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决断

“小姐,晚膳您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随便做些就好。”

侍女下去了,中午的饭菜还剩下大半,谁见着都会觉得她身体抱恙,今日刘易轩去了宝月阁照料生意,又到清换货物的时节,说是三两天才能回来。

她已在董家住了十来天,这儿虽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现在的一草一木都变得陌生许多,侍女与小厮们重新唤她为小姐,但在他们眼中她只是刘府的座上宾客而已。

董青璇挑了条近道去了东院,一两个小厮在院口扫着落叶,伴着刷刷的扫帚声那些四散的叶子便集成了一堆,另一个小厮拿着小铲正将落叶装进麻袋,他们见了董青璇都齐声唤了句小姐,迎她进了东院的书房。

从前董进虽不是喜欢读书的人,家财万贯但也希望家中出个仕子,因此这书房中的藏书多得惊人,董青璇从小也不喜欢读书,只喜欢赖在刘易轩身边听他讲些书中的故事,偷偷把芝麻饼上的芝麻塞到刘易轩的书册中,因此这书房自小便可说是刘易轩的第二寝居,若是夏天炎热,添张躺椅便能在里头过上一夜。

进书房后董青璇便分明觉得里头的书册更多了,这儿的摆设也与当初一样干净整洁,南侧的书案前头摆着一左一右两个褥子,从小,左边的位置是刘易轩的,右边的位置是留给她的。

董青璇很快将视线从那坐褥中移开,开始在书架上翻寻起来。

为了让刘易轩相信她心里还念着他,前些日在他面前一直笑脸相迎,因此他今日一离开她便似丧了八分气力,连午饭都吃不下。

刘易轩待她很好,但她并没有闲情再看他漂亮的容颜以及回顾从前甜蜜的过往。

这儿是董家,从她出生开始便是她的居所,在这儿刘易轩逼死了爹,每见刘易轩在董家自在地过活一天,她的恨便愈发强烈起来。

再进董家,她为的可不是只在刘易轩身边与他再续前缘的。

一本本书册在她手边掠过,满四大竹柜的书,粉尘竟少得可怜,这些书册乍一看都差不多的,而大部分的书名董青璇连见都没见过,她开始庆幸刘易轩教她识了字,这样她才能在众多的书中寻找出所要的。

那些对于生意人来说最重要的账簿,爹说过身为商贾,最不可赋交予人的便是账簿,可惜对于刘易轩,他却轻易将这命根子刘易轩过目,甚至大小生意都是经由刘易轩的手,如果爹能多些提防,当初刘易轩便不会覆手便灭了董家。

能够到手的书册都找寻了遍,董青璇没有找到她要的东西,她端了凳子,继续翻查起书册,找书时书案前方的坐褥在她眼旁时隐时现,董青璇看了眼那坐褥,继续手上的动作。在桌案前刘易轩一直保留着她的位置,那只能说明他多愚蠢。

她会让刘易轩尝到一无所有的滋味。

董青璇将书翻得哗哗直响,拼命抑制住脑中的念头,她怕自己会哭出来。

书柜被她找寻得摇摇晃晃,突然从最顶端落下本书来,啪地砸到董青璇脑袋上,董青璇没及防,腿一抖便从凳上摔了下来。

门前晃过个白影,在她惊叫声才出口时,便已稳稳落到一人怀里。

“才出去一会儿,你就不安生了。”

刘易轩的袖袍熏了薄荷香,在被接住的瞬间董青璇便知道来人是谁了,刘易轩将她放下,环视下房间,刚刚一列竹藤书架已经整个翻倒下来,遍地都是散乱的书册。

“那么早就回了?”董青璇庆幸,不然现在她手中就不是一般的经书了。

“怕你一人寂寞,早些打点就回了。”刘易轩笑,见董青璇一脸的不信,才从背后拿出个小盒,“瞧这盒子,是不是有些熟悉?”

小盒三寸见方,上的一层彩漆,边缘的紫漆还镶着一整圈的珍珠。这像极了从前刘易轩送给她的装点小胭脂的盒子,但董青璇不久便弄丢了,为此还哭闹过一阵。

“今日闲暇时便见有个老伯在宝月阁前叫卖,当时不是怎的都买不着一模一样的,如今见了便买下,趁着有空就回来先给你。”刘易轩将盒子放在董青璇手上,笑道,“一会儿还是要赶着出去的。”

“嗯。”董青璇看着那盒子,珍珠闪出的光芒将身后的男子也照得碧亮。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便开了盒子里外看看。

面前的女孩若有所思,低头只是看盒却不敢看向自己,刘易轩知道,若是从前的她就一定会说这种破盒子才没有半点稀罕,然后再很宝贝地将盒子收好。

“那我先走了,马车还在外头,等忙完这阵子,我带你去扬州玩耍。”

“扬州?”

“嗯,那儿春景不错,但秋色也并不多逊,整天闷在府里可是不好,看书可是会越看越闷的。”

董青璇见刘易轩再看眼书房,怕他起疑,也就拿了盒子随他出了院子。

“我……”董青璇一直跟着刘易轩走到马车边,见他准备上了车,伸手拉拉他袖子。

“我不能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所以跟你说话时会经常不知所措……我会尽力去找回原来的自己……”说话时正起了风,刮得满树的叶子哗啦啦直往下落,这白衣男子像是生而立于天地间的,无论在怎样的场合,他的身上都似能发出光辉一般。

“在你身边真好,所以请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刘易轩一脸平和地听董青璇喃喃述说着,伸手盖上了董青璇的脑袋,轻轻拍了两拍。

“不用勉强自己,无论是怎样的你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这次是真的,一生一世都在你身边。”

秋风让那些温柔的话语缠绕在董青璇耳边,继而刘易轩便上了马车,车子逐渐远去,马车后帘一动,戴着银色发冠的男子便远远地对她一笑。

董青璇冲他挥手,直到那马车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

一生一世在她身边……董青璇看看手中的锦盒冷笑一声。现在还会相信他誓言的人才是傻瓜,不,即使那是真的,可悲的也便只有刘易轩而已了。

院口拐角处经过几个乞丐往侧门过来,护院上去拦住,他们抖着饭碗开始乞食,乞食时离着两三丈远的草丛中有几个乞丐蹲着往这边看。他们在勘察,这种眼神董青璇一看就明白,她提了裙子便匆匆回院,不敢在门处多呆。

那天为救饼伯离开后,她也没预料到就这样永远别离了河虎帮,来刘府的前几天,她只肯呆在房间内,应付刘易轩之余,她怕的是在院外见着河虎帮的人。

清醒时她能控制住自己,而每每在睡梦中她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土地,躺在傲哥的怀里与弟兄们大声欢笑,每每醒来心就会疼痛不已。

看来傲哥还在派乞丐盯着董府,她现在是一身锦衣玲珑,怕是他们见着也认不出来了吧。

在董府,除了一个地方之外,董青璇都可以任意出入,她可以问刘易轩任何问题,但只有一个他绝对不会回答。这两样不许其实都归于一个因由,董家的西园,临靠着那片自种菜畦的地方有一间小院,院中有间平顶小屋,屋里住的便是刘易轩从青龙帮带回的瞎眼老人。

刘易轩的欲盖弥彰让董青璇确信养在董府的那位疯疯癫癫的瞎子一定知道内情,关于爹与刘易轩恩怨的内情。

“抱歉,董小姐,公子有吩咐请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去,里面的瞎人已经疯了,怕是会伤着小姐。”

在刘易轩不在府的时间,她不知想了多少方法要入西院,那儿本是间闲置的客房,谁也不会想到那样无人问津的地方因为关押了一个瞎子要进去便显得困难重重,正门,侧门,爬墙,登高,无论她想用什么方法从什么地方进去,都会被护院发现接着阻拦在外头,每个护院都冷冰冰地说出那番话,接着便不再理睬她。

有时在屋中也能听到西院那头传来瞎子哈哈大笑的声音,那笑声时起时落,时忧伤时欢乐,但即使是听得内心烦闷,却怎样都无法进入,董青璇觉得非常沮丧。

“在想什么?”刘易轩指间的白棋一点,董青璇这才也跟着下了一步。

那瞎子笑声太大,她相信刘易轩也是听到了的。

“为什么不将他赶走,留在府里浪费粮食。”董青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棋子被刘易轩收了。

“他从前对我有恩,总不能任由他沦落街头。”

“什么恩?”董青璇喝了口毛尖茶,茶气氤氲间,刘易轩垂眸又拾了一颗白子下了,下棋时看着,他的鼻梁便显得更为秀挺,他今日看着心情不错,或许……

“很久的事了,说了也无益。”刘易轩指下棋盘一角,“你这儿可是又快沦陷了。”

“记得你从前最喜去买些布料胭脂。如果懒得出门,便吩咐人将老板请来,看中什么便拿来,下人会打点好账目。”

下棋时冰石玉镯便绕着她手腕晃动,她现在完全过上从前的生活,刘易轩三不五时便送上成盘的饰品,只是见着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董青璇现在一点兴趣都没有。

“请人过来太麻烦,况且我也不喜欢外人在家中走动,应酬那些老板掌柜的,穿戴什么都说好,真是没意思极了。”她道,“我们自个儿做的就是金银生意,全洛阳都来宝月阁买首饰,我却要去别家买,这成什么话。”

刘易轩抿口茶:“你要任何款式,尽管去宝月阁拿就是了。”

“我不要和其它女人戴一样的首饰。”董青璇按了枚棋子,这棋子与棋盘碰撞时就发出更大的响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多少女人去宝月阁是买首饰的,她们只是,只是……”

刘易轩一手拄着脑袋,将下到半空的棋子收了回来。

“只是什么?嗯?”

“只是过来看你的。”董青璇看他一眼,“你怎么还不下,快些。”

那头没有动静,董青璇抬头时便见刘易轩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城中的小姐不会那么无趣,过来店中,自然是买商品的。”

“是呀,你是宝月阁的老板,又不是店中的商品,可多少女人就是过来把你当商品看的。”董青璇愤恨了一声。

听得刘易轩扑哧一笑。

“既然是商品,那早日收入囊中,就不必担心他人过来抢了?”

董青璇手还扶着棋盘,她现在只能一动不动看着刘易轩,杯茶已经喝剩三分之二了,一旁的侍女便及时来换了份新的。

“青璇,你可愿意再给次机会,嫁我刘易轩为妻?”

刘易轩敛了笑容凝着她,董青璇想起他第一次对她说要白头偕老时也是这副神情,根本分不清是谎言还是真心。

“我想……再等等。”董青璇避开目光,这盘棋她也没心思再下了。

刘易轩扬了下唇,招了个侍女过来耳语几句,接着便开始点算起他赢下的黑子。不过正午,这个屋子的氛围便开始冷得有些寂静了,董青璇偷眼看刘易轩,他虽不说话,袖摆过棋盘时却碰落了一枚棋子并未发觉,她也能感到他心中是有些失落的。

为何感觉到他的失落,她也跟着泛出一丝酸楚,同时还紧跟来一阵更大的愉悦,难道这便是复仇的滋味吗。

刚刚退开的侍女又进来了,她恭敬地将一只木箱捧在双手前。

“从今天开始,宝月阁每月购入买卖的金银首饰,纹案图本都会先给你过目,有任何喜欢的便尽管让工匠去做,不愿意在其它妇人身上瞧见的饰物我也保证绝不会在洛阳城出现。”刘易轩打开小箱子,里面便端正放着三五本书册。

“这是宝月阁每月进出账簿,你看着有多少余额,尽管去领了花去便是。”

账簿……这相关商人性命的东西刘易轩竟这样轻易地交还与她,还有……董青璇将账簿握在手中,这木盒中还躺着一样东西。地契……董府的地契……那东西沉甸得她根本不敢碰触,当时失去的东西,现在刘易轩竟那么轻易地全部交换于她了。

“青璇,等你想好了再给我答复不迟,我会一直等你。”刘易轩对她道。

那晚董青璇辗转难眠,这几日在董家,刘易轩对她可说是关怀备至,他表现得与小时一样,对她再任性无理的要求也是包容着,没有越轨半分,吃穿住行都打点得妥妥当当,床榻前是那盏熟悉的立地芙蓉灯,灯罩上蒙的是个在园中扑蝶的女子,层层火苗便在女子的团扇间跃动。

真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若她现在接受了刘易轩,那从前的一切便都回来了,刘易轩便是这么想的吧,还给她一切奢华求她的原谅,但他纵有通天本事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

刘易轩已与她约定天放晴后便动身去扬州,董青璇觉得不该再拒绝便也答应了,她宁愿远去扬州也不要在洛阳城街道上走动,去了扬州,傲哥便再捉摸不到她的影踪,山高水远,再怎样都不会有退路了。

不久后傲哥便会忘了她,她也会将他从心头完全抹去,既然一切都像一场梦,那让在河虎帮的那场邂逅也成为一场梦吧。在捕捉到刘易轩的失落时她便隐约体会到了复仇的感觉,这是一场注定伤害所有人的道路,但她已经选择踏上,便不能再反悔了。

前几日还骤降暴雨,今日阳光却出奇得好,秋高气爽,天朗气清,刘府之内侍女小厮已经全都忙碌了,银两,车辆,公子小姐们习惯的衣裳饰物,被褥膏药,自家主人吩咐,银两带够便是,其它物品能少则少,因此刚一切准备妥当时,准备出行的也便只有两辆马车。

董青璇是在侧门处先上的车,接着刘易轩便坐了上来,车夫晃了下缰绳,车子慢悠悠往前驶了,出城门后,外郊的路明显颠簸了许多,刘易轩便将她护在怀中。

侧边车窗的帘子是开着的,靠着刘易轩的肩,便正能侧脸看到窗外的景色,路边的叶子大部分都黄了,连着着远处金灿灿翻滚着麦浪的田地,沿着道路往前,她瞧见了那片熟悉的林子,在林子里面便是废亭破庙,最里头就是临桥镇。

马车拐了个弯,一道破旧的坊牌在她眼前略过,从前多少个日子她是早晨从那个坊牌下出来,黄昏再从那儿回去,坊牌后头是那片她曾经熟悉的世界。

“怎么了?”

“没什么。”

刘易轩望望窗外,拍拍怀中人的脑袋。

马车的速度快了许多,河虎帮已经远到完全看不到了,除去停在石上梳理羽毛的几只鸟雀,什么都没有。

“还在想他?”耳边呢喃出那句话,董青璇一惊,抬头看看刘易轩,他的面容离自己如此近,似乎也没气恼,她没回答,只是往他怀中依了依,接着将眼闭上了。

“青璇,我会用下半辈子来补偿你,无论你要什么。”

董青璇没答话,她感到那双手将她搂紧了,接着刘易轩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风吹得车铃叮叮当直响,随着马车一路往后飘着,秋季果然是出游的好季节,即使是心烦意乱,竟还是被温煦的凉风抚得要眯过眼去。

突然车身一震,董青璇从乱梦中惊醒,若不是刘易轩很快揽紧了她,她该已经摔到了地上。

“公子,公子,不好了。”车夫在外面大叫,马车已经停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呦。”老马已向刘家辞了活计,新招的车夫是个年轻娃子,遇了事便连连扯着嗓子。

“璇姐,璇姐。”董青璇听到外头有人喊了,她忙掀了侧面的布帘,便见满目都是熟悉的面容,都是河虎帮的弟兄,这些乞丐每人手中都拿着根木棍,车轮已经被横插的木棍卡得动弹不得,见了董青璇的面容,围在侧端的乞丐们便明显兴奋起来。

再往外看,除去在车轮一侧围上的十几名乞丐,马车前方更已经黑压压盖上了几圈的人,站侧边的乞丐见了董青璇,便兴奋地高声大叫,围绕住马车的乞丐们便瞬间沸腾起来。

“璇姐,不要怕,我们一定会救你回去!”乞丐中有个扎红抹额的人很显眼,替董青璇撒了谎后,第二天只见饼伯回来却再不见董青璇,小虎自然被整个河虎帮的弟兄数落了个遍,这回是小虎下定决心要救董青璇的,鲜艳的红抹额便是他决心的证明。

“姓刘的,你识相的就快些把璇姐放回来!”

“不错,如果聪明的我们就饶你一命!”

“璇姐是我们傲哥的女人,是你这种人能动得的?”

“敢伤璇姐一根头发,我们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外头全是这些激昂的叫嚣,这些人都是河虎帮的弟兄,每个人的双颊被阳光照得通红,每个人眼中都迸着坚毅的神情,这些人都是来救她的,认为她身陷危难而来救她回去。

一双手揽上她的肩,刘易轩的面容也同样出现在这些乞丐的面前。

“刘某与未婚妻正要出游赏景,不知犯了各位何事,若能行个方便,刘某感激不尽。”

侧门处的乞丐瞬间安静了,这车厢内的英俊公子嘴角含笑,白袍银冠,怀中搂的便是穿着樱草色绸衣披以白色纱衣的女子,俨然这才是一对璧人,整个车厢看着便似发光一般。

“你……你……放开璇姐!”小虎最先吼了一声。

“对!放开她!放开她!”

刘家的人算来算去上也便只有这辆马车的三个和后面跟随的几名小厮,若动起手来显然不会是河虎帮的对手,但她现在被刘易轩这样搂着直视着车窗外目光灼灼的弟兄,董青璇羞愤不已,却只能僵着身子躺在刘易轩怀中。

车外乞丐们的表情很困惑,开始有些面面相觑了,突然他们的目光都移向一处,接着便纷纷散了开。

董青璇呼吸困难,她有预感即将出现在车窗外的是谁。

一个高大的身形出现了,乞丐们便纷纷站在他之后,这男人一身简单的布衣,俊朗的轮廓外旋绕的依然是强烈的威慑之气,他斜着身体,木棍拄地,墨目一扫,董青璇便与他对视上了。

离开河虎帮后,她并非没有日日夜夜想念这副面容,相反的是一有念头便会将它强抑下去,现在他便出现在她面前了,还是用一贯的目光俯视着她,想到不久前她还是在他怀中的,过往的种种汹涌而上,再怎样也无法抑制了。

“回去了。”车外的男人道。

这是日夜思念的声音,再听到,便直冲进心底,若不是肩上的手紧了紧,她几乎就要冲出去了。

刘易轩掀开整片车帘。

“帮主大人,好久不见。”

傲哥的目光落到董青璇肩上的那只手。

后方的乞丐按捺不住,想挥了棍子冲来上,被傲哥一挥手拦下。

“不告而别,无视河虎帮的规矩,知不知道回去后受到怎样的惩罚。”

董青璇挪挪身子,这般熟悉的语气听得她几乎要哭泣出来,但若是这样便犹豫不定,那起先做的事便都是白费了。

“这些……关我何事。”她小声。

傲哥一动不动站着,就在刚刚还是阳光明媚,瞬间乌云便将太阳遮了,天地成了赭蓝色,车外那副浸在阳光下的轮廓分明的面容也看不清了。

刘易轩也看着傲哥,他揽着她从未松手,董青璇往刘易轩那儿靠。

“下来。”傲哥加重语气。

“我已经不想回去了,不想回河虎帮……”董青璇直视着傲哥,“虽然大家都待我很好,可那种生活真的又苦又累……我受不了,谁不愿意生活得舒适些,我……”

“你拿了什么来威胁她。”傲哥没再听董青璇的话,直接问刘易轩。

刘易轩笑了几声:“这世间正常人都不会想回去那个地方吧,帮主大人的河滩还有那污乱的床铺,刘某可还是都记得清楚的。”

后方的乞丐顿时纷乱了,他们把棍子挥得呼呼作响,傲哥一挥手,乞丐们便一拥而上。

车夫很快被拽下马,镶金绣银的正车帘也被小虎拉下,刘易轩伸手夺了从车窗伸进的木棍,接连将几只伸进的手打了回去,车厢被敲得咣咣直响,待在车中,每一下震动都让董青璇浑身发颤。

傲哥一弯腰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刘易轩正在对付两侧的乞丐,一不留神,傲哥便握了董青璇的手,一把拽出马车。

“放开!放开我!”手腕间传来这种炙热也是很遥远前的事了。

“别吵,回去有的是时间让你说清楚。”傲哥拖着董青璇往前没走几步,刘易轩便从马车下来。

“帮主大人强抢刘某的未婚妻,这事说出去可不体面。”

飒飒秋风将刘易轩的白袍吹得呼呼作响,傲哥的玄色衣裤也被灌得鼓起,这一黑一白二人站在天地间,乌云已经积得很厚了,不时响过一两记闷雷,在天空又蓦得发亮之后,雨便从空中瓢泼下。

河虎帮的人一样都被雨水瞬间浇了个透湿,当时几乎是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要求前来,他们站在雨中没有一丝怨言,都只为了将傲哥的女人带回去。

雨水同样从刘易轩脸上淌落,被水一淋,他漂亮的五官更加清明了。

“即使不是你的对手,我也不会允许你带走她。”刘易轩笑着,持着棍子便往前过来。

不说傲哥身后的帮手,只是傲哥一人要论武力,刘易轩明显也会落于下风,傲哥挥挥手让乞丐们安静,将棍子一丢,只身上前。

“不!不要!”董青璇被交到大狗大壮的手里,她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大狗与大壮抓着董青璇,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激烈地反抗,弟兄们热血澎湃着将她救了回来,但她的反应却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傲哥与刘易轩很快便碰面了,地面接纳了天上落下所有的雨水,踩着脚底便是吧嗒吧嗒响,傲哥踩出的泥水溅到刘易轩的皮靴,刘易轩挥了棍子往傲哥而去,棍面上停靠的雨珠被顺势飞起扑向傲哥的下颚,傲哥一闪躲过,借力握了棍子要取刘易轩的手,刘易轩松棍转身。

现在两人都没有武器,只在雨水飞溅间刘易轩没闪过傲哥的一记拳,生生退了两步。

刘易轩身手不错,与傲哥比着更是敏捷几分,但傲哥胸口吃了他一击,看上去却是丝毫没有反应。

形势很快便明朗化了,硬碰硬着,刘易轩连连吃着,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了。

耳畔的欢呼声夹杂着雨声,董青璇擦了把脸,这才让面前模糊的场景清楚了些,刘易轩已经倒在地上,傲哥正步步向他逼去。

大狗大壮看热闹看得正高兴,没料得董青璇突然挣脱了他们便往那交手的地方跑去,她扑到刘易轩身边,整个人挡在他面前。

“不要再动他。”她看着傲哥咬唇道,“不然我会和你拼命。”

傲哥站在他们面前,就在几天前,她还躺在自己怀中,可幸福消失得太快,连一丝预警都没有,便这样突然无影无踪了。那个中秋之夜,他靠在河滩的大石上对月饮酒,边饮边等她回来,那夜的月往外生着光辉,又随着时间一点点敛起光芒,直到他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直到太阳再度挂在空中,他也没等到她回来。

没等到董青璇,第二天饼伯却回来了,他当机向他询问清楚,知道她又被刘易轩捉去了。近半个月的埋伏打探,却只在今天早晨才有人来报看到董青璇与刘易轩一同上了马车,当下便有许多兄弟愿意追随他而来,在马车出城郊时便堵住了去路。他本以为能救得她,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他思量错了。

“他不值得你放不下。”傲哥面无表情道。

“我愿意,我……我爱他。”

傲哥蹲了下来,他离她很近,这种姿势与当年他捡她回河虎帮的那天是一样的,那天也下着雨,他的面容也如幅被淋浇的水墨画。

“你是我的女人。如果你忘了这一点,回去后我可以帮你记起来。”傲哥道。

刘易轩已经起身了,他将董青璇揽到身后便捉了她的手。

刘易轩的手冰冷冰冷,却将她握得紧紧的,几乎让她有些疼痛了,董青璇将他们握住的手放到身前。

“当初答应你,或许是一时寂寞了,又或许是因为你救了我太多次,所以才将感动和爱恋混淆了。”现在傲哥正看着她与刘易轩依偎的模样,事情到了这一步,是怎样都不能回头了,”董青璇凝着傲哥继续道,“可在我心底一直只有他,我很清楚,我现在只想留在他身边,所以请你……请你不要妨碍我们。”

话终于是说完了,哗哗的雨声也是响亮到整个天地间便只有这种声音。

董青璇看到傲哥的眸闪了一下,许多雨落到他的眉处便直接落下,有几滴确实顺着眼角一直淌到他刀削般的下颚,他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又上前几步。

他将手盖上董青璇的脑袋,拍了两拍,转身便往那群乞丐走去。

傲哥的背影愈来愈小,雨还在没心没肺地下着,打落在他宽肩上的雨滴都会被溅得飞高了,在这片雨幕中,傲哥在那些乞丐前停下又说了什么,董青璇看不清那些弟兄的表情,接着这群黑压压的人便离开了。

傲哥他挺着身子走在队伍的末尾,右肩扛着根木棍,身边的一个乞丐回头往这边看,傲哥便将他脑袋转了回去。

他终是一次都没有回头,在这样的雨天,一切都结束了。

那天夜晚,河虎帮的河滩上漾着不快的气氛,傲哥在,大家什么都没说,他们只是闷头喝酒,互相咕噜噜说着些似有似无的废话,再接着将黄汤往肚子里灌,饼伯听了消息后坐在河滩一角捶胸顿足,觉得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局面都是他的错,但也没多少人有兴致去安慰他,当最后一记鸟鸣都停止时,大伙儿已经零零散散回房了。

傲哥半躺在河滩南端的岩石前,他以这个姿势躺了很久,晃动的只有他口中那根稻草。

“傲哥,就这么算了?”后头冒出个声音,傲哥身边走上一人,在这种时候,也便只有庄雪朴敢来招惹他了。

傲哥斜了他一眼,庄雪朴一身青衣,欣长的身形这样看着倒是瘦弱了几分,他背着手笑,见傲哥转回了头,便上前坐到他身边。

“这样子可不太像你呀。”庄雪朴道,临着傲哥侧面的那只眼是完好的,他眉眼距离较近,侧面轮廓是起伏勾勒得恰到好处,完全够得上仪表堂堂四字。

傲哥唔了一声:“怎样才像我。”

“我认识的傲哥,可不是这么容易放手的人。”庄雪朴回过脸。

“她有她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稻草的影子摇摇摆摆,“就是因为不肯放手,才造成了今天这种局面,她有喜欢的人,罢了。”

“即使是别人的女人,想要,抢过来便是了。”

傲哥侧了侧脸,风正扬起庄雪朴半边垂下的发,那覆盖在他失明的那只眼上的乌罩便显得愈发明显。

“我有时候可真是怕你。”傲哥道,“若你是我敌手,那可真不知该怎样是好。”

庄雪朴顺顺衣袍:“可惜我一辈子都不会当你的敌手,若不信,另一只眼睛也随你要了去。”

“我对你另一只眼睛没兴趣。”傲哥并不想多说庄雪朴的眼睛,他继续躺着合了眼,虽然已是十几年前的事,庄雪朴也显得并不在意,但他毕竟是为了自己才失去了那只眼,每每看到,傲哥便会有几分愧疚。

“那边怎么样了。”傲哥问。

庄雪朴颔首:“大王说一切都已妥当,只待这边的消息。”

“你对老头子说,就快了,一把年纪还着急成这样。”

庄雪朴应了,剩余的那只眼又望向坊牌那头,孤零零伫立在夜晚中的坊牌看上去总显得有些萧索。

“傲哥,两个世界的人若再不牵连,可能一辈子都牵连不上了,拖得越久,距离便会越长。”

“你废话是越来越多了。”他叼着稻草含糊道。

“也不尽然。”庄雪朴背着手。

傲哥在地上瞟了他一眼。

“你这家伙还真是从小到大都这么让人讨厌。”

本该是等待添置新货物的淡季,宝月阁的生意却比从前更为红火,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洛阳城的人都听闻了一个新的消息,被刘老板大义灭亲而遭覆灭的董家竟还有残存之气,刘老板居然与董家小姐再续前缘,不但接她在府中共住,还时常见她在宝月阁出入,听刘府的侍女说,刘老板与董家小姐还约定相游扬州,只是天公不作美,行程才暂时耽搁了下来。

对于这些,当年目睹董进坠楼惨剧的人们纷纷咋舌,有人说才不信董家小姐会放弃杀父之仇而与刘老板再在一起,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董进这样的黑心商他女儿也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也有人说这才说明这公子小姐相慕相许,虽然董家小姐可谓不孝,但与其为恶人老爹守孝,不如遵从了自身的意愿,刘老板财大气广,又是一表人才,洛阳城多少女子芳心暗许都是人人皆知的事,可他到最后还是情系此女,这才是所谓的痴情人。

也因为此,从前络绎着往刘府提亲的人终于消停了,除去些商会往来,刘府上下恢复了难得的清净。

深秋,夜凉如水,侍女们试好水温后便退下了。

房间中间开着两丈来宽的水池,池中放满了温水,成片的水汽将房间氤氲得温温热热,如薄纱般笼罩上空,房屋四角放着雕花柱形暖炉,空气中漫着薄荷香,白衣从刘易轩身上褪去,被端正摆在池边的云形矮桌上。

刘易轩入了池,温水便很快没过他精壮的胸膛,白皙的肌肤被水一润,更显出玉一般的亮泽,他靠着池壁,合上眼慢慢将身子沉下,直到水完全没过他的头顶,浮出时任由那些水一点点从脸上滑落,水汽便很快将他浓密的睫毛打湿了,他抹了把脸,听到不远处一个推门的声音。

“何事?”他问,他洗浴时从不喜欢有人在旁,更不喜欢有人打扰,而从小到大,敢这么做的人只有……

水雾朦胧间娉婷走来一个女子,一身白缎,黑发如雾,走得近了,他便识出这是那张他最熟悉的容颜。

漫了热气,女孩两颊透了些红晕,眉目看着更为清灵了,董青璇在池边蹲下,坐下,双脚入了池,继而整个人都进入了。

是的,从小便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刘易轩洗浴,除了董青璇。她会拎着些蚯蚓蟾蜍,整个人蹦进刘易轩的澡盆内,看着爱干净的他惊得慌忙错乱,更要急着将她也从澡盆中捞出,她躲,他捉,澡房便总被弄得一片狼藉。

现在董青璇也与他浴在一片水池中,可是……她与小时已是完全不同了啊……

隔着雾气,董青璇并不看得太清刘易轩的表情,她心跳得很快,池水温润,但在这池中却似怎样都迈不动步子,偌大的池子,入了却觉得两人的距离比想象的要近多了。

那个雨天后,她与傲哥的一切都结束了,但刘易轩并没有对她完全卸下心防,即使许了婚嫁,即使交付了地契与账簿,她也知道刘易轩仍有所保留。

这些日子她去了宝月阁许多趟,更里里外外将刘易轩交给她的账簿翻了个仔细,直觉告诉她,这账簿并不是宝月阁的全部。

虽然每一笔进出都记得仔细,但宝月阁的生意,收入绝不可能只有这些,如果她的推测正确,那每月的账,都少了笔巨大的数目。

但一切只是猜测,董青璇甚至不清楚这些猜测与爹的死有没有关系,但若要复仇,她就必须将这一切弄得清明,何况现在的她,怎样都无所谓了,可为何还是会害怕,当刘易轩往她靠近时,她怕得几乎贴到了池壁。

“青璇。”雾气那旁传来声呼唤,他与她都知道,这与小时的游戏是不一样的。

刘易轩转过身。

“青璇,你不该这样。”他声音有些颤抖,“即使是薄荷,在此刻也不能让我保持冷静。”

董青璇咬了唇,刘易轩背对着她,她从未想过,即使做出了这般耻辱的决定,若是刘易轩不要,那她还要怎样将这场复仇进行下去。

“你若答应我,等礼聘之后,我们成了亲,到时再……”

“我求你……”后方传来噎唔的声音。

刘易轩忙回头,却见董青璇眼中已流出泪来。

“我求你……就当是帮我……忘了他……”

刘易轩的眼神变了,原本是讶异,接而他微蹙了眉,那双雾蒙蒙的双眼便一直望着她,董青璇手心发凉,心几乎要跳出,刚刚那话是真是假,她自己也分不清明。

若是刘易轩生气,当下将她赶出去该怎么办……若是……突然她的手被一捉,整个人便被刘易轩抱住了,他的唇毫不犹豫地捉住了她,她没来得及应对,便觉一双手解开了她的腰带。

她惹恼他了,她从未见刘易轩这般愤怒过,即使是不言不语,即使动作没有太过粗暴,她还是完完全全感觉到了他的愤怒。

几乎是要将她口中的气息全部染上他的,她几乎要喘不过起来,浸润水中,身上的白缎便形同虚设,他逗弄着她最敏感的部位,一阵难耐的酥痒沿着脊柱而上,缠绕在喉间,拼命着往外冲出后便从口中带出了第一句娇吟。

顺着她的颈脖一路往下,他吸吮着残留在上方的水滴,只一碰,董青璇浑身便战栗了,池旁的迷迭香散出了浓郁的香味,连薄荷也染上了一层粉色,在这氤氲的水汽之中,她轻得如同一片鹅毛一般,不知能做什么,不知要去哪里,她从不知道,将身体全都交到对方手中,是这样一种感觉。

“青璇,你还在恨我吗……”刘易轩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在她耳边呢喃。

耳根发烫,身体更是被逗弄得像燃烧一般。

他吻住她的耳垂,轻含了一遍,再放开,他只贴着她的耳朵,只用最轻柔的气音,她也都听得到。

“我更宁愿是你恨我……”

话落同时,只觉突来疼痛的瞬间,很快便融了大半在这温润的水波中。但那炙热此刻并没有停息,她觉得自己是海中飘零的小舟,会随时被前方扑来的风暴打翻。

她不由抱紧了他,她与他的长发在水底散开,乌黑缠绵在一处,她紧紧抱着他,被他牵引着,这样顺波而上,根本看不清这世间除了他之外的那些东西了。

“谢谢你……帮我忘了他……”她咬咬牙,恨恨地在他耳畔道。

没有任何回应,挂在肩上的衣衫终于滑落水池,轻飘飘地随着水波漾开,刚刚的一切,便都是融化在水中了。

原本是不笃定的传言,如今已清楚得了应证,董家小姐与刘老板开始出双入对,刘老板常会同董家小姐一同上街,身后跟随的三五侍女捧满大小的货物,在街边看到的人都说,只要董家小姐开个口,再金贵的东西,刘老板也二话不说买下。

旁人总是艳羡的,但却没多少人能真猜透董青璇的心思,那天之后,董青璇整个人便像被挖空了,每日能入食,能就寝,但早晨都会在床榻上望着窗外发好一会儿呆。

她从一家制衣店出来,身后的掌柜笑靥如花,今天宝月阁有事,她便独自带着侍女在街上逛荡。

“小姐,漂亮的小姐,来看看我家的梳子吧。”街边一个扎蓝布巾的大婶在叫卖。在这些商贩眼中想必她与其它的富家千金已经没有区别了,梳子摊位对面是卖炸饼的摊子,卖炸饼的老伯伤似全好了,麻利地挥着筷子招呼着生意。

她挑了个绘着西施浣纱图的梳子,滑了竹栉,点了头后那小贩便兴高采烈地将梳子装进木盒。

“小姐,二十文。”她笑嘻嘻道,将木盒恭敬送上。

董青璇去接,突然什么东西猛撞了她一下,幸好后头几个侍女扶着才没摔倒,而木盒已经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你们是哪家的小孩,走路都不看着些,撞着我家小姐……”身后的侍女正要数落,接着撞到董青璇的那小孩一身的破烂衣裳,掩了口鼻厌恶道。

“娘说,像你这种只要钱的女人,撞死活该!”这小孩奶声奶气,他不过六七岁,伸手抢了滚在地上的木盒拔腿跑了。

小孩入了条巷子便再没出来,董青璇也明白了几分。

那是河虎帮的孩子,受了他娘亲的命令,不,或者是连这么小的孩子也是自发地对她厌恶了,望眼看去,满街道的屋檐下都坐着稀稀落落的乞丐,他们并不看她,只是自说自话,董青璇看到有个乞丐碗中只有一两枚铜板,才走到他面前,那乞丐便白了她一眼,接着将碗挪到背后靠墙睡了。

“现在的叫花子,怎么那么无理,给他铜板还拽得跟大爷似的。”侍女嘀咕。

“唤轿,我们回去。”董青璇道。

董青璇很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只是心里难受得紧,她伤的不止是傲哥,还有河虎帮所有的朋友。

侍女唤来的轿夫很快便到了,侍女掀了轿帘,唤了声小姐。

隔着那顶轿子,董青璇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从个巷口走出,傲哥还是叼着根稻草,他身后也跟着三五个乞丐,他们往这边过来,董青璇不敢细看傲哥,便要上轿。

“喂,小姐。”那个低沉的声音唤住了她。

她的身体全僵了,傲哥在叫她,但她确是怎样都不敢回头。她与他已经全都结束了,但为何他靠近,她还会期许呢,她又是在期许着什么,期许他哀求她,再一次将她强行着带走?

她已是刘易轩的人,已经不再有选择的权利。

“给些银两吧,好人有好报。”

竟是乞讨的语气,他过来,便只是讨钱的,董青璇飞快钻入轿中,她几乎是躲到了里头,不敢再往外看一眼。她听到侍女给了傲哥铜钱。

“快走快走。”

“谢谢了。”

起轿了,董青璇只听到最后一声谢,而再剩下也只有街边的车水马龙,她掀了帘子,见傲哥带着乞丐往酒楼那处去。

那瞬间她起了错觉,他的身后似乎跟着个穿着褴褛衣衫的女人,跟着他走街串巷,跟着他学习初入丐帮要遵守的条条框框。而现在高大的背影后方空空荡荡,留有的只有那令人窒息的凝结不动的空气。

原来下了决断之后,再见面也是陌路了。

“小姐,这款样式有些古旧,费时耗工,若是大量进了,怕是会折本啊。”宝月阁的后堂内,郝掌柜候在旁,他双手交错在身前不住搓着,两个大拇指已经搓得通红,他年逾花甲,长髯垂胸,下巴存了几分肉,看着比实际年岁要年轻一些。

“古旧?我觉得这样子挺好,怎么会有姑娘不喜欢呢?”

“可是,这簪子去年卖过,实在是卖不出去,小姐你不信,这仓库里还积着一些呢……”

“笑话!你是说我眼神儿不准?我眼神不准倒是你的准了?”董青璇一拍案,郝掌柜忙低了头,连连道着不敢不敢。

“刘易轩说了,怎样的金银首饰都由着我进,我看……这个更好。”

“不,不,小姐,这个比起刚刚的更为滞销……您还是……”

董青璇边挑着样式边为这吓得不敢抬眼的老人可怜,其实她何尝看不出,挑的都是无人问津的货色,但这是刘易轩自己奉上的,将一个生意做大不容易,但要赔掉一个生意倒是简单得很。

“郝伯,你就按着青璇的意思去做吧,这姑娘们的心思,到底还是姑娘比较了解。”门堂处传来声音,刘易轩已经过来了,郝伯无奈地应了几声,也便退下回了前堂。

不得不佩服刘易轩,宝月阁的生意每天都好得很,从门面进来,便会觉得装潢摆设雅致无比,精致些的首饰由锦盒装着放在木架之上,每个锦盒旁都点盏小竹灯,这淡黄的光线将那些本就美丽的饰物愈发散出光彩来。

可以说,整间宝月阁便是件漂亮的饰物,而董青璇现在想做的,便是一点点将这件饰物敲碎。

见刘易轩来,董青璇图案册子放到一边。

“我刚刚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任性了?”

“我说过今后宝月阁要进哪些首饰都任由你愿,自然没有任何不妥。”

“可那些掌柜伙计们……似乎不是很喜欢我。”

“呵,怎会,你是宝月阁未来的老板娘,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刘易轩说着从怀中掏出对玉镯:“这是你上回说想要的,一刻钟前才送到,整个洛阳城找不出第二对。”

刘易轩给她戴了,笑一声,好看。

其实董青璇说得并没有错,不单是宝月阁的掌柜,连手下的小厮有时都在私语,觉得她留在他身边目的并不单纯。刘易轩在一旁坐着,边喝茶边看董青璇摆弄着手上的镯子。

伙计们说,前些天她还去了淬火打造的地,取了一个耳环出来,轻轻一捏,那链接着弯钩与吊饰之间的金丝便断了。她怪是工匠们手艺不好,惹得她在与其它商夫人聚会时丢尽了脸面,便将负责锻造的好几个金银师傅都辞了,好在师傅们没有什么大怨言,因为离开时董小姐给了他们一辈子赚不回的银两。

连伙计们说再让董小姐左右宝月阁,可能不过多久宝月阁就风雨飘摇了。

刘易轩总是笑着说,由着她喜欢,都随她去吧,因此伙计们即使有怨言也无可奈何。

夜深了,将董青璇送回房后,刘易轩信步回了书屋。

推门后,他站在原地将屋内的桌椅书架扫视一遍,这才踏了进去。今天她没有来过这儿,算来已是有十三天了,将账簿地契交给她后,她只来了书房两次,虽然每次都会将物品放回原位,但只要有丝毫不一,他都能发现。

刘易轩点了灯,将靠墙的柜子移开一尺来宽,探手在柜子后壁,取出一本册子。册子很新,翻开里头是一列列漂亮的字体,每个月,他都会在其间记上一笔支出,董青璇在宝月阁有意浪费的金额,根本不能与这笔支出相比。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远远听到巡夜人的打更声,刘易轩将那本册子往书架上一塞,很快,等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干净利落,三声轻扣,刘易轩去开了门。

立于外的是个瘦高个男子,一身黑衣,两颊凹进,面容光滑。

“刘老板,都准备好了?”男子闪身入内,环视了书房一圈,见着一侧的矮桌上已倒好两杯茶,“刘老板还是如此有雅兴。”

刘易轩轻笑,转身在书柜后取了个精制的木箱,双手奉上,男子接了。

开箱,里头堆的是满满的银票,男子眼亮了亮,不舍得将箱子又盖了回去,便见刘易轩又递上个小囊,更为高兴地将那小囊揣入怀中。

“天子有尔等臣民,实属万幸啊。”男子叹,顺手摸摸下巴,那儿光洁一片。

“李公公过奖。”刘易轩低着头,半曲身,他俊秀的眉目分外好看,黑衣男子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终是收回目光。

“听说刘老板与董家小姐好事将近,真是恭喜恭喜。”

“托公公的福。”

“咳,哪儿是我的福气,是天子恩泽,让万民安乐,天子开恩圆了刘老板的念想,今后刘老板也要更加忠心才是。”

“易轩知道。”

“只是即使她成了内室,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刘老板是个聪明人,该是更明白的。”

“自然是明白。”

黑衣男子满意着点点头,刘易轩开门,他便闪身出去了,那个瘦瘦长长的身影在草木中晃了一下便消失踪影。

刘易轩合上门,从书架中抽出那本册子,蘸了墨,册上便又添了笔漂亮的数字,他端了杯茶,茶中现出了自己的容颜,他瞧了一会儿,又举杯将茶喝了个干净。

他与青璇的好事……他们的好事从由不得自己做主,这如傀儡般的生活究要延续到何时他真的望不到,他与她已经越来越远,有些事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那便让她怨恨着吧,他也想看看自己能撑到何时。

他会保护她,直到他死去的那刻。

“饼伯,吃些东西吧。”

小虎将粥放回,除了这榻上面容憔悴的老人,河虎帮内再没人提起董青璇,老人叹了口气,又开始重复每日的唠叨。

“别管我了,我这种老家伙活在世上也是浪费食物,让我去吧,我要去那边服侍老爷……”小虎知道,饼伯也只能折腾自己来让心里好受些。布帘哗得掀开,傲哥突然走进,环手立在饼伯铺前。

床榻上的老人眨了眨眼,瞬间泛出泪光了。

“大个子,我对不住你……如果不是那天我没把小姐保护好……”

傲哥拾了碗,往饼伯手里一塞。

“快吃,炊事组说你已经赖了十顿饭没做,这月的闲钱一分都领不得。”

命令完后,他在床铺旁坐着,饼伯抖抖嘴角,几滴泪便落到了粥里。

傲哥一言不发,等饼伯碗中的粥见了底后才起身。

“喂,大个子。”饼伯唤住他,“小姐她只是一时糊涂,很快便会明白过来的,你不会不要我家小姐的……对不对?”

光线从门帘掀开的一寸地方挤进,傲哥脚下的一块三角形的区域已经被铺成了金黄色,他眉目深邃,高鼻薄嘴看着更加分明。

他转身便出了房间。

又是一天阳光普照的日子,河虎帮乞丐们的生活便在河滩上开始了,吃饭,做活,睡觉,只要其中一样得到了满足,其它两样也便能跟着满足,若是每日这三样事都做得漂亮,这一日便不算是枉费。

傲哥坐在河边的岩石旁,河水那侧连绵开的山脉还隐在烟雾之中,若人这一辈子只是那么简单,那么那些琐碎的幸福与痛苦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刚刚他无法向饼伯许诺什么,他信这世间没有他夺不到手的东西,但那个女孩,那女孩并不是货物,她不愿,他就不会去勉强她。

“傲哥,傲哥。”河滩西边跑来个乞丐,一阵风似地到了他面前。

“傲哥,你猜,我们刚刚见到了谁!”

回报的乞丐很兴奋,额上布的汗水结成小条淌下眉毛快落入看眼,他咽了口水,跳了脚往后指指。西边又过来四五个弟兄,如团黑云般往这儿过来,脸上也是同样满满的兴奋劲。

他们架着个人往这边过来。

一月不见,这人清瘦了许多,一身做工上好的紫衣已变得污糟不堪,下摆几乎已经全部破裂了,膝盖处破了几个洞,便能从这儿窥见里头的膝盖,靴子完好但沾了几寸厚的泥泞,看不出原本花俏的图样了。

“傲哥,我是在座破庙不小心撞见的,嘿嘿,本想只是去庙后面摘个葫芦,谁想到就捡到这么个大宝贝,哈哈。”

乞丐们各个喜上眉梢,傲哥对他们点了头,乞丐们便挥着棍子互相嬉笑着离开了。

没了支撑,他们带来的人便瘫坐到在地,他无力地撑着半个身子,歪着头往这边看,长发盖住他大半个脸,傲哥上前将他的发拨开,指尖碰触到面容时这人一阵发颤,发后是张漂亮的面容,比起身体,他的脸庞消瘦得并不厉害,只是双颊没了血色,下巴尖了。

“呵。”地上的少年嘴角飘出个字,随即扭过头。

傲哥将花满川交给申通时,申通说他已经几乎七日没有进食了,粥香在整个房间飘动,花满川不由自主着喝了一口,便再也忍不住将整碗都喝了下去。

河虎帮的乞丐们纷纷说,花满川现在这副样子就如只被折断翅膀的金丝雀,要蒸着炖着可不全凭傲哥的意思。

“怎么弄成这样。”

傲哥问花满川,放心就让花满川毫无束缚地呆着,他换了身干净衣裳,看着没有一早的狼狈了,花满川望着傲哥冷笑一声。

“灭了青龙帮的人是你,倒还开口问这废话。”

“青龙帮虽灭,我也没要了你性命,你大可自个儿去找个生路活计,这不是难事。”

“活计?”花满川双手环胸,瞥了傲哥一眼,无论何时,这男人始终都这么骄傲地俯视他,本以为这回是真要去阴曹地府了,却偏偏被他救了回来。

“你觉得我花满川应该做怎样的活计?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每日只拿砍刀与背篓的樵夫,卖个三斤猪肉便满足的屠夫,还是在烟花之地做个门前拉客的跑堂?”

“有何不可。”

花满川直视傲哥,双眉已经蹙起了。

若不是为了帮助璇姐姐,他怎会被这个骄傲的男人逼到这个地步,青龙帮遭了大火,在那场火过后他顺利逃生了,山顶的居地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他在洛阳城中找了许多从前的弟兄,他们身上还带着逃跑时卷走的银两,在酒楼喝酒吃肉,见了他却生怕是过来讨还银子,草草丢了他几个包子完事,有些弟兄已经做了乞丐,但他一打听他们却是已入了河虎帮。

那些从前的弟兄,在听他说要重振青龙帮后,没有一人理会他。

他不甘心却又无计可施,爹的帮会竟被他生生葬送,他栖身在郊外的破庙,不知不觉就饿得没有气力行走了,没想在今早还是被河虎帮的人抓了回来。

但他一直认为是值得的,失去的帮会可以再抢,败落的声威可以重振,但人一旦做了选择,错过了最好的年华,便再也后悔莫及。

当初他是想夺得河虎帮,但只因为她,才临时撕毁了与刘易轩的约定。

让他来做恶人,只有在危难之时,那个女孩,那个他一直视为姐姐的女孩才能看清那两个与她牵绊的男人哪一个才究是她的归属。

爹很早便离开了人世,帮中的人也只捧得他高高在上,即使是少年,在多少虎视眈眈着青龙帮帮主之位的人之中,不老成不谋算,又怎能将那个位置坐稳。

亲入河虎帮,却怎样也没想到会遇见那个真心待他的人,他自小不知亲情是什么感觉,在那帮会的尔虞我诈中,是董青璇让他明白,只要互相关爱,即使没有血缘也能亲如姐弟。如果她真的能看清那些感情,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便是他最高兴的事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把青龙帮抢回来。”花满川盯着傲哥道。

傲哥站起身,将花满川喝完的那碗粥端了便往门外走去。

“从今天开始跟着我。”

傲哥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花满川还是哼了一声,那是个古怪骄傲又招人讨厌的男人,但不失是个好人。

只是他为璇姐姐看清的幸福,她不要,也终究没有一点用处。

第八章下决断
君许三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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