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爱恨生

洛阳城北二街上,花满川拎着个宽口青布袋跟着董青璇,又到月底挨着摊子收保护金的日子,花满川已经将钱袋颠了无数遍。

“这些一会儿要上交的,要好好护着可不要出什么岔子。”董青璇帮着把钱袋捂好,顺着花满川精致的眉眼往上瞧,她咦了一声。

“你是不是长高了?”

记得相遇时两人是差不多个头的,但现在他分明已经比自己高上几寸,如果这个少年生长在好人家,想必今后会迷煞不少女子吧。

两人到了最后一个摊位,这是家卖竹制品的小摊子,摊位上摆的除了些工艺品还有的是竹帽蓑衣之类的东西,小贩是个戴顶瓜皮扁帽的中年男人,现在正垂着脑袋手脚利落地编着个竹篮,竹片在他指尖上下翻飞,他抬头看看来人并未理睬,继续着手中的活计。

“十个铜板。”董青璇提醒,男人手中的竹篮已经成型了大半,但并不理睬她。

“月底了,我们是河虎帮的人。”她只得再重复一遍。

“保护金!保护金!前些天不是已经交过了吗,说什么现在行情不好,官差盯得紧,生生要去了四十文铜钱!月初明明说好才十文的!”竹贩啪地把竹篮的东西往地上一丢。

“你们知不知道我做这些东西一个才能卖多少个板子!你们这些吸血的臭虫,跟那些地痞流氓完全是一伙的!”

董青璇瞠目结舌,花满川也吓得缩到她背后,竹贩嚷了两句便红了眼,一把抓了削竹片的小刀,就往两人扑来:“你们这些吸血虫!”

“璇姐姐小心!”花满川整个人冲到了她面前,一声惨叫后少年便跌到了地上。

一片血渍顺着青衣从花满川的右上壁淌出,瞬间将布料染得一片鲜红,花满川手中没有武器,他挡到她面前用右手挡去了小贩的一刀,鲜血在雪白指间流淌的模样更加骇人了。

“你们……你们……”竹贩也渗出了一头的冷汗,刀子咣当落地,抓了手推车的把手推着一车的竹制品便往街尾狂奔而去。周围有人大叫,有人顾不得再看热闹,牵了孩子便往外跑。

“你根本就抵挡不过,你何必要……”

“因为璇姐姐之前保护了我,现在我也要保护璇姐姐啊。”

董青璇顾不得去追小贩便去扶花满川,花满川捂着伤口流汗时他那张白净漂亮的脸就似涂了脂粉要融化一般,他强忍疼痛的模样让董青璇看了心疼极了。

那天虎卫组的活计也就暂时停止,差役们赶到时那条街道的小贩与乞丐们都已经跑了个干净,只有门后的商家们绘声绘色描述着刚刚在这儿发生的惊心动魄的那场事故。

“总有些人啊,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等到了要交银两的时候就开始耍泼耍无赖,或者是干脆躲到别的街去,哎,人呦,不就是为了几个板子。”申通帮花满川清掉污血口中“不过敢那么大胆子直接动手伤人的,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哩……别动……唔,伤口很深啊……”

申通的小房一角放着几篓草药,不时往外散出些清醒的味道来,不远处有口不知放了什么药物残渣的锅,再除了床,这房间里便是没别的大件东西了,董青璇右边坐着花满川,再右边便是傲哥,花满川的轮廓比傲哥要柔和很多,身子也比他要小上一号。

“似乎也不是只想赖账,他口中总是念叨说什么吸血虫,说我们已经问他收了四十文铜币。”董青璇道。

“已经被人收过账务。”傲哥蹙眉,“怎么可能。”

虎卫组的纪律,确实不允许出现这种事情。

但事实上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确实更不对劲,不止是虎卫组,乞讨组的乞丐们互相抢夺对方讨来的钱物在街上大打出手,浣衣组的人被所有富贵人家的侍女们拒之门外,炊饮组的柴火不知是被谁泼了水,做饭时便是烟气熏天,让全组的人吃了一天的冷饭。

断桥镇旁的那一排树到了秋季风一吹便会发出由残败的叶片们交织出的沙沙响,河虎帮接连发生那些事后,那些声音便常听得人心烦气躁。

“公子,公子,阁外有人想与公子相见……”

刘易轩蹙了下眉,那日去了荷塘淋了雨,这几日心情还有些烦闷头也隐隐作痛,所以他早已吩咐宝月阁的小厮们,即使是再重要的商贾客户,也全都让主管打发解决了去。

“不是早说过,无论是谁都不见。”

来报的小厮犹豫道:“可是,求见的人是……似乎是董家小姐……”

刘易轩见到董青璇时也还是在宝月阁的顶阁,阁楼一侧开一扇拱形门,只要拉了竹帘,往外便能看到整个洛阳城的风景。

“董姑娘,好久不见。”刘易轩随即看到跟着董青璇上来的一个男子,唇红齿白,面若桃花,虽是同样平凡的装束,也是丝毫掩盖不住他是个漂亮少年的事实。

河虎帮仍是祸事不断,帮内已是人心惶惶,董青璇不禁怀疑是有人故意从中作为,而除了刘易轩,她再想不到有其它人了。再见刘易轩,他似乎憔悴了一些,两人对立而视。

“请坐。”刘易轩做了个手势。

“璇姐姐……”花满川拉拉董青璇衣襟。

“不用了,我今天来只是想问你,最近河虎帮发生那么多事,究竟是不是你在从中捣鬼。”她再看不得刘易轩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一想起共同相处的那十几年都是谎言,她心里便有些发酸。

刘易轩顾自坐下抿口酒。

“何为河虎帮?”

“你不必再假装!”

刘易轩上下打量了董青璇。

“董小姐现在沦为乞丐,难道那便是丐帮的名号?可真是响亮。”他微微一笑,“敢问这河虎帮位于何处,近日又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董小姐屈驾来到此处兴师问罪?”

董青璇起了一股火,不仅仅是因为刘易轩的装痴卖傻,刚刚那番话如此客套生疏,似乎他将他们的一切都从记忆中抹得干干净净。

“发生了什么事你肚子里可是明白得很,我们刘老板最擅长的不就是夹着狐狸尾巴做出一堆见不得世面的不光鲜的事吗!我来这儿可不是看你演上这出蹩脚的戏法的,你若还想做些诡计就冲着我来,不要牵扯到傲哥他们!”

“那个男子,就那么重要吗?”他起身扶了下桌面,干脆另一只手也放到桌上,这样穿着白袍的上身便微微向前倾了,他凝视了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包裹在层层伪装之中,那一瞬间,董青璇觉得自己分明是被那双雾蒙蒙的双眼吸引过去了。

“对,他很重要。”董青璇记得亲口跟刘易轩说过她爱傲哥,跟傲哥在一起固然自在安心,但被刘易轩这样亲口询问,心中无法抑制的痛苦根本骗不了自己。

刘易轩离开桌子直接往这儿过来了,花满川已经挡到了董青璇面前,刘易轩的目光很轻易便越过了他。

“重要到几天前才从我这儿逃脱,今日便敢再来找我,重要到对这场质疑会有怎样的结果都无法预料,就能说出这些令我听了非常不痛快的话。”刘易轩看着董青璇,“还有你,放下你的棍子,在这地方动手,你得不到任何便宜。”

“如果董小姐质疑认为是刘某所为,那便这么认为吧,或者我可以理解为你过来楼中寻事,不过是找个借口靠近我留在我身边罢了。”刘易轩转身回坐,“否则,为何我一说话,你的神色为何就完全不对劲了呢。”

的确,董青璇耳根发烫,面容会有这样的反应是不能自制的,她咽了下口水,看着刘易轩又倒了壶酒。

“你这个混蛋在说什么!璇姐姐她才不可能对你……”花满川正要往前冲,已经被董青璇拉住了手腕。

“你说得对,我还在乎你,还放不下你。”董青璇看着他,“但那是因为你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甚至有过婚约,我不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肺能将那些东西忘得一干二净。我怎么能忘记你呢,是你逼死了我爹,抢夺了我的全部,我会将那些全部记住,每一天我对你的恨都在增加,总有一天我能够如石头般笑着看着你死去。”

“在那之前无论你要怎样玩弄我都好,凡事不关傲哥的事,如果你一再做出那些伤害他的卑鄙的行为,即使我再痛苦我也会拉你同归于尽!”

从壶口中流出的液体打在杯底,发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当杯子被倒满之时,董青璇拉着花满川已经消失在刘易轩的视野中。

刘易轩一口喝掉了杯中酒。

入了夜,因为没有风,所以比起凉爽的白天,夜晚倒让人觉得有些闷气,或者很多时候天气并不是很重要,人的心境对感觉的影响相对来说倒是更加准确的。

那晚,河滩上聚了许多乞丐,他们没了往常的大声说笑,一个个都显出紧张又担忧的神,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议论着,河虎帮的接踵而来的怪事还在延续,扰得帮内人人心忧,对于这些灾祸大家都有很多猜测,其中许多人都认为,这件事与董青璇脱不了干系。

那晚去刘府救了青璇后,帮中就开始出事,傲哥为了她已经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洛阳城首富刘易轩,

“虽说河虎帮人多,但要和那个刘易轩作对啊,”一个抠着脚皮的乞丐摇摇头,“我觉得,傲哥再厉害,也不能轻易得罪。”

“你说的什么丧气话,没有傲哥,河虎帮能存在吗,说不定我们早就饿死了呢。”有人摇着蒲扇,“我可是打算这辈子都跟着傲哥的,姓刘的即使每月给我五十文铜钱,我也不会背叛傲哥的。”

扣脚皮的乞丐换了一只脚:“傲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知道,为了兄弟和别人起冲突我没话说,现在只是为了个女人啊。呐,如果姓刘的每月给你五十两银子,你肯不肯跟他干?”

“五……五十两?我……不会的。”

“五百两呢?”

“五百两,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吧。”

河滩上尽是这样的议论声,董青璇觉得其它乞丐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傲哥没有宣布什么消息,看来事情的调查也没有太大的进展,她开始后悔今天在宝月阁的叫嚣了,如果这事愈发激怒刘易轩,那便会给整个河虎帮带来莫大的灾难。

“璇姐姐。”花满川坐到董青璇身边,“河虎帮……会不会有一天突然不见呢?”

花满川蜷着腿坐着,长睫毛在篝火下边形成一道投影,在地上微微抖动。

董青璇抚上他的脑袋,“不会的。”

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一些美好的愿望,有时候我们选择说出来,因为那样能让自己觉得心安,但若是些可怕的预兆,我们便宁愿将它们埋在心底,这样上天就看不见那些东西,但往往很多时候事实却不如所愿。

那天夜晚,在许多人都忐忑不安着终于睡着之后,断桥镇的桥边便起了一场大火。

在火苗燃烧物体的哔啵声起来之前,那本该是个很宁静的夜。因为在西边堆放柴火的那间小房屋中的一个角落起了红光,接着那边红光便逐渐往外蔓延过去,小木屋与乞丐们的住处是分散开的,只是那些干柴夹了烈火开始噼里啪啦直响,大约是往东边飞溅了过去,再或者是从废亭的一角落入了地下大堂,碰巧点燃了四挂的幕布。

“着火!着火了!”刺鼻的烟味夹杂着惊愕的呼喊。

叫喊声与奔跑声中醒来的乞丐们来不及拉上衣角便拥着往人群那儿跑,一时间后面的人只看得到前面的人的脑袋,前方的人只闻到再前方人腋下的汗味儿,挤挤攘攘间,倒是大部分人都不清楚出口究竟在哪儿。

回身便能看到黑洞中透出的火光,在这片惊叫声中根本无法辨别那火光离自己究是有多少距离。

“娘——”有小孩嘶喊了,所有人都认为那可怕的夹杂着烟雾的火焰立即便会燃烧到他们身上了,更是一片嘈杂不堪的拥挤,直到前方炸出了一声怒喝。

“大家不要慌!”那个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火是往这儿顺势过来,立刻回身西边五个直道出去!”

“傲哥……”“傲哥!”那些迷茫慌乱的人们在傲哥后开始安定下来。

傲哥迅速将那些围挤成一团的乞丐分了几个部分,让身后拿着火把的弟兄一人带上一队,瞬间,那五团小火焰便带着各队的人往五道中分流而去了。

大堂终于比刚刚安静了一些,但烟火味也是分外刺鼻了,被众人拥挤的通道那头只有一个洞口,若没及时将人们遣散到西边高些的地势去,想必不一会儿那些烟便会没过大多数人的头顶。起火时,人们往往不是被火烧死而是被浓烟呛到窒息而死的。

傲哥退了几步出了洞口,居然连邻边的木屋都烧起来了,许多人正提着大木桶往那些屋子去救火,从洞口逃脱的弟兄也跟上一起帮忙,忙乱了好久,那些屋子的火势终于完全在掌控之中了。

只是这火……未免来得太过古怪,傲哥一脚踩在大石上,他也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现在分明的五官映着火光,面容更是一脸严峻。

“闸门开了吗?”身边走上庄雪朴,傲哥问。

庄雪朴颔首,河虎帮靠河,却也是做好十足的准备才好,河滩下弯弯曲曲埋着许多拼接的竹管,有需要的时候只要拧开闸头,河中水便会从四面八方涌入大家居住的岩穴。因此当弟兄们都从洞中撤散开来后,他已经命人开启了闸口。

洞中的火没能蔓延多久,随着一股股浓烟从那些口子中散尽,这个可怕的夜晚终是结束了。

河滩上大家全已灰头土面狼狈不堪,女人们抽着气互相诉说着刚刚的大火,孩子们终于是带着鼻涕眼泪被哄得睡去,但这片地方积郁着股浓郁的焦土气,想来不过一时半月是无法散去的。

傲哥靠在岩壁上,庄雪朴在替他检查还有没有残留的火势,这些日子河虎帮发生的事若再说是偶然那可是连只猫都不会相信的。

他问了几名巡夜的乞丐,他们都说堂内的火种在大家入睡时就已熄得干干净净,那按照常理说便是该在其它的木屋里起的源头。申通忙着给些擦伤撞伤的人敷药,傲哥往人堆中看去,没有她,在逃出的那群乞丐中似乎没见到那女孩的身影。

“傲哥,幸好兄弟们全都逃出了,屋子里山洞里都没有人。”搜索的乞丐回报。

傲哥再次确认了一遍,董青璇并不在其中。

“可吓死我喽……小姐她没事吧……”岩石后面晃晃悠悠走出个歪了小帽的老头,饼伯看样子也吓得不轻,而当他在所有人堆中巡视一遍后,刚刚转红的脸色又变青了,董青璇真的不在,连最容易发现她的那双老眼现在都纵横着泪光拼死拼活要冲进山洞中救人。

再据乞丐来报,起火的源头应该在堆放柴火的小木屋,木屋不远的草地上丢了几个酒瓶还有几把尚未烧完的火折子。

“有人放火……”一名乞丐失声叫了出来。

河虎帮成立以来所有事务都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而失火便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原本已经镇定下的乞丐们面面相觑,断桥镇周围每夜都有河虎帮弟兄巡视,想要从外部进入干出些事情基本不可能,而近期来的所有事,只要用一个原因来解释便全都行得通了---帮里有内贼。

远处的山林起了几声啾鸣,天不知不觉已经开始透出点亮光,干燥的早晨没有薄雾,此时便能很清楚地看到河滩那头走来的一个身影。

“小姐……”饼伯抢在所有人之前唤出了来人的名字。

傲哥从岩壁上挪直了背,河滩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个出现的女人,她一身素衣打扮,双眼疲态地布着些散不去的红血丝。

“这是怎么了?”董青璇见整片河滩像是被辆巨大的煤车滚过似的。

更多乞丐开始议论,傲哥蹙眉。

“你去了哪。”

“没有……去哪。”董青璇看看周围,“起火了?”

“嗯。”

“怎么会起火?”

傲哥还没回答,身后突然蹭地站起了一个乞丐,他三两步走到傲哥面前,愤恨地看了眼董青璇:“傲哥……我有话要说。”

乞丐嘴边淌下了行口水,他一使劲擦了,霍地指向董青璇。

“傲哥!是她!昨晚就是她在柴火房放的火!”

众哗然,那乞丐咬牙道:“昨晚我肚子疼,想着去方便方便,走过柴火房时就看到那片树林有响动,我以为是山猫或野耗子的,结果就发现在那儿徘徊的就是她!我方便完后才回去没多久火就着了!明显就是她放的火!”

董青璇后退了几步,她显然吃惊不小,而那些惊魂未定的乞丐脸上出现的便是更多的愤怒。

“我经过那片树林只是想出去。”

“为什么不走正门。”。

“是私事,所以不想惊动到帮里的其它人。”

“哈!说什么鬼话!大家来看啊,她放了火差点把我们全部烧死,还能说出这些大言不惭的话来!”

董青璇的辩解立刻被那些激动乞丐们嘈杂而起的声音淹盖了过去,睡醒的几个娃娃被惊得哇哇大哭,那些提完木桶身体还没冷下来的乞丐已经站起把刚刚放下的袖子又卷了回去。

“大家安静。”傲哥转身继续问,“你必须说你去了哪儿。”

那句话并不生硬但是绝对不容置否。

“我去……见刘易轩。”董青璇心中一堵,“昨天我去了宝月阁……”

她不能确定傲哥的神情里有没有责难,只能小心地将话说下去。

“我怕他对河虎帮不利……他口里说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离开没多久,他的家仆就过来传了个口信,说刘易轩觉得宝月阁人多口杂不便多谈,说若想解除这些日子河虎帮的灾难就在今晚丑时去南郊的城墙相见,但直到天亮都没有等到他,早上还要工作我就先回来了。”

“解除河虎帮的灾难!你就是这么解除的吗!”一个乞丐已经怒得满脸通红,“惹了那个刘老板,想回去讨好不成就要放火烧死我们!你好毒的心啊!”

“你昨天怎么会和他的家仆碰面。”傲哥凝着她,神情没有变化。

“我昨日见了他。”

“只是口信,有没有人证明。”

“花……花满川。”董青璇已经百口莫辩,那个家仆说只要今晚单独出来,自家主人便会如她的心愿,将傲哥与他的账算个两清,可谁想事情却闹到这个无法收拾的地步,但幸好,当时花满川也在场,他也听到了家仆的话,能为自己证实所言非虚。

但事情却往更坏的方向发展,很快,有乞丐来报,在洞穴东六道的最里头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前面拦了一排半高的石头,也就是那些石头阻碍了一开始搜索的视线,或许那尸体在临死前认为那排矮小的石头能替他阻挡火焰,却还是被烧成了一具焦尸。

尸体无论从身形,衣着的碎片,还是护在胸口的那口焦黑的碗,都表明他便是花满川。

那晚河滩上起了火,火烧死了人,有人纵火,纵火的人是董青璇,乞丐们心中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锁链。

“傲哥!对那种狠毒的女人,就该千刀万剐了!”

“是啊,千万不能便宜了她!”

傲哥立在了那群乞丐与董青璇之间,即使隔着这道身体的屏障,董青璇也能感觉到后面投来的那些几乎要将她吞没的目光。

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地平线上却看不到太阳的影子,云虽然厚重色彩却淡得在空中极容易被忽视掉,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河虎帮的早晨没了平日振奋的呐喊与整齐的跑动声,只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来人,把她带下去。”

董青璇手心发热,是的,刚刚那些乞丐的目光便不怎的令她难受了,与之相比,傲哥的话更似刀在她心上狠狠地剜了一道。

傲哥一如从前俯视着她,只是略蹙着眉,背着光,眼看着便是更深了。

不知后头是何时围上的乞丐,直到被架住双手,董青璇的目光也没有在傲哥脸上移开过。

“你,信不信我?”她看着他,有些怨恨为何此刻自己的嗓音是发颤的,她拼命咬唇才没让那一波一波涌上的酸楚化成泪水,只是头皮跟着一阵阵发麻,呼吸急促。

傲哥将她捡回了河虎帮,在他的教导下她才能一路走到现在,只是她认为他会一直站着自己这边,她什么都没做,他却不信。

傲哥还是这般站着,凝了她许久,女孩的背后便是河滩,河滩上坐的便是昨晚劫后余生的河虎帮弟兄,他们脸上除去愤怒便是焦尘,面前的女孩虽是疲惫,脸却还是白净的。

因为她昨夜去见刘易轩了。

“磨蹭什么!快走!”一个架着董青璇胳膊的乞丐将她的身体往后扯了扯,这女孩看着身子单薄,现在倒稳得像扎根了。

傲哥终于移开眼,右手挥了一挥。

董青璇看着他,乞丐们将她带了下去,在这片暗灰色的天际下,傲哥的玄色衣衫也被晕成一片墨灰,风吹得他散落鬓角的发丝在脸颊边抖动,他的身影逐渐小了,他终是什么也没说,转了身便再没看她。

这是一间坐落在河滩西边的破落木屋,它远离河滩中央的那片四通八达的地下居所,平时便只是用来堆放些杂物干柴,河虎帮的大火倒让里头的陈物被清得干净,但身处其间还是能闻到阵阵隐约的焦味。

董青璇现在便是被关在这间房中,外头守着的便是咬牙切齿的乞丐,他们说,傲哥吩咐将她关在这儿,一定是等查清楚经过就在这间她点火的屋子里狠狠地惩罚她。

看守的乞丐故意议论得大声,屋里的董青璇自然都是字字听得真切。

现在她蹲在木屋一角一动不动,有阳光透过破裂的屋顶在她脚边跃动着光点,她也没什么心思去瞧。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整个河虎帮已经没有一人是站在她身边的。在被带到这儿来之前她被带去见了花满川的尸身,那具尸身已经盖上了一层勾勒出人体线条的白布,白布的下沿半露出一截褐色的东西,想上前,乞丐们将她挡了回来。

他就是被你害死的,你还有面目去见他!那些乞丐都这么说。

当时她几乎已经站不住,眼眶一直掉泪,那个美得如仙子般的少年现在就这么躺在那儿,她还记得昨晚她离去前花满川在篝火旁与她聊天的模样,那双似盛了水的大眼那么无邪地看着她听她叙说着,只是歪头跟着笑。

不知人死后魂魄是不是能保持生前的模样,若他清清爽爽去见阎王,想必也会惹人喜爱一些。

“璇姐姐,你说的话我都记着。”

花满川去了之后,想必再也没人会叫她璇姐姐了吧。

脚边斑驳的阳光缓缓移动,从左边移到右边,再逐渐淡到没了影踪时,董青璇才意识到这一天便这么过去了。

这一天除了按时送来饭菜,没人跟她说过一句话,送饭菜的乞丐也是正眼都不瞧她一下,她究竟要被关到何时,傲哥他又会怎样处置她……想到傲哥,董青璇心里便闷得难受。

为什么不相信她呢……她确实是没用又会惹麻烦,脾气也不怎么好,但他应该知道,她不会是做杀人放火这种事的人啊。

“不信就不信吧。”董青璇嘀咕一声,终于曲了下麻木的腿,说来也不过和傲哥相识几月,倒像是过了很长一段年岁,她为何要坚信傲哥会相信她?!

她会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有做过的事,她董青璇绝不会承认,等到找齐证据,抓到真凶,便不由得他们不信了。

董青璇正想起身,门口突然传来阵声音,门开了,两个端着碗的乞丐便走了进来,他们一人端着馒头,一人端着水,其中小眼睛的乞丐将馒头放到地上,董青璇正要拿,小眼睛却突然握了碗沿又拖了回去。

“吱呀”一声,木门关了,小眼睛牢牢捉着碗,蹲在董青璇面前笑,他与站着的那个粗眉毛乞丐对视了一眼,粗眉毛手一翻,碗中的水便整个倒在董青璇头上。

“哎呀,手抖了。”粗眉毛咧嘴笑。

水顺着发丝滴到地面,董青璇抹了把脸,再抬头便看懂了他们的笑容。

“把河虎帮弄成这样,还有脸吃东西,你脸皮是有多厚啊。”小眼睛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右手的馒头便狠狠地往她脸上揉了。

“趁机洗洗吧,你不是想吃东西吗,来,这不是帮你吃了吗,那么没脸皮,应该也就能直接把馒头吃下去了吧,哈哈哈。”

“混,混账……”董青璇挣扎,手便立刻被粗眉毛束缚住了。

“现在根本没有定论说是我放的火,你们敢这么对我!”馒头碰了水,化成许多黏糊糊的屑贴着脸,小眼睛下手很重,指甲在她眼旁刮过,便闪过一阵刺痛,董青璇手脚乱蹬,踢中了小眼睛几下,惹得他更是愤怒。

“傲哥知道你们这样做,一定会惩罚你们的!”

“傲哥……呵呵,就是傲哥让我们给你点颜色瞧的!”

董青璇心一抽,但一张嘴便咬住了小眼睛的手指,小眼睛疼得哇哇直叫,等抽出手来时,食指末端已经渗出血了。

面前的女孩发鬓散乱,满脸全是红印子与馒头屑,杏眼却亮得吓人。

“那家伙……虽然很讨厌……却绝对不会派人来做这种幼稚的事!”

小眼睛脸一僵,刚刚他确实被董青璇的眼神吓住了,他抖了下眉,抬手便给了董青璇一巴掌。

接着是一阵疯狂的拳打脚踢,董青璇挣扎一番,便再抵挡不住,只蜷在地上忍受各处传来的疼痛,她没有大叫,因为能听到她呼救的只有守在木屋前的乞丐。而整个河虎帮,真的是没有人再站在她这边了。

木屋外只横着那片深蓝色的夜幕,在河滩的最东边的林间,傲哥的面前站着一群乞丐。

他们手执木棍,面色怪异地站在傲哥对面,站在那些乞丐最前方的,是个唇下留撮小须的男人,六尺来高,身体却壮得吓人。

“阿豹,你叫我来这儿,便是准备这样谈事情?”傲哥看着前方的阵势,心里明白了几分。

“事情那么明了,傲哥你不动手处罚那女孩,弟兄们可是会不满的。”

阿豹僵硬地咧了下嘴,举着棍子往身后一划,几十名乞丐齐刷刷往前跨了一步,用同样挑衅的目光看着傲哥。

“没有真凭实据,不能草率处置。”

“傲哥,怕不会只是你舍不得的借口吧,河虎帮帮主那么没魄力,我们可是犹豫要不要再跟着你了呢。”

“早想把我拉下来,等这个时机也等得很心焦了。”

阿豹冷笑,确实,他窥视帮主的地位已经有段日子了,活该傲哥捡了那么个惹麻烦的女孩回帮,更是天助他也让河虎帮起了把火,对于究竟是谁纵火他没兴趣,这一闹他笼络了不少弟兄,顺便还派人去木屋照顾照顾傲哥放不下的女人,若真能当上帮主,这笔买卖可是划算极了。

可即使是以一敌百,傲哥也没一丝惊慌,那副沉在夜色下依然沉着冷峻的面容,让他看了很不悦,他喝一声,顺手拎了棍子横劈过来,棍扫过之处呼地起了响声,傲哥一闪躲过了他的攻击,啪一声,棍子扫断了一根矮树杈。

“豹哥!豹哥!豹哥!”刚刚跟在阿豹后面的一群乞丐开始整齐地叫嚣。

阿豹没等傲哥回神便将棍当头劈下,啪一声后砸到傲哥肩头的那根棍子居然应声而断,碎屑随着断口往外喷射出来,刚刚欢呼着叫着豹哥名字的乞丐们却突然没了声音,傲哥掸了几下肩膀上的尘土后并步上前单手一握阿豹的双肩,只听一声惊叫,阿豹整个人便被举高再狠狠砸到地上。

尘土飞扬间只剩阿豹痛苦的呻吟声。

“还有什么问题?”

顷刻间,连夜里眠着的飞鸟还没来得及被惊醒,一切便干净利落地结束了。

阿豹身后的乞丐们没了声响,支支吾吾地不敢抬头。

“今晚的事,可以当从没发生过,但纵火一事,只要查明是真凶,我绝对不会对她客气,河虎帮也不再容得下这个人!”

傲哥拍拍手上的尘土。

“等这事过去,谁想当帮主,大可以直接过来跟我说。”

声音并不响亮,但众乞丐已是噤若寒蝉,傲哥的眼,谁都不敢抬头再看,夜又恢复了宁静,突然从傲哥背后起了声怒吼。

“臭家伙!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把老子摆平!”阿豹不知何时从背后站起,端着袖中刀便往傲哥身上刺去,速度太快,傲哥没能避闪过去,刀子就没入了他的后背。

“虽然中了要害,但幸好傲哥身子骨结实,这一刀没有要了他的命也是万幸了。真是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说不定是河虎帮的谁犯了小人,不然怎么能平生出那么多祸端……”申通将手往布上蹭蹭,捋捋胡须起身道。

傲哥坐在床边,刚包扎好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青龙帮那边,是有消息了?”

“傲哥,我也觉得这些事,八成是青龙帮的人做的。”申通抢先道,“这几天我在洛阳城还碰到他们哩,一个个神色鬼祟,而且之前青龙帮和河虎帮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听说前段日子青龙帮的帮主过世了,你们看,帮主过世那些弟兄也没显得很伤心呢。”

之前说过,河虎帮河滩旁的那座断桥两端分别是临桥镇和断桥镇,被桥断掉的不仅仅是两个镇,那条河流从洛阳城的中央穿过,几乎可以说将洛阳城分成了南北两半,在傲哥组织起河虎帮不久,北边也兴起了一个叫青龙帮的丐帮,两帮的乞丐数量差不多,因为生活起居都分划成干干净净,因此平日并没有什么瓜葛。

“青龙帮的新帮主究竟是谁,至今还没有消息?”傲哥问庄雪朴,庄雪朴点了头。

在整个河虎帮都认定这些事故是内贼所为时,经过连日的调查,傲哥已发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他并不信董青璇会做出这些事,但当时证据所指,只有关押她才能稳定帮内人心,还可让真正纵火人大意,事情才可能有进一步动作。

虽然下了命令,但想起她当时盯着他的眼神,傲哥还是觉得不忍。

用不了多久,她很快便能出来,到时再向她赔上不是,她想怎样他都答应。

帘外起了一连串叫声,一个乞丐猛地掀了帘子,上气不接下气。

“傲,傲哥……”来报人喘得满脸通红,“跑,跑了……”

“什么跑了?”申通插嘴。

“关,关在木屋里的姓董的女孩……跑,跑了……不过,捉住了……另一个……”乞丐咽下口水后侧了侧身,傲哥便看到了乞丐身后被五花大绑的,一脸凛然表情的饼伯。

在宝月阁对角连着几间同样高大的酒楼,酒楼旁零零星星布着几个小茶座,富人们需要有休憩的地方,平民也希望累了能有个地方歇脚,而董青璇此时便是坐在其中一个茶座里头。今日她穿的是一身布衣女装,点了几个馒头与小菜坐在一角,棚子四周是敞开的,她不避阳光特地选的外头些坐下只为看清不远处的宝月阁。

董青璇倒了杯水,手肘蹭着桌面针扎地疼,她撩了衣袖,能见着里头的淤痕,脸上斑斑驳驳,眼角留了道短浅的血痕显眼极了,不知今后会不会留疤。

若不是饼伯及时出现,拎了个扁担挡在她面前让她趁乱逃出,她不敢想象之后的结局会是怎样。

昨晚她连夜逃出了河虎帮,拿着饼伯塞的银两稍微收拾一番就早早来了宝月阁对面的茶摊。她要查出真相,昨夜离开时她并没有多少愤恨,只要找到真相,她便一定会回来。

回来告诉所有人她是清白的,自然也包括傲哥。

九层楼阁廊台上并没有看到刘易轩的影子,算来已到了夏秋交换的最后几日,这些日子商人们是最忙碌的,宝月阁生意好得很,一辆辆富贵的马车便都是冲这儿过来的,马车上下来的小姐不过多久就会捧着大小盒子笑着出来,她们这种笑容也能让人明白知道刘易轩在阁内。

宝月阁的侧门晃出个人,当那人牵着刘易轩平日乘坐的马车在一旁的梧桐下停靠好时,董青璇陡然振奋了精神。

“跟着前面。”她叫了辆单匹小车,将小车上头的棚子翻下。这种只由一匹马拉着的小车在洛阳城随处可见,它速度快身形小,但对于一般居民来说一趟的价格要比轿子要多上三四文的钱,所以比起轿子来生意稍微萧条一些。

董青璇看到刘易轩上了车,他穿着身布料硬挺厚实的白衣,身形看着更加挺拔。

“姑娘,要跟寻别的车,可是要多加五文钱的哦。”车夫坐在马上控着缰绳,与刘易轩的马车保持着十来丈的距离。

“姑娘,那是宝月阁刘老板的车子吧,啧啧,这种事情,其实我是帮很多客人做过了的。但你们女儿家的,跟在男人后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董青璇一直盯着刘易轩的马车,只是胡乱应着,车子已经出了洛阳城,城外的土地并不如城内的平整,这样单匹马车虽然不至于拉下,车厢部分却被颠得上上下下,董青璇的头顶撞了几次车壁,只得抓牢了里面的把手,边从车帘外确认刘易轩的马车没有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吁——”突然一个急停,董青璇的身体撞得车厢咚地一声响。

“姑娘,姑娘……”车夫突然压低了声音,“姑娘,还是回去吧,前面似乎有点麻烦。”

不远处是座青硫木桥,刘易轩的马车正停在木桥中央,桥很窄,仅够一辆双马驾驭的马车行进,马车已经停下了,拉车的两匹马在桥上点着蹄子低嘶,马车那头黑压压一片竟全是乞丐,那些乞丐在马车前严严实实堵了好几层,更有些顺着桥的两侧像黑水一般流泻过来,不一会儿便连车尾也包了个严实。

那是一群乞丐身上穿的竟是河虎帮的衣裳,凡是河虎帮的乞丐在背正中都会有块深蓝色的补丁,那些乞丐开始敲刘易轩的车门了,一个个瞪着眼挥着脏兮兮的手腕。

车夫已经开始调转缰绳,董青璇忙付了些钱币下了车。

“现在的小姑娘,见了男人连命都不要了。”单乘马车绝尘而去。

董青璇躲到就近的岩石后头,有几名乞丐瞧见了她,但显然他们对她并不感兴趣。

“刘老板,行行好呀,没有银两过冬了呀。”“刘老板,把你的金银财宝都拿出来吧,弟兄们也一样很喜欢那种闪耀的东西呀。”“宝月阁那么大,刘老板那么有钱,就快点出来吧。”乞丐们开始粗鲁地用碗啊棍呀敲打刘易轩的马车了,坐在驾坐上的刘家车夫早就被那些脏手拽了下来,衣裳靴子都扒了个干净。

“刘老板,敢放火烧河虎帮,怎么就没胆子从马车上下来呀!”

听着似乎是河虎帮来寻仇了,可是……她将那群乞丐又看了一轮,可是这些乞丐她在河虎帮是一面都没有见过。

有乞丐挥着手往车帘伸,更有乞丐直接跳上了车辕就往车内扑,只听几声嚎叫,扑进车内的乞丐突然滚下了车,而往车帘伸手的那些人也是连连叫着边抖着收回了他们的手。

一把玉扇挡开随势挂下的车帘。

刘易轩下了车,他比这儿大多的乞丐都要高,而在这群邋里邋遢的乞丐中央,他的一身白衣干净素雅,连带着面容都更如发了光一般。

“你们是何人。”刘易轩扫了眼一旁被扒得精光的车夫。

“河虎帮的人!”一个络腮胡子大声道。

“河虎帮?”刘易轩展开了扇子,“最近似乎很多人在我耳边提到这个。”

络腮胡张了张鼻孔,一棍子抡向马车,啪啦一阵几根车粱散成了木片往四周飞散,马车没了支撑轰地一声便倒了下来。

“姓刘的你装什么蒜!你连同那女孩一起想灭了河虎帮,干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今天我们就为河虎帮死去的弟兄报仇!”根本不容刘易轩说话,络腮胡一个指示,所有乞丐便操着棍子往刘易轩身上砍去。

黑压压的乞丐瞬间将刘易轩埋没到其中,更有大圈的乞丐在人群外挥着棍子呐喊助威,一时间厮打声连天,刘易轩被拥得连个身影都看不到了。

“打啊!打啊!”一个外圈的乞丐上下举着棍子,棍子突然被人夺了过去,继而脑勺一敲便晕了过去,董青璇已经冲了过来,在刘易轩被乞丐们淹没的瞬间她已经过来了,即使是那个混蛋,以一敌百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乞丐发现外面杀进的不速之客,便对她纷纷举起了棍子。

“哪来的女人!快把这个麻烦给弄掉。”有人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一部分乞丐便将董青璇围到了里头。

他们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们,那为什么那些乞丐会穿着河虎帮的衣服又自称为河虎帮的人还要来找刘易轩的麻烦?董青璇已经顾不得思考了,有人上来拖她的手,她便用棍子狠狠敲了下去。

“一起打!”有人说。

人实在太多,董青璇拼命挥舞着棍子,身体却也难免不时被击中,她还是奋力边打边往里面冲。

刘易轩在里面啊……只有他一人,那些人会要了他的命的,这样愤恨着那个混蛋,刚刚却为何是本能地就冲上前来解救他。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河虎帮背了黑锅。

耳边满是棍棒交击的声音,她觉得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了,只是本能地往人多的地方走,刘易轩便是被困在人最多的地方,突然她踉跄了一下,继而被一双手牢牢圈住。

“你……是来救我的?”刘易轩喘着气,他周围已经倒下了几十名乞丐,白扇也被折得只剩下几个骨架丢在那些倒下的乞丐身上,他也抢到了棍子,但脸上已经有些伤痕了。

董青璇被他扶正了,两人执着木棍相背着,背后人低语了一句。

“真是傻瓜……”

木桥的四周还是被乞丐们占据着,似乎听到那些人呼唤同伴的声音,董青璇已经有点儿摇摇晃晃了,虽总是听到有人惊叫然后倒地的声音,但那些脏兮兮的面孔还是前仆后继而来。她几乎已经挥不动木棍了,右侧又冲来一道攻击,有手挡在了她与木棍之间,同时便听得身边传来一记闷哼。

因为不时要帮她挡着,所以刘易轩挨了更多的打。

明明已经到极限了,董青璇不知身边的男人为何还能站住,又是扑过一个张牙舞爪的乞丐,她被刘易轩整个拽过了身子,才没突然倒到地上。

刘易轩的呼吸已是愈发急促,原本光线的白缎袍也变得有些破烂,他现在几乎是将她揽到了身后,抵挡开一人,胸口很快再挨上一闷棍。

这个白衣男子在保护她,就同他还是少年时那样。

现在他们被逼到了桥栏边,桥的两端正是下山势的道路,桥面离底下的河很高,靠在桥背上只能听到下方水流湍急流动的声响,离得远,河便显得小,两岸斜过的山坡便是悚人地放大,董青璇又被拽了一把。

“再在这破桥上,两个人都会没命。”刘易轩胸口起伏,面前的乞丐还是黑压压的,要冲到对岸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他瞧瞧桥下。

“跳不跳?”

震耳欲聋的已分不清是水声还是厮打声了,刘易轩的主意很荒谬,却也是能摆脱困境唯一的方法。

“跳就跳。”

“可能会死哦,小姐。”

“不会死,我才不会和你这种人一起死。”董青璇看他。

刘易轩没再接话,只是一勾唇继而搂紧了她的腰,只觉得耳旁风声大作,最后看到的便是那群乞丐惊愕的面容与桥匾两侧的石狮。

醒来时,董青璇发现她趴在刘易轩的怀中。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她下跳前说的那句话,除了身体有些酸疼,她确信自己还活着,他们似乎被河水冲上了岸,搁浅在一块一边长满绿苔的石块旁,两人都被河水浸了个湿透,所以当董青璇醒来发现身边冰冷的触感是刘易轩时,不免还是吓了一跳。

幸好还有鼻息,因为全身的白衣都贴在他身上,胸膛的起伏便更为明显。

她不知他们被冲到岸上后到底昏睡了多久,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木,天色也是已开始变暗,没有阳光来供给温度,身子一抽一抽地冷。

董青璇推推刘易轩,他没醒,再喊了几声,也仍旧没有反应。尽管已经伤痕累累,但面容还是依旧俊美,衣衫将他身体的线条勾勒出,他的容貌,肩膀,手臂,甚至是手指她都再熟悉不过。

真像回到了那时候,刘易轩的睡颜她并不陌生,小时她觉得他睫毛生得好看,比对后悻悻地发现他的睫毛比自己的长得还好,于是拿了把剪刀溜到他房间,乘他睡着便将他的睫毛剪个精光,没想现在却愈发浓密了,有几颗水珠挂在上头,董青璇上去碰了碰,又赶快缩回了手。

不知这儿究竟是哪里,天很快就要黑了,会发生什么事谁都难以预料,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人知道……刘易轩现在毫无反抗之力,现在便是杀了他的最好时机。

不远处便有根同样被冲到岩石旁的断枝,只要把这个东西往他的胸口一插,什么都结束了。

她把树枝竖到了他的胸上,断裂处正巧形成一个斜面,正是合适得紧,只要用力下去,这个男人便会死去,刘易轩一死,她便是为爹与董家报了仇,让世间少了一个畜生,还有……

刘易轩的唇角生形上扬,仅是这样看着她便能想起他的笑容,这一树枝下去便能将他们的过往爱恨全部斩断,他若死,也便是再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天空扑哧过一只黑鸟,鸟飞得有些低,她能听到它翅膀扇动的声响。

突然手中的树枝被猛地拉了过去,董青璇便整个人跌到了刘易轩的怀中。

“给了你那么多时间还没能要我的命?”那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董青璇猛地起身甩了他一个巴掌。

刘易轩果真是没什么气力了,她的耳光结结实实甩到他右颊,盖在她后背的手只是一挣脱便软绵绵地垂到一旁,他半撑起身子,还是挤出了笑容。

等找好木柴生好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洞穴,但董青璇麻利地将那里头的枯叶和腐烂物打扫了干净,尽管洞口生了火,但因为还穿着湿衣,只是烤着还是有些寒冷,董青璇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刘易轩往这边看过,他已经除了外衣和上袍,看上去便自在了许多。

两人对看了一眼,董青璇立刻扭过了头,即使是冷到死她也不要在刘易轩面前除衣。

“反正都已见过,董小姐又何必那么为难自己。”刘易轩怪笑了一下,董青璇挥了手他一侧身便躲了过去。

“之前没杀了我,现在光是打我便能解气?”

“之前那伙人为什么要杀你?”她拨弄了下柴火,这洞穴周围只有他们两人,双手总要做些事情。

刘易轩双手放膝坐得很端正。

“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是河虎帮的人吗,乞丐的事,董小姐总比我清楚多的。”

又是董小姐,每听他说一句,她的心就揪着疼,在桥上两人一致对外时让她产生了还是同伴的错觉,又只是一瞬,现实总还是归到了现实。

“他们不是傲哥的人,大概只是借你在河虎帮做的恶事来找麻烦,嗬,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现在自然什么事都不会有。”

“什么恶事?”

“还让家仆给我传口信让我在城外等你,说是见了面就不再与河虎帮作对,让我空等你一晚便是为了方便给我背上个杀人放火的罪名吧。我就说,之前找你时,你一脸拒之门外的模样,断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刘易轩见董青璇脸开始涨红,倒是撑了个手在地上,歪了身子显出付放松样来。

“我没有让任何人传口信,如果要见你,我会亲自去。”

董青璇看向他,这话平平淡淡,刘易轩脸上也是平平淡淡。

“分明是你的家仆说的。”

“穿上套衣裳,看上去便是刘家的家仆了。”刘易轩道,“那日你来宝月阁对我说的那些恶事,很遗憾,我全不知情。”

同围着一道篝火,两人脸上便映出一样的色彩来,刘易轩现在直视着她,那目光望得她挪不开眼。

“你信便是,不信便罢。”

董青璇又开始拨弄起篝火,这儿只有他们两人,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刚刚刘易轩凝着她说话时,她竟想要去相信他。

是的,当人突然遭受灾难,或是被单独困在密闭空间时,便会对此刻伴随在身边唯一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在这种时候只有他们是命运连在一块儿的,而一些本不会吐露的心事,或许在这种时候便能自然着问出来。

“你究竟,为什么要出卖董家?”

董青璇撺着搅火棍,这个她已经向他问了千万遍的问题,每一次他的回答便是对她的一次羞辱。

“如果你能够,”手中棍子的拨动便慢了,董青璇吸了口气,正视着刘易轩:“如果你现在能给我一个解释,一个能让我信服的解释,让我相信你有苦衷与原由,我便可以考虑……可以试着去原谅你。”

这是天底下最耻辱的话了,董青璇咬着嘴唇,逼迫自己与刘易轩对视,她这样说,他能够放下心防告诉她因由吗,为何只是与他相对便心痛无比。

刘易轩只是一直看着她。

风吹得暗夜中的树叶成片地响,窸窣窸窣的声音汇集着也便成了可怕的声响。

“只是想要取得更多的钱财,想要报复从前恶待自己的人,董小姐你听了这个理由,可能信服得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易轩笑意盈盈,那双眼又重新了布满雾气,搅火棍在董青璇手中断成了两截。

她转身进了山洞,外头却丢了个东西进来,是刘易轩已经被火烤干的外袍。

白袍很快被丢出,正巧掉到篝火上头。

刘易轩看着白袍在火中逐渐燃烧,也便没表情地上去翻动了一下,火焰瞬间窜了高,很快,袍子便被吞噬了。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密林照亮了岩洞外的青青草地时,刘易轩醒了。

一觉过去虽觉得少了些疲劳,伤痛却在昨晚的睡眠中被完全释放了,他坐起后便几乎怀疑自己没有力气再站起,脚边躺了片厚大的绿叶,叶中有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个身影也捧着一样的绿叶正将里头的水往口中送。

少女乌发如雾,直散在腰际,水入口时光润的颈部线条便颤动了一下。

“大早便麻烦董小姐打水,可真是让刘某受宠若惊。”刘易轩将叶中水喝了。

“不怕有毒?”

“怎会,若董小姐想杀死在下,昨日便已经丧了命了。”

董青璇躲开他的注视:“总之先出去。”

“早些出去便不用再和我这个混蛋呆在一处?”刘易轩还是轻笑着,除了发丝凌乱了些,他看上去状态好极了。他们沿着河道往上走,两岸的树林只一直窸窸窣窣着晃动,董青璇只跟着,任凭刘易轩在前面寻路。

刘易轩突然停下来,董青璇差点撞到他。

“今天倒是觉得有些古怪了。”他环手道。

董青璇厌恶地扭过头。

“不骂我混蛋,不说要杀了我复仇,竟这么乖乖巧巧跟着还弄水给我喝。”刘易轩不紧不慢说罢,微俯了身子,“大小姐,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董青璇转身便走,刘易轩拉了她的手便猛地将她抵在岩壁上。

“休息了一夜我身体可是好得很,这荒郊野外的,或许也别有一番滋味,你说对不对?”

“你不过是想看我挣扎的模样吧,对于你来说,我便是那困在瓶中挣扎的虫子而已,心情好便过来逗弄一番,看着它反抗的模样你就很愉快是不是。”董青璇始终怒视着他,“折断它们的翅膀,看着它们在你能控制的范围内奔跑哭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认清了,不会对你再抱有一丝企望,再也不会陪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任凭她说着,刘易轩勾着唇角凝着她,董青璇脸上的伤痕多极了,昨日他们见着面时她的脸上便已受了伤,他注意到她右边眼角处的划痕,若是再偏一些,可能一只眼就没了,要是不幸留了疤,对一个女子来说也是太过悲哀的事。

他又让她受伤了。

刘易轩的手指动了动,他的指尖挨得眼角的血痕很近,却小心翼翼,怕再伤着她。他松了手,董青璇便挣脱了。

“走了。”刘易轩转身。

这出乎董青璇的意料,刘易轩已经一言不发走到前头。

越往前,路面越是狭小,山壁原先是刚齐于腰际,现在也不知不觉没过了头顶,稍微走近些便能闻到壁岩上窜出的青苔湿润的气味,树木还是一样茂密,鸟雀也逐渐苏醒,只是一直寻不到尽头罢了。

一堆碎石堵住了出路,在坡路的上面平劈出半块岩石,就算是被雷公劈断的也该是很久前的事了,堵路的碎缝里头长了些杂草,刘易轩上前试了试,便发现那儿已经被时间凝得结实无比。

“只能爬上去。”坡道峭又滑,还有十来丈高,要爬上是件不易的事。

刘易轩捡了些木棍,先往坡上扎了几根,接着顺着往上而去,每能在一个位置站定,他便插入一根木棍,他越攀越高,她在下面仰头望着,直到他白色的衣袂消失在视线之外,再突然在坡顶冒出脑袋。

“踩着那些木棍爬上来。”

刚刚看不见刘易轩的瞬间董青璇很害怕,但这也是因为处于在这种密闭的空间下,换做是任何人,都不想一人身处于荒山野岭的缘故吧。

董青璇开始沿着木棍往上爬,刘易轩便单膝蹲在上头等着她,他的双眼始终注视着她的行动,不时提醒着她下一步该往左还是往右,她只能照做,但不想应声。

突然脚下一空,董青璇扒啦了两下,没抓住土,便整个人摔了下去。

手腕被一股力道稳稳拉住。

是其中一根木棍断裂了,董青璇还惊魂未定,她只能紧捉着刘易轩的手,从那双手上传来的温度便是她能获救的所有希望,刚刚失足的瞬间她分明看到刘易轩的双眼闪烁了一下,现在他攀着地面,使劲将她往上拖。

刘易轩将董青璇拖了上来。

“怎样……很感激我吗……”他撑着地面喘气,刚刚的攀爬与拉扯,身体的气力几乎被完全夺去了,要说话都有些艰难。

既然刘易轩说出了她心中所想,董青璇也立刻清醒过来,昨日她那么卑微地乞求了,刘易轩的回答已经将她最后一丝妄念都化成了灰烬。

她会杀了他,让他一无所有后再让他哭喊着死去。

“感激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你身上。”董青璇唾了一声,脚踝处突然传来钻骨般的疼痛,木棍下落的时候崴了脚,因为过于惊恐居然没有意识到,只要她一动,那种痛苦便让她不禁喊叫出来。

“上来吧。”刘易轩在她面前蹲下,“等到外面再去治伤。”

他这话轻轻柔柔,几乎能将岩石融化了,那副宽阔的背在小时候那几乎是她的专属位置,那些年她挥着狗尾巴草伏在他背后欢笑,一路看着花花草草随他将她背回家。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分开得那么大。

刘易轩背着董青璇往前走,隐隐约约能看到稀疏的树林上空出现的烟雾了,那是因为不远处有了村庄,那些炊烟便是从人家的屋顶上飘散出来的,他们终于见到了那座昨日被围攻的木桥,木桥安安静静架在两片草坡中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木桥那头晃荡着几个乞丐。

“你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董青璇见到了桥边的乞丐,一惊,“他们怎么还没走,我们快点……”

身下突然似没了支撑,她踉跄了几步也跟着摔到地面。

刘易轩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那响动引得身后的乞丐也快跑几步跟了上来。

“是董姑娘?”

这两个乞丐是居然是大狗和大壮,还守在刘易轩身边想对策的董青璇,也便松了口气。刘易轩不知何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他倒下来之前,董青璇几乎已经忘记他昨天受了多重的伤。

“傲哥!傲哥!找到董姑娘了!”大狗一回头,冲着木桥那头的林子招手。

董青璇扶着晕倒的刘易轩,便见着傲哥从那片树林中走出。

第四章爱恨生
君许三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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