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洛尘怨
洛阳城最繁华的街旁,一座高楼四周被围了绿布,此起彼伏的敲打声透过绿布那头从里边传出来,工匠们忙着改建,伙计们也扛着一匹匹桌椅长柜在此楼的右侧进进出出。宝月阁顶楼的看台处,一个白衣男子凭栏远眺,手中还端着杯酒,酒是用白玉杯盛着的,白玉杯上覆着的细长手指轻轻点弹着,映着这似雪白衣,冠玉面容,让人不禁感叹这人比玉更要倜傥上几分。洛阳城最大的一家宅院已经改姓成刘,刘家的门面被粉刷一新,门额上的朱漆大字无不让人瞩目到这座大宅发生的变故,董家原先的店铺还有宝月阁邻座的房屋,全被刘易轩拿了过去。街道上一个头戴蓝灰色帽子的老人摇摇晃晃走着,他回身对着宝月阁啐了一口。老人看上去还硬朗,只是副沧桑丧气的模样,颧骨被太阳灼得通红,右脚的绑腿早松了。刚刚在宝月阁发生的事,老人还记得清清楚楚。“饼伯。”刘易轩做了个手势,“请坐。”一名侍女沏了茶,另一个侍女要扶饼伯坐下,这阁楼的们堂更似一间修缮精美的雅室,一切家具都用的上好的木材,这茶一沏,更是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饼伯一把推开侍女,瞪眼一指:“刘易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亏我家老爷那么信任你,没想到你竟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还逼得老爷他……”“董老爷去了。”刘易轩不急不恼,任凭饼伯往他逼近,扬唇笑,“我就说那几日都没看到您老人家呢,原来是替董老爷办事去了,这趟刚回来,就麻烦您爬了那么高的楼,这大热天的,可不要太大的火气。”在场的小厮也不敢去拉面前这位肝火旺盛的老伯。饼伯浑浊的双眼瞬间布上了血丝,他比刘易轩要矮上几寸,他一挥,刘易轩往右一偏便躲了,饼伯扑了个空,踉跄几步便被刘易轩按住了肩。“若没这木栏挡着,就危险了,您要小心啊。”刘易轩笑吟吟,顺手将白玉杯放到桌上。“小姐呢,我家小姐去了哪儿,你这个畜生非但抢了老爷的东西,难道还把我家小姐……”刘易轩不置可否地偏了下身。“董小姐的去向,易轩就不太清楚了,可能是觅着了好郎君,就跟着嫁过去了吧。”“你这畜生还是人吗!我家小姐对你怎样你又不是不清楚,当初是谁把你捡回董家的,老爷待你不薄,还将小姐许配于你,做出这种事,我今天就是不要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小姐和老爷讨上一个公道!”说时迟那时快,饼伯嗖地从腰间抽出把匕首,双手捧着就直取刘易轩。听着“当”的一声,刀子猛地滑了过去,饼伯整个人扑倒在地,刘易轩一挥手,刚刚挡了刀的玉杯便摔裂了。“老爷……小姐……老奴没用,对不住你们……我……”刘易轩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早已待势的小厮们一拥而上,把往栏杆上扑的饼伯架起。“拖他离开,别再脏了宝月阁的地。”他嘴角天生上持,一眼看去便透着若隐若现的笑容。饼伯是在事发十几天后才回的洛阳,刚为董进跑了一笔大买卖,没想回城就听到这天大变故,这般无用还被轰出来,饼伯不禁失声而泣。“请……请给我些银两。”当这天在街边乞讨的董青璇终于说出句像样的话时,经过她身边站住的却正是这在董家呆了几十年的老人。这天风静云低,夕阳西下,河边就被映出了整片金黄来,红河旁,木桥边,饼伯发出了一句怒吼:“什么!小姐你要一直在这儿做乞丐?不成!说什么也不成!您可是董家的大小姐啊!”“小姐,虽然老爷已经去了老仆我现在也没什么银两但好歹老家也有块养老的地那是老爷很久前给我的,老爷赐给我的就是小姐你的,小姐你不嫌弃就跟着老仆回乡我做牛做马就算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也不会让小姐再受一点委屈,如果小姐不怕委屈了自己就听老仆的,我还能找个好人家让小姐入门绝对不会让小姐干一点活……”饼伯大气不喘几口,哀着脸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傲哥在董青璇身旁冷着脸站着,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老人,他似乎压根不感兴趣。“那小姐不走,老仆也不走,即使当乞丐,老仆也要照顾小姐!”饼伯终于做了决定,他目一转,突然大喇喇戳了戳傲哥的胸膛:“你这家伙喜欢我家小姐吧?我会留在这儿守护她,绝对不让你碰她一下。”董青璇一惊,耳根突然发烫了,她抬头,却正对上傲哥的眼,心一紧,赶快将目光移了开去。“后天有个庙会,你过去,够八百文钱就我会考虑让你转组。”傲哥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对着董青璇说完后转身便离开了。饼伯开始念念叨叨问东问西,但董青璇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傲哥说的事上。转组,意味着不必再风吹雨淋乞人施舍,从前董青璇提了许多次,但每一次都被傲哥冷冰冰地挡了回来。她不知道傲哥为什么会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八百文并不是个小数目,但只要有一丝可能,她都会想尽办法去做到。对于庙会这个东西,其实董青璇之前并不怎么喜欢,洛阳城最好的布料水粉美食,只要她开口便能在家中见到,庙会不但夹杂了许多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商品,街头贩卖的食物也毫不新鲜,她不明白为什么就会有人喜欢凑热闹,庙会的时候人会突然多出四五倍之多,到时候车水马龙接踵摩肩,并不是件好受的事。洛阳城有许多人等着看董家落魄小姐的热闹,但转到更高级别的组,便更有机会将刘易轩他……所以现在她蓬头垢面地坐在庙街一角,面前放着个破碗,作为一个乞丐,只要她不说话,就不会有人多看她几眼。许许多多人从她身边走过,有情人,有父子,他们兴高采烈眼望前方,面颊被屋檐处摇曳的灯笼映得红彤彤一片。董青璇蜷了身子,对于也想尽情在庙会玩耍的这种欲望,她并不想承认。正要开口行乞,后方突然起了阵响亮的锣声。“各位乡亲父老,公子小姐们,请安静。”在庙会入口处有搭着一个高台,台面用的是红色毯子铺着,一个瘦高的戴藏青色高帽的男人站在台上,两手平持在空中往下一摆,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周遭的喧闹暂时消失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高台,董青璇看到台上的人是布行老板罗全,也是个对着董家阳奉阴违的货色。罗全清咳了两声,脸上堆出行商二十年练就的老练笑容。“又到了这庙会的日子,今儿晚上,除了与往年一样有各种摊位外,还特地请了扬名班来我们这儿表演,扬名班大伙儿都知道吧,那可是扬州最好的杂耍班子,相信大家都只闻其名,未见其形呀!”罗全顿了一顿,下面就发出一阵掌声,这么番拙劣蹩脚的话真是搞不懂那些百姓有什么可乐的,罗全继续在看台上口味横飞,下头就是一阵又一阵叫好声,或许那些领头叫好的都是他的自家家丁呢。“……那我们就说到这儿,今晚庙会的投入银两可是洛阳城以来最多的,这可要感谢一个人,那人就是洛阳商会最年轻的会长,我们有请——宝月阁的刘老板——”“有请——宝月阁的刘老板——”刘易轩微微一笑,缓缓走上高台。今天他的白色底衫外是层淡黄织层金丝的罩衣,一条亮黄玉石腰封再加上同样材质的束发,让他挺拔的身形与倜傥面容全展现在世人之下,高台四周的灯笼离得他远,幸而月光皎洁,洒在刘易轩身上的银光丝毫没减淡他的俊秀,更似给他披件玲珑外衣一般。下座的几名女子已经禁不住叫出了声,人群中更满是啧啧赞叹,董青璇早已扶着墙角站起,涌在看台周围的人很多,她还是将刘易轩的样子看了真切。把董家与她害成这个样子,他竟还能活得那么自在?!刘易轩对罗全一笑,颔首。“刘某不才,因同僚与各位的抬举才能当上商会会长,明日扩建后的宝月阁便会重新开阁,今日之举不过是回报各位邻里乡亲,希望大家今晚玩得尽兴便是。”下面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侍女送了个绑着红绸的大棒上来,刘易轩在锣上一敲,嗡一声响,顿时彩炮齐鸣,欢呼整天,红湖映着彩绸,早已摆好铺间开始起了叫卖声。庙会正式开始了,人群一拥而散,董青璇只见刘易轩下了台,接着在人群中怎么都寻不到了。“快点过来,今晚有善银发,你不过来排队,可别怪我之前没说。”大壮急着跟着几个乞丐就往人群里头往前蹿去。发善银,就是一些钱财多得无处花的富人们或是为了揽入声誉,或是为安心积德而在一些节庆时候分些财物给穷人。董青璇恍恍惚惚找到了施放善银的队伍,队伍在庙会左侧的一棵大树下延展开来,除了乞丐还有一些穷人,董青璇排在最后头,她看到有几个分明是洛阳城平常人家的妇人为了贪小便宜排在队伍里头。“哈,有两百文呢!”一个经过的乞丐欢呼了一句。两百文,那也就是说今晚只要挣得六百文钱就可以转组了。队伍快速地往前移动着,大狗与大壮也捧了善银出来,他们各拿了两包,董青璇才想起若是有些人嘴甜或是扮作可怜的模样真的能多拿一份,不过发善银的事儿往往都由城中的大富人家做,这次庙会的规模那么大,难道……董青璇往树底下看。“小姐,小姐你排在这儿做什么呀。”“嘘,这回发善银的是宝月阁的刘老板呀,嘻嘻,我就是想看近些看他一眼……”后方的声音印证了董青璇的坏预兆。队伍前移,她看到树下摆的大方桌子,桌上林林总总的东西以及桌子后方坐着的那个俊美的男人。一股火焰从她心底腾起,但面前摆的是足足两百文钱币,犹豫间再抬眼她就注意到拦在她与刘易轩之间的只有那张狭长的红木桌子,那双手拾个小纸包,举手投足优雅无比。“请收下。”那个温柔的声音说。董青璇只死死地盯着他,不由得发现自己伸出的手不知何时已经黑成了这般地步,手上有疤痕又有淤泥,而刘易轩呢,那双手还白嫩得很呢,夺了董家全部的财产,竟还冠冕堂皇地坐在那儿发善银,这实在是荒谬极了,手一抖,纸囊便一下落了地。“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呀。”后面有人不满。刘易轩的脸突然映入她的眼帘,他蹲身为她拾起了那包纸囊,他的指尖与她的碰触到了。瞬间她的手背传来阵温暖,从前到了冬天,她不愿戴手套,便将手放他手心暖着,刘易轩虎口处有道伤痕,那是一次她肉里扎了刺,医官为她拔时她疼不过,抓了刘易轩的手就咬,这才留下的。刘易轩抬头,那双雾蒙蒙的双眼便与自己对视上了,董青璇心一抽,抓了那包纸囊便跑,胸口闷极了,刘易轩应该没有认出她,这副脏乱狼狈的模样他怎么能认出来呢,她身上披挂着的是什么东西,怎么能跟他的楚楚衣冠相提并论。她几乎是狂奔进了一条小巷,隔了几条街道,这小巷中只能斜照进几缕的月光,庙会那头的喧闹也是被阻隔在外。董青璇攒着纸包贴在胸前,纸包还有着刘易轩的温度,为什么不敢让刘易轩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不该让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看看他将她害成什么模样么,纸包里头确实有两百文钱,五十文一串,分了四串,董青璇将那四串东西塞到身上,手上拿的是刘易轩握过的纸囊,她举起那纸囊,纸囊在月下散出片银光。“舍不得?”巷口传来个声音。月光下,靠在巷口的是那个挺拔欣长的身影。刘易轩双手叠着靠在巷口,他正沐浴在月光投下的折射出的那块地方,那副儒雅的笑容一览无余。“青璇,真没想到今晚能在那个地方再遇见你。”刘易轩走近时每一记脚步声都令人心惊。他两指夹过纸囊,衣摆飘动处都是薄荷的香气,刘易轩喜种薄荷,平日的酒与茶中都会适量加些,洗浴时也会吩咐侍女在沐汤中放上。为什么你那么喜欢薄荷。因为那种植物能使我脑子保持清醒。保持清醒做什么?保护你。“舍不得扔掉,因为你还念着我,嗯?”刘易轩靠墙把弄着纸囊,“青璇,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不济到去当了乞丐,如果你早些跟我说,看着以往的情分上,我可以多送你三四份的。”刘易轩吐字很轻,在这么个安静的小巷,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共同挨着的墙面往她背上传着温度,这么个男人,这个她恨之入骨毁了整个董家的男人,为什么在发生那么多事后面对着她还能显出往昔的笑容。“我会让你不得好死,我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董青璇抓了怀中的铜钱就想往他身上扔,“你的钱我不稀罕!全都还给你!”刘易轩一把扼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抵到墙上。“不稀罕?你刚刚排了那么长的队伍不就是为了得到这些肮脏的钱吗?”他往前更挨近了些,“你想让我怎么不得好死,说来听听,嗯?”“我……我……”董青璇心中翻着热浪,刘易轩的抵压却让她动弹不得,这么没出息的自己,即使仇人近在眼前,她还是要低贱地去乞求他的钱财,一丝一毫都不能动他半分。她恨他,可为何总是落到被他逼迫到无力动弹的地境,董青璇哭了出来,刘易轩还是上扬着唇角。有几个小孩拿着庙会上买来的彩灯,欢呼追逐着跑过巷口,巷口对着的横栏上可以看到一些杂耍艺人吞剑吐火的表演,有在戏台上舞蹈的人,也有认真听着说书的听众,庙会是大家的节日,所有人都沉寂在那份难得的喜悦之中。“青璇,你现在这副样子,是在期待着什么吗?”董青璇已经泪流满面了,虽然她拼命告诉自己要抑制住这种丢脸的哭泣,但规律的抽泣声却让面前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显得很愉悦,但那男人说的并没错,她倒是期待啊,期待他突然吻上她,在一吻过后擦干她的泪,再温柔地告诉她一切都是梦,她希望刘易轩能带她回家,回家时爹还在偏厅等他们。如果这一切都是场梦,将这些剜心刻骨的恨都随着梦带走该多好。“奇怪,你现在倒是不问我,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了。”刘易轩一只手还是懒懒地靠在董青璇耳旁。“问你,你会回答吗。”“不会。”董青璇挣扎着站直,她耳畔的那只手顺势落下盖上了她的肩,轻轻一推,又将她抵回墙上。“放开,你这个混蛋,现在跟你说话我都觉得恶心。”“小姐,您的脾气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好,这个样子,怎么能在丐帮里活下去呢。”“能不能活下去,我说了算。”巷子那头传来个声音。“傲……傲哥……”的确,现在傲哥站在那个巷口,蓬头垢面隐在光影交切的那片黑暗之中,他进了一步,面容便现在月光之下,他的墨目淡然,压住整张脸的气势,但刚毅英挺的面容与那副身姿,即使着的是褴褛衣衫也往外也透着不凡。“喂,放开她。”这声音低低沉沉飘来,刘易轩放在董青璇肩上的那只手移开了。刘易轩慢悠悠转了个身便正对着傲哥,傲哥比刘易轩要高上一些,刘易轩眯着眼由下往上审视着他,看完后,刘易轩口中发了一声轻叹。傲哥没去看他,只掠过他肩头望向后方,月光下,那个女孩瞪着大眼也望着他,究竟那是惊恐还是悲伤,她只是呆呆地驻在那堵墙角,直直地看着自己。“没事了,那就回家。”刘易轩靠到另一边的墙上,傲哥带着董青璇,从那侧一点点往他这儿过来,他只靠着那面墙望着他们,还有他们背后那轮巨大的月亮,这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逐渐往他过来,就要碰触到他的脚尖了。董青璇闪了下眸,便正与刘易轩撞上了目光。刘易轩扬了笑容,抬手冲她微微一拱。再会有期。他动动唇,无声地发出那四个字。这交肩而过的距离让董青璇足够看清刘易轩的唇形,她奋力一挣,便往墙角立着的方石扑了过去,耳根已经怒得发烫,在指尖触到方石的瞬间,傲哥一伸手便将她拉了回来。他的手如铁钳般将她制着,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揽到了身边。此生此世,这份仇怨在她心头已是再无法被抹去了。那晚的庙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刚被媒人互相扯好线的年轻男女们一起吃着街边的杂果子糕边浏览着摊贩们摆出的水粉胭脂,有钱人家的老爷带着三妻四妾坐在酒楼高处边喝酒边看洛阳城在这样的夜晚变化的风景,穷孩子们拿着爹娘给的几个板子流着哈喇子围在糖人艺人身边等着属于他们的食物,游船上的歌女只管唱着歌,今晚的表演刚刚开始,演砸了便不能拿到预定的酬劳了。在这种热闹的夜晚混杂着的噎唔与哭泣声,只有与董青璇并肩而行的那个男子听得到,回到河虎帮的房间,等董青璇发现自己再哭不出来时,才意识到现在只有傲哥与她两人呆在这个地方。地上点着一盏油灯,傲哥坐在房间一角的地上,他右手拿把小刀,左手拿根树枝,咯吱咯吱地削着,一片片树皮顺着刀锋往旁边落下,不一会儿就露出里头白嫩的枝里,傲哥将树枝四周抚了一遍,举高吹了吹,再恢复到原先的姿势,一刀一刀将树枝的前端削尖。董青璇只记得她在这个房间哭了很久,傲哥身边堆的那几十根尖头树枝都是刚刚她在哭的时候削出来的。傲哥的侧影被昏黄的灯光映在背后那块布上,大概是光晕柔和了他的线条,傲哥对她说了“回家”两字,她本以为董家覆灭后她已不再有家了。“傲哥。”董青璇蜷起膝盖,下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嗯?”“晚上的庙会有刘易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树枝摩擦的声音停止了,傲哥抬眼看她,轻描淡写地唔了一声。“光是逃避,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董青璇咬了下唇。“谢谢。”“嗯。”“那……如果我有难过的事情,能不能跟你说?”“看我心情。”董青璇沉默了,傲哥手中的树枝被削得咯吱咯吱响。“现在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耐心。”“我……”董青璇将身子抱紧了些:“我恨他……那些怎样都抹不掉的过去,可因为有那么多的曾经,所以现在才愈发地恨他,越是恨,就越是难受……”傲哥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董青璇,发现她又哭了。董青璇咬着唇,泪已经大颗大颗滚了下来,“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要背叛董家,为什么要害死爹……为什么我必须要去恨他啊……”傲哥转回了头,继续忙起手上的动作。那一晚,在这爿用破布隔出的小空间里,便终是咯吱声夹杂着哭泣声了。只要进了洛阳城,在主城道上不过几步便能看到耸立在众楼之间的高楼,这是修缮扩建后的宝月阁,连带着左右两片店门全都漆上金漆,那高悬在每层楼层屋檐上的玉托银把灯笼只要风一过便一齐摇曳。这在阳光下闪耀不已的楼层让人惊叹不已。全洛阳的人都知道这儿有家宝月阁,有传闻说,别说偷一个宝月阁的灯笼,就算挖一块阁楼的砖头拿去卖都能保上好几年的吃穿了。这宝月阁里的金银首饰不但精制绝伦又价格公道,跑堂的小厮与端茶的女侍各个都长得人模人样,室内布置又是雅致非凡,单是往阁里一走就是个享受,刘老板更是一身倜傥,在店内行走时惹得一身的瞩目,许多小姐为了能常见到他,拼了命地光顾宝月阁,今天是玲珑翡翠簪,明日是双龙戏珠镯,宝月阁的生意不好都难。所以现在,宝月阁便是洛阳城第一大银楼,宝月阁老板刘易轩自然是洛阳城首富。“老板,米铺的陈掌柜有事商谈。”七层雅阁之上,刘易轩才提起笔,便有小厮来报。“陈掌柜?”刘易轩往宣纸上落了笔,宣纸与他的衣袖都是雪白的,笔尖碰到纸面的刹那,漆黑的墨便往外漾了开来。“让他上来。”米铺的陈中上来后便从怀中掏了个红色锦盒,本想将锦盒摆到案桌上,见着刘易轩在作画又怕不便,左右兜转了几下,悻悻地交给了一旁候着的小厮。“刘老板,许久不见,这点薄礼还望笑纳。”“陈掌柜多礼了。”刘易轩正收了一笔,偏头对陈中一笑。陈中见对方收了礼,也稍微心安些,他的肚子比从前一点都没少,眼见着夏天就要过去,正是开胃的好季节,对此他也不抱有什么妄想。“我这回来是想问刘老板,您这儿有没有董家小姐的行踪?”陈掌柜虽然态度恭敬,语气间却不由得流出愤恨来,记得那天那个小妞居然带了人将他丢进河里,他气不过下了重金去官府立了案,画着那妞画像的纸张倒是贴得到处都是,上回好不容易又差点抓住,现在却是又没了影子。刘易轩摇头:“董家与我再无瓜葛,又怎会有什么消息。”陈掌柜原本想,这刘老板应该也是恨得董家打紧的,这回来找同盟军,却似乎没得到什么热情的回应,他再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到桌上。“那么多时日也没有捉到董家小姐,我觉得里头有蹊跷,或者说,是董家丫头有了贵人相助。”陈老板道,“两次我都见到同一个乞丐,高高壮壮的模样,我觉得……”陈中龇着口黄牙,身体越探越前,刘易轩开始俯身收拾画卷。“对董家小姐的事,易轩是全然不知,怕是帮不了陈掌柜。”陈掌柜忙接着道:“虽然是个乞丐,但当时呼啦啦就围上来一群叫花子,真的吓死人了,我怕那个董家丫头如果靠上什么有势力的人……不,就算是那些穷要饭的,那些人又脏又臭又不怕死……”“陈掌柜,昨夜我房内有一只蚊虫,扰得我大半夜没睡,现在想歇息了。”刘易轩卷好了画,深呼吸了一下,歉意一笑。“小四,送客。”陈掌柜肥胖的身躯被宝月阁的小厮们半推半送出宝月阁大门后,刘易轩也跟着下了楼。“以后若不是客人,与宝月阁也没有生意往来的人,就说我不在。”到门前时他对了守门的小厮吩咐,小厮点头,几个正在大厅列柜上挑选饰物的姑娘们巧着看到了刘老板的真身,便开始不自在地抚发整裙来。刘易轩对她们欠了身便出了门。左穿右行绕过几条弄堂,不一会儿便在家酒肆的街角瞧见了一名乞丐。刚过晌午,正是人最为发困的时候,那个乞丐缩着小小的身子靠在稻草堆上一动不动,酒肆旁种着许多大槐树,茂密的树冠与纷乱的蝉鸣让那片绿荫下面更有了休憩的气氛。刘易轩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也没见那乞丐起身,那件行乞的灰衣褂子很宽大,人一套在里头,便什么身形都看不到了,他眯着眼又等待了一会儿,董青璇却还睡着。刘易轩走过去,虽然有树荫遮着,毕竟还是在外头,挡不住的光线让那张脸上密上一层汗,除去表层的秽物与乱糟糟的头发,脸上熟悉的五官没变,只是瘦了许多。是他将她变成这样的。他蹲在她前方看着,见她抖了下眼皮醒了过来。“你醒了。”刘易轩右手优雅地放在盖住膝盖的白衣上。这本该再熟悉的情景却董青璇立刻警觉起来。面前的男人只笑眯眯看着她。“你想……做什么。”刘易轩的袍子举起来了,白袂飘过,咣当一声响。一枚铜板落入了碗口,咕噜噜滚了几下,便叠在原本的铜币最上方。刘易轩依旧蹲在她面前,上扬的唇角连带着雾蒙蒙的眼睛都煞是好看。这就是他的目的,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侮辱她。“是不是很想杀了我?”刘易轩笑。那枚铜板实在扎眼得很,那么强烈的阳光下看着就像金子般闪着让人不得不注目的光芒,董青璇将那缺口的碗挪到自己面前。“谢谢大爷。”董青璇将碗中的铜板全都倒进一块花边布,再将花布收好。刘易轩的的唇平持了下来,他再看眼董青璇后便抖了抖白衣往回走。“等等!”“谢你,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客人,河虎帮有规矩,拿了客人的施舍,就该说谢谢。”董青璇也站起,她吸了口气,“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今天施舍过我这枚东西!”槐树的大叶子们开始呼呼作响了,刘易轩的白袍也随之飘动起来,他回头看了看站在墙角的那个矮小的乞丐,背着手离开了。“申医师。”申通背着一篓子草药回到河虎帮时天早就发亮了,回来时他见庄雪朴一身青衣坐在草坡边的石头上冲他招手。申通将背上篓筐的带子卸了,坐下后开始从篓筐中拨弄一堆一堆的草药。“瞧我在山上蹲了一夜,可算是找到灵仙草啦,这草可不好找,不是因为它像天山雪莲的十年开一次,哪儿有那么玄乎的事儿呀,是因为这草长得还真是就只像一根草,非得要个灵仙雀引着才能辨别出来哩,为了等这灵仙雀引路我……”庄雪朴边听着,打眼见傲哥远远地过来,便起身去迎。就在刚刚傲哥还没过来时他已经听闻了一些闲言闲语,他们说前几天傲哥进了青璇的房间,直到快要天亮了才出来,许多人在问傲哥好,他们脸上露着窥伺的表情。傲哥拿着大棍拍了几下石头,那些乞丐们便按着分好的组别站好,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大家都有各自份内的事情要做。乞丐们三三两两往河堤出口而去时,傲哥棍子一拦,停在大狗的面前,“她呢?”“已经早了一个时辰出去了,她说早些去能多讨些银两。”大狗回答完追上了队伍,现在谁都知道,傲哥口中的她是谁。经过西街口时,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开,那儿是她固定行乞的地方,但这回董青璇径直穿过街道,看到那座气派的高楼时,她端着碗躲到了路旁的大樟树后。宝月阁还没有开张,阁门紧闭也显着周身的气派,董青璇在树后点着步子,小心翼翼沿着宝月阁走了一圈,再从怀中掏出纸笔来。发黄的纸张上勾勒出一幢高楼的模样,线条虽然简单,但前后左右的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董青璇在纸上又添一座后门,纸的左下角注着密密麻麻的字,她默念着,加了一笔,卯时,无守卫。刘易轩夺来的钱财,多是用在宝月阁内,将这里的地形出入记下,说不定能趁什么机会偷偷进去,或许能抓到些刘易轩的把柄……“喂,你是什么人。”突然背后一声怒喝,后领便被揪住了。那人狠狠将她转了个身,董青璇忙把纸笔背到身后,而揪住她的那个彪形大汉已经注意到,他探身一夺,刺啦一声纸张在空中被分成两半,但大半的内容已被那大汉抓到手里。从那一身靛青色的布衣就能看出大汉是宝月阁的小厮,他将纸张一扫,眉便蹙起了。“还没开张就在这里鬼鬼祟祟,原来这叫花子想进去偷东西啊。”大汉冷笑一声,一手还揪着挣扎的董青璇,往后别了下脑袋,大声嚷道,“来,大家都过来,大早的就抓到个贼子,不给个教训,还真以为咱刘老板的宝月阁是让老鼠上蹿下跳的米仓呢!”董青璇慌了,纸张在大汉手中已经被扭成一团,他那一招呼,宝月阁的后门处便走出好些个小厮来,正值清晨,本还是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而看到被抓住衣领满脸惊恐的董青璇后他们的眼中便闪出欣喜来。第一记拳头将她挥倒在地后,身体的疼痛便接踵而来了。手腕渗了血裤子在膝盖上叶破了大洞,等她拖着鞋子挪回河滩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在她几乎要失去意识时,幸亏恰好赶来一帮乞丐,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岸边已经升起了火堆,火焰的影子映在河面,似乎是在水中燃烧一般,周围响彻着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装着馒头的大锅前那列队伍正在散去,乞丐们已经分好了今天的食物,三五成群打着哈哈在寻找合适吃饭的地方。只是动一步身体就疼得浑身发颤,被刘易轩一激,她便有些着急了,后来围了几个乞丐,宝月阁的保卫们怕事情闹大,又嫌她脏了宝月阁的地,才将她像块破布般丢在街头。果然现在……仅凭一个人的力量,还是不能动刘易轩半分吗……“那么晚。”右上方传来个声音,董青璇抬头便见傲哥蹲在高起的山石上,身子蹲下后更显出他小腿结实的肌肉来,傲哥一手垂膝,一手托着下巴,眯着俯视从上头俯视着她,他翻手跳到她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回来了。”“嗯。”她别过脸就想过去,傲哥已经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他的手掌桎梏着她,只稍一使力,董青璇就疼得叫出声。他刺啦一声撕开了她手肘上的布料,董青璇惊恐地看着傲哥接近了她。“去找申通,然后去领晚饭。”傲哥放开她,“还有,现在别做那么无谓的事。”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最后一句的语气轻柔了些,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董青璇心中却更不是滋味。她终于知道,帮中乞丐的适时出现,根本不是什么巧合。经过申通的医治,没多久身体便恢复,她又回到那个原先乞讨的地方,只是每每望着高耸在众多楼阁间的宝月阁,都会出神许久。酒肆对角的屋檐下也坐着几个乞丐,里头多了个生面孔,那乞丐矮矮小小的缩在角落,其它人一个个都躺在稻草堆上打盹,只有小乞丐一人畏畏缩缩向路人乞讨着。很快就到了正午,董青璇在隔壁街道买回了两个包子,转了街角就看到那个小乞丐捧着碗坐在她位置上。“请问……我可以坐这儿吗?”小乞丐见来了人,立刻挨着墙又站了回来。这怯生生的声音倒像是个姑娘,董青璇看清了他的容貌,尽管是蓬头垢面,如此清秀的眉目还是第一次见,这少年从耳部到下鄂的线条都柔润得很,他垂了下眸,阳光便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跳动了一下。“打扰了。”得不到董青璇的回答,小乞丐转身便想离去。“可以。”董青璇看到他右手上抓着个干饼,包干饼的纸是往外透不出油水的。董青璇并不厌恶这个乞丐,他看着要比她小上几岁,但两人的个子是一样高的,得了董青璇的回答后他道了声谢,小心地把底下的稻草铺了铺,尽量缩成一个极小的位置,老老实实坐上去。两人相挨坐着,董青璇吃着包子,那个少年咬着干饼,他咬得很慢,在嘴里嚼了好久才吞下肚。“你……不喝水?”“不用,不渴。”他腼腆一笑继续嚼起饼来,下唇分明已经干裂了他便不时舔着唇。董青璇身后有个装满水的竹筒,只是两人除了用来装钱的碗并没有其它的容器,她想把这个竹筒递给那乞丐,但若给了他,一会儿她分明也是要喝的……董青璇发誓自己对这个乞丐没有任何厌恶,只是实在过不了自己这关。“你的竹筒呢?我倒些水给你。”那个男孩立刻笑道:“不用了,我今天……没带。”午间休憩的时光是宁静的,能有一人与她并墙吃饭,似乎也有了份难得的温暖,两人沉默着听着彼此吃东西时发出的轻微响声,一语不发竟不会有任何不适。董青璇终于取了竹筒喝了两口,旋好盖子想递上,却见那小乞丐已经将外头的油纸折了几折叠好,把剩下的半个饼揣回了袖中。“今天能跟你一起吃东西真好,我得回去做活了。”对面街角处的稻草还是乱七八糟地堆着,这个时间太阳最烈,在外头走动的人也不多,其它乞丐没归来,还不到开工的时候,小乞丐一路小跑回对面的位置上。董青璇看到有人抱着西瓜从小乞丐面前经过,他便直盯着那西瓜瞧,她拿了竹筒,就要往对面去,巷子里一阵吵嚷,那些早晨的乞丐便像团乌云般向那乞丐飘了过去,小乞丐身子最瘦小,挤在那群五大三粗的人堆里,整个身子都淹没了。看不到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只听那儿不时爆发出哄笑,好一会儿后,围聚的乞丐像百爪菊般散了开,一个个勾肩搭背离去了。只有那个少年还留在那儿,手中拖着口空碗,那儿本还剩有半碗铜币的,他的衣衫也变得凌乱不堪,小乞丐一声不吭,低头用衣摆擦着碗沿。他怯怯地看了董青璇一眼,垂头不说话。“他们抢了你讨来的钱?!”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董青璇顿时生了火,“为什么要抢你的铜板?你为什么不反抗,你……”小乞丐的脑袋垂得更低了,随着他肩膀的抖动与抽泣声的传出,董青璇确认他究是哭出来了。“你有什么话……慢慢说。”平生也没有安慰过几个人,这话听着真是奇怪。酒肆旁摆的是个露天茶摊,刚刚那些乞丐们现在正坐在茶摊里说说笑笑,旁边斜过的一根大枝将他们的上半身遮了,因此即使回头也看不见坐在屋檐底下的小乞丐与董青璇。“我不是刚进河虎帮的。”少年道,“只是才被调到行乞组,什么都不懂,我去问他们,一开始他们还会认真教我,可是我怎么都学不会,乞来的钱也从来都比伙伴要少,渐渐的他们就不愿再理会我了,有些人就干脆……”“干脆拿了你讨来的钱?”那个小乞丐点了点头,再抬头时他还噙着泪水,一个男子能哭得如此惹人心怜,即使是这么破烂的衣衫与肮脏的头发也丝毫掩盖不住他的风情。“他们凭什么抢你的东西!你为何不……”看着小乞丐那副懦弱无依的样子,董青璇起了火。“我……我不敢。”少年眼眶又红了。“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小乞丐将手往身上蹭了蹭,抿了下唇。“我叫……花满川……”如果不是那破烂布条已经难掩他瘦弱的胸膛,董青璇笃定会认为他是个女孩。董青璇一把夺了他的碗便往对面的茶摊走去。“砰——”地声巨响,横巷的角落里传出了吵闹声,有好事者跑过去围观,见是几个脏乞丐厮打在一块,摇了摇头,连看的兴致都没了。刚刚董青璇往茶摊去时后发现那群乞丐已经没了影踪。她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了很久,终于在一条巷中认得在角落里打牌九的几个欺负人的乞丐。那些乞丐赌兴正浓,竟无一人察觉董青璇此刻已经杀到巷口,巷里正好放着几根木棍,董青璇随手就拿了一把。她甩了棍子正中赌桌,围坐着的乞丐一吓,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反应了过来。“有人砸场子!”“兄弟们!上!”其它乞丐忙跟着站起,一人手握住董青璇棍子的一端,正要借力扭断她的胳膊,突然发现来砸场子的女人有些面熟,心里一惊力道便少了几分,董青璇便顺势用力往那乞丐身上打。但毕竟对方人多,她一棍子还没敲下半分,就立马被另外一名乞丐握住。“你们为什么要抢花满川的铜币!”“哦?原来你是要替花满川那小子出头?”乞丐冷笑,他一脚踢向中央破烂的桌子,手上稍一加大力道,就把董青璇连人带棍摔到了地上“你凭什么给那小子出头?你以为你跟傲哥睡了一晚就了不起?”瞬间董青璇的耳根就红了,她没想这些乞丐竟说出这般粗俗的话,一紧张,说话便结巴了:“你们,你们凭什么抢他的,这么没用自己讨不到……”“凭什么?”那乞丐看着董青璇挣扎着爬起,便又上前挥了一拳头,“就凭这!”乞丐怪笑着指了指董青璇身下,当即引来周围一群乞丐的大笑,“怎样?还钱?行,让爷也高兴一把,钱就还给你呗。”“混账!”董青璇气得脸色铁青:“你们失却道义!如今又仗着人多势众,来欺负一个孩子!你们有本事就一起上啊!”“竟然如此,那么我们就成全你,大家一起上!”“上——”一群人齐声高喊,气势逼人,齐齐朝董青璇冲去,她有些慌了,现在她是独自一人,双手便不禁往后胡乱抓着,步步后退,很快就被逼到墙上,乞丐们抄起搁在巷里头的其他木棍,坏笑着朝她步步进逼。为首的乞丐一把夺过董青璇紧握在手心的木棍,抬手使劲往下敲,就在木棍快要打到董青璇身上刹那,可竟然被她利落地避开了。董青璇突然被一双大手整个抱起,揽到了后方,那人宽阔的背部拦在她前方,刚刚明是怕得心跳加快了,就在他出现时,在她被救到身后的刹那竟突然安心下来。仅仅是躲在他身后,便似所有的灾难都会被阻挡在前方,她偷偷看着他的面容,在后方也能看到他浓眉的尾端,还有那双俯视众人的眼睛。众乞丐连连后退,个个噤若寒蝉。傲哥一挥手,身后便过来许多河虎帮的弟兄,闹事的乞丐很快被带走了,他们只怯怯地看几眼傲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谢谢……”在傲哥背后已经安全后,董青璇小心地走出。傲哥看她一眼,大手朝拐角处一伸,突然揪出了一个少年。花满川怯怯地站在墙角,他通红着脸看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董青璇,突然跪下磕了三个头。“他找到我的。”傲哥的语气一如往常平淡,“回去让申通给看看,还有,你现在够资格转组,明早到我这来报到。”之后,董青璇并不清楚花满川是怎么将她扶到申通那儿,也看不清饼伯是在哪儿蹿出来担心得整双眉都皱歪了,那天夜里,她只觉得自己一直昏昏沉沉睡着,而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就只有傲哥背对着自己丢下的那句话。她竟然……可以转组了。第二日到河滩时,傲哥已经在那儿了。一把棍子被丢到她面前。“这是你的了。”“我要它来干什么?”“从今天起,你正式转到虎卫组,负责保护虎河帮势力范围内店家的安全,并按月到店家领取他们发给我们的善钱。”虎卫组,在昨天替花满川出头而与那些抢钱的乞丐打了一通过后,傲哥同意董青璇转到了这个拥有着威风名字的组。现在董青璇在河滩上挥着棍子练习,傲哥说进虎卫组后,棍子便是常用武器了。早晨的阳光是和煦的,甚至有微风吹着能让人忘却这是在最炎热的夏季,傲哥打了个哈欠,身子还是靠着石块,他拄着手肘看着挥棍的董青璇。这女孩竟还会帮别人出头,虽是好事,但若遇见更强硬的敌手,她便可能受到伤害。说起来,帮里的弟兄们对她有些不满,自己对她的好也是分明有些过头了。她消瘦了不少,隐约还能看到三年前的影子,在河虎帮的这段日子,想必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现在她已经变得惹人喜爱许多了。他上前突然握住她的棍子。“看着。”他示范了下挥棍的动作,同样一根棍子,一被傲哥挥了便发出呼呼呼骇人的声响。“学着。”“不对!不是这样,整个身体用力……不对!”傲哥从背后一把握了她的手腕,手势被纠正了,但周身被炙热的气息环抱,现在她整个人都在傲哥怀中。他圈着她,后方的光线已经完全被那健壮的身体挡住了,她差了傲哥一个头,那严厉的教导声便是在头顶上方传来的,他们肌肤碰触着,被碰触的部分传来一阵酥痒,她有些害怕,本能着往里缩,便是在他怀中靠得更近了,他腰带扎得并不扎实,只是侧眼,便能看到那玄色粗衣里头麦色的胸膛,她脸颊发烫。清晨的河滩上只有这一对教导与被教导的男女,飞鸟在空中而过,低头啾鸣几声,便又比翼着往湛蓝的天边去了。“大家听着!你们的责任就是负责好这些店家周围的安全!吃霸王餐的,插科打诨的,抢劫偷盗的,惹是生非的,一个不留!听明白没有!”“明白了!”这是虎卫组在河虎帮门前喊的口号,几十名乞丐合起的声音震飞了枝头的麻雀。虎卫组的人不必打扮得像行乞组的成员那般落魄,现在董青璇穿身淡蓝色的上衣下裤,手脚收细处都用青白交结的布绳扎着,头上作了男子的简单发髻。“你,东三街,你,西二街,北五街最近不太平,你,你,你,还有你,多带上几个弟兄过去。”发号施令的是虎卫队队长,豹头环眼名叫斧头。“明白!”乞丐们便哄一声分散了过去。“炸烧饼喽,好吃的萝卜丝烧饼哦……”“还多久?”“快了快了。”“炸烧饼喽,好吃的豚肉馅烧饼喽,个大馅足酱多喽……”“还没好吗?”“快了快了。”“来两个。”“公子,找你一文钱。”“炸烧饼喽……好吃的……”董青璇打了个哈欠。街上的摊铺挨个分给虎卫组的人,她被分到的是家炸饼摊,卖饼的是个头扎白布巾的老伯,摊子是摆在一架手推车上的,上面支着个小棚,一阵阵油香和饼香就从棚下钻出。幸好花满川也被分到了这组,这才有了个能说话的伴,他负责是一旁煎烧饼的摊位,虎卫组的活实在轻松,在这儿蹲了将近一个时辰,除了那些重复又重复的买卖间的对话,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平和的一天,连乞讨都不必做,只坐在墙角看着就好,董青璇与花满川两人坐着,很快便起了困意。“璇姐姐,昨天我经过宝月阁,听到个消息。”花满川道,“听说刘家刚接了笔大生意。”“什么生意?”董青璇一个激灵。“只听在宝月阁打杂的几个小厮说,这笔首饰是在什么王府接下的,如果能在月底前交工,大伙都能分到不少银两。”花满川进了河虎帮后便一直跟在董青璇身边,他是个乖巧的少年,平日并不多话,听到什么,便都是浅浅点头一笑,而从他口中轻吐的璇姐姐三字,也让董青璇愈发将他视如弟弟一般。自然关于刘易轩,还有董家的事,便全都与花满川说了。花满川留心着宝月阁的消息,现在他满脸的认真,水汪汪的双眼望着董青璇。“王府的单子……”董青璇重复了一句,再看花满川。“如果不能按时完工……就会有大麻烦吧。”花满川一怔,董青璇双眼灼灼地望着他。“璇姐姐……你想做什么?”“你会帮我的对吗?”董青璇望着花满川,这帮中,若能称得上友情的,怕是只有花满川一人了。花满川抿着唇,点头。太阳正当空,街边的摊贩们也暂时将活计搁到一边,董青璇拉了花满川便跑,过了几条街,再绕过几片林荫,一片偌大的空地便出现在山坡后方。那儿林立着几座小屋,而在四散的屋子中央便是一座座巨大的火炉还有有周身漆黑的锻造台,正值午后,多的是端着午饭在旁休憩的工匠,他们零散地坐在石边,脖上挂着毛巾。“璇姐姐,这是……”花满川只被一直带着,也没问究是去哪里,见着这般阵仗,着实吓了一跳。这是宝月阁的锻金场,若是要订做的首饰,都必须用原金在这锻金场进行加工,或锻成金箔,或捻成金丝,有了这些原材料,才能送去给做细工的金银师傅制作成华丽的首饰。现在那些大火炉上还冒着残留的烟雾,工地上更是密密麻麻的工匠,看来花满川所说的刘家接了笔大单子的话的确是真的。若刘易轩要怪,就怪从前他不该带她来这儿,还细细向她解释那些漂亮首饰是怎样制成的。“难道你要将他们锻造的金子都抢过来?”花满川不住摇头,“我们只有两个人,怎样都是不可能的……”“金子都放在屋子里被一堆人看着,要抢夺几乎是不可能。”董青璇拉着花满川隐进那片树林,猫着腰走了一段路,便见临着一条溪,列着整整一行的箩筐,里面堆着些黑漆漆的东西,两个工匠正叉腰站在箩筐之前,背着他们进行午休时的闲聊。“金子我们拿不到,但这些要与金子加进去一起锻造的铜石铅石都是配好比例了的。”董青璇小声对花满川道,“你上去引开那两人,一会儿就好。”是的,只要将这些不起眼的配物弄乱,纵然有再好再多的金子,刘易轩也休想造出一根金钗。花满川半信半疑着去了,远远的,董青璇瞧见那瘦小的身子站到那两个工匠旁边,潋滟开的水光将他被阳光照得发红的双颊映得分外好看,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直到董青璇将那些箩筐中的石头全倒腾了一遍,再躲回树后一会儿,花满川才回来了。穿着普通干净的衣衫,谁都会乐意跟这个少年攀谈一番的,做成事回去的路上,董青璇偷眼望着跟着她身边的花满川这样想。“不好了!不好了!差役们来了!”才刚走回街,便听街头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只见炸饼摊和煎饼摊的老伯惊恐地往街头一瞅,急忙着把钱袋往腰间一塞,也不管锅上还噼里啪啦炸着火星,转身便拎了车把往前推,街头的差役们已经先一步涌了进来,他们穿着黑服红靴,如蚂蚁般迅疾地涌入,卖煎烧饼的大伯跑得快,炸烧饼的大伯走得慢,被一把拦住了车子。“怎么,想跑到哪儿去?没在府衙里领个行贩号子,就在大街上乱卖,你知不知道你用来炸的都是些什么油水!”炸烧饼的老头吓得惊慌失色,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差老爷,行行好吧,我们就是做个小本生意,那个号子,一个就够我们一年的口粮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上有老?你这把年纪,就认天母当娘吧!”差役说罢猛地踹了那个手推车一脚,一挥手身后几个差役便上前把油锅给掀了。“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这样……我等着回家给仔儿们买些玉米面吃的啊……我求求你们……”街边的其它贩子都跑光了,见着至少还捉着个人,差役们显得格外兴奋,一时间,砸碗掀桌声伴着哭泣的请求声不绝于耳,那些挂着金子招牌的朱漆大门下,商人们背着手往外看着热闹。董青璇提着棍子就要冲出去,后背却突然被人抓住了。傲哥不知什么时候从另条巷子拐到了这儿。“太晚了。”虎卫组的职责之一就是赶在巡街的差役们来找那些街头摊贩的麻烦前给摊主们通个信,有门有面的商人们早已领了行贩号子,他们可以心安理得进行买卖,虽然也有写小商贩为了省去麻烦狠狠心省下口粮买了号子,但更多的穷苦人家选择的则是每月按时交给虎卫组的人一些铜钱,三五枚铜币便能保个口信。自从傲哥成立了虎卫组负责包括了这方面的事务后,洛阳城的那些小贩们的日子便好过了很多,这几年来像今天这样连手推车都被差役们砸得稀巴烂的情况,更是一起都没有。那晚董青璇没有分到食物,她自己也是什么都吃不下。在房间里独自呆了好久,街道上那个炸饼摊老伯掩住面容的嶙峋双手和满地狼藉的场景还是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若不是因为带着花满川走开,如果能好好看着摊子,事情也不会弄到这般地步。“璇姐姐。”门外是花满川的声音,“傲哥让你过去。”河岸上空已是漫天的繁星,但那些篝火上噼里啪啦跳动的火星与乞丐们人人肃穆的神情让这副好天气也全化成了泡影。“啧啧,又是她。”“真是个麻烦的女人,我就知道她什么用都没有吧,在乞讨组就不得安生,这转组第一天,把虎卫组就闹成了这番样子。”“看她那细皮嫩肉的模样,还是去当大小姐吧。”董青璇走进前方围起的一个小圈子中央去,傲哥就坐在一堆篝火前面,这回的确是她的错,河虎帮的人对她不满,她也无话可说。傲哥看了眼董青璇,他还未开口,另一侧的乞丐就已经站了出来。“傲哥,如果这次你再偏袒她,可再说不过去。”“是啊,傲哥,帮里的弟兄都是心甘情愿跟了你的,你定下的规矩,大家也都是老老实实遵守,再这样下去……”傲哥做了个手势,大家便安静下来。董青璇一个哆嗦,刚刚傲哥压下去的周围那股气焰似乎又瞬间喷发了,那些人一个个目露凶光,似乎要将自己抽筋拔骨了去。傲哥在看她,接着毫不犹豫往地上坐了下来。“有了过错,就要惩罚。”他道,“我绝对没有一点要包庇的意思,董青璇和花满川擅离职守,对已经交了保护金的百姓没尽到保护的责任,带下去。”傲哥摆摆手,董青璇与花满川便同时被架住了。“不关,不关他的事,是我要带他离开的,要处罚就处罚我一人……”董青璇对上了傲哥凌厉的眼,花满川在一旁轻声唤了声璇姐姐,傲哥没理她,两人便同时被架了下去。他们被带往西边的小树林,傲哥重新拿起篝火上烤着的一串蘑菇,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嘿,一会儿又是我申通用处的时候啦,老庄我跟你说,最近我可研究出了另一种草药,以前七天能好的地方,现在三天就能好啦,知道那个草药叫什么吗,我……”申通还想说,庄雪朴已经一把将他扯过,用鸡腿塞住了他的嘴。不一会儿树林那头就传出了尖叫声,很快尖叫便成了哭喊。声音凄凄厉厉,听得河岸上许多妇人已经把她们孩子的耳朵捂了,庄雪朴看着傲哥一口口吃下串着的蘑菇,如雕像般坐在地上,跳动的也便只有映在他眸间的那团篝火的火焰了。这一夜,不知怎地就下起暴雨来,断桥边地势较高,土块层层叠叠严实得很,钻进地下大堂,便听不太见外头的风雨声了,这是个对于许多人来说没什么异样的夜晚。第二天很早便起了鸟叫,傲哥到河滩时天还没亮。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那么凉爽了,到处都是雨水浇过的青草气,这种天气像极了他第一次将那女人带回来的时候。昨晚睡得并不好,不得不承认现在心中挂念着那个女孩,或许这份烦躁便是从这儿来的吧。“傲哥!傲哥!”傲哥回了头便见饼伯衣冠不整朝他奔来。饼伯将一张纸往傲哥面前一递,泪刷地流了下来。“我家小姐不见了!小姐她走了!我听人说你昨晚打了她,想着过去看看,没想到屋子里已经没人了,只留下了这个东西……”饼伯拼命扯着他的衣襟便哭哭喊喊,傲哥打开信。相当娟秀的字体,傲哥扫了一遍。“麻烦的家伙。”那女孩自己离开了河虎帮,傲哥望向河滩那头的坊牌,隐隐约约似乎能想象那个瘦小单薄的身影离去的情形,他心里便愈发不痛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