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雨丝飘落,蕾丝窗帘掩上,但依旧有几滴雨自窗口飘了进来,落到了走廊里,使得走廊润湿了一片,地面成了深灰的颜色。轮船破浪,隆隆地往前驶,破开海面,涟漪层层泛开,翻起的水浪如珍珠般散开合拢,飘着细雨的海面风平浪静,涡轮机的隆隆声不时吵醒中等船舱昏昏欲睡的人们,他们半开半合地睁了一下眼帘,又昏睡过去。“没问题了吧?都准备好了?”昌荣压低声音,看着半莲。半莲得意地说:“没问题,看我的。”他们盯上那对小夫妻已经好久了,小夫妻买的是上等船舱的票,两人却像怕见人一般,连吃饭都是那男的出来买了端进去的,那女人除了上厕所外从不走出船舱门,两人带了一个好大的箱子,箱子沉重,想必里面装了不少好东西。两人穿着高级的貂皮大衣,男人里面的西装是上海手工定制的高级货,女人戴了一顶法兰西新式帽子,脖子上的围巾是羊毛的。“他们一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子女,私奔出来的,看他们的年纪,应当没见过什么世面,既然是私奔出来的,一定做足了准备,带足了银钱,这种人,吓一吓就害怕得要死!”半莲见昌荣面露忧色,安慰他道,“那女的这时候该去厕所了,我走了。’昌荣看了看手表,点了点头,道:“行动吧!有什么不对马上发暗号!”“好!”半莲从座位上站起身,抚了抚旗袍上的皱褶,腰肢轻扭,沿梯而上,往高等船舱走,船上侍者见她衣着华贵,面容艳丽,双眼放光地扫了她几眼,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果然,她推开船舱门进去的时候,只有那男的在。男人靠窗坐着,似在看一本书,见她进来,不由得怔了一下,“小姐,你走错门了吧?”半莲反扣上了门,说:“先生,没有错,我就是来找你的。”她解开旗袍领子上的扣子,把衣服扯开,在男人目瞪口呆的时候,笑嘻嘻地说:“把钱包拿出来,箱子打开,不然,我就大声叫,说你非礼!”年轻男人脸涨得通红,视线扫在手里的书上,“你,你先别激动,快快把衣服穿好,她,她,她要回来了!”年轻男人长得俊眉秀眼,紧抿双唇之时嘴角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脸红的样子显出几分学生般的青涩,半莲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如没有听见,扭着腰风情万种地向他走了过去,“先生,我只是求财而已,误不了你和你夫人的好事,她可快回来了,看见你趁她不在,这么饥不择食,小心她生气!”年轻男人眼睛还是不敢看她,嘴角上扬,表情古怪,“她不会的。”半莲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江湖了,看他的神情,感觉隐隐不妥,她皱了皱眉,把那丝不妥抛开,“先生,何必呢?为了几个钱把你们的计划弄乱?婚姻自由,你们也不想被人捉了回去吧?我数十个数,你再不行动,我可就喊人了,我这衣服,可好撕得很!”她拉住领口一扯,刺啦一声,大片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十、九、八……”她慢慢地数。年轻男人嘴角苦笑依然,只看着她身后某处。她身后清脆的女声响起,“咦?你是谁?干什么的?”半莲一怔,缓缓转过身来,看清了面前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子,她有一条细细的柳眉,皮肤白得透明,一双眼睛却幽深漆黑,瞳仁里可照得见自己的影子。她身上的貂皮大衣已经除下来了,里面穿了一件藏青色的旗袍,脖子上围着围巾,衬得她脸上带了几分柔弱的病态。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明明自己已经算好了时间,扣上了舱门的。半莲并不慌张,拿出手帕掩面哭泣起来,“夫人,您可得替我做主,我正往自己的房间走呢,无端端就被他拉了进来,又摸又亲,把我的衣服都撕破了!咱们同是女人,看你们也挺体面的,应当知道女人名节事大!”女子怔了怔,似乎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情况,看了男人一眼,低声说:“你想怎么样?”她的神情有些不对,但听到她示弱的话语,半莲还是心底一喜,知道自己的推断正确,抹着眼泪说:“夫人,你可得替我做主,我被他这么羞辱,以后还怎么嫁人?我今日受此屈辱,不想再活了,我干脆跳进大海里去算了,夫人怎么也得给我点赔偿!”女子叹了口气,神情古怪,声音清脆低柔,“你说是我的同伴把你拉进来的,可你手腕上没有任何红肿的迹象。你这件旗袍,想必是为了这次敲诈设局才买的,价值不菲。所以,你才那么珍惜,扯开衣服时小心得很,一点线缝儿都没拉开。你的同伙,就坐在中等船舱第三个船舱的椅子上等着!”半莲一时间怔住了,眼泪收了,双手合拢在衣领上。她这才发现,女子一双眼睛极大,极清澈。女子冷幽幽的目光直视着她,双眉似蹙非蹙,“你家里有父亲兄长,他们是你们这个小团伙的头领,你想甩开他们,于是和你的相好独自出来设局,想干完这一笔就不干了,远走高飞。你看中了我们,在三天前就跟上了我们,这期间,你有十次在我们船舱门口来来去去,五次在我去洗手间时借口在附近游荡。”半莲只觉自己被扒光了一般站在她面前,羞愧难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轮船摇晃了一下,女子似有些头昏,扶了一下额头,年轻男人赶紧上前扶她坐下,担心地问:“还好吧?”她坐下了,抬头看着半莲,只说:“嗯,都知道,还知道如果此时事成,你会发暗号给你的同伙。”半莲惊骇莫名,“你,你们,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的?”女子没有回答她的话,黑溜溜的大眼睛望向窗外,问年轻男人:“你听,轮船是不是要停了?”年轻男人跟着她的视线转头看窗外,“没错,好像慢了些。”两人往窗外望去,却看见远远地,几艘小火轮滑开水波急速驶来,划出一道道白色的浪花。半莲哪里还有脸待着,趁两人望向窗外,掩了衣领踉跄而出,昌荣半天没有等到她的暗号,急忙上前迎住,“怎么了?”“别提了!”半莲羞愧难当。两人合作多次,彼此都很了解,知道这次的事怕是黄了,昌荣没有问,只点了点头,疑惑着问:“今天的事奇怪,这船才驶出码头一个时辰,怎么又要停了?”半莲心神不定,“反正今天倒霉得很,我们可要小心些。”油光锃亮的崭新小火轮拦在了轮船前头,小火轮船体铁青,船头各自架了一挺冰冷的机枪,让人感觉不安得很。一声汽笛长鸣,哗哗的抛锚声响起,轮船竟然在水中央缓缓停了下来,船舱出现一阵骚乱,有人压低声音左右打听情况,船员们满脸紧张地各处奔走,大声吆喝让想出去看看的人待在原处不动,气氛无端凝重。半莲与昌荣身处中等船舱,有带枪的船员守在门口,让众人不得在周围走动。两人都是老江湖,却也弄不清如今情形到底所为何事,身处乱世,他们当然懂得明哲保身,两人识相地垂头缩在百姓堆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船又开始行驶,却是调了个头,往回而去,几艘小火轮却是呈押解之势围绕在大轮船四周,直接又驶回了码头。在满脸惊惶的船员监视之下,所有乘客皆提着各自的行李依次下了轮船,按高中低等船舱在货运广场排队等候。水面之上,军人却并不下船,小火轮在水面上一字排开,十多挺机枪瞄准了岸上的人。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寒光,似乎随时会射出子弹。人群自是动也不敢稍动。忽然,马蹄声自远而近,紧接着,无数的骑兵飞奔而至,极其有序地把整个广场围拢并看守起来。他们骑在马上,表情冰冷,每个人腰上都挎了军刀,配了驳壳枪,胯下的马更是膘肥体壮,一丝杂毛都没有。配合着水面上那架着机枪的小火轮,格外让人心惊胆战。骑马的士兵与小火轮上的军人打扮不同,穿着笔挺的黄呢戎装,马靴锃亮,军刀刀柄是青黄白三色。半莲喉咙发紧,看了昌荣一眼,“怎么回事?”昌荣说:“别出声,这是两批人,水面上的是地方驻防水军,骑马的这一批不得了,仿佛是哪位大员的近卫队,你看他们的军刀刀柄,全都是特制的,小心些,有机会赶紧走!”半莲身子颤抖着,用手挽住他的胳膊,点了点头。两人正商量着,一名便衣男子和几名手按军刀的士兵走近了人群,视线在人群之中巡睃,精准地落在两人身上,那便衣手指一点,士兵走近两人身边,语气客气而冰冷:“先生、夫人,请跟我们走。”半莲怕得身子微微颤抖,却半仰着下巴说:“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劫人吗?”那便衣冷冷地看着两人,却不答话,只一挥手,兵士拔出军刀指向两人,另几人迅速来到他们身后,其中一位把手枪顶在了昌荣额头上,吧嗒一声,保险打开,昌荣额头冷汗冒了出来。半莲和昌荣被押着自人群中走了出来,那些人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两人,把他们押到了货柜遮挡着的空地之上。半莲这才发现,空地上已有好几对年轻小夫妻,个个脸色灰白,神情惊恐。不断有一对对年轻夫妻被便衣从乘客中搜了出来,有看起来衣着华丽、身价不菲的,也有衣着普通的,在黑洞洞的枪口之下,全都神情瑟瑟,不敢出声,齐聚在了空地上。半莲推了一把昌荣,示意他往对面看,却见那一对私奔的小夫妻也在,那女子倚在年轻男人的怀里,小巧的脸靠在他的黑色呢大衣上,紧闭着眼、微蹙着眉,如易碎的玻璃。她似感觉到了半莲的目光,抬头朝她望了一眼,复又把眼眸垂下,她的眼睫毛极长,大大的眼睛此时微闭着,只余一道黑色半圆似弯月,美丽而奇异。骑兵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并不下马,只团团将他们围住,勒马无声,似在等什么人。时间一秒秒过去,周围静默无声,码头之上,刚下过雨的青石块地面,干净得很,如被水仔细擦洗过。忽地,汽车马达响起,众人往远处看去,但见几辆小车列队而来,车轮子卷起的水花向两边飞溅。最后那辆车上架了挺机枪,机枪手表情冰冷,眼神警惕,手指扣在扳机之上。转眼之间,车队就到了空地,士兵拉开了第一辆小车车门,一位身穿戎装的年轻军官下了车。他没戴军帽,漆黑的短发衬着俊美清冷的面容,嘴唇紧抿,面带戾气,冷冷扫向空地。看清来者后,半莲脑中如遭巨震,昌荣脸色更是惊慌不安,两人互望了一眼,各自暗叫声倒霉。他们知道这人是谁,他的相片前几天还出现在各大小报之上,可不正是刚刚才成了新一任西北督统的皇甫沫华?他半个月前刚刚成婚,正值新婚宴尔,报纸上连篇累赎地进行了报道,半莲记得,她还曽经对那嫁给他的白家女子羡慕不已,引起昌荣吃醋得很。今儿个,他怎么有空来到这里?空地上的人皆惊恐不安,却不敢直视于他。谁都知道,皇甫沫华对妨碍他的人有多狠,更有小道消息私底下流传,老督统和他的几位兄弟,都死在他的手里。他眼光扫着空地上的人,大步向前,几步就走到了那对小夫妻面前。年轻男子脸色发白,却紧紧搂着那女子,倔强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他一伸手,就把那女子从男子怀里拽了过来,男子想要反抗,但早被几位士兵挟制住。他双手握紧那女子的肩膀,冷冷地注视着她,“白静柔。”那女子却始终低垂着头,只瞧得见眼睫毛微微颤动。他摇着她,她头上的法兰西帽子跌了下来,一头乌黑长发顺势倾下,额前的美人尖衬着雪白的面孔,洋娃娃般精致美丽,眼睛却依旧半闭着,却也隐有流光滑出。只听他说:“你想去哪里?”半莲骇然,她是白家二小姐白静柔,也是皇甫沫华的新婚妻子?她和皇甫沫华结婚,这世上女子,谁不羡慕?她却出现在了这里,还和人私奔了?她居然敢毁皇甫沫华的婚?给督统戴了顶绿得发亮的帽子?这是不想活了吗?他们真是私奔的?还是毁婚私奔?半莲万万想不到,她猜中了事情的结局,却没有猜中开头。此时,白静柔被握在皇甫沫华的掌中,像一个极易捏碎的玻璃器皿,任他摇着,缓缓抬起头来,幽幽的目光望着他,声音冰冷而清脆:“皇甫沫华,你还要杀多少人才算数?为了防我,你做了多少事?我们白家,该还的已经全还给你了!”半莲浑身一震,为了寻找行骗机会,她也经常看报,皇甫沫华夺权那一日,老督统遇刺,几个儿子独独活下了皇甫沫华。而他,便理所当然地继任为督统,至于白家,报纸上却没有报道什么,这么说来,白家也有事发生?她与昌荣对望一眼,各自感觉骇然。皇甫沫华手指缓缓松开,却只冷冷地望定她。看他沉默不语,白静柔看向他,“你瞧,皇甫沫华,我多么希望我还是个瞎子,才会瞎了眼看上你!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以为,我们之间还会有可能吗?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嫁给你?皇甫沫华,你别让我恶心了!”皇甫沫华倏地捏紧了她的肩膀,浑身戾气暴涨,牙关咯咯作响,“你!”他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手指收紧,她的脸渐渐憋紫,眼睛却瞪得老大,似乎以前不认识他,要看清楚他一般。纤细的脖子似乎转瞬就将被折断,半莲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皇甫沫华手一松,白静柔萎靡倒地,手抚着脖子,断断续续地咳着。他凝视着她,指着那男子,嘴唇微启:“马踏踩死!”便衣一挥手,几名士兵押住了那年轻男子,另外两个士兵抽出自己腰上的皮带,捆住了那男子的手脚,把他往场中央拖。年轻男子惊惶大叫:“静柔姐,静柔姐。”女子惊愕地抬头,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你,你敢!”皇甫沫华冷冷地说:“你看我敢不敢!”便衣一挥手,十几匹马往后退了去,一列排开。马蹄尥着蹶子,青草被踩出了草汁,男子被捆倒在地,绝望地看着白静柔。那便衣一声令下,十几匹马齐跃起来,往男子身上践踏而去。倒在地上的小小身影,却瞬间爆发出了巨大力量,众人只见黑影一闪,她仿佛被风卷着一般,已经到了那狂奔的马蹄之下,张手拦住马头。骑兵们忙齐齐勒住马头,却还是有一匹马收势不住,马蹄扬起,一蹄踢中她的胸口。她无声无息往后倒去,倒在了那年轻男子背上,嘴角涌出鲜血,纤细的手紧抓住胸口衣襟,却转眼望向皇甫沫华,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意如满树梨花将落,炫丽而忧伤,“皇甫沫华,这下你满意了?白家的最后一个人终于也死在了你手里,我不会再碍着你了。我只愿,从此之后,无论前生后世,咱们碧落黄泉,永不再见!”这番话如子弹般击中了皇甫沫华,他瞬间脸色煞白,身子微微摇晃。旁边那便衣上前一步,低声说:“四少,白小姐恐怕不行了,早点送医院才行。”皇甫沫华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她仰着脸迎视,一双明眸似乎能反射出他的影子,鲜血却从捂着嘴的纤细手指间涌出,红得耀眼,大大的眼睛里无半分热情,静如死水,全是冰一样的冷漠。她眼底再也没有他,以往的含情带俏、蜜意柔情,已成过往。他一向知道,白静柔,就如她的名字,可柔到极致,也可静如寒冰。他忽然觉得喉咙里涌出一股咸腥,缓缓将那股咸腥咽了下去,走向她,“白静柔,即使你再恨我,你也是我的妻子,永生永世,不能改变。”她却咳着,嘴里鲜血越涌越多,她的眼睛缓缓合上。那年轻男人恐惧而悲伤,抱着她的肩膀,“静柔姐,静柔姐,你别死,别死啊……”便衣忙挥手,“快,快抬担架来。”两名士兵抬着担架如飞般奔至。皇甫沫华却一把推开他们,走了过去,抬脚踹开那名年轻男子,弯下腰抱起了白静柔,吩咐:“让这些人走,叫医生来,至于他……”他阴沉着脸看向那年轻男子,“先关起来。”那便衣忙答应了,命令士兵遣走其他人。半莲被昌荣拉着离开,大着胆子回头望去,只见白静柔一头长发垂落,几乎委地,却双眼紧闭,面颊雪白,嘴角却似挂着丝讥讽的微笑。而他,一脸阴戾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两人的身影在斜阳之中拉得老长。她嘴角鲜血一滴滴落下,滴在碧绿的草尖之上。半莲不敢再看,忙跟着昌荣离开。多少年后,半莲、昌荣已结成夫妻,再也不做那江湖行骗之事了,半莲却一直都没有想通,这位纤纤弱质的白静柔是怎么看出来她的所作所为的。她犹记白静柔那一双明眸,大而幽冷,如镜子般反射着自己的一切,她甚至怀疑白静柔直看到了她的脑中,让她站在白静柔面前,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