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静安寺鬼刹头事件
她在迷雾之中奔跑,树影婆娑,浓雾扑面而来,冰冷阴凉渗入骨中,四周寂寞无声,只听得见她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可辨。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谨城。看着街道上有车子驶过,街道两边的行人意犹未尽,坐回到了茶馆,老者说:“看到没有,那就是皇甫家二公子,内定的督统接班人。”“你说,皇甫家怎么不立嫡长,反而培养了老二?”隔座的中年人过来凑趣,“这你就不清楚了,皇甫家一共三兄弟,老大外出学医,老二从小跟着督统打天下,能文能武,最为能干。再说了,现在新时代,以能者居之,还论什么嫡长?至于老三嘛,听说身体不好,常年居于后院。”一个外乡模样的人就问:“不对啊,皇甫家不是有四兄弟吗?”中年人脸色一变,神色晦暗起来,支支吾吾着说:“这,这我没听说过。”外乡就问老者:“您在谨城多年,也没听说?”老者看了窗外走过的士兵一眼,不耐烦地说:“没听说。”外乡人见众人神情古怪,只好坐回喝茶,不再打听。也许是外乡人提了话头,这桌不说,另外一桌却说了起来:“听说没有,静安寺又现鬼剃头了。”外乡人大感兴趣,移动屁股凑到那桌前,“什么鬼剃头?寺庙里不都是和尚尼姑,还用得着剃头?”那桌子人不是本地的,移民来不过几年,因此没那么多忌讳,只看了他一眼说:“你懂不懂啊!我们说的可不是什么和尚尼姑,是去静安寺借宿居住的人。几天前半夜,一个个被人剃了头去,半边头发都没有了,还有两个姑娘家!可惨了,据逃出来的人说,头发掉的时候,寺院半夜出现了音乐声,就像给人送葬时的葬乐,恐怖至极!”一位老人满脸惊惧,“他们这是撞鬼了啊!那静安寺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是阴间和阳间相通之处,修这座庙,就是为了化解怨气,每隔二十年,阎罗王要娶一房新娘,静安寺是必经之路。阎罗王娶新娘时,要收集世人的头发给新娘编织发髻,那两位姑娘头发那么长,这可不正合适?半夜的乐声,那是给出嫁队伍伴奏呢!”商人模样的人压低声音问:“老丈,这事二十多年前就发生过?”老人摇头,“我不知道,别看我年纪大,我也才搬来几年,你要问王老丈才行。”他指着邻座老者。王老丈却连连摇手,一拉中年人,站起身来,往门口离走。商人莫名其妙,“怎么了?”老人压低声音说:“这事儿啊,我也只知道一星半点的,听说和皇甫家一位小妾有关。那位小妾二十多年前被送往静安寺常住,也被鬼剃了头,后来发疯死了,就是这个日子!”听说涉及皇甫家,这桌子的人互相望了望,不再说了,谈天说地,说起了别的。可别的哪有皇甫家的传闻吸引人,有个另外一桌的年轻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跟你们说啊,二少这几天天天往静安寺跑,说是查什么人,静安寺戒备森严,听说里面还出现了怪事儿!我一兄弟,在二少驻防营里当兵,最近被调到了近卫军,这几天就在静安寺……”夕卜乡人忙凑了过去,“静安寺真那么邪?”那年轻人一看是生面孔,却什么也不说了,只挥手,“去去去,你打听这些干什么?”外乡人讪讪地退回,见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来,离席往二楼包厢走去。忽地,茶馆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皆往门口望去,却见一列兵士奔跑而至,在茶馆门口列成两队,一辆小车跟着驶到,车上走下了一位年轻的军官,只见他未戴军帽,黑发如漆,脸上略带了些微笑,可不正是刚才还坐在小车里驶过去的皇甫少安,几人在议论的皇甫家二公子。众人一见,面面相觑。茶馆老板见他大驾光临,软着双腿上前,“二少,小的,小的……”皇甫少安一挥手,两名兵士拦住了他。他看都没看老板一眼,拔脚往楼上走了去。商人那桌的人这才发现’楼上仅有一桌人’可不正是刚才打听消息的几个外乡人?皇甫少安走至门口,理了理军衣,这才轻轻敲门,包厢“卩支”的一声打开,开门的正是轲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多年未见,当然一见面就认了出来。皇甫少安笑了起来,捶了他的胸口一下,“小轲,回来也不通知一声。”轲强捂着胸口咳嗽,“二少,您拳头还是这么硬。”皇甫少安越过轲强的身子往屋里望,就对上了一双大大的眼眸,黑幽幽地看着他,仿佛在品评着什么,显而易见对见到的东西不感兴趣,又把眼睛垂下,视线落到桌上的吃食去了。其他陪坐的几位少年男女,倒还礼貌些,虽然没站起身来打招呼,却个个点头不意。皇甫少安暗暗想,这就是老四要娶的妻子?瘦了吧唧的,会不会太寒碜了?一双眼睛还挺大,和玉绯比起来可就差远了,也不通人情世故,我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儿,她只注意桌上的吃的?四弟好歹算是皇甫家的人,如今也名震一方,身居高位,以后的妻子怎么也要能打理后宅,应酬八方。她?行吗?轲强侧着身子让他进来,见白静柔眼睛还粘在桌子上,咳了一声,提醒道:“白小姐,这是皇甫二公子,四少的二哥……”白静柔“嗯”了一声,总算眼睛从桌上某样菜肴上拔了出来,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知道了,坐吧!吃了吗?没吃再添双筷子?”皇甫少安军服笔挺地在屋子中央站着,忽然觉得自己一年四季穿着的这身正装太过正式,太不适应此等场合了。桌上几人除了白荃英那二百五之外,皆感觉到了他的尴尬,略同情。轲强心有戚戚焉,心说自己是经过了多少的残酷脸皮训练,才能在白静柔面前保持一份淡定的?二公子能这样,算是处变不惊。他忙拉了把椅子过来,示意皇甫少安坐下,“二少,都是自己人,咱们就别这么拘着了。”皇甫少安坐下,松了松领口,想及以后可能是亲戚,只好想方设法和这少女拉近关系,问:“白小姐,一路过来,可还辛苦?”白静柔没回答他,叫轲强,“给二哥添双筷子,这车前草是你们这里才产的,做的肉掐儿包子好吃得很,来,二哥,试试。”皇甫少安笑了笑,身杆笔直,顺着她说:“这东西我们这里到处都是,白小姐多住几天,吃法还多得很呢。”白静柔一双筷子把那包子夹进他面前的盘子里了,又一拐胳膊收了回去,很自然地放进了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嚼,“二哥吃过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小轲说啊,这茶馆每日只卖百笼车前草制的肉馅儿包,这是最后一个,别浪费。”桌上几人齐刷刷看她鼓着的面颊,又齐刷刷地看皇甫少安,垂头,各自盯碗。皇甫少安身经百战,也如坐针毡,想及来此目的,勉强说:“白小姐初到,还没找好住处吧?家母已经在府内备了住处,白小姐如果能光临敝舍,一定让皇甫府蓬荜生辉。”白静柔摇头,“不必了,我们啊,喜欢清静,静安寺就不错,就住在那儿。”满座震惊,桌上几人全齐齐停筷,扫着白静柔。轲强眨眼说:“白小姐,咱,咱们什么时候定的?”“就刚才,你有意见?”白静柔侧脸瞧他。轲强缩脖,不出声,只望桌上其他几位。白荃英就表态,举双手赞成,“静安寺好,妹子,我陪你。”轲强看苏雅文,“苏小姐,静安寺潮湿阴暗,令弟身体不好,住在那儿不太好吧?”苏雅文还在沉吟,苏益宣说:“没关系的,我没那么娇气,静柔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苏雅文摊手,表示没办法帮轲强。轲强只好对皇甫少安说:“您瞧……”皇甫少安想了想说:“白小姐,静安寺虽然清静风景也好,但您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静安寺发生的事,最近有些传言在民众之中更是离谱得很……”白静柔此时才表现了些兴致来,双眸闪闪发光,“知道知道,我们就是冲着那传言去的!您瞧啊,有人半夜被免费剃头,还有音乐声三更半夜地响,听说还有阎罗娶新娘,这我们可一定得去看看。”再者,她慢吞吞地看了皇甫少安一眼,“这还不是有您保护吗?”皇甫少安心底一警,只觉得她那双眼眸黑幽幽的,似乎能照得清人的灵魂,他愕然半晌,艰难地说:“白小姐,这些都只是传言而已,做不得数,怕就怕有匪徒在静安寺里作祟,装神弄鬼。你们如果出了事,我可不好向四弟交代。我虽在静安寺,但也是为了查清此事的来源,以防有人扰乱视听,愚弄民众,引起诸多不必要的猜测。”白静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忽然间一笑,不答他的话,拿起筷子寻桌上的东西吃。皇甫少安又有了那种他心里在想什么,她一如明镜般的感觉,那感觉让人不舒服得很。就像有一面镜子,把他五脏六腑都照得清楚。众人看白静柔吃,各自垂头,也拿筷子吃了起来。桌上气氛尴尬,轲强只好上前打圆场道:“二少,静安寺大得很,要不,咱们就住在半山腰的客栈里?”皇甫少安摇头,“不行,不行,静安寺出了那些事之后,和尚走了,客栈老板也走了,没人打理招呼,你们既来到我这里,我便有义务……”白静柔放下了筷子,拿手帕抹了抹嘴,看他,仿佛在思索该不该说。桌上几人皆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也跟着停了筷子。皇甫少安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二公子,您有好几天没睡好觉吧?那个女人找到了吗?”白静柔轻轻地问。脑子如遭巨震,皇甫少安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手摸向腰间之处,似乎意识到没带武器,缓缓松开了手。“你,你……白小姐胡说什么?”皇甫少安意识到自己失态,把手缓缓松开。白静柔视线略在他腰间停留,复又落到了桌上,见桌上还有一只鸡腿,夹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笑了笑,歪头看他,“二公子,我能帮您找到她。”皇甫少安脸色阴晴不定,环顾桌上另外几人,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碗,特别是轲强,把头埋到碗里,而且是空碗,还拿双筷子使劲儿扒。“白小姐消息真灵通。”皇甫少安只好回过头来,勉强说。白静柔歪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盯那鸡腿,仿佛在想应不应该吃它,吃了会不会胖上三斤之类,轻轻地说:“昨儿晚上,二公子找到了她的一部分,却弄不清楚,是不是她的?”椅子被踢翻,皇甫少安后退几步,脸色铁青,目光冰冷,看着她,手又摸上了腰间,“你,你,你怎么知道?”白静柔这次视线没在他腰上停留,拿起鸡腿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与此同时,掐了掐自己的腰感觉到了肥肉,叹气,又放下了,“如果不去,我只怕二公子还会找出其他的部分来。”皇甫少安再退两步,背靠上了墙,军服微微颤动,脸色由铁青转而雪白,额头上冒出冷汗来,“你,你真能查得清?”白静柔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鸡腿上移开,看他,“能。”她的大眼睛里映出了他的影子,狼狈仓皇。皇甫少安站直了,定了定神,“好。”他拉开门,连招呼都不向轲强打,转身离去。听着楼下兵士皮靴脚步声远了,轲强才从碗里抬起头来,叹气道:“白小姐,咱们非要这么吓他吗?”白静柔终于下定决心,把鸡腿放进了嘴里大嚼,含糊不清地说:“不吓他,他能让我们去?”轲强想了想问:“白小姐,你还听见了些什么?说清楚点,咱们既要去静安寺,得做好准备。”其他几人也目视于她。白静柔眯着眼睛享受美食,“二公子见鬼了,而且还是女鬼,更是美艳非凡、闻所未闻、妖艳妩媚的女鬼!就和阎罗要娶的新娘一样美。”她说完,添手指。众人皆眼巴巴地等着下文。她舔完,站起身来,“走吧!”轲强怔了怔,“这就完了?白小姐,你倒是说清楚点!”白静柔眨着眼看他,“这还不清楚?”苏雅文冷冷地说:“别理她,故弄玄虚!小轲,咱们去了那里自然知道了。”白荃英点头,“妹子就是这样,拿鸡毛当令箭,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唬了多少次!”苏益宣只是笑了笑,“有静柔姐在,一定能查清那女鬼是怎么回事,是吗?”轲强说:“不行,不行,你们不能就这样去,我得向四少请示!”白静柔就说:“去吧,去吧!我们在路上等你。天色还早,谨诚有不少特产,咱们去逛逛。”她说着挽起办雅文的手。两个姑娘双目放光。轲强只得反复叮嘱,又约好了在哪个地方碰面,这才去打电话。轲强穿过几条小巷,从一家人的后门进去,往后望了望,见无人注意,一闪身进了后门。他走进堂屋,一名中年人迎了上来,问:“轲爷?”轲强问:“打个电话,给我摇四少那里。”中年人将他迎进后面那间小屋,说:“都按四少的吩咐,窗子墙壁重新弄过,加了层厚棉,房门口加了水龙头。”屋子里有两个人坐在电报机边,窗子密不透风,钌上了层厚厚棉胎。轲强点了点头,还不放心,“去门口看着些。”中年人说:“轲爷放心,这个地方只有一条小巷直通到这里,有我们的人守着,没有人能接近。”轲强这才进屋,合上房门,接过那便衣递过来的电话,皇甫沫华在那边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只问:“怎么样?”“一切顺利。”皇甫沫华“嗯”了一声,似乎在想什么。电话那头没什么声音,轲强知道,四少谨慎,他一个人在房间,不由得犹豫着说:“四少,咱们就这么进去,只怕会有危险。”话筒那边没有声音,就在轲强等得越发忐忑时,才听那边说:“我有安排。”轲强屏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去,看着电话筒半晌,忍不住说:“白小姐那边?…"”话筒那边只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声音。轲强看着电话半晌,递回给那话务员,拉开房门走了出来,望了一眼天空,轻轻叹气,走了出去。夕阳西下,办雅文和白荃英大包小包地提着,跟着背着手边往前走边四处望,欣赏风景的白静柔等爬石阶。走了两步,白荃英就不干了,不好叫板自己的妹妹,瞪苏益宣,“小宣,过来拿东西!”苏益宣忙走过去,正想接手,苏雅文一伸手,拿了过去,冷冷地扫了白荃英一眼。白荃英忙又伸手接了过来,体贴道:“雅文,我就是换换手,略作休息,你都提了这么多了,哪能再提?”苏雅文语气冷淡,“知道就好。”苏益宣说:“我提两件,我提两件。”白荃英换了一张脸孔,“不用!”两手提起两边大包,胳膊上鼓出两块肌肉来,见苏雅文没注意,松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跟了上去。古寺阴森森的,夕阳慢慢落了下来,白色台阶似乎也变得阴暗了许多,白荃英打了一个寒战,也顾不上卖帅了,紧跟几步走近白静柔身边,低声说:“妹子,你有没觉得这地方透着股邪气?一走上来,阴风阵阵,嗖嗖地直往脚底钻。妹子,有好地方不住,咱们来这里干什么啊?说好了的,只是出来散散心的!”白静柔说:“你不喜欢,你别跟着啊。”白荃英看了眼前边提着两大包东西行走如飞的苏雅文,恋恋不舍,“妹子,你明知故问,你以后嫁了皇甫沫华,咱们白家只剩我一个人了,孤零零的,你就不想你大哥找个好嫂子?”白静柔顺着他的视线看苏雅文,回头再上下打量他,一声不吱,往前走。白荃英怒道:“妹子,你什么意思?鄙视你大哥?”正说着,庙门口到了,门口守卫似乎知道有人来,走进去通知人。皇甫少安从庙门口迎出,向几位拱手,“白小姐,你们!来得可真早,轲强也到了。”说完,他一挥手,几名兵士接过了几人手里的大包小包,把他们往门内迎。白荃英甩着手问:“小轲早来了?说好在山下汇合,他倒好,一个人早到。”皇甫少安笑吟吟地看着白静柔,“这你可误会小轲了。他啊,生怕这庙里条件不好,委屈了白小姐,事先上来查看。这不,知道白小姐喜欢睡丝绸被褥,特地叫人拿了来换。”果然,两个抱床褥的士兵自方丈房里出来。白静柔就笑,两眼弯弯,只说:“二公子真体贴。”皇甫少安也笑了,“什么都瞒不过你,没错,这是我让人准备的。”又慢吞吞地看了她一眼,“谨城虽地处闭塞,但消息或多或少会传至这里,原来白小姐的本事大得很。”轲强自门内走出,听到这话,不由得一凛,他知道皇甫少安是什么样的人,和老督统一模一样的性格,向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种带着威胁的话语一出,代表他已经不满。他紧走几步,正想打个圆场,却见白静柔凑上前几步,把手里提的牛皮纸袋塞进了皇甫少安手里,说:“好重,帮我提一下。”皇甫少安脸色变幻,十分精彩。白静柔伸手欲拍他的肩,因为个子矮,拍不到,拍到他胸口,大眼睛成了弯月,“二公子,你终于知道我的好了?所以,你放心,我一定能帮你找出你那个红颜知己。”说完,她蹦跳着跑向了方丈房。皇甫少安看着她后背上跳动的大辫子发怔。轲强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牛皮纸袋,一股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他默默地把纸袋子收到背后,以免皇甫少安看了心烦,闲扯道:“二公子最近公务忙吗?”皇甫少安回过神来,“还好,四弟什么时候到?”“四少忙得很,只怕还要十多天,你放心,一定赶得到的。”庙里似乎真的有些阴冷,皇甫少安虽身穿厚厚的军服,也忍不住缩了一下肩膀,“那就好。”“白小姐这个人就是好奇心重,等她在这里玩够了,就会去府里的,你放心。”轲强说。“娘一心想看老四媳妇,这下子可要多等几天了。”皇甫少安无奈地说。轲强笑了笑,没接他的话。皇甫少安想了想,看了他一眼,“小轲,当年……你们怎么就这么走了?这么多年,也没个音信,四弟他……是不是还怪爹?”轲强停了停脚,继续往前走,“四少当年才多大,怎么还记得?太太去世,他就是觉得家里再没亲人了,于是想出去散心,我只好陪着,哪里想到就遇到了人贩子,把我们卖到了那里,还好没卖去南洋,只卖到租界……”这些事,皇甫少安都调查清楚了的,微笑着点头,“还好你们命大。”轲强说:“四少也想清楚了,督统当年也是不得已,谁知道二太太会得那种病?”两人抬起头来,看着远处一个独立小院,院门紧锁,前边杂草丛生,锁头锈迹斑斑。“那地方还关着?”轲强问。一回头,却见皇甫少安双眼发直,浑身僵硬,轲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怎么了?”皇甫少安面色奇异,“你,你刚才看到一个披红罩头的女人了吗?”轲强摇头,“没有。”“穿了身黑色旗袍,旗袍上绣了红花,披着一个红罩头,就在那院子前面,一晃而过。”轲强再回头,见到的却只是杂草,摇头,“没有,哪里会有人?二公子,您看那些草,哪像有人踩过?”他担心地问,“二公子,您是不是身体不适?”皇甫少安定了定神,笑了起来,拍他的肩膀,“吓吓你,看你还像不像以前那么胆小。”轲强舒了一口气,“二公子,外出这么多年,小轲我什么没见过?”皇甫少安点头,“想起以前,小轲你还真是胆小得很,蛇也怕,鬼也怕。倒是四弟,从小胆子就大,我们淘气,想吓他,反倒被他吓了。”轲强垂头,再抬起头来,却一脸的不以为意,“说起来我还真要多谢您呢,要不是二公子那时锻炼了我的胆子,在外边哪能什么都不怕?”皇甫少安“呵呵”笑了两声,“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想起来,真不应该。”轲强跟着哈哈,“二公子还记着以前的事干什么?我都差不多忘了。”皇甫少安脸色松了下来,和轲强闲扯了两句,向他告辞,说有军务要办理,晚上再请他们吃饭,轲强笑着应了。皇甫少安就招了两个兵士来,让他们守在这里,匆匆离去。轲强看了看那独门独院,背手慢慢往回走,走进方丈室,见白静柔坐在蒲团上参禅,有模有样的,一张小脸板得严肃,“哈”的一声笑了,“白小姐,后悔进来了?现在才求神拜佛迟了吧?”白静柔把左眼揭开一条缝看了他一下,“小轲,小心点儿哦!这座庙不正常啊!这里面有千年女妖,专吸取男人精气,小轲探长,你正当盛年啊!”轲强充耳不闻,蹲在她身边,虚心求教,“行了,现在你可以说了,二公子到底怎么回事?”白荃英凑过来,抬头望了眼屋外,战战兢兢地说:“妹妹,你别吓我,咱们这儿有两个正当盛年的大男人!”见苏益宣拿不赞同的目光看他,“还有一个没成熟的大男人!”白静柔把盘着的双腿伸开,坐在蒲团上,笑眯眯地说:“刚才在茶馆,不是有个兄弟在近卫营当兵的人吗?小轲你走后,他们还是说了,昨儿晚上啊,皇甫少安床头发现了一只女人手,断的!他让人搜了一整晚,近卫营这些士兵,一晚上没睡,可什么也没查出来。”轲强站起身来,皱眉,“这倒是个奇事,二公子我是知道的,最上进、警醒的一个人,睡觉枕头底下都放一把枪。督统从小请名师教他习武,等闲十几个人近不了他的身,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只断手在他枕头上?”“还有,皇甫少安来静安寺,据那人说,是为了寻找一个女人,前几天一到,把静安寺前前后后都搜遍了,专找女人藏身的踪迹。”白静柔侧着头望他,“小轲,你知道他找的是哪个女人吗?”轲强摇头,“我也不知道。”白静柔站起身来,“说的也是,你怎么知道呢?你和四少那么小就出去了,还被人贩子拐卖出去。”她又叹气嘟囔,“四少真可怜……这里的人好像提都不愿意提起他,他们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却被人弃如敝履,怎么能这样?”轲强知道她在说什么,沉默了下来,隔了许久才说:“白小姐,谢谢你。”“谢我做什么?”白静柔侧脸看他,眼眸里能反射出他的影子。轲强说:“我知道,你给了二公子一个下马威,是为了替四少出口气,可不用这样的,四少早放开了,你瞧,现在连皇甫家都不敢小瞧了咱们四少。”白静柔下巴生出一丝红润,看他,“小轲,四少事儿忙完了吗?”轲强垂头,避开她明亮的眼眸,说:“快了快了,很快他就和咱们会合了。”白静柔双眼放光,背过身子假装看窗花,“我才懒得管他。”白荃英偏过头插嘴道:“不坦白!假模假式!”苏雅文抿着嘴笑。苏益宣却只静静地望着,背过身去,整理桌子。她在迷雾之中奔跑,树影婆娑,浓雾扑面而来,冰冷阴凉渗入骨中,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得见她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可辨。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其他的人去了哪里?她尽了全力去倾听,除了脚步声,却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只有寂静与泼墨般的浓雾。她想要记起些什么,脑子却一片空白。周围没有声音,只有她自己沉重的粗喘一声接着一声,雾越来越浓了,水汽粘了她的鬓角,让她头发湿答答的,她看见有水滴自发角滴落,却听不见水声。浓雾就像海绵般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忽地,她看见前面有人,白发白须,是爷爷,她高声叫着:“爷爷,爷爷……”他在浓雾之中拄着拐杖,还是以往的样子,嘴唇在开合,似在向她讲些什么,她却听不见,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的身体往后退了去,浓雾在他面前开合,遮挡住他的须发。她急出了一身冷汗,拔脚疯狂地跑,听见自己的胸拉风箱般响着,可他还在后退,她都能看得清他焦急的神情了,可依旧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最得意的听力在这时什么用都没有?为什么她听不清爷爷的话?爷爷像被黑雾吞噬,她只来得及拉住他的衣角。白静柔忽然从床上坐起,满头都是冷汗。窗外,风呼呼地吹着,把雾气吹进房内,使得她的枕头潮湿不堪。原来是一场梦。她下了床,走到窗前合上窗户,声响却惊醒了苏雅文。“小柔,怎么了?睡不着?”苏雅文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白静柔坐回到床上,抱起膝盖,缩成一团,“雅文,我梦见爷爷了,可我听不见他说话,我看得清的,他想告诉我什么,可我听不见。”苏雅文移坐过去,揽住了她,“小柔……”“都过去这么多日子了,孟获良失踪后再也找不到,凶手怎么查也查不出来,连杀人动机我都不知道。我想,爷爷一定在怪我了,所以,他才会托梦。”白静柔头埋在膝盖里,声音模糊。“怎么会,白老先生最疼你了……”两人正说着,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叫,撕心裂肺般,声音破空而来,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似乎震得窗外的树枝都在微微颤抖。苏雅文微微一怔,白静柔抬起头来,从耳朵里取出了棉花,仔细听了听,脸上现了丝微笑,“二公子那边又出事了。”“什么事?”白静柔脸上有丝神秘微笑,丢了句:“匪夷所思之事。”苏雅文就不问了,只说:“咱们在人家地盘上,你可别太过分。”白静柔双眼成了月牙儿,“敲竹杠这种事我一向不屑于做的,当然了……”“送上门的不敲白不敲!是吧?”苏雅文补充。白静柔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安静,数道:“十、九、八、七……”刚好数到一,敲门声响起,“白小姐,睡了吗?有件事,想麻烦你……”是轲强的声音。白静柔和苏雅文相视一笑,两人赶紧穿好衣服,拉开门,轲强和皇甫少安站在门外,两人一脸紧张。“轲探长,有事?”白静柔打着哈欠说。轲强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斟酌着问:“白小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白静柔偏着头看他,“你是指那声像乡下泼妇发现丈夫偷食发飙的尖叫之前还是之后?”轲强瞧了一眼皇甫少安,想要劝白静柔“尖叫”就是“尖叫”,咱前边别加这么多词形容行不?如以往一样,不知从何劝起,只好忽略,“尖叫。”白静柔摊手,“那没听见,我睡觉时塞住耳朵的,不过……”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皇甫少安一眼。皇甫少安沉着脸站在轲强身边,冷冷地说:“白小姐有话就说。”白静柔看着自己的指尖,“那声泼妇发现丈夫偷食的发飙尖叫之后,当然还有些声音,往左边长廊跑了去,进了一个房间,至于哪个房间,我知道,可我不想说。”皇甫少安脸色铁青,“白小姐,你最好说出来,今晚之事,可不是普通玩笑……”白静柔眼睛一眨,“二公子想怎么着?想把我抓回去严刑逼供?”皇甫少安手摸到腰间,眼神冰冷。轲强忙拦在两人中间,好声好气地道:“白小姐,你就别卖关子了,再这么拖延下去,那凶手可就逃了。”白静柔却不理他,从他身侧斜着身子望向皇甫少安,大眼睛弯弯的,“二公子,凡事嘛,都得有代价的,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轲强总算明白过来了,怔了半晌说:“白小姐,二公子也是自己人……”白静柔看自己的手指尖,慢吞吞地说:“既然是自己人,价钱给你打八折,每问一次一百大洋,今儿就收你八十。”皇甫少安看了她半晌,忽然间笑了,眼睛却微微眯起,“价钱公道,好,你说。”白静柔对他眼底露出的寒意视若不见,从两人身边挤了出去,“走,看看现场。”轲强一见皇甫少安想要发怒,忙拦住了,“白小姐,你先把长廊上跑走的那人说说。”白静柔摇头,“那不行,看了现场我才好说。”她又开始开合起布袋子的盖子,“我只听到了脚步声,这个人跑进房间就不出来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来,我听着呢!”她指了指耳朵,“他走不了的。再说了,二公子房间里的那件东西,是不是他放的还另说,二公子是想查出近几天发生的事的始作俑者,还是只想知道长廊上跑走的人是谁?”她停了停笑眯眯的,“我可不能保证长廊上跑走的人是你的副官还是真正的疑犯。”皇甫少安沉着脸看她,“白小姐有办法查出来?”白静柔点头,拉长了声音,“只不过……”苏雅文和轲强互望一眼,各自了然,这是要加筹码了。皇甫少安似乎也意识到了,“查出疑犯,价钱当然不止一百大洋。”白静柔笑了,伸出三根指头。“好,三千就三千。”皇甫少安神情烦躁,往外走了去。白静柔看着他的背影发怔,“有钱啊,有钱得很。”苏雅文了解她颇深,把她竖着的三根手指压下,“小柔,你想说三百的吧?又后悔不如说三万?”白静柔含笑不语。几人走到皇甫少安的住处,那里早已戒备森严,两列士兵严防死守,更有不少士兵弯腰在院子里各处搜索。走进内室,染血的被单胡乱堆着,鸳鸯戏水的双人枕左边,端端正正地放了一个人头,脖颈断裂之处,流出来的鲜血把枕头都染红了。白静柔有些畏缩,看了那人头一眼就不再看了,问苏雅文,“雅文,看出什么来了没有?”苏雅文直接走到枕头前仔细察看,“一个女人的头,年纪嘛,二十来岁,长得挺漂亮的,卷发。”“脖子,脖子是用什么割断的?”白静柔问。“这我可看不出。”皇甫少安阴着脸说:“用一种锯子,和那条胳膊一样。”士兵上前,提来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正是用石灰保鲜的一截胳膊。白静柔探头看了一眼,缩了回去,“拿走拿走。”苏雅文拿起胳膊看了看,“手指上还涂了豆蔻,保养得极好,十指纤纤,食指有硬茧,硬茧有软化迹象,以前常做针线活儿,后来不做了,就只能看出这么多。”说完,她到外面找水洗手。白静柔叹道:“是个年轻女人啊!”皇甫少安见她看都不看那只胳膊一眼,脸色顿时不好看了,“白小姐,我看你也查不出什么来,把长廊跑走的那人告诉我算了。”白静柔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慢吞吞地说:“二公子,这个女人,我不用看的,因为我知道,她死得冤枉。我想,这事儿你也心知肚明,我劝你啊,好好儿安葬了她,入土为安的好。”皇甫少安浑身一颤,望向她脑后,眼底现了丝惊惧,忽然之间,拔出枪来,对准了她。白静柔吓得抱头蹲下,语无伦次地说:“好了好了,说话就说话,我不该多管闲事讽刺你,开枪干什么?”话音未落,枪声响起,震得她耳朵都聋了,她摸了摸身上,没有痛感,抬起头来,却见皇甫少安越过她往窗外直奔而去,又开了两枪,回过头来,狠狠地盯着她,一把握住她的胳膊,“说,你听到什么没有?有没有人走过来?快告诉我!”他双目赤红,眼神凶狠,双手却在颤抖,把白静柔吓得不轻,摇头,“没有,没有!哪有脚步声?”他松开了她,踉跄后退,“是她,她回来了,回来找我了。”众人面面相觑,轲强上前扶住他,“二公子,到底怎么回事?”皇甫少安茫然地看着他,“小轲,我又看见她了,是翠玲,你还记得吗?她穿着撒着红花的黑色旗袍,盖着红盖头,旗袍是我替她买的,我答应她,会娶她过门的……可是,她那样的身份,我怎么能?怎么能……”他抱着头,缓缓蹲了下去。轲强松开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异光,沉默不语。众人闻言,皆望向窗外,哪有半个人影。白静柔见苏雅文自门外走了进来,忙问:“雅文,你在外边,看见有人了吗?”苏雅文莫名其妙,“你是指士兵?”“不是,一个穿黑底红花旗袍的女人,还披着个红盖头。”白静柔问。“没有,外面除了士兵之外一个人也没有,看花眼了吧?这黑灯瞎火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苏雅文拿了块手帕出来擦干净手上的水。白静柔脸上也现了丝惊怕,“难道真有鬼?”皇甫少安身子一震。白静柔转头问轲强:“小轲,这翠玲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