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开始不一定在结束之前

黄昏,海滩,海平线。

张鸽怀抱骨灰盒,目不转睛地盯着血红的落日,眼神迷离。

张鸽消失了三天,没来公司,手机关机,没联系过肖跃然。肖跃然到医院,护士说张鸽带妈妈出院了;到学校,没有人知道张鸽的下落。张鸽不在的日子,肖跃然心里空荡荡的,小莫没注意到空荡荡的肖跃然,注意力全在和夏宇锋的约会上。于是肖跃然复杂的感情仿佛一下子被抽空,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让他无所适从,甚至,莫名的恐慌。

接到张鸽电话的时候,肖跃然正呆呆站在窗前眺望天空,心情和天空一样苍茫灰暗。

“喂,姓肖的。”张鸽的声音有些嘶哑。

听到张鸽的声音,肖跃然激动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问了张鸽的情况。张鸽只回他一句:“我在连江海边,很冷。”

随即唐突地挂断电话。

空荡荡的海滩上只有张鸽落寞的身影,肖跃然被张鸽的眼神和骨灰盒吓了一跳,那眼神,就像堆积了全世界的忧伤。而骨灰盒,让肖跃然一路赶来的激动瞬间沉入谷底。

肖跃然脱下外套披在张鸽身上,张鸽憔悴了许多,比中东难民还要狼狈。冷冷的黄昏,张鸽盯着落日,肖跃然盯着冷冷的张鸽。潮水漫过双脚又退回大海,太阳落山的时间,彼此一言不语。直到最后一抹血红的残阳消失在天际,夜的黑淹没了视线,张鸽终于转脸看向肖跃然:“你说,人死了之后,真的再没知觉了吗?”

肖跃然搂住张鸽,张鸽妈妈的死带给她的伤害完全超出了肖跃然的预料。原本以为张鸽会表现得异常淡漠:“这家伙,终于死了啊。”但肖跃然此刻突然意识到,张鸽淡漠的外表下,同样隐藏着复杂深刻的感情。

“重新开始吧。”肖跃然一声轻叹。

“死和生,结束和开始,我糊涂着呢,什么也分不清。小时候脑子就笨,妈妈也说我是笨蛋。做事有始无终,开始兴奋得要死要活,突然‘咔’的一声,脑袋短路了,总是半途而废。有时心血来潮想正儿八经的做些什么,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于是下了很大决心,对自己说‘这次无论如何要坚持到底’,结果还是一样,莫名其妙的问题层出不穷,脑子被搅得一塌糊涂。站在原地寸步难行,哪里也去不了,再怎么‘重新开始’也无济于事。只剩下被全世界抛弃一般的孤独感,一切事物全然毫无意义。意义这东西,我也糊涂着呢,就连自己这一存在,都分不清究竟有什么意义。”张鸽苦笑:“那种感受,能体会?”

“多多少少,你不见的这几天,我也分不清自己存在的意义。”

“像被关进冰库,砰!门锁上了。任你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处可逃,在又冷又湿的黑暗中,神经一根一根崩断,知觉僵化成石。和你说,我十四岁的时候,自杀过一次咧。拿水果刀抵住自己喉管,但下不了手。怕呀!虽然明知死掉就是死掉,什么知觉都没了。但就是下不了手,浑身不停颤抖,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试了好多次,却一次也没成功。喂,姓肖的,你试过拿水果刀割自己喉管吗?”

肖跃然严肃回答:“不许胡思乱想!妈妈去世,心里自然不好受,但这些垂头丧气的话,不许再说了。不但不说,心里也不能想。重新开始,哪怕再怎么无济于事,还是要鼓足勇气重新开始,明白吗?”

张鸽枕在肖跃然肩上,流露出欣慰的笑。

在黑暗中彼此相拥,张鸽的忧伤让肖跃然心里感到一阵寒冷,而忧伤的张鸽,心中却掠过一丝温暖。

“喂,姓肖的。”

“嗯。”

“妈妈死的时候,脸上笑容满满,看起来特别幸福。妈妈说自己这两天就要死了,让我接她出院,她想看海,想在海边安详地死掉。妈妈临死前的要求,不好拒绝的吧?”

“唔。”

“租了轮椅,折腾了好大力气,才把妈妈弄到海边。本打算叫你来搭把手,可妈妈说不希望外人在场,让我陪在身边就好。临死前的要求,不好拒绝吧?这么着,和垂死的妈妈安安静静地坐在海边,什么也没说,一直看海看到半夜。妈妈突然要我抱住她,我抱了。她的呼吸很微弱,她一边艰难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一生的遭遇。说自己没遇到好男人,没当个好女人好妈妈,她很后悔,真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等好男人,当好女人好妈妈。一个错误的开始导致一个让人后悔的结束,可是在她看海的过程中,她慢慢想通了,开始不一定在结束之前。不能改变的,就顺其自然,任其自生自灭,哪怕情况再糟糕,也要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妈妈对我说了很多声对不起,说不能陪我重新开始,要我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她说她死得挺开心,让我不用为她难过,有我陪伴,死在安静的海边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束。天亮的时候,妈妈已经没了呼吸,脸上挂满笑容,死得非常安详。一切都结束了,我抱着安详的妈妈,却不知道如何重新开始。”

海一片阴沉,潮起潮落,此外万籁俱寂。肖跃然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一时语塞。张鸽打开骨灰盒,海风吹起骨灰,飘向阴沉的海的尽头。海的尽头,像另一个世界般黑暗遥远。

骨灰洒向大海后,张鸽疲惫不堪。肖跃然劝张鸽回校休息,但张鸽很孩子气地拉住肖跃然的手:“多陪陪我嘛,就这一次,以后早睡早起,乖乖听话,好不好?”

肖跃然看张鸽的模样,又可气又可怜地笑了笑。两人牵手在海滩漫步,张鸽依偎在肖跃然肩上:“喂,姓肖的。”

“嗯?”

“喜欢我?”

“喜欢。”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喜欢……”肖跃然再次语塞。

“喂,姓肖的。”

“嗯?”

“谢谢你。”

“谢我?”

张鸽再度沉默,肖跃然陷入某种缥缈的思绪,一切突然显得那么不真实,像梦的片断。不知走了多久,海已遁入黑暗深处,前方隐约出现一片树林。借着月光,张鸽拉肖跃然穿进林间小路。幽深的暗处草木毫无生机,阴森如鬼魅,张鸽却莫名兴奋:“喂,姓肖的。”语气比之前活泼许多:“你说,一直生活在这里,该有多好!”

“唔,该有多好。”肖跃然随口附和。

“那儿,”张鸽手指一片空草坪:“建一所小木屋,电器一概不要,也不用燃气灶,柴木遍地皆是。至于吃的方面……”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吃海鱼、种蔬菜。厕所嘛,讨厌的问题,交给你可以解决?”

“可以。”

“太好啦!十全十美的生活,不是吗?”

“是,十全十美。”张鸽天真的幻想,虚飘飘地浮进肖跃然脑海。小木屋、海鱼、蔬菜,没有烦心焦躁,没有复杂和困惑,春暖花开,十全十美。

“我随时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你呢,所有东西,全都可以扔开不管?”

让肖跃然犹豫不决的,首先是查小莫。虽然已经绝望离婚,却还有所牵挂。肖跃然说不清自己对小莫的牵挂是出于爱情还是婚姻的后遗症,或许时间能慢慢消散了这份牵挂。除了小莫,其他一概无关紧要。工作马马虎虎,朋友三教九流,理想没有、欲望没有,将来是何概念一无所知,怎么都无所谓。就这样和张鸽一直生活在海边树林,创造十全十美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也许吧。”肖跃然的回答仍然有些犹豫。

“也许?”张鸽默想了一会,轻声嘟囔着“也许”,如同肖跃然的回音,沉沉回荡在林野深处。

堆积了全世界的忧伤重新嵌入张鸽眼神。

如果肖跃然当时没有陷入缥缈的思绪,如果他能清醒体会到张鸽当时的感受,或许在他心里不会留下那么深的遗憾。那晚他们一直在树林中游荡,直到第一束阳光点亮绿叶,林中一片氤氲,张鸽告别了肖跃然,从此成为肖跃然回忆中疼痛的忧伤。

如果爱得不够,请离开我的世界,因为我的世界,只容得下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爱。

十五、开始不一定在结束之前
夫左妻右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