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空秋月
牛车停在洛阳城前,车上下来三个人。瞎子一路都是睡过来的,大约是下山时耗尽了力气,下了牛车后也还是副睡眼惺忪的萎靡样。从青龙帮山下到洛阳城,竟然怎都见不着马车,他们只得乘上好久才经过的一辆牛车,颠簸了一个多时辰才回的城。回城后,刘易轩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塞给董青璇,转身便往城中走。“喂,你要把他带到哪儿去。”“与你不相干。”刘易轩道,“还是你舍不得我,想要跟回家去?”“我只是还有些话要问他,与你无关!”董青璇过来想去拉老瞎子,瞎子咕哝了一声便甩掉了董青璇的手。刘易轩一笑:“你与他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他更乐意回我这儿。”“他是怎样与你相识的?他还认识爹,我不准你就这么带他走!”刘易轩已经将瞎老头挪上了马车。“不准?你凭什么不准?”他盯着她,董青璇觉得他那双雾蒙蒙的双眼透亮出股犀利来,让她瞧着有些害怕,“在我还没改变主意前,自己回去。”说罢,刘易轩放了帘子。“回去后好好医治手伤。”话语很轻,紧接在之前的训斥之后,董青璇只见到刘易轩张了张口,马车已经驶去了。终于青龙帮逃出,谜团倒增了,但刘易轩似乎不会对瞎眼老伯做什么,董青璇也暂时放下了心思。她太累了,她想先回河虎帮休息一阵,她急切地想回去看看傲哥的伤势怎样,虽然有申通在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想到他那血人一般的模样,董青璇心里便一阵阵地疼。用刘易轩给的银票,董青璇唤了马车直奔河虎帮,马车到达河虎帮时,天虽然还没有全黑,能依稀见着些星星。熟悉的沙地,熟悉的坊牌,董青璇下了马车便径直往傲哥的房间跑了过去。大堂里挤挤攘攘着许多人,怪不得河滩上一个人都没有,原来都聚到了傲哥的门前。“刚刚傲哥进来的时候啊,吓死人喽……全都是血,连脸都看不到了……”“申医生进去了好久到现在还没出来,只见着人前前后后往里送东西,傲哥不会出什么事吧?”“虽说就这么灭了青龙帮,可如果要拿傲哥的命来换,我宁可去青龙帮做个乞丐。”董青璇挤进去时,大家纷纷让开了身。“璇姐。”一个乞丐叫出后声音马上就哽咽着红了眼圈,他刚刚是负责进去送药的,现在才从傲哥的房间出来就被大家团团围着问东问西,但他只边抹泪边摇头,连句话都说不出了。想到傲哥在车内虚弱的模样,董青璇不愿往那糟糕的方向想,刚刚他在车厢里时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她奔进去时庄雪朴站在门前,见是董青璇进来也便没拦着,皱眉让她进了去。申通蹲在一边,双眼通红,见了董青璇,只吸了两口气,伸手将她左臂的骨头接了,什么都没说,通红着眼又出去了。一向唠叨的申通也这般反常,屋内,傲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难道他真的……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扶了墙这才没让自己跌倒下去,越走近傲哥,她的心便跳动得越快。白布凹凹凸凸,即使隔着那块布也能看到傲哥高挺的鼻梁,他上身,腿部,全都缠满了绷带,在申通脚边的木盆中能见着许多沾了血的白布,那么吓人的堆高放着,这一切已经很明白了。离着傲哥还有一步时,董青璇不敢再往前过去,只呆呆地看着面前这具躯体,这与当初见着花满川假尸身的感觉不一样,她抽了两口气,指尖涌起阵麻痹的感觉,胸口闷得难受,却怎样都哭不出来。她害死了傲哥,如果不去救她,傲哥便不会死去,她从未想过死亡会降临到他身上,死去便代表他不会再张开眼睛,不会再将她当小鸡仔那样拎起来团来团去,不会再进行唠唠叨叨的说教。死了,就表示他跟爹一样,再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就在离她几寸的那张床榻上,傲哥曾经酒醉吻了她,她究是没明白那个吻中究是有几分的真切,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突然白布动了动,布下头传出个声音:“要多久。”没人回答,傲哥掀了白布,他脸上涂满青青绿绿的药泥,申通中午吃多了辣子面烧坏了嗓子,说这些药泥敷着对伤口好,等到了时间他就会帮忙取下,可现在人都不知去了哪里,只是他没想到,掀开白布,见到的人会是她。她一脸惊愕,穿着那身尘土满满的衣裳站在墙边,脸沾了焦灰,双眼就显得更大。他真的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傲哥捞了泡在水盆里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浓眉上依然挂着几点药泥,但血痕也毫不防备地全显露在这张冷峻的面容上。“回来了啊。”他低哼一声。“嗯……我说过我会回来的……”董青璇再忍不住,一下子扑到他怀中大哭起来。夜深了,董青璇躺在自己房间的稻草铺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外头的声音已经逐渐减弱了,掀开左窗上的布帘外头便透进些微弱的光,放了布帘房间便是黑不隆冬的一片,董青璇翻来覆去,闭不闭双眼,脑中都交错着那些景象,更是一点都睡不着了。当时大约是太过喜悦,才让她扑进了傲哥的怀中,上天知道当她看到那个以为已经离开人世的人只是虚惊一场后有多高兴,她便在他怀中一直哭着,直到他也将她抱紧,甚至……甚至俯身吻住了她。不同于那晚他醉酒后的逼迫,她是分明清楚的,知道傲哥将她稍微放开了,接着极其轻柔地吻上了她。他的胡渣碰触得她有些刺痒,她却全然没有一点反抗,嘴唇是温润的,宣告着他还活在世上,她怕一后退便失去那温度,便是全然温顺地接受着他,他在她口中一寸寸地占有着,直到他的唇离开了,又怀抱了她好久,确认那炙热的胸膛将她的面颊,将她的身体都染得滚烫之后,董青璇才确认傲哥复活并不是一场梦了。申通走进时,董青璇这才恍过神来,她惊慌不已着跑了出去。这一切太不真实,董青璇在床上又翻了个身。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傲哥在她心中有了份量,那种份量已经能够让她为他担心,让她无论在何处都想回到河虎帮,回到他身边,只是……鸡啼了,河虎帮的一天又开始了,早晨的河滩聚会显得很热闹,大家都知道了河虎帮一举击溃青龙帮的消息,傲哥虽受了伤但没有性命之忧,在关键时刻救了傲哥的便是董青璇,那两名作为人质而从青龙帮死里逃生的乞丐绘声绘色地说,我家璇姐是多利落地用刀子架上青龙帮帮主那个姓花的小杂种的脖子,再将一干人等救了出去。那些从前对董青璇还抱有想法的乞丐这回也终于释怀,除了傲哥,拯救了河虎帮的另一大功臣那就是董青璇。“照我说呀,可没有比璇姐更适合的人选做咱的帮主夫人喽。”在发生了这些事后,河虎帮所有的人,包括不情不愿的饼伯,都认定不久河虎帮便会有个帮主夫人。“你……好些没有。”董青璇解着傲哥手上的绷带,后方突然传来一些笑声,一群七八岁的小乞丐正叠了罗汉往土窗里窥,见被里头的人发现了,哎呦了几声摔作一团,然后董青璇便听到申通赶人的声音,还有几个妇人意味满满的笑声。傲哥抬了下身子,挥手将窗口的布拉上,外头的嘈杂便似突然被阻隔了开去,房内只有他们两人,董青璇坐在傲哥的床榻边,傲哥拉好了布帘便靠在墙上,两人的目光很快便对视上了。“没什么大问题。”傲哥回答,如往常般俯视着她。她一圈圈绕下傲哥的手掌的绷带,那双大手便乖乖被她握着,见着里头横过一道血痕时,董青璇还是心抽了一下。她看了眼傲哥,便见撞见他也正看着她,手一抖绷带便从伤口上毫不客气地扯了开来。掌中的大手抖了一下,傲哥闷哼一声。“乱拉乱扯。”这男人皱眉道。董青璇原本想道歉的,可他这语气却让自己不痛快起来,昨晚辗转了一夜,早晨更是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呆在房中也焦灼,想到再见到他也害怕,不见傲哥伤势如何更是担心。“你昨天没去,现在更加不会去见阎王爷。”“你觉得很可惜?”“是啊,走了就不用浪费我那么多时间!”董青璇把刚扯下的绷带放到一旁,口中应着,心里还是着急的,傲哥的掌心已经开始透出血来,申通不在,连怎样止血她也不知道。董青璇拿了卷干净的绷带,觉得直接缠上也不妥。“那么嫌弃我在这儿,那我就去找别人来。”刚转身,手便被拉住了。“留下!”拉住她的那人说,他是认真的,这般好看的眸,董青璇不敢直视,她挣脱了,收回手时便见掌心已经漫上一片血,她咒骂句,将干净的绷带往清水中浸了浸,捧了他的手便擦了起来。她小心翼翼,这横贯掌心的伤口看了便疼痛。“以后不许乱跑。”“为什么?”“因为再去救你很麻烦。”“谁让你救我了。”“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出事我就想去救你。”傲哥还是靠在墙上俯视着她,突然握住她的手:“我想一生一世与你在一起。”双手握着她,从手心传过的温度都是真实而炙热的。董青璇将手抽出。傲哥的手还在那儿,手的上头显得空然一片,血痕不知什么时候又凝固了,在那道血痕周围还多的是大小深浅的伤痕,从一开始被握住手的时候董青璇便意识到了,比起刘易轩来,傲哥的手要粗糙上许多。事情来得突然,董青璇下意识便抽了手,傲哥还凝着她,大手一翻,便再次捉住她手腕。“说你愿意。”那男人还是一贯的口气。“我,我不知道……你别用这只手,有伤啊,动一下就会流血的你知不知道,好不容易才止住的血如果一次次弄了脏东西进去会很糟糕……你,你看又有血了你不疼吗你瞧我的手上也……”董青璇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胡言乱语什么,只觉得傲哥脑袋靠墙听她的话,越听眉头便越蹙起来,直到他直了身子把她往怀中一次扯,她整个人匍到了他身上。“我身上也有伤,你再不回答,这些地方可会全部裂开。”他的脸离她很近,被他注视着董青璇更加不敢去看他了。“我喜欢……”董青璇顿了一下,“河虎帮。”“还有呢。”“我喜欢……留在这儿。”傲哥呼了口气,点头。“看到你受伤我很难过,不知为什么在青龙帮时,一直等着你来救我,一直等一直等,在那儿时很想回来,很想再见到你,然后我……”唇很快便被身边人压上了,比起昨日来得更加热烈,她几乎都要透不过气了,任凭那双有力的臂膀搂着她,昨晚生死离别带来的惊愕已经过去,现在她是十分清醒的,心甘情愿地沉沦在他的吻下。是的,她想一直在他身边。傲哥右边的小腿被匕首贯穿了,一个月后他才可以走动,这个月内申通每回来帮傲哥换药时便能见着董青璇,庄雪朴一直笑而不语,傲哥与董青璇的事,反正整个河虎帮那都知晓了。傲哥康复的那天晚上,河滩上是一个个已经架好的篝火,篝火周围是谈天说笑的乞丐,乞丐们面前都放好了碗筷,火上的肉边转动边往外嘎吱嘎吱冒着油火,但谁也没先去动,这是给傲哥准备的迟了一月的庆功宴。“为什么你不扶我出去。”当天下午傲哥问董青璇说。“大家都会看着……”“看着又怎样,你本就是我的人。”这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董青璇觉得他们一同出来时一定会引起所有人的关注,快到时辰前她推说要去取个东西便开溜了。董青璇撕了块鸭肉,蹲在一角默默吃着,身后是片高出的山岩,山岩投下的那片阴影将她整个人都遮挡在里头,一晚上都别发现她便是最好了。每个乞丐都过去跟傲哥敬酒,傲哥干脆地一个个喝了,一些孩子欢笑着想爬上傲哥的身,被他抓了小脚挠了几下,接着那些小孩被他们的母亲叫嚷着赶了下来。大家都围绕在傲哥身边,那儿显得热闹极了,董青璇靠着岩石嚼着肉,喝了口酒后一叹。今晚星星很多,她便想到了那个与傲哥一起看星星的夜晚,那次也是傲哥将她救回,傲哥告诉了她名字,入帮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她又喝了一小口酒,身子暖了,天上的星星看着也是更多了。可是那个人……空中不知怎的浮出那白衣男人的身影来,刘易轩,在这片星辰延接出去的那处还生活着一个刘易轩,在这片山水间还是能隐约听到城那头传来的声音,或许那其间便有从宝月阁来的。搬运爹尸骨那天的情形她还记得,棺木很薄,但幸好没可怜地只用席子卷了便下葬,现在她还能想起那天下葬时那些泥土的腐臭味,那些搬运的小工觉得工钱少边干活边抱怨,她还在爹的坟前下了誓。“璇姐,璇姐,快过来,快过来。”有个小乞丐在那头大声喊着冲她招手,她还没反应,便被一群乞丐拥着过去了。她坐在傲哥身边,手臂碰触到了他的胳膊。董青璇看看傲哥,夜中,他的眸便显得分外好看,傲哥衣袖半卷,结实的手臂放在膝上们,勾了嘴角便饮尽杯中酒。傲哥看上去心情不错,似乎并没不意她临阵逃跑的事,见他不怒,董青璇也便释怀了。有人拿来了骰子,大家玩乐开来,轮到傲哥握骰时他停顿了。“输的人光是喝酒,没劲。”他扫视了大家一眼,“这一把,胜者可以吩咐败者中的一员做件事,任何事。”众人齐声叫好,傲哥看了董青璇一眼。傲哥掷出看三个六。他指她,再往自己唇上指了一下。众乞丐顿时会意大笑,董青璇瞬间红了脸,她怒视傲哥,这男人便微仰了下巴这么坦然地望着自己。他压根没有忘记她临时遁走的事,而是更变本加厉让她在大庭广众吻他了。“璇姐,璇姐,璇姐……”周围起哄的人倒是有多无少。董青璇豁出去了,她探身往傲哥唇上碰了一下,正要回退却被这大个子男人搂进了怀里。“你再挣扎都没有用。”傲哥在她耳边轻语。“你怎么肯定一定会是你获胜,你在骰子做手脚?”“不,任何弟兄获胜,他们都会按照我的吩咐……”傲哥扬了唇。董青璇怒视他:“那我也是有可能获胜的!”傲哥将董青璇扶正,换了只手托腮,凝着她道:“那就换你吩咐,任何事我都愿意做。”那一夜虽然繁星漫天,但她觉得傲哥的眸却比整片天空更为广阔,她只痴痴望着,究是应该怎样移开目光,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青龙帮真的在那次大火里头彻底没了影踪,几天之后有些流丐过来投靠河虎帮了,傲哥一概收容。就这样,河虎帮日益壮大,不过一月,帮中的弟兄就遍布了洛阳,董青璇想到花满川曾说,一个洛阳城只需要一个丐帮,没想到这话成真时帮主却是另一个人,花满川亦不见了踪影。这几日洛阳城的风沙平端端大了许多,挂着衣物的竹竿只得拖到室内,免得惹上一层沙。在街上也少见些扑着小扇逛路的漂亮姑娘了,一阵风来,便足够让她们瞬间灰头土脸。董青璇倒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她终日一身布衣男装在洛阳城穿来走去利落极了,青龙帮一事让她又立了功,河虎帮人一多,傲哥便多分了百来的弟兄供她差遣。透过层叠的屋脊,隐在那片梧桐树下的便是董家的院子,董宅东边侧门的一个护院伸了个懒腰,接着干脆坐下地和另个护院攀谈着,现在她一声令便能集上百余人在身后。从前她时时刻刻想着有一天能有权利带上一群弟兄进刘家,把刘易轩扒皮抽骨,但如今有了这能力,她却下不了命令。这些弟兄都是属于河虎帮的,河虎帮没有义务为了她的私怨劳师动众。“晚上轮到你了。”“我?这班轮得那么快?”“是呀,昨晚儿是我勒,也不知道为什么主人要养着那个瞎子,疯疯癫癫的,每晚还要派人去守着,好吃好喝浪费粮食,瞧不出一点用处!”董青璇挑在棵大梧桐树荫角落坐下,边听那两个大嗓门护院的谈话,她挥下手,跟在后边的弟兄们便散去了。她留心在董府与宝月阁附近走动,青龙帮的瞎老人可以确定现在还在董府之中,她一定要弄清,那瞎老人与刘易轩,与董家究竟是什么关系。正窥着,突然眼睛一个刺痛,右眼便是怎么都睁不开了。“这么傻的背影是谁啊。”身边走近个人,不用回身董青璇也知道来者是谁。“有风,风里有沙。”“沙子,沙子还在里面。”董青璇难受得很,眼中那个异物却固执在那儿,每眨一次眼那个东西似乎就将它的右眼割上一遍,再睁眼便是泪汪汪了,手指上都是泪水,可怎么揉,那个该死的小东西都顽固地呆在其中。“别动。”傲哥一把按她的脑袋,“手也别动。”她便乖乖蹲着,她左眼看得清明,右眼模糊一片,这么看着傲哥便是晃出了两三个叠影来,那几个叠影一同靠近了她,在她右眼撑不住要再眨动时,傲哥的手指便将她眼皮撑住了。“别动。”这句话温柔了许多,接着便感到眼中吹来股轻柔的气,扫得她右眼凉丝丝的。“好点了没。”“还……没好。”傲哥啧了一声,往前边挪了挪,他一手往后托着董青璇的脑袋,继续小口吹着气。“公子,茶来了。”侍女敲敲阁楼的门,接着推门进来,她将茶在矮桌上放下,便见自家主人正背手站在阁楼的廊台之上。“最近是不是风沙很大。”站在廊台上的白衣男子问。“是,所以茶都是关着门窗泡的,不然入了沙,可就不能喝了。”见白衣男子点了头,刘府的侍女这才欠身退了下去。刘易轩站在这三层楼阁的廊台之上,楼阁前方片菊园,菊园的尽头是院墙,墙外便是黄得开始掉叶的梧桐,梧桐树下就是那两个人。即使是男装,他还是一眼便认出,那男人与董青璇几乎是靠到了一处,他们亲昵地互相依偎,他为她吹去眼中的沙子。脚下菊园中的菊花开得金灿灿一片,大概是因为漫了风沙,天地间也变得有些昏黄了。刘易轩在那儿一直站着,直到这吹完沙子的两人离去才回了屋子。仅是从这两人的动作便可看出,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同寻常了,刘易轩将侍女端来的菊茶喝了,谁说这茶中没有沙子,他喝下时可觉得喉头涩得很。隐约着能听到院那头几句嘶哑的吼声,刘易轩知道,又是带回来的瞎子不安生了。“这回他又在吵着什么。”刘易轩到了瞎子的房间时,便见一屋子都是碎裂的瓶瓶罐罐,屋外站的是筋疲力尽的侍女与小厮,瞎子大概是闹够了,枕着个花瓶便打起了瞌睡。“老先生,老先生说要寻死……”刘易轩蹙眉,便让其余人都退了下去。瞎子是真的睡着了,刘易轩走近了他,几年未见,他看着是苍老了不少,头发花白,颧骨突出。“喂。”刘易轩叫了声,瞎子没应,他睡得已经起了鼾声,长须垂在胸前起伏着。刘易轩捡了条被子给他盖了,被他一翻手便又打了下来。寻死,若真要寻死为何不早些就去。刘易轩把他头下的花瓶拿了,换了个枕头给他垫上。他有些愤恨起那个男人来。在刚刚望见梧桐树下的场景时刘易轩便知道,当年那个在树下扯着衣袖要坐他肩上爬高的女孩,现在已经完全属于别人了。“天意难违,造化弄人啊!”躺在椅上的瞎子突然咕哝了一句。刘易轩蹲下身。“什么是造化,什么是天意。”“来者自来,去者自去,不可强求,不可强求啊。”这房间只有他们两人,不,自从瞎子找到他,告诉他必须要做那件事时,他的身边便一个人都没了。“我不甘心。”刘易轩道,何时开始竟可怜要对着个梦呓的瞎子说话。早知是天命难为,但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想问出那句话,为何要找上他,为何要知道他被董家收养的真相,让能完成那件事的人选只剩他一人?为何他必须承担一切去背叛本该是对他来说恩重如山的养父,斩断十多年的情丝,让她对他只剩仇恨,而在做了那些之后,却连抽身的自由也不再有了。升官进爵,这种事他从来不稀罕。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人前欢笑,任凭对谁都不可撕下面具。因为他是真的怕,怕一有闪失,心爱的女子便性命不保。刘易轩再看眼瞎子,瞎子始终没有再回答他,只是砸吧了几下嘴后转了个身,又再次打起鼾来。“饼伯,饼伯。”清晨的洛阳街上,一个乞丐唤着前方的老人,老人嘘了一记,拉了小乞丐蹲到破水缸后头。“嚷嚷那么大声,你干啥呀!”饼伯拍了小乞丐的脑袋,拽着他往后再退了几步,乞丐捂着脑袋揉揉,幸好这水缸够大,又刚好立在巷子前头,他们拐了个弯便躲了进去,街上的晨雾还没有散,来往的人不多,谁也没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妥之处。“小虎,傲哥对你好不好?”“好!”“我家小姐对你好不好?”“好!”“为他们俩做这么点事情你做不做?”“做!”“就算出了事会掉脑袋你怕不怕?”“怕!”小虎忙纠正:“不怕!”在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早晨,谁也没有注意到躲在水缸后头的一老一少,一天还是这么开始了,雾气开始逐渐散去,天也一点点发了亮,小贩们扛着活计推着小车到了洛阳城的街道上,酒楼的小厮将昨日洗净的酒旗插在门口的大酒缸上,饼伯说,只要刘易轩还存活在世上一天,对小姐,对整个河虎帮都是莫大的威胁,而这次的行动便是这么决定的。刘家轿子上的盖顶晃着金色流苏便往宝月阁过来,今儿是八月十五,为了晚上即将开始的大小宴会,夫人小姐们需要最耀眼的珠宝,因此这几日宝月阁都忙碌得很,饼伯说他观察过了,每天早晨刘易轩都要从董府坐轿到宝月阁打理生意,这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今天一定也不会例外。在刘家马车快到巷口的瞬间,小虎便被饼伯推了出去。“求求大爷给点银两过节呀……”小虎扑腾一声跪倒在轿前。轿子停了,轿里头传来声音,随行的小厮应了,丢了五个铜板在小虎面前,挥挥手示意他走开。“再给些吧!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小虎绕过面前的小厮,便往轿子里冲,“我求求你们了……”小厮不耐烦了,轿夫们也纷纷往小虎走去,在轿中人也掀开轿帘往外看时,躲在水缸后头的饼伯终于冲了上来。“畜生!我要你的命!”。饼伯大喝一声,直取轿中,轿里头横出一只手,啪地抓住了饼伯的手腕,一使力,匕首咣当落地。“小虎!”饼伯对跪地的乞丐大喝。小虎忙去拾那个匕首,没注意脚下还有根横出的轿把子,被绊了一下便摔倒在地,很快轿夫们一拥而上便将小虎也制住了。轿帘开了,刘易轩手一放,饼伯便被两个轿夫架住。“大清早的,饼伯真好兴致。没人告诉过你,会失败的事再做一遍也是不会有任何结果吗。”刘易轩慵懒地靠在轿中,轿里衬着墨绿色的金丝锦缎,他的白衣外还加着件淡金色披衣,整个人看着便似颗在宝盒中发光的明珠。“都落到你手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只是你这畜生不许去找小姐,你毁了董家,把她害成这样,现在她好不容易找到归宿,我不许你再去打扰她!”刘易轩歪着脑袋听着。“归宿?你是说,董小姐已经和那位帮主互许情愫了?”“是啊,小姐她聪慧过人,当然是找个最好的!怎么会还和你有什么纠葛!”“易轩从未这样想,这帮主贵为众乞丐的头领,自然也是最好的了。”刘易轩还是满脸笑容,话一落拍了两下手,轿夫将饼伯与小虎往他面前一送。“只可惜我平生有个坏习性,见着最好的东西,便想摧残之。”说罢,他抬手盖了轿帘,轿子便继续前行了。当小虎气喘吁吁找到董青璇时,董青璇正在墙角画着河虎帮的人手在城内分布的草图,小虎将话完完全全转达到了。刘易轩说,八月十五晚,让来城北郊处取人。这天早起河虎帮的乞丐们便显得精神奕奕,虽然今晚洛阳城游街之人必然许多,还可能讨上比平日更多的铜板,但傲哥说今夜是团圆之节,即使是乞丐也有着共同欢庆的地方,能和一些苦难弟兄一起回忆在些灾害中失去的亲人也比独自一人好,况且今晚河滩上必然有较之往常更为丰富的食物与酒,除此之外……除此之外,乞丐们商量了,今晚这个大好的日子,干脆将傲哥和璇姐团圆了。傲哥站在洞岩口,河滩上摆了几大坛子酒,酒周围围了一圈鲜花,再一瞥,便瞥到了藏在几块大石后的一顶大红轿子。“随你们高兴吧。”傲哥平静地低语一声,一手一拍庄雪朴与申通的肩,迈着步子便往石洞中去了。“啧啧,我说傲哥他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啥事都闷在心里,高兴也不说出来,如果再高兴些,分些银两让我买套桃木的捣药钵子也好呀。”“他从小便如此。”庄雪朴拍下申通的肩,“如果事成了,你还愁没有个钵?”“从小?老庄呀你倒是认识傲哥很久了?诶,这可也是,我进河虎帮时你就在这儿了,你这人看上去也没什么本事,但其实你是有本事的,可你这本事如果没个几年谁又知道你有本事,那傲哥怎么会知道你有本事……”庄雪朴看了眼申通,揽了他便往回走:“你锅上是不是还熬着碗药?”“诶对,你说了我就想起来了,哎我个破记性……”申通踢踏着草鞋离去了,庄雪朴松了口气,幸亏申通除了药理对其它事都是有口无心。他将身上的灰尘掸了掸,站直了身体,脚下是片广阔的河滩,河滩那边是潺潺流水,流水看不到尽头,连绵在山脉河川之外的便是远处发了白的城墙,真是片大好山河。庄雪朴紧紧眼罩上的绑带,那仅剩的漂亮的一只眼便透出股加倍的犀利来。是的,腹有惊雷而面不变,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傲哥便是这样,从小便一直是这样。当黄昏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被深蓝色的夜幕吞噬干净时,玉盘似的明月也已经挂上了天空,今夜多少欢庆都只为了这轮月,它只是一贯在空中往外氤氲着光芒,更不知是否能听到人世间那么多繁杂纷乱的愿望。河滩上已经摆好了所有的东西,乞丐们早在心中排演好了戏码,只待将董青璇直接送上花轿。但到了正式开场时,大家才发现今晚的算盘是怎样都打不全了,因为直到太阳下山,董青璇也没有回来。“璇姐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想去祭拜她的爹娘……饼伯也去了,让傲哥不要担心,大家都不要担心,拜祭完他们便会回来。”小虎是这么说的,傲哥点了点头,随即让大家自行欢庆去。傲哥似乎并不生疑,小虎舒了口气,他现在盼望的便是董青璇能够带着饼伯安全回来。今晚洛阳城街上都是人,为防骚乱,守城的侍卫比平日多了几倍,此刻城门大开,以供那些要去郊外赏月的大富人家们的马车出入。董青璇一路挤着人往北边走,满耳都是大家的欢笑声,每当节庆,杂耍班子们便又出来了,卖月饼的小摊上生意很红火,这些摊子的月饼也不过几个铜板,供给路过的百姓买个去做晚上玩乐的小食,还有几个台上正演着嫦娥奔月的戏码。直到出了城北门,前方才豁然开朗起来,只这城郭上有几排照亮的灯笼,她沿着草地走了一会儿,也没见着刘易轩的身影。不知何处传来箫声,逐渐往这儿近了,只见从西边缓缓漂过一叶小舟,一个白衣男子坐于舟上,他靠着舟棚,双手持着长箫,星眸低垂,长指攀附箫上,悠扬的箫声便是从那儿传来的,后方便是一片竹林,舟上的白衣人在林中隐现不定,月光也便将这一池河水铺得银光一片。那箫声低沉悠远,似萧萧落叶散落河面,随着河水一点点往前漂流,又似万花缤纷,伴着溪流涟漪往外绕出圈纹。“你果然来了。”箫声戛然而止,小舟便在董青璇面前停了下来,船夫放下撑杆便上了岸,在月下舟上与她相望的,便只有刘易轩了。刘易轩起了身,向董青璇伸出手,这场景本是能将人迷醉了的。“饼伯呢!”董青璇跳过刘易轩直接望向那小舟,舟虽小,中央的乌棚却应该是能装得下人的,似乎刘易轩没带什么帮手,她便想绕过他直接跳上船。刘易轩一侧身,董青璇便上了那小舟,她往棚里头一瞧,里面只有一桌装点精致的酒菜。“饼伯他……”话音未落,刘易轩已经跟着上了小舟,他拾起撑杆一动,小舟便往东边继续漂去了。“你说了只要我来,就将饼伯送回!”董青璇想去抢刘易轩的撑杆,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我对谁都没有说,可你却违背诺言!”“诺言是个什么东西,董家小姐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刘易轩从来不懂什么叫诺言吗?”刘易轩说话间,小舟已经沿着蜿蜒的河道过去了。见董青璇见了拐弯处便想跳岸,刘易轩便更用力握紧了她。“你究竟想做什么!”董青璇怒视着他,小舟已经被两人弄得摇摇晃晃。“只要你在船上陪我过节而已,等到了明早,我便会差人将饼伯放回。”“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你不信也无妨,尽管下岸试试,明早也是能见着饼伯的,只是再不会动弹。”董青璇几乎想一巴掌挥过去,刘易轩始终微笑着,月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发亮。“混蛋。”她一字一句,“你这个混蛋!”“对,我是混蛋,我最喜欢听董大小姐骂我混蛋了。”刘易轩勾了下唇角,“但即使是恨我,也比你忘了我好。”耳畔是潺潺流水的声响,夜晚从树林吹过的风是带有竹叶的清香的,只是伴着这惨白的月光,钻到人袖间会有些寒冷。刘易轩解开颈间的带子,再将雪白的披衣盖在董青璇身上,董青璇挥手便将披衣扔了,转身继续对着湖面。她始终不明白刘易轩心中在想什么,本以为他将她带上船后会意图不轨,为此董青璇已经想好了对策,只要他真那么做,便用袖中的匕首了结了他的性命。但刘易轩并没做出什么无礼的事,一开始他让她一同进棚中喝酒,她不予理会,刘易轩也就任凭她在船头呆着,接着船尾便传来一阵阵箫声。箫声并不陌生,刘易轩自小便爱抚琴,也爱随身带上支箫,闲暇劳累时便取出吹上一曲,虽然董青璇承认刘易轩吹箫时的模样比平日更为动人,但她并不喜欢听,不知何时起,刘易轩的箫声中就有了股散不开的哀愁,每每都让董青璇没了玩乐的兴致,“你今晚便打算一直不说话?”箫声停了,棚子那头传来声音。“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董青璇没抬头。“不怕我把饼伯……”“刘易轩,你若还念旧情,就不要总将饼伯的安危挂在嘴边来威胁我,自小他是照顾我长大,也是照顾你长大的。”说完后那头一阵静寂,舟的尾部朝着山脉,隔着棚子对于那头的情形看不真切,好一会儿,刘易轩才回了话:“是他先来杀我的。”顿了顿,又道:“我刘易轩这条命,在你看来便已经是卑贱到不值一提了吧。”“那也是你咎由自取。”箫声再次响了,从晚上第一声听到那箫声开始,董青璇便觉得那里头的哀伤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可笑,他现在已经抢夺了所有的东西,她倒不明白他还有什么好哀伤的。小舟已经停靠在一片环山的湖泊中央了,董青璇并不知现在它究竟到了哪里,有片竹叶泛着涟漪从水面飘过,天上还是明月如盘。“青璇。”这声唤让董青璇心抽了一下,大约是中间相隔着,她见不着他似笑非笑的脸,竟觉得那声唤竟有几分真挚。“我一天比一天清楚,无可奈何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董青璇不明白刘易轩在说什么,那不过又是他违心的言语罢了。“每年过节,我们似乎都是在一起吧,今晚我只是想你留在这儿,什么都不说也行。”“呵,真是笑话,今天这个局面也不知是谁造成的,也不知你今日这般装模作样为那般。”在这片湖泊上只有这么一叶小舟,舟上只有他们二人,摆在中央的饭菜已经冷了,谁也没去动上一筷。“是我的错。”董青璇一惊,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承认他做的错事了,刘易轩很不对劲,她确定他对自己还有感情,但她并不清楚那种感情究竟是什么,无论世事怎样发展,她与他也有了羁绊,即使有傲哥,她与刘易轩的羁绊也不会因此断开。“直到现在,我也仍旧将你看成是属于我的东西,就像是颗糖果罢,即使丢弃得再远,只要看得到听得到,只要觉察着你还活在世上,还是觉得你是属于我的,我以为如此,但现在却不是这样了。”“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说你对我有情?有情你又怎会做出那些事!”刘易轩低眸,小舟旁是散落的花瓣,它们在月光下纷扬着落在水中,被深蓝的河水推着,旋转着花瓣往远处流去。“这些花若有心,怕是不愿散于这冷水中吧,但也总是好的,只消跟着风就能离去了,比起些化了尘土还挂在树枝的好,不是吗。”刘易轩轻叹句,顿一顿,“青璇,你现在都不问我为何要害死董老爷了?”“你不会回答,我也不想知道,无论怎样的理由,爹都是因你而死,我会恨你,一辈子都恨你。”这样的夜晚,刘易轩的面容看上去更是清冷,他说的话语却显得更为真实,但如今自己还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实在太愚蠢了。“如果你能杀了我,那便不用一辈子恨我了。”船身动了,刘易轩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他挨着她坐下,替她从袖中取出那把匕首。“青璇,你现在便可以杀了我。”刘易轩没有笑,将刀触到了他的脖子,如若她真下得了手,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他一直望着她,董青璇的手能碰触到他的衣摆,他身上散着淡淡的薄荷香味,这个夜晚的刘易轩与以往是不同的,董青璇能感觉出来。刘易轩对自己还有情,她能确认这一点了,如果……刘易轩说的没错,人许多时候必须做出选择,而可供你考虑的时间或许只有一瞬。在这儿能看到白色的城墙,很久之前城墙中有个大户叫董家,很久前董家的主人董进在养子刘易轩的宝月阁上被逼得跳了楼。不知身下的河流哪一支是通往河虎帮的,如果河水能够传递信息,董青璇便想让它告诉在河虎帮的傲哥。告诉傲哥忘记不久前的誓言,忘记他们仅有几天的相拥的日子。因为比起欢愉,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如果刘易轩能早些让她掌控他的心意,现在也不至于伤害他。刀咣当落地,刘易轩抱紧了她。董家的仇不能忘,她一直以为刘易轩最看重的东西是钱财,但似乎,他更在乎的是她。如果是这样,那要伤害刘易轩便变得更容易了。八月十五还没有过去,偌大的圆月挂在空中,它的光芒链接着那叶在湖泊小舟上相拥的男女,还有河滩上望着空花轿喝着酒男人,天地万物都在这轮圆月之下,众人在这样的夜晚向月许愿,只是月不一定都能听得分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