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夜怅然

董青璇从来没想过就这么脱离河虎帮,这次离开是发现自己太没用了,让傲哥难做,让帮会受辱,甚至连累花满川一起挨打。董青璇紧紧腰带,抵住迎面而来的冷风。

这温度变得真快,一夕就能降到这般地步,她穿过几条小巷后停了下来。

“烧饼……煎烧饼喽……”

卖煎烧饼的摊子还在那儿,摊旁明显空了一块,再细看,就见卖煎饼的摊子后头还坐着另一个老人,他额上绑了块纱布,脸上还有些大小伤痕,看着比昨日要生生老了十岁。

炸饼摊的老人就这么看着他的朋友继续着买卖,糊口的活计全被砸了个精光,短时间要恢复比较困难。

董青璇掏了个小包,将那包东西一把塞到坐着的炸饼老伯的手上后转身便跑,包中是她入了河虎帮后攒下的铜币,除了刘易轩侮辱她的那枚,董青璇把所有的钱都给了老人,但愿能弥补下自己的过错,走也走得心安些。

走在洛阳街上,董青璇意识到自己又是一无所有了,在河虎帮走了一遭现在还只孤身一人,饼伯或许会怪她,但有傲哥在,相信饼伯留在河虎帮也会过得不错。

至于傲哥……既然已经离开,便当从未相识吧……心中空落落的,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难道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他的存在吗……

董青璇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哪个混蛋那么不长眼!你不会好好走路!”竟是米铺老板陈中。

当陈中与抬头的董青璇对视上后,便立刻露出了个欣喜的笑容。

“嘿嘿,青璇,真是巧啊……不过现在陈叔对你已经没有兴趣了。”

离开河虎帮后,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董青璇并不知自己接下来会去哪儿,但她怎样也想不到,竟会呆到这个地方——府衙的牢狱。

周遭黑漆漆一片,一阵链锁咣当过后,两名狱卒点着灯便进入了那条狭小的黑道,几丈外是拐角火把透出的昏黄光线,人走动时晃过几阵风,便显出了一片骇人的摇摆阴影。

“陈老板给了多少银两?”一个狱卒问。

另个狱卒把灯往同伴手中塞了,摊手给他看,两人对视一笑。

在这间囚室已经呆了整整一天了,真是天煞的霉运让她遇见了陈中,陈中很快将她拖到了府衙,因为之前早已备案,根本不容她说上几句话,便立刻给关了进来。看来陈中已经通好了关系,她迷迷糊糊靠墙睡着又被两个狱卒押到另一间囚室,身体绵软,嗓子也渴得冒火了。

“水……给我些水。”,董青璇意识不清,狱卒已经一把抓了她往前拖,捆了双手就将她吊起。

“我没有欠陈中那个混蛋银两,更没有意图谋害他!”话未落,一道沾了盐水的鞭子便啪地甩了过来,刺啦一声在董青璇的白色囚衣上便渗出了一条血痕。

她不知道城中是怎样对官差们说的,她与他的恩怨可大可小,反正是送了银子,即使要弄出谋杀的罪名或许也并不是一件难事,鞭光一闪,身体便猛地又被抽了一下,瞬间右手腕延伸到左腰的火辣辣的疼痛。

“你们这些狗差役,不就是那点破钱,如果董家没有出事,本小姐就用那些钱砸死你们!”董青璇的反抗让面前的两个狱卒的眼神却愈发透亮了。

一道道鞭子密集地扑来,整个囚室回荡的只是她一人的惨叫。

满嘴的血腥味,连牙齿都在晃动了。

这种时候会有人来救她吗,傲哥该已经看到她的那封信了,他会来救她吗,不,就算是河虎帮有天大的本领,也拿官府没辙吧……

“你们会不得好死!”在又一道鞭子掠过她身体后,她便晕了过去。

一盆凉水劈头浇过,董青璇并没能在晕厥中休息多久,她呼吸急促,咳了几声便吐出了血,而在面前的却还是那两个长得如牛头马面般的狱卒。

他们叽里咕噜交谈着,脸上带着骇人的讪笑,一把烙铁在火盆里上下翻动,烙铁顶部吸足了热气变得金黄一片,狱卒举起铁块,似乎终于对那颜色满意了,举着他的成果慢悠悠过来了。

被踩到的稻草都窸窸窣窣响着,烙铁中央的火星时隐时现,董青璇全身的铁链互相碰撞着吭哐直响,她会死的,在那个可怕的东西碰到她的瞬间她一定会死去的!

“刘易轩……”董青璇口中飘出了三个字。

在这极度的惊恐下,那声嘶力竭的声音终于冲了出来。

“刘易轩你这个混蛋!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我的!我记得,我会永远记得!就算我死在这儿,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呐喊声参杂着因疼痛而出的悲鸣,不断重复的便是那几个字,狱卒狰狞的面容愈发放大,她的喊声也越来越沙哑,哪儿出了血,口中泛着股苦涩的血腥味,翻涌着冲进她的脑中,她的喊声越来越低,每份气力都随着叫喊一点点往外散去,逐渐她已经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脑中混沌一片,什么也想不清明,什么也叫不出来,便只在心中一直重复着那三个字,刘易轩,刘易轩,刘易轩……

狱卒停止靠前了,后面有人张嘴说了句什么,那个狱卒就把铁烙放了下来。

囚室外头站着个大腹便便的狱卒,从衣着上来看,显然地位来得比屋内那两个高,那个胖狱卒掏了钥匙便慌乱着解了木门处的锁链,满脸谄笑地往后点了下头,接而开了门。

“人就在这儿……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就……”胖狱卒还在对身后隐在黑暗中的那人说着,他看看木架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又浑身湿透的女人,转眼便瞪了室内的两人一眼。

铁烙没有落到自己身上,但全身的疼痛真的是越来越厉害了,似乎有人走了进来,董青璇抬不起头,错杂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还不赶紧把人放下来!”有人吩咐,她身子一软,接着便跌到一个人的怀里。

薄荷的香味,那么熟悉的薄荷的香味。

那人一手扶着她的后背,另一手往膝后一接,便将她横抱起。

这样一来她便能看到那人的模样了,她能看清那张俊美无比的脸以及雾蒙蒙的眼睛,她被他抱着的感觉是如此熟悉,脑袋只要往左边一偏,便正好能靠在他的胸膛。

“刘老板,手下们不懂事,可请你不要……”

董青璇看到那男人轻点下头继而扬了下唇,刘老板,他们叫他刘老板。

这男人抱着她出了这间地狱般的屋子,董青璇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一歪头便厥了过去。

杏色的床栏上镂空刻着女子扑蝶的图样,一堆香囊下的绯色流苏随风轻舞,熟悉的床榻前几尺处摆着张圆润的翘头案桌,这是专为女子所用的,阳光照射上去便会显出一层层反耀的紫色光泽,案桌那儿仍旧摆着个花瓶,花瓶里摆的是几束蛇目菊,风过便吹得两边的帷幔绕着案桌摇摆。

这是她的房间。

董青璇一坐起浑身就疼,她现在已经换着套干净的亵衣,身下的床铺是好久没这样舒适过了,窗外是那片熟悉的庭院,她从小到大玩耍的庭院。

“姑娘,你醒了。”门口吱呀一声,屏风后头便过来一个看着眼生的侍女,“公子吩咐,姑娘有伤在身,请喝了这碗药。”

“这儿难道是?”

“对,是刘府。”

的确,董府早就已经在洛阳城不复存在了,侍女笑吟吟地将药端到她面前,才舀起一调羹,董青璇便猛地一推,连带着汤药,碗便在地上打碎了。

侍女嗫嚅了两下唇,边捡着碎片边小声:“姑娘,公子也是关心姑娘,这药汤对姑娘的身子好……”

“关心?他刘易轩可真是关心我,把我全家关心成这样,身上的伤说来也全是拜他所赐,现在来假惺惺地现什么关心?他不是想让我死吗,那就让我死在监狱里啊,这时候冲出来装什么好心人!”

董青璇劈头盖脸的一通骂,已经让侍女连回嘴的声音都挤不出了。

“这么凶,可是会吓坏我的下人呢。”屏风后头传来个声音,刘易轩的白衣便从那头隐出。

那男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靠着案桌旁的雕花衣柜,看着董青璇笑。

“下去吧。”得了主人的吩咐,侍女忙捡了几块碎片,头也不回着小跑出去了。

床榻上,董青璇气喘得厉害,曝露在外的手脚以及脸部的皮肤都有伤痕,她面容苍白,穿着白色的亵衣亵裤,显得脸色更为憔悴,一见刘易轩,胸口起伏得便更明显,眼见着这女孩瞪了眼睛就要往前扑来,刘易轩顺眼一扫,啧一声,天生上扬的唇角动了动。

“你身子还很虚弱,就不要乱动了。我可不知道,现在董家小姐可以在男子面前只着这些衣料,倒也一点也不觉得羞涩呢。”

董青璇一惊,立刻抓了被子掩住身体。

“为什么要救我。”董青璇裹紧了被子,就算在要被鞭子打晕的当下,她也没想到刘易轩会真的出现。

今天他仍穿的一身白衣,最外层的衣料比较硬挺,往外泛着片淡色的银光,发也是束得整整齐齐,依然是一副好得不能再好的模样。

刘易轩顺了下衣袍,顺手端了刚刚侍女还留在桌案上的另一碗药,到了床榻旁坐下。

“来,张嘴。”

声音轻轻柔柔的,几乎让人听了便能哭泣出来。

“乖,千万不要把这碗药再弄翻哦。”刘易轩笑,舀了一勺,放在唇下吹了吹,递上。

汤勺还没有直接碰触到董青璇的唇,她便能能感受到那头的温度,刘易轩举袖间都是令人迷醉的香味,董青璇张了张嘴,猛地将手往前一推,那碗药便往刘易轩身上泼了过去。

刘易轩身子一站,药水全噼里啪啦溅到地上。

他的白衣依旧一尘不染,唇依旧上扬着,放下药碗后,他慢悠悠用挂在架上的巾帕擦了手。

“你想杀便杀了我,不要搞这种虚伪的东西,现在看到你的笑,我都觉得厌恶透了!”

“小姐你真是麻烦呢,这些药可都是熬了很久的。”他拍了拍手,又有侍女端了盘子进来,盘上放着两碗药。

“不怕,药有的是,你可要继续?”他端了一碗,往前两步,“你现在这样子,可真是像只小野猫了。”

董青璇不想再与他多语了,只要清醒过来,她便会为自己内心深处还渴望着刘易轩这一事实感到耻辱,双腿没有力气,挣扎了几下竟摔倒在床角。

而刘易轩却端着那碗药轻巧地靠着看着自己。

“来,喝药。”

“不喝!”

“听话。”

“滚开!”

刘易轩走近了,董青璇怒视他,随时做好将那口药碗砸到他脑袋上的准备。

刘易轩托起碗喝了一口,突然凑了上来。

董青璇仓促忙乱间,不小心一摔,便将自己卡在床角与乌木床柜之间,刘易轩的动作干净利落,他一手抵住墙面,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接着便压上了她的唇。

她将他拼命往前推,他却轻而易举撬开了她的唇,苦涩的药汤顺着他的舌一阵阵往她口中送,药的苦涩与刘易轩的气息便瞬间在她的味蕾口腔之上蔓延开来,她一阵颤抖,口中那咄咄的推送让她难受不已,而那个人还是刘易轩,她曾是那样喜爱他的吻,贪恋他的唇,而现在一切都凝结成了恨意。

刘易轩以这种方式为她灌下了药,不论她怎样挣扎,那口屈辱的药汤还是顺着舌尖咽喉,一路往下去了。

“原来你喜欢这样喝。”离开她的唇后,这个压迫住她的男人这么道。

“这么期待的眼神,难道还想我喂你?”

沉默也同样会被那个混蛋嗤笑。

“滚,滚开。”她瞪着他,眼眶已经红了。

刘易轩看了看董青璇,一把将她搂回床榻,接着将那碗药递给她。

董青璇现在很想哭,她对着碗沿一点点啜着,披散的柔发盖住周边的面容,让碗挡住下方的光,在仇人面前她什么也做不了,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废物。

刘易轩将手盖在她头上:“不是说过,要向我复仇吗?我等着那一天,等着你能做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在那之前,你可不准给我随随便便就死去。”

“死不死与你何干!”

“那你觉得与谁相干?那天晚上遇见的男人?”

董青璇甩开刘易轩的手,她终于抬起了脑袋。

“你恋上他了?”刘易轩凝着董青璇。

“不关你的事。”

“那男人现在一定在到处找你,我听人说,这段时间乞丐们活动得可有些频繁,跟那些人混久了可是不好……”

傲哥在找她,她留了那封东西后,傲哥竟然还在找他,是的,与刘易轩相比,傲哥即使从未相识,却关心着她,在最窘迫的时候收留了她。

“不过你放心,我封锁了所有的消息,要找到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刘易轩起身,慢慢踱到门前,“所以就安心地在这儿吧,你倒是真希望他来救你?”

“不准将他怎样!”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任何事与他无关!”

刘易轩顿了一顿,彬彬有礼地对她点了下头。

“真没想到,我们的大小姐也开始关心人了。对了,这批造出的金饰,易断极了,我去查看了才知道,用来配比的矿石都乱套了呢。”

董青璇心一紧,一抬头,刘易轩的脸突然凑近。

那双美丽至极的眼眸闪烁着,他浅笑:“不过呢,戚亲王说没有大碍,再给几个月重新打造就是,恭喜大小姐,你终于让宝月阁受了点损失。”

她倾尽全力的报复,便是被那么轻巧就收下了,根本不能撼动他一分。

刘易轩眯了眼,在董青璇额上轻啄一记,“同时我也确定,你没有恋上他,因为直到现在你心里的人还是我。”

说完后,刘易轩的衣摆便在屏风那头隐去了。

第二天她醒来时,外室竟已摆好了一桌饭菜,刘易轩笑吟吟坐在桌旁。

“怎么不吃?”

满桌的山珍海味,董青璇是许久没面对着这样丰盛的菜肴了,在河虎帮的日子不必说,进了囚室又被折磨得半死,喝了几顿的药,只有些清淡小菜来佐食。但坐在身边的白衣男子却让她下不了筷子。

刘易轩一肘撑着桌子,半侧身看着她,董青璇背后是房间的窗户,光芒都是从窗户那儿进来再笼罩到刘易轩身上的。

“难道非要我喂你?”刘易轩夹了块虾仁递到她面前。

水晶虾仁虽是冷盘,却往外散着股浓郁的青草香,冰冷的虾子碰到了她的唇,她立刻下意识往后一退。

她不说话,别过头并不看他,往口中放了一小块米饭,鼻尖上的虾仁一掉,便入了董青璇的碗中。

刘易轩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董青璇一点点吃着碗中的食物。

现在这种状况,即使她反抗也不会有任何效果,自小除了琴棋书画,刘易轩从未停止对身体的锻炼,因此虽然被白袍罩着看不出什么,但董青璇敢说,这个从小作为她随从的男人并不那么容易让人近身。

他又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她碗中,他看到她嫌弃地将那块鸡肉丢了,便又补上了一块红烧胖头鱼。

“一有机会,我就会杀了你。”董青璇再次将那块鱼肉丢出。

“可是你舍不得。”

董青璇瞪了他一眼,正要把碗往他那儿丢,他的身子便动了动,指指自己的袍子。

“如果那么不乖,你的座位就只能在这儿了。”

从前他们便这般过,解散了侍女与小厮,让刘易轩抱着她一同吃食,董青璇看到他心照不宣地看着自己,便知道他也一定想到了那段过往。

真是令人厌恶的过去。

董青璇不再看他了,只低头扒饭。

“今天天气不错,等吃完了,我便带你去后廊那儿,那个秋千你可是一直喜欢着的。”

刘易轩时不时说几句话,若不是发生了那些事,这样的场景是再平常不过的。

“公子,公子。”外头跑来一个小厮,得到刘易轩首肯后便过来耳语了几句。

“还是同昨天那样,赶走他们?”董青璇听到那个小厮这么小声说。

“不用。”他吩咐后,小厮便退了出去。

“下面我们来做一个很好玩的游戏。”刘易轩一把将董青璇提起。

快入秋了,那些在夏日张狂的绿叶开始失了水份,一片片像干瘪的老叟般垂挂在纸条上,风一过经不住重量的叶子便从枝头脱落下来,刘府的小厮们打扫庭院便多了些麻烦,而在这种时间还要去应付侧门的那些死皮赖脸的乞丐,便更让人显得心烦。

“走了走了,都给了几个板子了还不走,现在要饭的怎么那么死皮赖脸!”小厮将手中的扫帚挥了挥,门口站的三四名乞丐,全都拿口破碗在门前晃荡。

小厮又给了三枚铜板,那三个乞丐同时回头看看身后,又齐声道:“刘老板是个善人,请好歹赏些铜板吧。”

“你们……”小厮正要发火,便听后头说了声慢着,那头跑来了人,皱眉对着他摇摇头,拿扫帚的小厮往后一瞧,便见自家主人已经往这儿过来。

“刘老板,大善人,来给点赏钱吧!”堵在门口的三个乞丐穿着破草鞋便往侧门迈。

刘易轩手一挥,身后的小厮便将那三名乞丐架开了,刘易轩出来,便见到不远的大树下躺着个男人。

那男人开着衣襟靠着树干,嘴上叼着根稻草,很是惬意地将双手枕在脑后,随着稻草穗子的抖动,那庞大树冠间的叶子间隙也跟着在他强壮的麦色胸膛上跳动,今天他脸干净了些,五官完美得如雕刻出一般,神情一如那晚冷漠。

树下的男人慢吞吞地起身。

傲哥看到的刘易轩是站在侧门的门柱旁的,这扇侧门正是当年他第一次见着董家小姐的地方,三年来他第一次在这么短的距离真切看清了这个白衣男子的容貌,他比三年前更加气宇轩昂。

“这位公子,可是来刘府讨善银的?”刘易轩客气道。

董青璇离开丐帮已经两天了,傲哥派下的各路乞丐几乎将洛阳城大小街道都翻了个遍,也没有一人有她的影踪,就似在洛阳蒸发了,只剩这一个地方了。如果不是一直没有消息,傲哥并不想带人来这儿。

“刘公子。”

现在他们相遇了,在看到刘易轩的瞬间,傲哥便确定了一件事。

她就在这儿。

在刘府东侧门的那棵梨树后面有座平顶柴房,董青璇便被反着双手绑在椅背,双脚束定在椅脚,红木大椅被麻绳固定在两尺高的大柜旁边,大柜里头与周围都是干柴,屋梁上挂着些干辣椒干胡椒之类的东西,光照不太进靠北的窗子。

“我说了,我们来玩一个好玩的游戏,如果那男人找到你,我就让你跟他回去,但前提是……”刘易轩当时道,“前提是他能踏进刘府的大门。”

傲哥走近了刘易轩。他站直后,便比刘易轩要高上半个头,刘府的家丁们眼神纷纷有些惊恐起来,自家主人身高已令他们羡慕无比,但跟这浪人一比,却显得有些令人担忧。

傲哥指指被刘府家丁架住的那几个乞丐,“刘公子给了善银,他们还不知足,真是不识相。”

傲哥挥了手,那三个乞丐便挣脱了家丁的束缚,快速跑回了傲哥身后。

“那就谢过刘公子。”傲哥转身一拍几个乞丐的肩,“走了走了。”

刘易轩的唇平了下来,但他仍旧靠在门柱旁,看着傲哥往回走。

如此套路。

“对了。”果然,那男人回转身来,不慌不忙又走到刘易轩面前。

“请问还有何事。”

傲哥打了个哈欠往院内瞧瞧。

“真是座大房子,这种府邸,想必我穷尽一生也是住不进去。”傲哥双手叉腰,一边身子跨着,他正对着阳光,眼就被刺得有些眯起,额上也开始渗出汗来了。

“像你这种叫花子,当然是一辈子都住不起这地方了。”那个拿扫帚的小厮咕哝了一声。

“那倒也不一定。”刘易轩分明是听到了自家家丁的话,这一断言,那小厮忙低头挥起扫帚来。

“既然和你之前碰过面,那能不能赏个脸面让我进去瞧一瞧,或许见过之后,我在梦中也能住上这种院子。”傲哥正视刘易轩,语气倒是没丝毫的恳求。

刘易轩淡笑。

“在下倒是不记得何处与公子你打过照面。”刘易轩准备回院。

傲哥挠了挠头,叹了口气。那些小厮便呼啦啦组成了一堵人墙将他与傲哥阻隔在中间。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喧哗,刘易轩听到无数刘府的小厮惨叫的声音,院子外头全是叶子不安晃动的声音,傲哥与刘家家丁厮打着,刘易轩蹙眉,到最后只是用那种手段,真是高估他了。

好一会儿,院门处拥挤在一处的人群散开了,有小厮进来邀功。

“公子,那几个臭要饭的,被我们打跑了。”

刘易轩没理他,只顾自往院中走。

穿廊那头似乎有个矮小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那是谁?”他确定,刘府并没有这个小孩。

“那小娃说风筝掉进来了,我们就让他进来捡风筝了。”回答的是个胖乎乎的护院。

“何时的事?”刘易轩皱了眉。

“似乎……就是刚刚那群叫花子闹事时候的事,公子你那时候正和他们说话嘛,诶,说来也是,这小孩到现在才出去,八成是找不到风筝了,呵呵呵,呵呵呵。”

刘易轩瞬间没了笑容,声东击西,那男人用小孩敲开了刘家的大门,他疾走进柴房,董青璇还被捆在原处。

虽然人还在,但的确还有些不对劲。

一刻钟前,一个衣着光鲜的小孩在院外探头探脑一番后终于与格子窗内的董青璇对上了眼,他往窗内丢了一个东西,接着董青璇便瞧着那小孩挥着风筝快速窜隐在树林。

丢到她身上的是把短匕首,那个看着天真烂漫的孩童以极其流畅的速度将那片闪着寒光的东西飞了几圈再正好落到她手边的柴堆,她算是终于将那匕首拾起来,可惜正调好方向准备切割手腕的绳索时,刘易轩已经推门进来了。

“他知道你在这儿了吧。”刘易轩大步走近,取下了董青璇口中的布条。

董青璇咽了两口唾沫,又咳嗽了几声,慌忙摇头。

刘易轩抿着唇将董青璇上下打量了一番,拍了两下手,门外的小厮便走进开始解开束缚住董青璇的绳索。

接着董青璇被侍女们带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董家的浴间。

“公子吩咐,要伺候姑娘好好洗浴。”

侍女们低眉顺目,董青璇当下便想到她的腰间还藏着一把匕首。

周围的侍女有十人,浴间外一圈也围满了小厮,即使她再怎样挣扎,最终也是逃脱不了如要入水的猫那般的命运。

“你们都出去,我洗浴时不喜欢有人打扰。”董青璇道罢,见她们还是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又补了句,“这屋子我熟悉得很,那些铁铮铮的梁子我用石头敲,也是断不了一丝一毫的,你们那么多人在外头,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侍女们总算是出去了,她得以保住那把匕首,接着将自己浸润进浴桶。

她说过,这屋子她熟悉得很,自然包括她自小为了玩耍而挖出的一条小道。

木盆里的雾气弥漫开来,整间屋子都是白茫茫一片,董青璇捞上匕首,走到浴盆西边屋角的一个柜子前,柜子很轻,稍稍动一动便往外挪了一半,散土还没有全部落下,她伸了只手臂往洞口探了探,除去些杂物,那一头还能射进大片的光亮来。

她将上半身探了过去,手肘一撑,指尖便碰触到屋子外头的草地了,将匕首往地上扎了,接着再奋力往前一拱,一片清新而凉爽的青草味,脑袋便从洞口探出。

“呦。”劈头便是一句轻巧的声音。

刘易轩端端正正坐靠在洞口左边的那棵树下,身下垫着块褥子,面前还摆着张矮桌,矮桌上放的些小菜,刘易轩端着杯子抿了一口。

董青璇记起来了,对于董家她确实很熟悉,但刘易轩比她更熟悉,甚至多熟悉了三年,五岁时要挖洞的建议是刘易轩提的,他说,这座宅子看似正正经经,但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比如挖洞穴,那些洞穴会在你不情愿的时候将你带往外界,获得自由。

刘易轩蹲到她面前,顺手将董青璇那把藏了许久的匕首接过。

“送了这么个东西过来吗,真是有意思。”他在手上把弄了一会儿,这样伏在地上,她看着刘易轩的精致的面容便是更加放大了,阳光背投在他身上,头顶与白袍都蒙上层光圈。

刘易轩摆弄着那把匕首,阳光便不住从匕首上晃到董青璇的眼睛。

“青璇,我不打算放过你了。”

“你想……怎么样。”

董青璇看着刘易轩,现在她的姿势是同样狼狈无比,而好不容易想出的办法却被刘易轩如此轻易地化解。

“啧啧,如此体贴地让你先洗浴一番却弄得比之前还糟糕……”

刘易轩挑去董青璇额上的一块泥土。

薄雾渺渺,这到来的夕阳乍看上去,像是在城间都笼罩上一层血雾。

刘府某处庭院的某间屋中,董青璇被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床榻,她被换上了身雪白的衣裙,乌发瀑布般散垂在肩后。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铁链碰撞着木柜伴着呼喊发出吭吭声。

她的左手腕裹着层棉布,棉布外缭绕着铁链被束在床榻一角,不挣扎确实感觉不到疼痛,但钥匙在刘易轩手中,她是怎样都挣脱不开,偌大的屋子只回荡着那令人心悸的声响。

“喜欢吗?”刘易轩终于出现了,进屋后关了门轻拉下领口的衣襟,颈脖便敞开片让人窥伺的洁白。

“今夜月色不错。”刘易轩一手拿着个玉壶,另两指端着两个玉杯,把它们放到屏风右侧桌案上。

桌案前方便正是格子窗,推开后从这儿能看见窗子对出的整轮月亮,清冷的月光将庭院外头的花草都照得透亮,这种银色对于这个男子来说便是再适合不过,他开始往两个杯中倒酒。

“你,你想做什么……”

刘易轩笑了一记,将一杯的酒饮了,又端了第二杯自个儿喝了。

“别担心。”他凝着她,“今晚你着的不是嫁衣,我也并不打算让你当我的新娘,这可算不得交杯酒。”

刘易轩拿了酒壶,直接对着嘴口饮了一记,突然握住董青璇的腰,俯身便将那液体注入了她的口:“算不得交杯酒,合适些来说,该称为合欢酒才对……”

“唔……”他突然轻哼一声,下唇开始往外流出血来。

董青璇气喘得很急,是时今日,若还被他一个吻就迷得晕头转向,那她就可以即刻用刘易轩赐予的锁链上吊死去了。

“真是差劲!”她将刘易轩残留在她口中的酒唾了,刚刚她拼力咬破了他的唇。

刘易轩舔了下唇,唇角的血色便随即消失了。

“真是不安生啊……”刘易轩将那壶酒放回桌案,脸上重新露了笑容,“本来今晚,我还想让你过得舒适一些。”

“呸!你这个禽兽!就只会用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你敢这么激烈抗争,难道还在期许着那男人来救你?”

“是啊,比起你这种混蛋,傲哥可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说什么我还恋着你,说什么我只会想着你,完全都是痴人说梦吧!傲哥比你好,无论哪方面都比你好,我早就爱上他了,从他带我回去那一刻起,我爱的人就是他!”

刘易轩的眼神波动了一下。突然逝了笑容,沉着脸大跨步上前,

“没有驯服的野猫,主人怎么会在它附近放危险的东西呢。”他语速快了,一把扼住董青璇的手腕,另一手在她腰下一送将她抵到了塌上。

他将她压在身下,半束的长发顺着肩头荡下,俯身着,衣领交叠间便拉出一片诱人的阴影,他一手抵在她耳畔,一手便解开了她的腰带。

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犹豫,腰间那条鲜红的丝带便软绵绵地垂到一边,它很快被刘易轩的白衣覆了过去,同时他的指尖也灵巧地覆上了她的衣襟,刘易轩嘴角挂着笑,眉却蹙着,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种神情。

“再怎样呼唤,他也不会来救你。”他在她耳畔呼了口气。

耳蜗一阵酥麻,那种酥麻很快便顺着头部传遍了全身,她拼命往后退,刘易轩已经将她自由的那只手腕也紧箍了住,他精壮的身子压着她,周身都是那炙热又令人迷醉的薄荷味,董青璇怕极了,在刘易轩的双眼间有了丝迷乱,而在那迷乱之后确是许多她怎样都看不真切的东西。

刘易轩的手探入她的衣襟,毫不轻柔地将她的衣襟扯开,能蔽身的只有薄薄一层亵衣,董青璇的额间已经沁了层汗,不论她怎样叫喊,两人之间隔阂的物体与距离越来越少。

她曾经那么欢喜能嫁给刘易轩,但不该是现在这样,在他背叛董家的那一刻,所有的情缘往事便应该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是自己一直认不清现状,才任凭他得寸进尺。

顺着她的耳根往下,他的吻在她的肌肤上落了,时轻时重,他看着她,绕过她的唇,轻含起她的脖颈,突然她一惊,刘易轩的手已经顺着脚踝探进了她的裙摆,那只手缓慢游移而上,她整个人都绷紧了,双腿也被他压着,挣扎只是加重他抚摸的力道,那股凉气顺着他炙热的手穿上了脊背,那双手愈发往上,刘易轩望着她一笑,用唇掀开了她身上最后一件衣襟。

那晚,在床榻上两个交叠在一处的白色衣衫之间是乌黑缭乱的发丝以及那锃亮出银光的,不时吭哧作响的铁链。

突然一阵风吹得草木呼啦啦直响,一片狂乱的脚步声终于出现在这片寂静的夜晚之中。这并不是一副美好的场景,尽管窗外是月光倾泻百花影斜,也没有为屋中的景象增添几分美感。

而更坏了这一池春水的,便是外头突然起的那片嘈杂之声。

或许是被外头的声音扰了神,董青璇只是轻轻一挣便脱了刘易轩的怀抱。

外面起了响动。

“什么事。”刘易轩起身坐在塌上,一手将胡乱挣扎的董青璇抵在床榻一角。

过来报告的小厮气喘吁吁,大气喘了三口,正要禀报,刘易轩已经下床合了衣襟,他看了眼在床榻上怒视着他的女孩。

“等我。”说罢,他出了门。

董青璇还缩在床上,她衣摆被扯得凌乱,但幸好亵衣亵裤还留在身上,床榻上还有余温,却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她手忙脚乱将外衣合了,下床便想跑,而腕间的铁链却不容许她逃脱。

格子窗还开着,因为屋内有灯光,即使外面有月亮,几丈之外的木桥与更遥远那头的穿廊也是看不真切的,只听到许多人声与一个个紧密排列晃荡的红灯笼。

桌案上还躺着两个酒杯和一个酒壶,一旁盖着件刘易轩的白衣,那是之前他要行事时脱下的,此外……董青璇看到那件有些透明的白衣之下似乎现出什么硬邦邦的古铜色的东西来,外头起了一阵风,撩开了那件白衣的一角,底下的东西便露出了。

是钥匙,刘易轩将钥匙佩戴在身上,刚刚除衣时便顺手摘去了,他出门时套了另一件外衣,大约是事情紧急,那把钥匙便被遗忘在那件白衣之下。

拿到那把钥匙!董青璇往那侧尽力过去,左手腕就阵拉扯的疼痛,双手离着桌案还是差了许多距离,即使链声四起,能移动的范围还是只有以那个桌脚为中心的一个圆圈。

“刘易轩你这个混蛋……”在手脚并用也毫无结果之时,董青璇不禁大骂出声,她不禁怀疑刘易轩是故意把钥匙放在这儿逗弄她的。

外头安静下来了,那群奔跑晃动的红灯笼好像都去了外院,董青璇靠在床沿上喘气,突然窗棂上伸出半只手来,那双手一用力,接着一团巨大的黑影便翻身入了门。

从窗外进来的男人抖了几下衣衫,因为桌案靠着窗,所以他进来时踢翻了刘易轩摆在那儿的杯子和酒壶,男人穿着黑底衣红外罩,一条同样黑色的宽状腰带扎在腰间,手肘也是用窄些的黑布绕紧了,脚蹬一双黑色布靴,他右手托着顶黑色帽子,不住往脸上扇动。

硬挺的布料将这男人宽厚的胸膛与高大的身板很好地勾勒出来,他发也束得干净,漂亮硬挺的五官便完全展露了出来。

“傲……傲哥……”她从未发现仅是差役的衣服,也能让人穿着能如此霸气逼人。

傲哥现在是坐在窗台上,两个靴子踩着上好的桌案,在他脚下是洛阳城最好的工匠们雕刻出的行云流水的条纹。

他的目光落到了董青璇腕上的锁链,又往凌乱的床榻上瞄了一眼,撑手跳下。

“你怎么会在这儿……刘易轩他没瞧见你吗,这儿有小厮,万一被看到……”傲哥走近了董青璇,没管她是怎么念叨,突然按住她的肩,低语句,别动。

傲哥的唇从董青璇的右颊滑了过去,那股炙热的气息略过她的颈脖便直接到后头去了,这种几乎是相拥的姿势,腕间响起丁零当啷的铁链声。

傲哥把铁链往两边抖抖,手背上已经起了青筋,那手肘移动形成的风让她怀疑如果被碰触到会不会离开命丧在此。

“钥匙在那儿。”她指指。

傲哥停止了掰铁链的动作,两人对视了一眼,接着傲哥看到了桌案上的钥匙。

他撩过开了锁。

在铁链拿掉的那瞬间,董青璇几乎要哭泣出来,傲哥开锁时她紧抓着他衣袍的下摆。

“走了。”傲哥很干脆,一点也不给董青璇道谢的时间,他很快转了头去,往窗外挥了下手,一个布包便从外头丢到了他的手中。

“换上!”董青璇见里头是一整套差役的衣裳。

“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要换装成那样……”

“不要啰嗦。”

董青璇又犹豫了一下。

“那,你转过身去。”

傲哥垂眸避了,接着转了身。

“快点。”

也顾不得许多了,格子窗还开着,外头的草丛中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儿应该是接应傲哥的河虎帮的弟兄,若是等到刘易轩来那一切都白费了。

还有……董青璇在屏风后往后看了一眼,傲哥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立着。

还有傲哥真的来救她了,对这样麻烦的自己,他还是想着办法进来董家救她了。

傲哥扫了一眼后立刻抓住她的手,带她翻过了窗户,他们落地时,后头传来一片惊呼,董青璇惊魂未定。

院外还有着许多队差役,都与他们一样的打扮,傲哥便一直在她耳边低语,提示她一路注意言行,是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傲哥做了指示,什么事情都可以安心。

月光还是那么明亮,董青璇现在便完全走在傲哥高大的影子里,眼前便是董府的大门了,董青璇往后瞧,分明是自己的家,如今要这样偷偷摸摸逃出去,见着那片隐匿在树林下的房屋更是不免伤感。

晃过几棵树,她看到靠在大门处的刘易轩,那儿排着许多拿着灯笼或是火把的差役,刘易轩回了头。

“没有找到?”

差役像走近的几个队伍询问了一下,遗憾地对刘易轩点了头。

“真是怪事,刚刚分明有人说见着乞丐从墙头溜进贵府了的,刘老板,您可是再三吩咐过,这些天如果乞丐们有着轻举妄动,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我们收了报告,这不,再晚都进来找人了,可究是没找到,打扰打扰。”

董青璇跟着傲哥,傲哥带着乞丐们排在差役队伍的最后头,她只敢低头偷看刘易轩,虽然乍看着衣衫整洁,但脚靴处还有些凌乱的地方。

“那就不远送了,可请差爷们继续保护好这地带的安全。”刘易轩拱了拱手。

又是一阵客套,差役们打算走人了,一匹匹的差役们顺序从门外出去,董青璇将帽子压得很低,她的脚迈过门槛了,刘易轩的白衣也在她身边过去了。

“等等。”后方的声音让董青璇渗了一身冷汗。

傲哥背僵了一下,很快,他拉了董青璇的手以原来的步调往前走。

“这些银两,可是辛苦各位差爷今晚的辛劳了。”

他们出了董家,排到了那些差役的最后头,他们听着里头的刘易轩这么说,接着是东西交接的声音以及收了银两的差役笑得连乌鸦都能震飞的欢乐声。

躺在熟悉的草床上,董青璇从未觉得河虎帮这属于自己的小空间是如此舒适,左边的窗口挖了个泥口子,伏在那儿往外看便能看到许多星星,那儿还能看到断桥旁的那片河滩,河滩上的黄泥地和挂满咸鱼的支架。

外头申通熟悉的唠叨声又传了过来,回到河虎帮时夜已经很深了,她没什么睡意,整了下头发与衣衫便出去,地下的厅堂间果然还是有人的,两个光腚的小乞丐正为了个草编兔子准备猜拳,她径直到了河滩。

河滩的空气更为清新,她顺势坐到了地上,蜷了身子,双脚便正好能碰触到河滩上的沙子,她干脆将布鞋摘了,脚心踩着那些沙子便透上一股清凉之气,让她安定。

身边的光亮被挡去了一些,一个大块头随即坐到了她的身边。

傲哥还是副差役的打扮,只是松了腰带和束缚在手肘上的绳子。

“谢谢。”董青璇说。

傲哥坐下时,右手便往后撑着沙地,露出结实的上臂来,就是这双手在那时毫不犹豫地牵了她出了董家,现在她才能自由地呆在这儿。

河滩上并没有其它乞丐,斜挂在空中的月亮便将并排坐着的两人拉出同样角度的影子,也同样并排在蓝色的河滩上。

“好多星星啊。”

满天的繁星,董青璇感叹一声。

她不禁又看向他,傲哥手撑后望着天,额间到喉结都勾勒出一道刚毅完美的线条,眉目间的距离看着便是近了一些。

“说来,难道你们今天是特地骗了那些差役说有乞丐溜进董府,才能趁机进来救我?”

“刘易轩打点好了一切,能进去的只有那些差役。”

董青璇点了下脑袋。

“每次看到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我就觉得人很渺小。”傲哥动了下身子,“它们是自古以来就挂在那儿的吧,无论朝代怎样变换,这些星星永远都散在空中,他们离我们有多远,每颗星又是否与我们有关……对于星象,庄雪朴知道得会更加透彻一点,但又是真的能了解到那么遥远的全部吗?”

真是突如其来的感慨,她似乎从未听傲哥说过这样大段的话,他似乎从不会感伤,从不会迷茫,坚定冷静地看待任何事情,因为一切了然于心,所以平日就不用多言。但在这种夜晚独着两人并肩看星,似乎类的话语倒也不显得特别突兀。

他黑色的瞳仁看上去比往常要大上一些,大约是映了星光,眼里头就散着些暗色的光辉来,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认识傲哥那么久,似乎一直都只是她的惹事她在倾诉,却没有仔细听傲哥说过什么。

说来,只听说傲哥三年前建立了河虎帮,将那些流离失所的乞丐们团结起来并安置在断桥镇旁,而在那之前傲哥究竟来自何方,关于从前的事傲哥从未提及。

“你叫什么名字?”董青璇问。

傲哥愣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进河虎帮那么久,大家只称呼你为傲哥,你总有名字让那些不愿意称呼你为哥的人来叫唤吧?”

“不愿意?”

“没有……”

“那就没有必要问。”

“你……”

傲哥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董青璇胸口涌了一股气,她放小了声音。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称呼你原先的名字。”

傲哥看着董青璇,这女人眼中满是恳切了,大约是夜色的关系,她看上去比往常更清瘦了些。

“我不愿意。”他还是吐了几个字,随即转回身。

董青璇失望极了。

“申通说你身子没什么大碍。”傲哥又开口了。

“原先就没什么大碍。”

董青璇的话回得都没什么好气,而身边人的问话却突然停止了,她回头便发现傲哥正一动不动看着她。

“刘易轩……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还是开口了,尽管申通早已对他说明这女孩的情况还不错,但今晚入窗那一刹那,他看她凌乱地被绑在床榻上,床榻褶皱,这女孩衣着也被撕扯得不堪,他明显觉得自己的心便是真的有了几分慌乱和怒气。

他强抑住愤怒才带她逃出了刘府,那么多差役在,其间还有些河虎帮的弟兄,他不能感情用事。

可既然知道她没事,为什么不能自制地还要去发问呢,况且,她心中装的本就是他,进河虎帮为的是刘易轩,忘不掉的也是刘易轩。

“没做什么。”这句话回答的声音小多了,董青璇动了动身子。

两人不再说话了,面前的河水起了涟漪,铺着月光波动着便像是一块银亮的丝绸,对面的山脉似乎传出一两声啾鸣了,天还黑着那些鸟儿便也快苏醒了。

傲哥没有离开,只是陪她一直坐着,天空的繁星还像幕布一般闪耀。

“天傲。”身边的人突然道。

“什么?”

“天傲。”傲哥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如果你不想喊我傲哥,就叫我天傲吧。”

刘府大门外。

“哎呀,小哥,你再同你家老爷说说嘛,瞧着刘老板这一表人才的模样,若是还不娶妻,可不是让整个洛阳城的小姐们都看着眼馋?”

小厮摇头,便有些无奈地挥手着就要关门。

“别这样啊,来来,这些给你。”女人熟稔地从腰囊中掏出些东西,“让我进去,可好好跟你家老爷说说,公子们啊有几个不想姑娘的,刘老板那种便是我们说的—闷-葫-芦。”

媒婆嘴角有颗斗大的痣,说闷葫芦三字时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这次可是王大人家的千金,王大人官居四品呀,王家小姐可就是瞅上刘老板了……”

“真可惜,刘某似乎不是您口中的闷葫芦呢。”白袖一飘,一只手便按住了小厮上方的门侧,媒婆惊了一下,便见从小厮身后晃出那个刘府的主人来。

果然是英俊倜傥气质非凡,这样貌可是好得不能再多一份了。

小厮忙道了声老爷,在媒婆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之时立刻关了门。

“老爷,对不起……”凡是在刘府干活的人都知道,刘家有些规矩是不可更改的,比如若是媒婆上门说亲,不论对方是谁家千金都要一概谢绝。

刘易轩没回答,他身后还跟着些随从,看来正准备出去,门外媒婆高昂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天边闪了几道雷,接着暴雨便倾盆而下,外头一阵惊呼,接着便没了动静。

“若再有下次,就记得去找吴总管领份工钱。”刘易轩道。

小厮吓得连连应是,手忙脚乱地开了门。

今天老爷加了件白色的薄披衣,走过他身边时依旧身上散着好闻的味道,有侍从在一侧撑伞,那些雨便是顺着他头顶的伞往周围飞溅开了,这样一个挺拔的男人从背后看便是立于暴雨与飞烟之中,直到他上了马车小厮才晃过神来。

“呼。”旁边另一个年长些的小厮舒了口气。

“老爷他这样的人,却为何不娶妻呢。”年轻小厮喃喃。

“是啊,多少千金等着呢。老爷的心思,我们还是不要猜了,记得前几日的晚上有差役来府中搜人吗?我可是不小心瞧到几个怪异的差役啦。”

“怪异的差役?”

“对,其中有一个大个子的,就是那天在侧门闹事的乞丐,我瞧见那人后就马上报告老爷了。可是老爷非但没什么行动,还让我不要去管,结果你知道嘛,我站在老爷后面,眼睁睁看着那个乞丐把董家小姐给带走啦。”

几天了,年长小厮说到此事还是一脸不可思议。

关于自家老爷与董家的恩怨,这些来做工的小厮与侍女都是知道个七八分的,不过既然董进是个大恶人,老爷的大义灭亲虽然有些狠绝,洛阳城的大多人也仍认为是仁义之举。

外头还下着雨,等到刘家的马车到了洛阳西边的荷塘处时,雨虽然小了点却并没有停止。

刘易轩从马车下来,身后的小厮便连忙将伞撑了上去。

他接过伞,小厮便识趣着退了下去,刚刚的一场暴雨将本就有些残败的荷花打得不成样子,这儿并不是洛阳城最大的荷花池,因为只供平常百姓过来赏玩,因此在荷塘周围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树亭而已。

刘易轩就这么站在荷塘前面望着随着雨滴坑坑落落的水面。

荷塘西边比较宽,东边稍窄一些,再东边过去便细成了一条河与外郊的河流相通,从这边看去能看到拐弯处有一棵大柳树,他似乎能看到柳树下被搁浅的木盆与木盆中的婴儿。

当初董进若是没有去捡那个木盆,让婴儿在盆中饿死,现在便什么事也不必发生,再或者不要让他卷进那场纷争,一辈子只成为董家小姐的随从也好。

他还是走过去,柳树下有些碎叶和污水,左侧的那个矮草丛突然动了一动。

“喵……”从那蓬草间探出了一个爪子。

这儿贴着树干,虽然柳树没有一点遮蔽作用,那排矮草丛却能挡到些雨,只是雨下太大,水位已经从下方开始蔓了上来,一只湿漉漉的猫在草丛间探出了脑袋。

被雨淋湿的猫脑袋小了一圈,看上去双眼更大了,它右耳披着黑毛,身子周围是白色的,大概是发现了刘易轩的伞下没有雨,便点着小脚蹭了过来。

刘易轩蹲下身子伸了手,那猫便抬了前爪乖乖让他握着,他小心地将猫抱起,解了披衣便将它裹在其间,他轻揉着它的身体便往回走,继而听到脚边又起了一阵猫叫。

除去怀中的小猫,周围还有四五只差不多大小的猫,一个体型更大些的猫藏在左边的草丛,正抬了脑袋望着他。

怀中的猫也喵了一记,接着从白衣间伸出爪子来。

刘易轩走到对面,在一块横拦出的岩石将猫放了下来,再把伞摆在地上,走远时,他看到那些猫纷纷往伞下过去了,那些雨便都流到了外头,他开始往马车走去,上车前再看一眼那方荷塘,那些荷叶细看果然已经发黄了。

看来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第三章夜怅然
君许三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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