振,手持兵器反逼了回来。大师兄心里暗自心焦,猛地得远处响起爆豆子般的枪响,有马队如狂风卷浪般冲过来。

“好了,神机营赶回来了!”崔玉贵叫道。

大师兄一听,更是慌了神,赶紧带人向外撤,但为时已晚,早被外面赶来的虎神营兵丁困住。

慈禧在屋里瞧得分明,也松了口气,忍不住念了声佛。兆龙眼见爷爷一招没出,就把这危机化解了,更是欣喜。李莲英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对县令吴永道,“走,出去瞧瞧吧!”

吴永点头道,“多亏了那位杨老爷子!”蓦然回身,一把扣住光绪的手臂,另一只手碗翻过来,明晃晃的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喉咙上。

慈禧哪想到还有这幻变,吃了一吓,竟然一屁股蹲到地上。兆龙和李莲英做梦也没想到这县令突然会干出这事,都愣在当场。

“都别动!”那人拖着光绪往门口挪。

李莲英赶紧扶太后起来,兆龙叫起来,“你不是吴知县,你是假冒的!”

“吴永”狞笑道:“厨子,你倒不傻啊!”

“快放下皇上,饶你不死!”李莲英尖声叫着。

“少他娘的骗我,放下他我才死定了!”

谁想,光绪这时候却突然咯咯笑了,竟说道:“你杀了朕最好!”

“皇上,没人敢碰你!”兆龙往前踏上一步,“可还记得白鹤亮翅?”

光绪一怔,目光跟兆龙一接,兆龙点点头,光绪的眼睛眨了眨。“吴永”喝道,“厨子,你搞什么鬼?”

兆龙嘻嘻一笑,亮出自己的武器,“我把切菜的刀给你瞧瞧?”

“吴永”一呆,“竹子做的?”

趁这个当口,兆龙吼道:“亮翅!”光绪果然顺势来了一招“白鹤亮翅”,虽然没有多少力气,却还是将“吴永”的刀给扒拉开。

光绪一动,兆龙已闪电般冲上去,也是一式“白鹤亮翅”。噗啦一下,“吴永”被打的飞起来,穿过窗户,一头挖到院子里去。

4山村里的徐雁北

永年也闹过义和拳,可是没京津那边的动静大,太极门的势力又遍及直隶每个角落,没人敢惹到杨家头上。因而,兆鹰和兆鸣护送家眷回到老家后,一直相安无事。

他们倒是更牵挂着留在京城里的爷爷和父亲,还有身在宫中的兆龙。随着从京津那边逃来的难民越来越多,这种担心也愈发加重。可是碍于当初老头子的吩咐,没他的口信,不得擅自回京,两人只能干焦急。

杨慕侠在广平府的老徒弟不少,也有干镖局子的,在京城当护院的。有些人返回时,间接着也带来了消息,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溥伦贝子已跟随两宫西狩,杨慕侠随身护侍,也一同出了居庸关。

杨云鹏则没有确讯,他们只知道健锐营在拱卫京门时,已经被打散了。至于兆龙,因为人在御膳厨房,没人能探听他们的下落。皇宫已完全落在洋鬼子手里。

兆虎和兆麟跟随着父亲杨云雕也早回到了永年,京城局势吃紧,镖局不便再接生意,他们护了几家富商出京,完结了后,恰好跟兆鹰相隔一天回到故里。

几个兄弟聚在一起,自然欢喜,少不得要切磋下武功,喝醉几场。这天,他们约着一同徐家村走一遭,去拜见太极门的一个老人。他便是杨慕侠的师弟,兆虎和兆麟的外公徐雁北。

在杨东魁众多弟子中,杨慕侠、徐雁北、胡玉斋号称三杰,当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三人中,胡玉斋去世最早,徐雁北因中年得过一场怪病,腿瘸了,不能习武,便留在徐家村务农了,一晃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名头早不为外界所知。

徐家村跟永年那一带的风光又自不同,背靠着一座紫荆山,虽不甚高,却也苍翠秀美。村子的家户不多,便背靠这山势,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山岭树木之间。

永年离徐家村有四十来里路程,四个兄弟昨晚就商定,此去不得骑马,只能步行,他们这是要比比脚下的功夫。

吃罢早饭,在城西门碰头后,兆鹰一声喊,四人便像箭一样射出去,刮风一般地往前跑。来往的路人一瞧这身法,便知道这几个不是老杨家的子弟,便是武家的子弟,永年这地面上唯有这两家功夫最了得。还都是练太极拳的。

此番比试,路程不短,所以兆鹰并不准备上去就急跑,务求匀速,兆鸣也是这个想法,故而两人一开始就处在后头。

兆虎兆麟兄弟可就不同了,他们一口气便奔出五里地去,两人保镖路子没少走,也有他们的打算。跑得有些乏了时,便慢慢减速,溜达起来,然后找个地方坐下稍作休息,喝点水透透气。

待兆鹰、兆鸣赶上来时,他们的汗早消了,也恢复了脚力,哈地蹦起来,又腾腾地赶在前头跑。几个照面过后,倒是他们兄弟一直压着风头。

秋后的田地里长满了高粱、玉米等作物,还没到收成的时候,绿油油的像大块大块的屏障。这一次,兆虎兄弟就躲在这些作物里面,啃着玉米秸杆,用土话说叫“榨甜儿”,只待兆鹰和兆鸣赶上来,他们才哄然从里面蹦出来,朝两人嘻哈一番,又噔噔往前跑去。

兆鹰瞧着他们的欢实劲儿,忍不住道:“他俩个倒是不嫌累啊!”

兆鸣说:“保镖的每天都要走百来里路,他们早练出来了。”

“那也不该这么急赶!”

“所以说,后二十里路他们就很难熬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依旧快步前行,用胯骨带动双腿,正正当当的“太极步”,不是跑,只是走,看上去没兆虎兄弟快,却最为省力。

果然,越到后面兆虎兄弟就越见吃力了,衣衫早湿透了,坐下歇脚时,更显得累乏,瞧见兆鸣和兆鹰从容的赶上来,赶紧咬牙站起身,又要往前奔。兆鹰赶紧喊:“等等!不能叫我们一起歇歇再走?”

兆虎笑道,“怎么,草鸡了!”

“又没紧要的事,赶那么急干啥?”

兆虎和兆麟听他这话,知道不用再比,他们也真有些累了,便也见好就收。兆鹰却暗自朝兆鸣使个眼色,喝了些水,便一起往前赶。

这次走得从容,才有闲暇看四周的光景。可兆鹰的心思却不在那上面,他想起了徐雁北这个人。在他印象中,爷爷和徐雁北不常走动,似有隔阂,也就是逢年过节吧,他们才会在一起碰碰头,或是祭祖上坟的日子,才聚在一起。

但徐雁北从来不在永年过夜,当天去,当天回,显得有些生分。以至于外面人根本不知道杨慕侠还有这么个师弟。

到底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相信不单是兆鹰,兆虎和兆麟兄弟同样也有这个疑问。曾经有一回,兆鹰偷偷地问过杨云天,大伯脾气好,小一辈的人有什么话都敢跟他说。但杨云天对二老间的恩怨也不甚清楚。

这个秘密只埋在两个老头子的心窝里,怕是会一直带着它进坟墓的。

快到徐家村时,人烟就更少了,紫荆山披着墨绿的袍子,像个老头子蹲坐那里,兆虎指着山头对兆麟说,“瞧,像不像姥爷在抽烟?”

兆麟哈哈笑起来,“是有些像!”

兆鹰不觉跟兆鸣递个眼色。它岂止像徐雁北在抽烟,也像杨慕侠在那里蹲着。如果这山峰像两个老头子背靠着背抽烟,便更有意思了。

兆鸣同样对徐雁北感到好奇,自从被杨家收留了后,他也曾见过那老人几面,给他感觉是,徐雁北要比杨慕侠还显老,一条左腿还是瘸的,眼神也没甚光彩,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他跟杨慕侠唯一相同的地方,便是两人都好抽烟,所用的烟袋锅子一个样,拈纸媒、按烟丝的动作和神态也是一个样。

可是杨慕侠抽烟,显露出一派宗师的风范。徐雁北抽烟,只是一个乡下老汉在闲歇。

这位徐姥爷还有个怪癖,便是只喜欢一个人活在山村里,不爱受人打搅。跟杨慕侠一样,老伴也早过了世,他便独自过活。

哪怕兆虎兆麟两个外甥大了,想孝敬他,徐雁北照旧不肯搬去永年过三世同堂的日子。这可真是有些古怪。

到山脚后,一股凉意就罩下来,树叶泛出了红黄,阳光一照,斑斓夺目。柿子树上挂满了红色的“小灯笼”,能看出里面的甜浆在晃动,惹得几个人流口水,伸手摘下几个尝尝,果然蜜甜。

徐家的老宅有几间倒塌了,长满荒草,临河的那栋房子还好,小院也收拾得干净。远远地,兆鹰就看到徐雁北在那里钓鱼,却并没拿杆子,只放在脚底下,手里拿着烟袋锅子,一股烟柱正袅袅从头顶升起。

兆虎转身把指头按在嘴唇上,做出个“嘘”的动作,跟着,他和兆麟就轻手轻脚地凑过去,猛地一起上前,叫声:“姥爷!”想给徐雁北一个惊喜。

岂料,眼前一空,人影不见,两人惊慌之下,险些栽进河里去。再细看时,徐雁北竟移身到了一旁,依旧坐在地上。兆鹰和兆鸣远远看着,吃惊不少,老头子身子不见动弹,却凭空移开,这份功夫着实了得。

“小兔崽子,是你俩个啊!”老头子胡子一翘一翘的,用烟袋锅子去敲外孙的大腿。

兆虎和兆麟一边躲闪,一边问,“姥爷,原来你会武功?”

“谁会武功了?”

“那你刚才怎么一下子就把我们闪出去了?”

“你们问我,我问谁去?”徐雁北抽着烟,转头瞧向兆鹰和兆鸣,神色有些怪异。

两人一起施礼,“姥爷好!”

徐雁北慢慢起身,拍打下屁股,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竟没搭理兆鹰和兆鸣。两人知道他脾气怪,也不为忤,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去年兆鹰成婚时,也曾亲自来请老头子回城喝喜酒,徐雁北硬是没到场,红包却让兆麟带去了。

走了段,徐雁北突然问,“你爷爷回来了?”

兆鹰赶忙说,“没呢,洋鬼子打进京城了,皇上和老佛爷西狩,他护着溥伦贝子一起走了!我爹还在健锐营,没音信儿!”

徐雁北听后也没什么反应,走进院门,自管坐在马扎上抽烟,满院子没别的坐处,兆鹰四个只能站着。山村里一片静寂,除了鸡鸭偶尔叫几声,竟然听不到什么响动。

徐雁北又吧嗒吧嗒地抽了回烟,才把烟锅子在鞋底上打了打,收起来,“原来是没主心骨了!”叹了声,“可我这把老骨头也不顶事啊!”

“姥爷,您老别藏着了,就凭刚才那手功夫,武林中便寻不出几个来!”

“是啊姥爷!”兆虎也兴奋地说,“你有这么好的玩意儿,就该早点教教我们,也好显显太极门的威风!”

“住嘴!”徐雁北猛地一瞪眼,把几个人吓了一跳,“少提太极门,我担当不起!”

四人没想到他说发火就发火,都呆住了,兆虎还想驳一句,老头子又喝道,“也别提太极拳,我不稀罕练!”

他眼珠瞪着,胡子翘着,身上抖着,看来是动了真怒,四个孙子哪里还敢多话,只能乖乖地闭上嘴巴。

从小起,兆鹰就觉得这位姥爷身上透着神秘,如今更觉得有些猜不透。他曾经拐弯抹角地询问过不少太极门的老人,都说徐雁北从前武功十分了得,不逊于杨慕侠,只是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瘸了一条腿,以后再也没见过他舞弄拳脚,就此隐居在这小山村里头,一住就是二十来年。

他还听说,三杰中的胡玉斋最精明伶俐,是练武的奇才。系当年太极门中公认天资最高的人。可惜天妒英才,中年便撒手人寰。

也就在胡玉斋死去的那一年,徐雁北瘸了腿,从此退出武林,再不过问太极门的事,一个人留在徐家村务农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胡玉斋丢了命,徐雁北变成瘸子,还从此禁武?

没有人能给小辈们一个答案,在太极门里,这话题似乎是个禁忌,没人敢在杨慕侠和杨云鹏面前提起。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杨慕侠坐镇太极门,授徒立派,徐雁北却独自隐居山村,不问世事。

发过火后,徐雁北也自觉有些过分,外孙们大老远地来看他,哪能这般不待见?当下清清嗓子,说:“你们几个果真想见识见识姥爷的功夫?”

四人见老头子突然松了口,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徐雁北便站起身,走到墙根,把挂在上面的镰刀摘了,又指着旁边的箩筐和绳子说,“拿上它,跟我走!”

四人赶紧抢着拿,徐雁北早瘸着腿走出院门,绕过池塘,朝向阳的山坡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一块豆地前,黄豆的秸和叶经霜打后,变得黄黑,豆荚个个饱满,已是熟得透了。

徐雁北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下手,说声:“看好了!”便蹲下身去,一手挽着豆秸,一手挥动镰刀噌噌地割起来,很快就割下一大捆,反手搁到地上。

兆虎和兆麟哪能让姥爷干,赶忙上去接手,徐雁北却不让,一口气割完一垄,方才歇了手,转身对孙子们说,“瞧见了没有,这就是我的功夫!”

“割豆子谁不会?”兆虎撇撇嘴,从徐雁北手里接过镰刀,也不蹲下,拱着腰吭哧吭哧割起来,一会儿就撩倒一大片。

自然,他的豆秸割得高低不一,还有不少豆荚爆了,洒掉不少豆粒。徐雁北哼了声,“瞧你弄的,跟狗咬一样!”又指使兆麟、兆鹰和兆鸣轮流割了一垄。

最后对比一下,便瞧得清清楚楚,兆麟他们三个尽管比兆虎割的细,豆茬子还是有高有低,不像徐雁北弄的,一垄下来,便如同一刀切的。

四人中,便数兆鸣说话最少,多是在旁察言观色。他能感受到徐雁北心里面的复杂:不便显露武功,却又想在外孙们面前亮摆一下。由此见,他这隐居也并不会是心甘情愿的,只是,这一过就二十多年,也着实难为他了。

联想到自己在杨家寄食的这些年,哪怕是被杨云鹏认作义子,但还是改变不了这身份上的疏浅,并不能算作真正的杨家人。这岂不是跟徐雁北一样,老头子虽然也是杨东魁的弟子,却只能呆在这徐家村,而不是太极门。

豆子割完后,用绳子扎紧,好大一捆。徐雁北拍拍身上的泥土和烂叶,笑道:“你们也不想问问我,这割豆子到底有什么秘诀?”

豆子割的再齐整,也不能当饭吃,兆虎和兆麟自然没兴趣,兆鹰恭敬地道,“姥爷请说。”

“你们割不好,没别的,就是干的少了。这农活吧,多摆弄多出力,就一准能找到窍门。练武也是一样!”

这便是徐雁北当日传给四人的“秘诀”。在小一辈心里,这就是一句废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第三章 乱
太极食神之秋水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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