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忆往昔

掉落在地的叶子都干枯得风过便变得全都碎裂之后,洛阳城的街上只剩下些光秃秃的枝干,屋瓦上方开始蒙上白色的雾气,只是白苍苍地在那儿呆着,单看看也是觉得寒冷。

小四已经穿上厚袄了,他体瘦畏寒,往往还没入冬就要将自己包得似个棉团,干活也变得不利索了,他在宝月阁后院扫完地,倒完水,擦了擦手到前厅,却见郝掌柜仍趴在桌上打盹。

小四拿了抹布便从第一排架子上开始擦拭起来,说也奇怪,这些日子,客人果真是少了许多,这盒中的步摇小四在一月前见过,而一月之后它竟还摆在那儿,客人是逐渐减少的,许多小姐来店后总看了一圈便走,离开时还咕哝着宝月阁的首饰是越来越不漂亮了。

当小四将盒子全擦遍时,郝掌柜算是起来了,他踱到小四旁拿过盒子瞧瞧,接着叹了口气。

“那董小姐来了之后,每月的生意都是亏空,这些东西啊,摆上十年都不会有人买……可董小姐说,卖不了还不让进新货,哎。”

“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都要另觅新主喽。”

“另觅新主?”小四跟着郝掌柜走了出去,小声问,“不会这样的吧?”

“怎么不会,前些天阁内的淬火工匠已经领了银两回家了,我算算也有三五十吧,宝月阁开销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下去,可是迟早的事。”

“可是……我挺喜欢这儿,挺喜欢刘公子,就想一辈子在这儿做着……”

“光你喜欢有什么用?我还想继续做这风光的掌柜呢。现在刘公子啊,只听那董小姐的话,我就是觉得那董小姐居心不良,刘公子那么聪明的人竟硬是被那美人计被迷着了,哎虽说我敢保证我们走时公子也一定会给上很多薪水,可要想再觅上份跟宝月阁一样的美差,可是不容易啊。”

郝掌柜的话让小四觉得有些感伤,他把手放进袖筒中暖着,也便只是靠着柱子望向街道,天寒后,在街上走动的人也明显少了许多,黄土路平整又硬邦邦地铺着,每座房子的屋檐下都干净得很。

“连乞丐都不上街了。”

小四发现,说这街上人少,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前方这条路上竟没了乞丐,说来,今天他去帮着其它伙计打酒买肉,也没见着一个乞丐。

“冬眠春困秋乏夏无力,叫花子都懒喽,我们也就好好眠着吧。”郝掌柜打了个哈欠,顾自转身回去了。

小四想起傲哥来,满城的乞丐都归他管,那男人会允许手下们每日都不用乞讨吗,他没想通那个问题,拿了个水勺往后院去,正见有轿子远远停到宝月阁门前。

“掌柜,有客人了!”小四往堂内喊了一声,忙先迎了上去。

轿上下来的是董青璇,小四愣了会儿,叫了声董小姐,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阁里生意可好?”

“还好,还好。”郝掌柜也已经出来,也只能这么应着。

董青璇往里头瞅瞅,宝月阁没什么人,其实她并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乱定货单造成的,因为这几日她在其它店铺闲逛,那些本人来人往的店铺也是门可罗雀。

“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有银两的官小姐都不过来了,我们店中的这些东西,平常人家买得少啊。”有几家店铺的老板是这么跟她说的,更有些掌柜神神秘秘道,他们贴了脸将那些珠宝布匹送去些官大爷府上,竟也被直接拒了回来,而官小姐偷偷派了侍女出来传信说,是因为最近她父亲不肯给她这些银两,觉得这些东西多买了也无用。

因为少了人的缘故,这洛阳城街上总弥漫着股诡异萧索的气氛,让人不禁心忧。

“董姑娘,先进去坐吧。”小四招呼。

“我只是路过瞧瞧,今日刘公子不在,宝月阁我也是要打理着的。”

郝掌柜在后头听着不禁冷哼一声,而哼声未起时,见街那头过来个矮小的身影,这个着棕色布衣裤的老人在对面大街往宝月阁瞅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点着脚过来了。

“小姐……”老人走近,唤了一声。

饼伯搓着手踟蹰了会儿,看着被一身金钗罗裙衬得光彩照人的董青璇,竟有些不敢上前。

“饼……饼伯……”

“……诶。”

饼伯应了,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董青璇再忍不住便上前抱住了他,几月不见,除去傲哥,河虎帮的一切她都心心念念惦记着的,特别还有那个一手将她养育大的老人。

“这桌子,这椅子……还有老爷在世时养的花……”回到董府,从踏进府门的那刻起,饼伯便惦记着府中的每一样东西,这个他卖命了几十年的地方,已经许久没进来过了,饼伯边红着眼眶摸着靠着偏厅门后那根红木桌腿,边念叨着真好,真好。

“小姐,实话跟你说,我今天能下定决心来找你,是因为敖哥……”饼伯吞吞吐吐,顿一顿话,“虽然这听着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小姐……今早我起来时……”

饼伯的表情奇怪极了。

“今早我起来时……整个河虎帮都没了。”

“什么叫整个河虎帮都没了?”

“就是什么人都不见了,不论是哪个房间,不管是大堂还是厨房,连河滩上也是干干净净,一个人都没了啊!”

董青璇扶着桌柜,饼伯不像在说谎,但这消息实在太不可思议:“该……该不是都进了洛阳城?”

“小姐你不是不知道,从来只有外务组的成员,像我们炊饮组起居组,哪天不都是乖乖待在帮中?而且其它人的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老汉敢打赌,来帮里那么久,也从没见他们的房间收拾得那么整齐过!”

董青璇记起了,刚刚与饼伯一路回来,确实没在街上看到一个乞丐。

“等等,小姐,你要去哪儿……”

董青璇突然提了裙子就往外跑,吓了饼伯一跳。

顾不得许多,她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她只往城外跑着,风吹散两侧路人们讶异的眼光,落了一地惊叫猜测,顾不得多少人看到她如疯子般奔跑的模样,她只快点到那儿,看他还在不在那个地方。

无那个数次经过的熟悉的坊牌出现了,坊牌现着一片乌黑看到坊牌后面那些零星走动的人却不敢进去,现在她又踏上了这片土地,河滩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在石子见窜着几根杂草,左侧的河流依然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淌着。

走进洞穴的堂口,正如饼伯说的那样,大堂一个人都没有,只是孤零零地在一侧立着排灭着的火把,堂上的座位上铺着那块虎皮,当初她第一次来到河虎帮,傲哥便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俯视着她,她往各个通道的房间一一看去,每块打着补丁的帘布后头,都只有一张铺在稻草堆上的床了。

在这儿度过的短短三个月,发生的每件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事她在刘易轩身边时回忆了千万遍,而再回到这地方,却没想到成了这般模样。

人不在,纵然是景色依旧也平添伤感。

“小姐,该回去了。”

“……嗯。”董青璇应了,只一直在那儿坐着,直到夕阳西移,也再没人过来她身边。

他真的走了。回到坊牌口处时,那片河滩还是清清冷冷地蔓延在那座断桥旁边。如果说从前她还能在董家阁楼上往南边眺望而想象这河滩上热闹的场景的话,那即使是随着冬至,遮挡在阁楼前方的树叶全部凋零,她也再望不见这儿了。

那晚刮起了北风,被褥遮挡不了突来的寒冷,躺了很久手脚还是冷的。房间的灯很早便熄了,但董青璇只是蜷在被中躺着,也是不知躺到了几更天,手脚的冰冷已经往中央蔓延了,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姐,真的不用添床被子吗?”

“不必。”

这是她第三次拒绝侍女们的好意,确实是冷,但她就想这么呆着,门外脚步声远了,没多久,门再开了。

刘易轩接了侍女的烛灯,吩咐她们退下,他披件白袍,走近床榻,塌上的女孩蜷得如蛹一般,单薄的被子一看便是抵不住严寒。

“青璇。”他轻唤。

床上人不动,但侍女来报时说,小姐还没睡着,这大冷天的,怕是冻坏身子。董青璇面朝里,刘易轩坐下,轻轻将她扳过身,烛光下她脸上已溢满了泪。

许许多多的人对他说,今天董家小姐惊慌地在街上奔跑,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他当下就驱车赶到河滩,便远远见董青璇一人坐在河滩的石边。

他坐在车内,陪着那个远远的背影一同坐着,那是等待与落寞的眼神,即使将身体交给他的那一天,她也没有这般看过他。

董青璇埋着脸一言不发,刘易轩将烛灯放在榻旁。

“天冷,盖床被子好不好?”

董青璇只一直抓着被单,仍旧没有回答。

刘易轩除了白袍,躺倒她身边,从后方抱住了她。董青璇没有挣扎,任凭他搂着,刘易轩的怀抱很温暖,他握着她的手,董青璇的手便很快暖和了,从前的冬天,刘易轩也常常这样暖着她的手。他没有其它动作,只在耳边轻喃:“睡吧。”

一晚的冷风,将洛阳城最后一丝秋意都扫得干干净净。

早晨董青璇醒来时刘易轩已经不见了,多盖了层缎花被子,全身都暖烘烘的,下地时正巧侍女捧着一叠东西正进来,是件领镶白狐毛的裘制披衣。

“是公子吩咐送来的。”

董青璇在椅上坐了,一名侍女过来将她的长发拿着,另个侍女便将那披衣盖到她身上,镜面上映出左下方侍女羡慕的表情。

“小姐如果想在屋中呆着,火炉就在外头。得了吩咐,已经备好炭火了。”

何必要对她这么好,回想起昨夜的一切,傲哥的消失让她失了神智。洗漱妆点完后,董青璇披了白裘衣上了穿廊,天确实已经冷了,风吹过时她肩旁的白绒毛便会随着轻动。

进院门时,小厮们正在庭院打扫,董青璇往里头瞅了眼,见屋门紧闭。

“公子呢?”

“公子大早出去了,罗老板突然邀约的,公子问了说小姐还在睡着,便吩咐您醒来后告诉就好,天冷,若是没什么大事便请小姐最好在屋中呆着,小姐前几日挑的书已经送到了,一会儿便送去您房间。

董青璇应了声,想着要独自在屋中过上一日,不知为何有些落寞了。

她一人在花园中坐着,花园的西南角过去便是董家的后院,从青龙帮带回的瞎老人就在里面,那是个她怎样都无法进入的地方,院门徘徊着护院,无论何时刘易轩对那里的看管从不松懈。

正想着,突然院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接着是些瓶瓶罐罐落地的噼啪声,后院门口慌慌张张跑出来个侍女,双手拼命一挥,那些本在门前的护院便往院中出去了。

后院的嘈杂声有增无减,一开始只是那瞎子的喊声,后来便成了许多人声汇集的嘈杂,最先出门的那个侍女往这边跑来了,她娥眉紧蹙,神情慌张,提着裙子只顾往前跑,突然便撞到董青璇身上。

董青璇拦在侍女面前,一把抓了她的手便往外跑。

“小姐,董小姐,你做什么呀……”

侍女挣脱不开,被董青璇一把捂了嘴。

“小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不许叫唤,听到没有!”她威胁,侍女忙点头,她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了。

“要快些去请医官,快些,快些,刚刚真是吓人……慢了那老人若是没了性命,公子会怪罪的啊……”

董青璇听明白个大概,拉了侍女便往树后头一塞。

“小姐,我去给那瞎老人请医官,您这是做什么啊。”

董青璇一把解了侍女的外衫,再解了身上的裘衣,雪白的毛皮便在风中轻抖了几下落在她手,发髻上的金钗银饰被解了,董青璇把那裘衣往侍女身上一披,再把满手的饰品塞她手里。

“你在院子里替我坐着,我去叫医官。”董青璇跑了几步,回头瞪侍女一眼,“乖乖坐着,事成了这些宝贝都是你的,如果故意坏事,我回来就割了你的舌头,明白没有!”

侍女一抖,攥紧了一手的饰物鸡啄米似点头,这董小姐,果然如传闻的一样可怕极了。

董青璇很庆幸刘易轩喜欢白衣,因为他喜欢白色,董府的一干侍女小厮穿的也是近乎白色的衣衫,只是将发式用简单些,往外衣上再蹭些土,要打扮成个侍女并不是难事,整个董家已是一片慌乱,她跟着医官就直接进了后院大门。

“病人现在情况不太妙,需要静心诊治,你们都出去,让这姑娘留下服侍就好。”收了银票的医官道。

护院们有些犹豫,再往床榻上看了眼,也便推搡着出了房屋。

主人交代下要看守这瞎老人,先前的日子里虽然瞎子会偶尔在房内吼几声,摔几个碗,或是坐在门前傻笑,倒也不难照顾,只是刚刚是真的突然发了狂,手舞足蹈,口吐白沫,三五个健壮的护院去拦他却被咬了几口,这模样可是吓坏了满院的人,医官来时,他们算是找了麻绳将他在床上缚了,但他并不得安生,这不只是单着发疯,他的脸色也是开始发白了。

“脑为真气所聚,维系经络,协调内外,以主元神。元神失控,神机散乱,则昏仆抽搐。”医官说着,他带来的几名医童已经忙碌着开了药箱,在布包中取了几根针扎了,刚刚还在塌上抽搐抖动的瞎子已经安静了下来,医官开始把脉,医童也上前将他嘴边的白沫擦了。

董青璇站在一侧,她好不容易进了这间屋,没想到瞎子成了这副模样。

“大夫,有没有大碍?”

“似乎是从前服了什么药物,毒聚体中,看着有着神智失常,入了骨髓,不是那么好医治的。”医官摇头,“只能尽力少些痛苦,让他平顺地走完最后一段路了。”

服了毒物……董青璇心里很不是滋味,瞎子现在安安静静躺在床榻,想他清醒时总说人能活多久能享多少福都是天注定。

医童手心捧着个镂了几个空的小盒,缕缕白烟从那些洞孔中缓缓飘出,瞎眼老人的面容随着烟雾扭曲缓转,不过多久,他的生命也会随着这些烟雾般袅然无踪。

医官收了针,半刻钟后,床榻上飘来一声闷哼,老人吧喳了嘴,得到医官准许后,董青璇解了他的绳子。

“麻烦您在外堂再坐会儿。”虽然瞎子已经无碍,但医官还不能就这么走出房间,他在屋内多呆一刻,屋外的护院侍女们便不会起疑。

瞎子打了个哈欠,蹭着墙角坐起,此时里屋便只剩他与董青璇二人,瞎子吸吸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老伯。”董青璇试探一声。

瞎子蹙眉,但很快便哈了一声。

“是你小姑娘啊,那么久才想着来看我瞎子一回,啧啧,我一个人在这儿可是快闷死喽,刘易轩那臭小子,小姑娘你来了他也不告诉我,改回他再过来,我就用这棍子打他几下,嘿嘿。”

瞎子靠墙坐着,光着的大脚指头一点一点,他被刘易轩养得胖了些,也换了身好衣裳,但瞧着还是有些疯癫。

“老伯,我有事要问你。”董青璇知道他们没有太多时间。

“小姑娘要问我事情?我老瞎子除了吃吃喝喝原来还有人要问我事情,哈哈哈。”

“老伯,我知道你认识董进,你又是怎么认识的刘易轩?董进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董进?小姑娘你说什么呀,哈哈哈。”

“董进……董进是我爹。”

瞎子的面容突然阴沉下来,他不笑时鹰钩鼻看着有些吓人,没了他高亢疯癫的声音,房间突然安静下来,瞎子的脚趾也不动了,缓缓着伸出手来。

“小姑娘,过来。”

董青璇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瞎子抖着手碰到了她的发,接着往下继续碰触,他的掌心很粗糙,在董青璇脸上移动时刮得她有些疼,瞎子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摸索着董青璇的脸,好一会儿终于将手放下。

“果然是董进的闺女……你的鼻子跟你爹一模一样……”瞎子喃喃道,突然扑哧笑了,那笑声本是微弱的,顺着那一记记呼吸如雪球般越滚越大,瞬间响彻了整个房间。

“董进爱煞了刘易轩的娘,刘易轩爱苦了董进的女儿,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

心中一咯噔,刘易轩的娘……难道那件事的起因便是这?

刘易轩背叛董家后,对于因由董青璇也是想了千万遍,也想过会不会是因为上代的恩怨,那么多个木盆,那么多个孤儿,爹偏巧就捡了刘易轩。记得有次在玩耍时,她看到爹站在树下对着刘易轩痴痴地瞧,瞧着瞧着便落下泪来。

“爹,你怎么哭了呀?”

“璇儿,爹没哭,是被沙子迷了眼。”

幼时她不疑有他,现在想来,即使这个捡来的孩子多聪明能干,对待着也不会好到这般地步,她还曾说,既然爹那么喜欢,为何不干脆收刘易轩做义子,那她就当是有了亲哥哥了。爹却依然摇头,说,不可,不可。

“哈哈哈,所以说这世间最有趣的就是情字,当年董进爱上有夫之妇,情难自制想尽一切办法都想得到那个女子,他用高金将她夫君雇工于边区,她夫君在路上不幸猝死,当时刘氏刚产下刘易轩,谁想收留他们的董进原来是这般居心,她愤恨之下随夫君而去,只留下一个幼子,董进一腔爱恋最终惹得玉石俱焚,只能暗地里使了个小法子捡回刘易轩,哈哈,想用一辈子去补偿他,甚至把女儿,把家业全都交给他,真是情痴,情痴啊。”

董青璇简直听愣了,瞎子的话听似疯癫,叙述却有条不紊,她不能不信这是真的。

“就是因为这样……这就是原因吗……”

“哈哈,董家丫头,这才是原因的开始,就因为这事捂得不牢,刘易轩这小子才有得受啊,话说回来,这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情是捂得牢的呢……”

似乎还有隐情……他是真的知道真相,趁现在一路问到底,或许他便能什么都告诉她!

“啊,刘公子,有礼有礼。”外堂突然传来响动。

“病人刚刚已经接了诊治,只是情绪还不是很稳定,公子听我慢慢道来。”

外厅的医官拉大了声音,董青璇便知是刘易轩回来了,她不甘心,只差一步便……

“求你,不要把我来过的事告诉他。”董青璇对着瞎老人急急道了一句,开了窗便翻了出去。

刘易轩进来里屋时,就见瞎子靠在墙边笑,脚趾赤裸在外。

“连天冷都感觉不到了吗。”他关了窗子。

“刘易轩啊,你为什么要养着我呢,哈哈哈,为什么要养着我这个废人呢,哈哈哈……”

瞎子又开始笑了,笑声时高时低,刘易轩望着他,也知他再活不了多少时日。

为什么要养着他呢……不能对心爱的女子说出口的缘由,不能对天下人道的真相,世间能多一个人知道,那种独自背负的沉重也能稍微减轻一些吧。

“怎么,今天胃口不好?”

刘易轩看着董青璇的筷子在炸得金黄的蟹膏圆子周围戳着,筷下的食物便往外散出热气来,她哦一声后挤出丝笑容,飞快将圆子塞了入口,大概是吞得急了,董青璇蹙了下眉,捂了嘴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食物咽了下去。

“没胃口就先不用吃了,虽然现在天冷了,但也不用勉强塞太多食物,一会儿让厨房炖个鸡汤,喝一点儿就行。”

董青璇看看刘易轩,刚刚呛着食物时刘易轩还在帮她顺背,直见她没事了这眉才算是松开,董青璇往口里又扒了口饭,接而刘易轩便笑了。

他也穿上了冬装,硬挺却不臃肿,显得身材更魁梧了几分,镶竹青色流纹的立领将他脸的轮廓勾得更是漂亮了,他对她笑着,那笑容温柔得像春日的阳光,一直以来刘易轩对自己便是这样笑着的。

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何那晚见过她为傲哥流泪,又明知是爹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现在还能这样待她。

刘易轩伸手揽了她过来,将额贴在她的额上,她感觉到肌肤碰触时的温度,从前她若有不适,刘易轩也这般将他身体的温度暖暖的如细流般传递到她身上。

“还好,身子还没发热。”刘易轩笑。

“易轩……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习惯了吧。”

刘易轩说完便笑着又抚了她的头,轻声道,“不舒服,我们就先回房。”

从她出生到现在,究竟哪些好是装的,哪些好又是真的呢……就同瞎子说的那样,刘易轩拼命守护的秘密似乎不仅仅……那究竟是什么,他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随着宝月阁一路落败,刘易轩出门的时间也长久了,为了维持阁内的生意他必须奔波,为了让那些商客接受阁内华而不实的首饰,他往往早出晚归。

因为他爱她,所以纵容她做这些事吗。两人一同在院中行走,天冷得一说话面前便会出现道白雾,冷风让脑子清醒了一些。

瞎老人知道真相,但这样的真相也掩盖不了爹被害死的现实,即使是一报换一报,她也仍然无法原谅。

就算爹对刘易轩的娘愧疚得愿意将性命也舍去,但对她来说他只是他的爹而已,爹在补偿他,董家可以倾尽一切去补偿他,但……但他怎能用他们那么久以来的感情做筹码,是何时开始的筹谋,从哪天起他对她开始虚情假意。

或许她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对他曾经错付的那片真心吧。

冤冤相报,他能替爹娘报仇,她也能。

两人一同出了院门,没了树木遮挡,突然刮过的冷风让董青璇缩了一下,刘易轩便将她护入怀中,院墙那边探入几根光秃秃的枝干,董青璇知道那是属于门外街上的那棵梧桐的,梧桐的叶子也已经落光,在那棵梧桐之下也曾刮过一阵风沙,而那为她吹去眼中沙砾的人现在已经不知身在何方了。

河虎帮的一切都像场梦,连傲哥的样子也变得有些模糊了,她还记得傲哥在她身边的感觉,但那种感觉愈发虚无缥缈了,他们隔了太久的时间与距离,傲哥究竟在哪儿,这辈子她是否还能见到他,她一点都不笃定。

“我考虑好了。”

怀抱着自己的白袍松了松,刘易轩嗯了一声。

刘易轩的身后正是几棵梅树,树枝上颤着密密麻麻的小花苞,尽管还未开放,但已如殷红着的点点繁星,衬得那男人白衣似雪。

“易轩,你会一辈子在我身边吗?”

“会。”刘易轩道,“如果你愿意。”

董青璇右手抓着他的袖摆,接着靠进他怀中。

刘易轩见她这么温顺地依着,继而抱紧了她:“你愿意嫁我刘易轩为妻?”

这次董青璇没有拒绝,她只是依在他胸口,任他衣襟间淡雅的香气绕满全身,刘易轩听到怀中人轻应了一声,便更紧地抱住了她。

刘易轩俯了身子,董青璇双手攀着他的肩,他轻抬了她的脸,便逐渐靠近了她,那绝美的面容离她很近,闭了眼便能感觉到他周身清晰的气息,他这么温柔地贴上她的唇,一点点含吮着她,在这片梅香暗动的院中,那些香气也随着滑入她的口中,带着寒气的微风想趁机一侵而入,却被拥抱着她的男人完全阻隔到了外头。

靠在刘易轩的怀间,她能看到衣摆缝隙之外的那扇小门,傲哥与她假扮差役逃出董府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了太久,那日日升起的阳光怕是早已把他们在门那儿留下的踪迹蒸发干净了。

只为复仇而活……伤害刘易轩,现在便是能让她生活下去唯一的意义。

随着日子的过去,风已经冷得刺骨了,宝月阁的生意还是不闲不淡,官家小姐不光顾宝月阁的原因有许多,小姐们纷纷说不知怎么回事自家父亲近来都让她们不要在这些无谓的东西上花钱,克扣了给予的银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有个更令她们不悦的原因,那便是宝月阁的刘老板与那董家小姐已经订了婚期,择日便会将董小姐娶进门。

洛阳城许多姑娘们便不再往宝月阁去,去了宝月阁有时还会见到刘老板和董小姐一起坐在高层廊台上喝酒看景,伴在那白衣男子身边的是另个女人,这看了便是更不痛快。

董青璇自然也是察觉到了这点,因为这样,她才每天都在宝月阁待着,若有了空闲便拉上刘易轩一起逛洛阳城,可怜的官家小姐们也只能咬着手帕在轿后垂泪,赌誓再不去宝月阁。

“小姐,这秦掌柜送来的胭脂好漂亮,要涂些试试吗?”

又有人送来贺礼,小侍女们围绕在成堆成堆的礼物旁欢悦不已,董青璇只在镜前坐着,侍女为她抹上了胭脂,正如侍女刚刚说的那样,这胭脂散着股雅致的兰花香,盒也做得精心别致,侍女抹完了,道了一声,小姐美极了。

镜中映出了自己的模样,董青璇倒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回来太久,脸丰满圆润了许多,肤色也回复白皙了,那胭脂让她的脸看着白里透红,也不艳得明显,她用无名指在脸颊处推推,也没见有掉什么色。

手是逐渐细腻了,镜中的自己咧了咧嘴角,便扬了份笑容,董青璇就这么对着镜中的自己瞧着,越瞧越觉得认不出自己了,那不过是个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女人,没有遭遇到事变前的自己,目光是更加娇纵些的,在河虎帮的自己,神情该是更倔强的。

而现在她对镜中人笑,却看不见镜中人的笑容。

日子就像车轮往前,再不回头,董青璇每天都呆在宝月阁,每一笔进出都暗自记下,刘易轩交给她的账簿并没有问题,但她私下花银子给了与刘易轩一同生意的徐家掌柜的车夫,车夫告诉她,前几日,刘老板与徐掌柜做了笔大生意,一定赚了不少银两,但这笔银两在账簿中却没有被记载。

不只是这样,她偷着去问了好几家商会的商家,他们都说,真的没见过刘老板这般有头脑的人,就算不开宝月阁,在外头跑上赚的银子都是他们的好多倍。

那这些刘易轩赚来的银两又去了哪里,董青璇每天便在这些事间周旋,一天一天便是这么过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小姐,十月初七了。”

原来三天后就是婚期,她竟是一点都没发觉。试着嫁衣,这颜色与式样与上回准备与刘易轩成亲时大不相同,穿在她身上倒还是好看的,布店老板取出布匹时对于上一回的嫁衣绝口不提。

嫣红的衣衫如火一般将她包裹着,望着镜中的花鸟金纹,不知为何突然一阵目眩,腹部一阵翻腾,她捂了嘴,强抑住要呕吐的欲望,但嗓子一阵发涩,一会儿便猛烈咳了,侍女们见状吓得端盆子的端盆子,扶背的扶背,她呕了一些,这才感觉舒服一些。

难道……董青璇不敢继续想,在河虎帮时有许多妇人,她们牵着她的手,一遍遍复述生育下这个在背上乱爬的小娃有多辛苦。

那个夜晚在浴池发生的事,后果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我,我去叫公子。”一个侍女慌得就要往外。

“等等。”董青璇叫住她,“不必麻烦公子,谁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不然……婚礼便要延期了……”

她挤出笑容:“这都是第二次了,我可不想一推再推呢。”

侍女们见状放了心,只想去端些东西,便见外头正进来个人。

“小姐,来喝碗汤。”饼伯端了汤放下,坐着搓了好一会儿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小姐,虽然说出这话实在太过耻辱……刘易轩他虽然是个混账,但对小姐还是好的……如果小姐你放了老爷的仇恨,就这么跟了他,这辈子吃好喝好,身体健康,我也就满足了……”

手旁的杯子啪地落地,董青璇怎样都不敢相信,一直对刘易轩喊打喊杀的饼伯会说出这种话,他眼中已经溢出泪来。

“如果老爷泉下有知,为了小姐的幸福……应该也会同意的,我这一条老命,如果能抵掉仇怨,我在所不惜……小姐,为了报仇嫁给别人,你这一辈子就毁了啊……小姐你答应我,就这么原谅了刘易轩吧,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饼伯扑腾一声跪了,泣不成声。

董青璇出嫁那天,饼伯也是边抹泪边看着她上了花轿,那晚小姐终是答应了他。锣鼓唢呐开了道,气派的大红花轿从刘家的后院出去了,宝月阁这日不开张,干活的小厮也全过来看了热闹,小四挥着长竹竿,还没准备好便被郝掌柜先点了炮,吓得他边叫边身子直往后缩。

刘易轩骑着马走在轿子前方,一身红衣,竟将这美玉般的脸衬得有了一丝妖媚之貌,他在马上对着街道旁向他拱手的人们道谢,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这顶气派的轿子里头坐的是哪家闺女,大多人都羡慕,董家这样的女儿最后还是有了刘老板这么好的归宿。

街上只有商贩百姓,几个月前洛阳城便没了乞丐,大家都说,这道路看着也是干净,不然这种大喜日子,可是那些脏兮兮的乞丐过来趁机要铜板偷钱包的好时候呢。

轿子在洛阳城转了大圈,最后终于到了刘家的正门,里头已经摆好了大桌大桌的酒席,即使是经过的路人也大可以进来喝一杯喜酒。刘家的院子大得很,酒桌上方横挂的红绸布将上头的这片天都照得红艳艳的。

宾客们互相向刘易轩道着喜,只听着一声锣响,轿外便噼里啪啦放了一串鞭炮。刘易轩往那花轿走了过去,踢了轿门,又用喜棍敲了三敲轿边沿,再着掀开了轿门。

凤冠霞帔的新娘坐在轿子里头,喜婆上前将新娘扶下。

尽管董青璇答应了他的求亲,但他还是怕会生出变故,他希望她留在他身边,但也知道这留守的代价就是自己的一切,她该还恨着他,却在答应求亲之后放弃了对宝月阁的吞食,这段日子董青璇表现得与寻常不同,究是什么他也看不透彻。

但不能放松警惕,每一天拥抱她时他都这样对自己说,他必须警惕着她时刻会袭来的报复,在那些报复中存活下来,活得更久,便能留她越久。

但现在他牵着她的花绸,与她一同走进了堂内,两道都是宾客,上座却没有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两人先拜了天地,再对着堂内拜了,红木椅空空荡荡。

“夫妻对拜——”

“等等!”东北角落的一桌上有个人喊了一声,他从一桌的食物中起了身,拍拍衣摆便往中央的过道走了过来。

“不许成亲!”那人手一挥,高呼。

众宾客哗然,谁都盯着这个大喇喇站在中央的人,董青璇掀了喜帕往那儿看,便几乎是呆住了。

站在场地中央的是个身材欣长的少年,几月未见,他的个子足足窜高了半尺有余,他着的一身缃色叠领冬衣,半束着的长发落了几缕在肩头,那面容还是漂亮非凡,看着却是多了几分英气,董青璇怎么也没想到,出现在这婚礼上的会是许久未见的花满川。

花满川抓着几颗松子,往口中一丢后拍拍手。

刘易轩也往这边看了,见了花满川后他蹙了下眉,但还是随即露了笑容。

“花帮主,刘某大喜的日子,能劳驾您光临,可真是三生有幸。”

花满川啊了一声,水汪汪的眼睛往董青璇身上一瞥。

“刘老板,不用荣幸,不用荣幸,把新娘子给我就成。”说着他便上前,左右冲上的刘家护院便挡道了他面前。

刘易轩并不想与花满川多语,挥挥手便示意护院们将他赶出去。

“别啊,刘老板,这可是我的夫人,一女岂能嫁二夫?”花满川伸伸脖子,便与董青璇的目光对视上了,“青璇,你说对不对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哎呀,真是无良啊,那年在青龙帮你忘了?你已经当了我的帮主夫人,小秋儿还在山上想着你,等着你回去呢。”

花满川笑眯眯说着,董青璇完全懵了。

“小秋儿是谁?”

“是我们的孩儿啊,那孩子长得可像我,漂亮着呢,只是长久没见娘亲,想得很,也念得很,昨晚还哭哇哇着要跟着爹来找娘呀。”

花满川心口胡诌,说者无心,董青璇却不是滋味。

宾客们看看董青璇又看看花满川,纷纷小声议论。

“把他丢出去。”刘易轩拍了拍手,呼啦啦围过一群小厮,这些刘家小厮见有人来抢主人的夫人便找了急,各个拎了顺手东西准备上前赶了花满川。

花满川一笑,也拍了手,靠墙那些桌的客人全都站起,站在花满川身边。

“真是吓人啊,抢别人老婆也没见得抢得那么在理的,弟兄们!”花满川喝了一声,周围的宾客便齐声应了。

董青璇看着花满川身边的人,有些是在青龙帮见过的熟面孔,还有些……她看到了大虎与大壮,还有河虎帮,为什么河虎帮的人会和花满川在一起?

没容她多想,一声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后是个女子的尖叫,花满川带来的人已经掀了一张喜桌,喜桌上的红绸布挤成一团躺在一地的山珍海味之间,碗盘桌筷撒了一地,很快又一张桌子被掀倒在地,一旁的刘家小厮看不过去,便冲上去与那些人扭打起来。

一时间尖叫连连,宾客们见出了事,也便胡乱作了几个揖便逃出刘家,刘家的家丁闻讯从各个院门涌了过来,刘家侍女们本还挎着装满些红鸡蛋的篮子,现在拾了鸡蛋便往那些不速之客脸上丢去,布置大堂的红绸绊了其中一人一跤,连带着绳结便从上空整个落了下来,喜堂内打闹成一片,连司仪都不知去了哪里。

董青璇看看刘易轩,他一直站着她身边,从花满川出现那刻起,他拉着她的手便从未放下。

胜负是显而易见的,花满川带来的人不多,打闹了一阵后便被刘家的人团团围在中央,但花满川脸上却一直露着得意的神情,对于这满地狼藉的模样,他显得非常满意。

“花帮主,破坏了刘某的婚事,你倒是显得很开心?”

花满川带来的帮众已经全被带了下去,现在花满川的双手双脚被绑着坐在椅上,刘易轩为他沏了一壶茶。

花满川一扭头,耍泼似地大叫起来:“我不乐意跟你说话,我要见我夫人,夫人,夫人,你在哪儿!”

刘易轩看了他一眼,他已吩咐董青璇在她房间呆着,直觉着他便知道花满川是个危险的人物,他很不笃定,花满川若跟董青璇说些什么话,便能让她直接离开他。

刘易轩害怕她离开,怕极了,为何原本就属于他的女子,不用尽全力去捉就会怕她随时离开。

“你这趟来,就是来破坏刘某的婚事的?”

花满川撇撇嘴,把腿放到椅子上,蜷着身体便旁若无人地上下摇晃起来。

“不说话,我可以杀了你。”

“呦,你又不是官老爷,我小民犯了什么罪了就要掉脑袋?哈哈哈。”

“你可以试试,告诉我,谁让你来破坏我的婚事的。”

花满川摇晃够了,冲他一笑:“我自个来的,其实呀,我朝思暮想的不是她,而是刘老板你呀……”

刘易轩知道花满川存了心也问不出什么实话,便想着先将他关在府里。

“你能破坏一次,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破坏第二次,第三次。”

花满川撇嘴,即使是有第二次,第三次,为了她的幸福,他照抢不误。

“刘老板,有些事呢,怎么都勉强不来的——而且就算璇姐姐她愿意嫁给你,你们也成不了亲——”花满川冲着走到门前的刘易轩道。

“为何。”刘易轩回了身,便见花满川脸上露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因为啊,很快洛阳城便会出大事了,很大很大的事。”

窗外廊上残挂的红绸映了些红光入屋,花满川的面容便被映得发了光亮,刘易轩再看了他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刘家婚礼被闹到取消的事很快便在洛阳城传了开来,人们都说这或许是天意,百行孝为先,可能是董老爷的冤魂在冥冥中阻止自家女儿与刘易轩的结合,但很快又得了消息,十日之后便又是婚嫁吉日,到时便便会再次举行婚礼,在惊叹刘家的执着之时,人们对与刘家的雄厚的财力也是无话可说。

“小姐,我去那儿瞧了,可是护院连我也不让进。”

“那便算,花满川应该不会被刘易轩怎样,等成了亲,我再去问问吧。”

饼伯陪着董青璇走到花园亭中,将古琴旁的石桌又用袖子扫了扫,自家小姐能这样想最好,既然已经定下跟了刘易轩过下半辈子,便与之前不管不顾。

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事端,饼伯边听着董青璇的琴声暗自叹气,他见远处小道上过来了刘易轩,也就赶快找个肚子疼的借口溜了。

刘易轩出现在亭中时,董青璇正弹完一曲。

“今天宝月阁的生意不忙?”董青璇笑问,“回得好早。”

“不喜欢我早回?”

“怎会,不过如果知道你要回,刚刚我就不弹这曲子了。”

“为何?”

“许久未弹,都生疏了。你听了一定笑话。”

刘易轩挨着董青璇坐下,吩咐了侍女,侍女便取来样东西,接着也退了下去。

“继续弹吧。”

董青璇看到刘易轩命人取了萧,她一拨弦,箫声便跟着和,冬日的午后出了太阳,将这片亭子晒得暖融融的,这样的午后手指也灵活了起来,箫声和着琴声从亭中相逐而出,在空中缠绕成趣,似风逐蝶,似浪逐沙,时而冲上山顶,时而回荡谷涯。

董青璇望着刘易轩笑,继而便见他也对着她笑。

刚刚的箫声虽然应和得欢快,也与从前一样,里头有股抹不开的哀愁,他隐藏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也如她对他隐藏的那样。

刘易轩长得一表人才,一身白衣衬得面容如玉,不知他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一样的俊秀,抑或是像多的她,这是条未出世的生命,属于她与刘易轩的孩子,现在正在她腹中呆着。

如果就如饼伯所说,放下仇怨,难道会有一天,他们的孩子会在这片烂漫花海中玩耍,会挥着树枝,笑着叫唤他们。

这场景,从前她想象过无数次,那时候刘易轩说,若生女儿,便要像娘一样漂亮,生了儿子也要像娘一般漂亮。

“青璇,身子还是不舒服?”刘易轩见她望着自己发了愣,也便觉得她一定是想着花满川的事。

花满川的出现,将那个在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消失的男人又引了出来,现在她望着自己,必然脑中还是在想着他的,想着怎样与花满川接近,让花满川带她离开。

若今后都能这样琴箫相和,相伴着看日出,未免不是一件美事,只是对于他,只要一个躯壳也是个奢望。

第九章,忆往昔
君许三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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