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神秘的高手
万瞎子听了这人的话声,脸皮微微颤抖,抓盲公杖的手攥得紧了,发出咯吱声响。宋启云听到他的呼吸变得粗混,失了先前的镇静,便知道来者不善。可不是,那个独眼龙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戾气和煞气,让人瞧着异常不舒服。相形之下,那少女身上却透着一股素雅洁净的气息,在这个大酒缸有些芜杂的环境里,如同一枝幽兰含着苞,欲开未放。她眼神落在万瞎子身上,慢慢溢出一丝暖意,往前凑了几步,轻声说:“万爷爷,我来了!”本想还靠近些,但独眼龙却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离他远着点,这老东西鬼着呢!”万瞎子突然嘿嘿笑起来,“我本来只想见见云儿,没想到你独眼龙也跟来了,你可真是胆大。”“怎么,这大酒缸是龙潭虎穴,能叫我武恶吓破胆?”万瞎子话声里透着恨意,当真是字字如同刀剑,“独眼龙,你毒死我兄弟,吞了他的钱财,你说这笔血债我会不会记得?”“老瞎子,我劝你死了那条心吧,就凭你这点本钱,也敢跟我们秋水斗,做你他娘的白日梦去吧!”“是啊!”万瞎子垂下头去,喃喃道,“我没想到你们的水还这么深!”说着,眼角已闪动了泪光。“的确是深,深的能淹死你!”“我明明知道,跟你们斗便等于是拿鸡蛋跟石头碰。可是不亲眼证实,我心就不死!”“现在呢,”武恶得意地道,“老瞎子,这赌局太大,你玩不起,能留条老命回去就不错了。”万瞎子已经是老泪纵横,旁观的人见他如此悲戚,都泛起了怜悯之心。高成是他请来帮忙的,便想插口说两句,却被郭怀义暗中捅了一把,又闭了口。宋启云却不由得往后面瞥了一眼,心想,五哥和二哥躲在里面,想来也听清了,他们现在还不露面,必定另有主张。独眼龙武恶这名字他听说过,杨云鹏曾经托付过京城武林界的朋友追查过这人,好像他是秋水里的一名杀手,心狠手辣,行踪诡秘,今天他突然和太监们在此现身,难道说,这厮一向是藏在皇宫里?怪不得踪迹难觅呢!这样的身份,确实不好对付,动他便等于跟官府作对,跟皇家犯难……宋启云不禁又看向跟随万瞎子一同前来的那个庄稼汉,此时,他缩成一团儿,更显得矮小。“云儿,你长大了,爷爷都差点认不出你了!”万瞎子看着女孩时,不再翻白眼装瞎子,眼神柔和而慈祥。云儿便是当年陪着万瞎子去永年的武云,她跟这个老杀手之间的感情很复杂。应该说,当年他们有段时间确实像爷孙一样处得好,可万瞎子心狠起来,下手也够绝的,武云为此也寒过心。不过,现在看到万瞎子这副落魄模样,心早就软了,“万爷爷,您可是见老了!”“是老了,活不了几天!”万瞎子叹息着,“我可是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你。嗯,这些年,你还见过那个鬼小子吗?”武云一呆,马上明白他嘴里的“鬼小子”说的是杨兆龙。“他,他好像失踪了!”“嘿嘿,那小子鬼精一个,死不了!”万瞎子说完,朝武云摆摆手,“孩子,你让开点,我还有好些话要跟独眼龙说道说道!”武恶听了冷笑,“怎么,你还不死心?”“独眼龙,听说过一句话吗,舍得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别说你只带两个阉货来,就算调来大内侍卫,姓万的一样敢拼命!”“大胆!”一个太监呼地蹿过来,抬脚就踢。酒客们没想到他身手这么敏捷,都感到意外。高成叫声来得好,身子贴着地面铲过去,他是万瞎子花钱请来帮忙,自然不会袖手不顾。那太监变招也快,脚踢到半空,身子就势一扭,凌空打个旋子,躲过鼠盗的一击。另一个太监也扑过来,半途被郭怀义截住,两人上去硬碰硬,四掌相对,郭怀义晃了两晃,那太监却纹丝不动。宋启云正惊异他的武功竟然能抵得过龙盗,便见他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杀!”万瞎子手抓着盲公杖,嘶吼着。武恶死盯着他,提防这家伙上来拼命,谁知,身旁劲风响起。四周的酒客蹦出七八个来,刀剑一起向他招呼。不但是武恶,癫子张和宋启云都吃惊不少,没想到这店里的酒客竟然多是万家的杀手。武恶猝不及防,将武云一把推开,自己却躲不开这么多人的杀招。他百忙中大吼一声,竟然一头撞进大酒缸里。哗啦一声,酒水冲出来,那些刀剑也都落了空。“杀!”万瞎子又吼了声。武恶水淋淋地蹦起来。但那些刀剑并没有及时封住他的去路。那些杀手瞬间像中了定身法,呆住了。万瞎子警觉有异,转头一瞧,每个人的表情诡异,哗啦,刀剑纷纷掉到地上,他们歪歪扭扭地倒下去。高成、郭怀义也停止跟太监的打斗,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店里登时静下来,只听酒水哗哗地淌着。宋启云和癫子张吃惊地看到那个庄稼汉已站在了万瞎子的身后,他低着头,斗笠压得低低的,毫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武恶死里逃生,也顾不得伸手擦脸上的酒水,只呆呆地看着万瞎子的身后。显然并不识得那庄稼汉的身份。高成使劲地咽了口唾沫,指着万瞎子身后,“瞎子,你,你身后是谁?”万瞎子脸上闪过惧怕的神色,左右找寻,但那庄稼汉就站在他身后,像风一样飘来飘去,绝无声息。他颤声道:“我身后没人啊!”“有,那人不是跟着你进来的吗,一直就在那里。”“什么,有人跟着我来,谁?”万瞎子死瞪着眼珠子,嘴里呼哧呼哧喘息着。店里充满着诡异的气息,谁也不敢妄动,相互戒备着。偏偏这时,后面的门板吱呀一响,杨云鹏和王五先后走出来。武恶见到他俩个,脸色大变。杨云鹏眼眸收紧,慢慢朝庄稼汉走去。那人突然转过身来,一指云鹏和王五,示意他们停下。这么一缓,万瞎子终于发现了他,颤声道:“你……是谁?”庄稼汉斗笠还是压得低低,谁也瞧不清他的面目,过了会儿,他轻叹了声。杨云鹏猛喊了声,“小心!”已经晚了。那人两指早锁住万瞎子的喉咙,只一拧,他的人便转个圈子,像堆乱泥一样倒在地上,眼见不活了。啊!躲在一边的武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庄稼汉也不罗嗦,闪身就往外蹿去。“接镖!”王五早拔出飞镖射过去,眼看着要射中那人后背,眼前一花,他便没了影子,镖却砰地射进门板里,颤悠悠的。癫子张打了愣怔,发现店里刮起几道旋风,杨云鹏第一个追出去,随后是郭怀义和王五。宋启云也要追时,眼见武恶还呆在当场,害怕留下癫子张一个落了单,又收了脚。此时华灯初上,大酒缸附近的小吃摊生意正红火,铁铲擦着锅沿哗哗地响,油烟气、水蒸气、汗臭味儿混合在一块儿,叫卖声吆喝声连成了片,使得这糖房胡同更比白天还添几分热闹。高成追出来时,只看到胡同口人影一闪,他赶紧跟下去,无奈轻功比前面几个的差些,待追出胡同跑到街上时,便丢了目标。他还不死心,捉摸那几个艺高的会拣偏冷的街巷跑,便转去右侧的另一条小胡同。可没等跑几步,冷不丁角落里钻出一条黑影,一把拽住了他。高成吓了一跳,人在半空转个圈子才落地,这才看清是龙盗,他吓得拍拍胸口,埋怨:“大哥,你怎么猫在这儿?可吓坏我了!”“你干啥去?”高成打个愣神,“不是要,要追……”“万瞎子死都死了,还追个什么劲!”月光下,郭怀义脸色有些难看,眉头紧勾在一起。他叹了口气,“就算追上去又如何,以咱兄弟这两下,谁也摆弄不了。”应该说,没碰到杨云鹏之前,龙盗对自家武功颇有些夸头,谁知,还没动刀枪拳脚,只是用筷子比划了两下,他便败了北。更有那个神秘的“庄稼汉”,瞧身手犹在杨云鹏、王五之上,更叫他沮丧。京师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能人辈出。高成听了这话,才明白龙盗追出来,只是想借此脱身。瞧着郭怀义脸色不虞,便道,“大哥,别窝心了,我找个好去处,咱们乐上一乐!”“还是连夜离开吧,京城我可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了!”郭怀义叹了口气,“怨也只怨咱兄弟学艺不精,还是回老家多练他几年,再作道理!”“也好!”两兄弟商量罢,便果真连夜走了。他们是吃夜饭的积年,平常多顶着月亮干活,走黑路是不打怵的,内城即便落了门也无碍,趁黑一溜烟地去了。回头再说王五,一蹿出大酒缸后,几个闪晃便把郭怀义撇在身后,远远蹑着杨云鹏一路追下去。他们身法过快,从那些小摊中刮风一般蹿过去,烟气绰绰中,竟然没有引起惊慌。出了糖房胡同,人便折进右面的偏僻巷弄,月光透不进来,黑咕隆咚的。王五使劲瞪着眼珠子,才能隐约分辨出前面黑影在飘闪。他本人内功深厚,刀法精湛,却在轻功上不及杨云鹏,故而追出这条狭窄的巷弄后,便失去了两人的踪迹,不过,西北角传来阵阵狗吠,想来他们已经赶去那边,便又泼命追去。一来是担心杨云鹏落了单,吃了那个高手的暗亏;二来是,“庄稼汉”在大酒缸害了那么多条性命,癫子张势必受到牵累,他这个当师父可不能不关顾。只是,那两人跑的太快,他被越抛越远,最后赶到崇文门附近终是放弃了。王五往回走的时候,心里还一直在嘀咕,那个“庄稼汉”到底什么来路,如此身手,自己这个混了几十年的老江湖居然瞧不出他底细来,真是惭愧。他心里觉得惊惧,杨云鹏一样感到不安。那人出手狠辣,灭了万瞎子一干杀手的口,显然是站在武恶那边的。这还不是主要原因,让他感到心惊的是,从“庄稼汉”的身法手法上看,依稀透着太极拳的影子。故而,那人一冲出大酒缸,杨云鹏也毫不犹豫地追出去。两人旋风般冲出胡同,又钻进另一条狭窄的巷弄,像两股黑烟一样,飘忽不定。“庄稼汉”没想到杨云鹏咬得这么紧,只差着三四步,偏偏就是摆脱不了。他只能拣最黑最偏冷的地方钻,对老江湖来说,这样的地方利于脱身,也利于暗算追者,杨云鹏应该有所顾忌。可惜他想错了,这位杨家二先生丝毫不惧,简直像跗骨之蛆,紧紧咬住了他。“庄稼汉”即便想翻身发暗器,也是没机会,因为杨云鹏来得太快,容不得他片刻喘息。急切间,也辨不清方位,只是胡乱飞奔,眼瞧着前方地面开阔,一座庙宇歇在月光下。这里却是花市大街的火神庙,夜里庙门早闭,只有零星的香烛还闪着亮。“庄稼汉”先是沿着院墙外跑,转了半个圈子,眼见杨云鹏赶上来,一提气,脚尖踩着院墙斜着蹿进去。杨云鹏自然也翻墙而入,不成想那人却并没跃进院里,双手在墙头一扒拉,人在空里旋了个圈子,反而又往外弹去。这么一来,两人便撞个结实,虽然对手在高处占了便宜,云鹏却浑身不惧,顺势抱住他的腿,两人一起往下跌去。砰地下,两人像皮球一样弹开,各自往后滑了两步,扎稳了步子。眨眼间,他们又蹿上去,贴身击打,却都是以柔克刚的功夫,你发挤劲我就用按劲,你用肘劲打,我用捋劲化,简直像同门之间对练。杨云鹏越打越惊心,这人使的拳术里的八法杨氏太极拳的影子,功力居然还在自己之上,只是刚猛了些。又战了三合,他们像一对掠水的燕子,唰地分开了。杨云鹏喘息着,心里也在翻江倒海,这人是谁?那藏在斗笠下的会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太极门的人他太熟悉了,像这样身手的可以说寥若晨星。父亲算一个,故去的师叔胡玉斋算一个,全佑全三爷算一个,富周富二爷算一个,武式的李亦畲李大先生算一个。再也记不起还有何人能有这番造诣了。可是,上述几个人他很熟知,绝然不似这般瘦削身形。胡玉斋生前一副大身架。全三爷斯文如书生,富二爷风度翩翩;李大先生虽身处瘦短,却也举孝廉方正,戴一副近视镜,向来不以拳师自居,更何况他三年前的秋天就过了世。这几人都不可能是眼前这“庄稼汉”。那么,他又是谁?想到这里,杨云鹏长吐了一口气,抱拳问,“敢问前辈,可是太极门的人?”他本没奢望对手会开腔,谁知,那人居然应答了,“嘿嘿,是有些渊源!”“那您跟秋水呢?”“倒也有些关系!”这话声沙哑,隐隐有些河南腔,听这口气透些沧桑,年纪也跟杨慕侠相仿。杨云鹏心里登时一亮,“原来前辈是陈家沟来的,失敬失敬!”那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慢吞吞地说:“既然大家都是练太极拳的,总算有些情分,我劝你暂且退一步吧,别再追查今天的事。里面的水太深,搞混了,对太极门可不是什么好事!”“不是我想蹚浑水,是他们想水淹三军!”杨云鹏冷冷道,“前辈也算太极一脉,怎么不顾忌祖辈们的情分,却要跟我杨家作对呢!”“听你这意思,今晚上是不肯罢休了!”“不敢,先祖曾在陈家沟学艺,晚辈怎敢不尽地主之谊,这便请您老人家到府上喝杯茶,跟家父叙叙旧如何?”那人猛地哈哈大笑,笑声未歇,便挥手射来,“接镖!”杨云鹏不假思索,脚尖一点,往旁边蹿去。谁知,那人却是虚晃一枪,趁着杨云鹏躲闪的空儿,嗖地弹出去,又一股风地往东跑下去。杨云鹏不禁惊怒,喝道:“哪里走!”在后面紧追不舍。这一回,那人却改变了战术,专朝灯火旺的地方跑,很快就转到了花市大街。这里商铺众多,一家挨着一家,晚上有些店铺也打着灯笼做买卖,因而人流不断,三三两两的黄包车夫也晃着铃铛穿梭其中。那人一蹿到街上,便一个高蹦到一辆人力车上,脚尖在车夫肩膀上用力一点,那人便哎呦一声往旁边翻去,黄包车也哗地横过来,正好挡着了杨云鹏。云鹏却是早有准备,凌空翻了个筋斗,从车篷上飞过去。刚落了地,一个行人便被扔过来。他赶忙使个云手,把那人旋了几个圈子,卸了力道。他们钻进了人流中,一个在前边往后扒拉,一个在后边往两边化旋。杨云鹏百忙中,接到一个抱作一团的人,觉得入手有些软绵,跟前面几个不同,正要细看,前边又哎呦倒了一片,赶忙放了那人又往前赶。但已经没了那“庄稼汉”的踪影。杨云鹏打了个激灵,方才想到刚才接的那个便是此人。这家伙好大胆,先是抓着人往后抛,引他来接,最后却抓人往前砸到一片,自己却摘了斗笠,往后飞跌于他怀里,趁机逃了。“这老狐狸!”杨云鹏跺跺脚,下意识地又往旁边的黑胡同钻去,穿过去后,前面是一片宅院,树木葱茏,四下清冷,除了几声狗叫相逼外,再无别的响动。杨云鹏左右巡视了会儿,猛地又往旁边追下去。跑了会儿,又毫无声息地折了回来,蹲在黑影里聆听。等了片刻,四周还是不见异常,他才讪讪地起身,扭头看看天上一线残月,急步走了。他的身影才消失在巷口,大树顶上便轻飘飘地跳下一个人来,也瞧瞧天上的月牙儿,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