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风云变

既然冬日的午后有一天最温暖的阳光,洛阳城的人们也都挑这段时间互相走动,大户人家相约在院中喝茶,平常人家便拉个人坐在家门前,这段时间是人们讨论些闲杂事儿的时候,而今天,因为一匹入了城门的快马,所有人讨论的话题都变了。

快马带来个消息,三日前,驸马于太原起兵谋反,天子大怒。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街头的人们再没心情摇着椅子晒太阳,一些年岁大的老人本还在乐呵呵说着自家孙儿学会了走路,也立刻惊得脸色都变。

洛阳城没了乞丐,但一旦两军交接,这天子被拉下宝座而换上另一位天子,原本坐着吃茶喝酒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轮叫花子。洛阳城的老人们都说,这几年换一个主,再几年又泛一次灾,老天爷可让不让人活了。

“这没过上几年的安稳日子,又要变天了吗……”

“我这地刚铺上冬苗呢,难道连来年春天的粮食都见不到了?”

这些话是只能在私底下说的,如果能忍着,最好是放在肚子里一辈子不要说出来,驸马谋反后,洛阳城加重了把守巡逻的侍卫,天子听了宦爷们的话,若是有人乱嚼舌头,便直接拖进囚牢里把那些不安分的舌头给割了。

因此冬日的洛阳城变得更加安静了,街头巷尾都是坐等抓些乱说话的人,抓到一个,便能得上银子,街头的小贩不敢叫卖,路上的行人不敢交谈,连街边的狗都夹着尾巴只发出些呜呜声。人们只能相信,这洛阳城好歹是天子脚下,天子顾不得其它城池,这最后的洛阳应该能留保得住。

尽管是这样,也有人开始收拾银两首饰以防不测。

“这些天真是没几个客人了。”董青璇坐在大堂右角落的桌旁,宝月阁一如既往地开张,但每天进来看宝贝的人却是屈指可数,更有人是拿了从前在宝月阁买到的首饰支支吾吾过来着说,看着不中意,问着能不能换回些银票。

董青璇算是知道,前些日子那些官小姐说父亲不给银两买些没用东西是什么意思了,想来朝中的一些人隐约有了预感,从那时便开始准备了。

“那,三天后还成亲吗?”董青璇推推一旁的刘易轩。

刘易轩答:“当然。”

“如果真的变了天,我们怎么办?”

“反正去哪儿,我都带着你,变不变天的,跟我们没关系,有银两的时候你花,没银两了你就把我卖了换了银两再花,怎样?”

董青璇咯咯笑了几声:“你以为你能卖多少个板子。”

“那我也不知道,到时候随便你卖就是。”

刘易轩在矮桌上伏着,董青璇也跟着伏了下来,她侧了脑袋看着他,便见刘易轩也是侧着脑袋看着她,宝月阁内很安静,宝月阁外也很安静,她能听到刘易轩与自己的呼吸声。

董青璇头换向另外一侧,那儿正对着大开的窗户,而在那窗户之外便是沐浴在阳光下的洛阳城的房屋,变不变天,与她没有关系,无论发生任何事她都会和刘易轩在一起,因为能让他感到哀伤的筹码,她已经又多了一个。

虽是洛阳城人心惶惶,但日子还是这么一天天过着,除了加紧对花满川和瞎眼老人监视,刘易轩对董青璇显得放松了许多。

不知是从哪个日子开始,她变得跟往常不同了,一起时常凝着他出神,他说话,她便笑,但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笑意。或许是就要成亲,她心中也有太多放不下的事,一想到她嫁他为妻是怀着怎样仇恨的心情,刘易轩的心便隐隐作痛。

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他吩咐侍女服侍董青璇早些睡,自己倒是丝毫没了睡意,掌了盏小灯就踱回书屋。

才推门,突然一个人影从门后闪出,刘易轩一惊,烛光已经照亮了那人的面容,他才把伸出的手及时缩回。

“李公公,那么晚了,来这儿是有何事?”

刘易轩看着李公公,一件黑斗篷下竟穿的是官服,脸色也并不好看。

“刘老板,大事了,为天子立功,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李公公扯了帽沿,刚等刘易轩放下灯,急急忙忙着道。

“立功?”

“有反贼,刘老板也是知道消息的,天子需要粮饷来御敌,此时,就需要刘老板的帮助了!”李公公说着,开始打量起这间精致典雅的书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刘老板有多少,就都拿出来,天子还在等着,等退了反贼,刘老板就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加官进爵,自然少不了的。”

刘易轩明白了来人的意思,拱手道:“请公公稍候。”

白衣出了书屋,李公公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啧了几声,果然,洛阳首富手上的银两就是多,前段日子答应每月付出双倍的银两,只为将一个女子留在身边,看着银两的面子上,天子是同意了的,想他也不敢拿这些事与皇命相衡,毕竟只要天子一句话,要多少人的命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久刘易轩便回来了,同样端来了木箱,箱中是慢慢的银票,银票四周铺满了玛瑙黄金之类的首饰。

“好,好,有如此忠臣,实在是陛下之福啊。”

李公公将盒子接过,要命容易,要钱财难,这也是天子能让刘易轩留命到现在的原因。

“在告辞前,刘老板,陛下还是命我先告诉你个信儿。”李公公俯耳道:“驸马已经领兵逼近洛阳,两军交战,怕会殃及百姓,刘老板还是收拾些东西,出城避个风头才好。”

李公公边捧着那两只大箱边走边退,到了门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瞧我个记性,倒把最重要的事儿给忘了,刘老板这些年的忠心,天子可都是看到的,一会儿出城,就往北边走,天子在城郊等着好东西要嘉奖给刘老板呢。”

刘易轩蹙眉,还没来得及问详细,屋外已经没了李公公的身影。

一片冰冷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脸,刚刚就在他将银两交给李公公的时间,天竟已经下起了雪来,本只是些细小的雪花,待他站了一会儿,便片片大如鹅毛。

的确,这天,冷得已是足够下雪了。

也是那晚,董青璇早早地挨了枕头,迷迷糊糊着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处于一个周遭漆黑的地方,那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件红衣裳,董青璇认得,那便是她的嫁衣,她想跑过去捉,那嫁衣便往前方飘去了,那嫁衣红火得一直在她面前舞动,却怎得都追逐不上,近了,近了,在她伸手正要触碰到那衣裳时,一双手从衣裳后头伸出,一把将她扯了过去。

那是个令人窒息的拥抱,一个男人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听见他与她的心跳,没有风花雪月,没有高山流水,没有天没有地,连色彩都不再存在,他们相拥着只能感觉到彼此,只有那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呢喃。

你不能穿那红裳……你是我的人,你答应过做我的女人……

突然声音飘远了,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想追却挪不动脚,情急下惊了一身冷汗便醒了过来。

梦醒得太快,刚刚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已经想起那梦中看不清面容的男人究竟是谁了。

又或者是上天给她的预警,告诉她不能按着那个可怕的计划行动?

宝月阁已日益衰败,刘易轩还爱着她,那么成为他的妻子,在他认为终于得到她时,在他面前,把他的爱人和腹中的孩子一同带去另一个世界。

这该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了吧,稚子无辜,怨就怨在它是刘易轩的孩子,刘易轩害死她的爹,她也夺去刘易轩的妻与子,这样,一切恩怨便都了结了。

她不必再记起丧父之痛,不必恨着这个曾经爱过的男人,不必去挂念那场短暂的邂逅,再去回味一瞬而逝的甜蜜。

是的,等到了明天,她披着火红的嫁衣嫁给刘易轩的一刻,便让她被这复仇的火焰吞噬了干净,到时候,什么都结束了。董青璇端了水喝了几口,盖了被子接着躺下。

屋外似乎起了什么响动,让她正要入梦又被拉扯回来,一阵脚步匆匆过后,一名侍女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屋子。

“小姐,小姐不好了,快些起身离开这儿,快,快。”那侍女圆溜溜的眼珠不断打着转,眼皮眨巴得厉害。

“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外面……总之小姐你快些……啊小姐您有什么金银首饰的都得快些拿上,公子吩咐的,要快些……”

董青璇见问不清楚,披了件衣裳便跑出了门,不知何时外头已经下了雪,那些雪落在红梁上,只薄薄地铺了一层,董家的灯笼全都亮了,一排排发着红光吊在屋檐廊边,家仆们的屋门大开着,满目都是跑动的家丁,好些捧了盘子的侍女在过道上撞了迎面奔来的小厮,盘中的东西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在这样的深夜,谁也没有见过这整个府都乱成这番样子。

“呜哇哇——”墙外传来阵哭声,接着便是妇人拖曳孩童的声音,董青璇忙跑到侧门,突然一辆板车从东边横穿过来,雪疯狂地下着,车轰隆隆响着便在她身边滚了过去,拉板车的是个壮年男子,板车上除了些草绳捆绑的层层碗碟,还坐着个搂着大包裹的妇人,妇人在车上看到了董青璇,她的目光与与刚刚几乎被板车撞到的她一样惊魂未定。

板车刚过,巷口又奔出一匹马,马两侧驮了两大袋重物,迈着蹄子从中央的街道上横穿了过去。

是的,嘈杂的不止是董府,董府所处的街道,街道与街道纵贯下的整个洛阳城都已经纷乱成了一片,人撞着人,车撞着车,雪碰着雪,谁打翻了菜贩背上的箩筐,谁扯散了拦在半路的竹竿,到处都是哭声喊声,百姓们拽着家当,双眼都惊恐地望着四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董青璇拦住个正在奔跑的男人。

“驸马要打过来了,驸马要打过来了啊……”

说完后男人惊呼一声,推了董青璇便又往外逃了。

董青璇这才有些明白过来,难道这就是大家口中的变天,这些天洛阳城上空的氛围压抑得可怕,而在这样的夜晚,这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快上车。”刘易轩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后,他已经着好了白衣,拉她绕到另一处侧门,那儿已经备好了了十几辆马车。

刘家的家丁护院陆续进了车,刘易轩吩咐,每位家丁只能拿上一个包裹,也亏了这样,这些车子才能装下所有人。

董青璇被刘易轩带上了车,那儿一端已经坐了五名侍女,他们俩便同她们坐在一处。

车夫扬了下鞭,马便点起了蹄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董青璇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半夜醒来见着这副场景她的心不极了,此时刘易轩在身边,竟让她安心了一些。

“先出城。”

“出城?那我们明天的婚事……”

“只要我们俩都在,婚事随时可以办。”刘易轩安抚道。

董青璇不做声了,车窗外,许多人拖家带口着在路上奔跑,他们的马车很快将那些人丢在后头,她见到有个孩子被石子绊了一跤开始哇哇大哭,一旁的母亲便拿块布将它扎到背上继续往前跑。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等天定了便回来。”刘易轩叹了口气,再看看这乱成一片的街道,“也或许,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马车拐了一个弯,董青璇便看不到董家的屋顶了,她怎样也没想到,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这个牵连了她与刘易轩恩怨的地方,就连最后一眼都没来得及细看,便也许会再也回不去,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像是装在一个麻袋的豌豆被晃得天昏地暗,虽然每颗豌豆都有它们的过去,但此时已经显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将一切准备妥当,刘易轩并没有对董青璇说明,但她现在被这突来的一切惊得有些慌了,也没顾得上问他。

马车径直往城北门驰去,多数的百姓是刚接到的消息,披了衣裳点着灯往窗外探着情况,道上并没有许多人,马车的速度很快,一会儿便能望见北门了,那儿没有侍卫,连巡夜的守卫都没有,刘家的十几辆马车,顺顺当当就出了城门。

迎面扑来阵新鲜的空气,刘易轩深吸一口,郊外还是一片宁静,一些草叶间已接了几团雪,零零星星地铺在这片旷地上,如果说这多年来献上的银两能换来逃过这次的一劫,那便是怎样都值得了。

刘易轩看着坐在身旁的董青璇,她蹙的眉还没松开,帘子一直掀着,不安地望着窗外,他轻抚着她的脑袋,从变天的那刻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不能预料。突然一记惊天的嘶鸣,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刘易轩正来得及拉住董青璇,一手拖住车把,这才没让两个人同时滚出车外。

似乎有许多人围在车外,还没来得及思考,车厢中央便突然横插进一把剑。

“里面的人,都出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刘易轩带着董青璇下了马车,这才看清了。

围着他们车辆的是一群身穿黑斗篷的人,这黑斗篷,几个时辰前刘易轩还见过。

“李公公,这是何意?”离他们近的是个瘦高男子,在他的指挥下,其余穿着黑斗篷的人都陆续将刘家后面马车上的人都拉了下来。

“刘老板是忠臣,当然是为天子效忠了,最好的忠臣,就是在危难时刻将他的所有都奉献给陛下。”李公公笑,他的脸长又瘦,笑着起了几层褶子。

这事也怪不得他,谁让刘易轩那么痛快就又拿了那么多银两,他只能怀疑这洛阳首富府中藏了更多,也便跟天子提了个建议,驸马就要过来,城中兵力不够,反正都是弃城逃路,天子当然是乐得多卷些银两。

所以他就特意留了个心眼,提前告诉了刘易轩这个消息,然后守在城北郊道上,等着这头肥羊乖乖送上门来。

果然,这十几车上的包裹里面有的银两,也是让他瞠目结舌了。

刘易轩竟称呼眼前的人为公公,董青璇只在旁边站着,风过时,她也看清了那些黑斗篷之下都是官服,她还看到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隐着一列望不到头的队伍,队伍之间有顶大轿,轿帘垂着,轿饰繁复辉煌,刘家的大轿都相形见拙。

难道那轿中人便是……董青璇不敢往下想,天子,轿中人若是天子,但刘易轩又怎么会和朝中的官员,和天子有瓜葛?

“陛下要多少宝物,易轩愿双手奉上,只求公公传个消息,让陛下高抬贵手,放刘家上下一条生路。”

刘易轩垂眸道着,董青璇见到,他将一个小囊塞给了李公公。

李公公迅速又自然地将那小囊揣了,咧咧嘴道。

“刘老板说的哪里话,陛下怎会是要你们的性命,留下马车与钱财,给陛下做个脚力就行,只是此路颠簸,只能请刘老板回城再做打算。”

刘易轩欣然应许,见着那些黑斗篷的人将刘家的包裹一个个取走,他神色淡然,没有一丝不悦。

“啊你们要干什么!外面冷死了我才不要出去……哎呦呦……”车上被拖下个人,见着摔倒在地的瞎子,刘易轩脸色变了,董青璇只觉掌心一暖,刘易轩已经捉住她的手。

他在颤抖,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颤抖,是因为天太寒冷吗……但他的掌心分明是暖和的。刘易轩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这是董青璇一辈子也从未在他脸上看过的神情——恐惧。

瞎子被刘家的侍女搀着爬起身,跌撞了一下,突然扶住了李公公。

李公公一愣,瞎子的鼻子动了动,突然抓紧了他。

“哈,没想到我瞎子这辈子还能遇见你呀,李公公,哈哈哈,你身上还是没有几把骨头,现在这种缺德事换作你来干了吗,也对啊,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没了良心的人才能一直做下去,不然我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啊,哈哈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董青璇是完全摸不着头绪了,突然瞎子往这边转了脸,大喝一声。

“董家丫头!你在这儿吧,对了,上次的故事才说到一半吧,我这就什么都告诉你啊。”

周围的空气顿时凝结了,除了刘易轩与董青璇,李公公的脸也沉了下来,突然瞎子放开他的手,扑住马车一使劲,蹭地爬到了车棚上。

李公公一挥手,周围披着黑斗篷的人便一拥而上,他们扑着想去捉瞎子,但一听到声音,瞎子便在车顶乱踹,他半坐在马车顶棚,清辉的月光将他面容照得更加癫狂,他整个人沐浴在雪中,摊着手掌,哈哈大笑。

“刘易轩呀,也别瞒着啦,这天都要变了,你还待在这天下做什么啊,当今的天子会什么,只会在百姓手里捞银两,连天子都眼馋董进的财产,又不能光明正大去抢,美名着说是为修缮皇宫,可董进那老家伙有骨气啊,他说多少多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还不如用这笔银两做善事呀。

“哈哈哈,当时来找他的人你猜是谁,就是我啊,我这个没用的老宦官,竟被董进那一番话给悟了,头脑坏了以为天子也会明白他的话,落得这个下场我无人可怨!可李公公不一样,人家聪明,董进没有犯法,又老实交纳赋税,天子要捉人容易,要养个能像董进那样每年都进贡大笔银两的人可是难事啊……”

瞎子的话回荡在郊外,暗夜中树林被吹得左右摇摆,董青璇只呆呆站着,任凭刘易轩握着她的手,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找寻的真相。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疯子捉下来!”李公公恼了,拾了把剑就往马车那儿过去,片片剑光从哪些穿着黑斗篷的人身下闪耀着,他们疯狂地将剑在车梁上敲打,瞎子在一片刀光剑影中笑得更是大声。

“李公公,你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啊,天子每天听着你的话,想必也是安枕无忧吧,李公公他啊,向天子献了一个好计策,董家养着一匹小狼呢,只要让那匹小狼知道他父母死去的真相,董进还想活命吗?哈,那小狼还聪明得很,接手董进的生意只会让银两来得更容易,董进那种不识相的老家伙早该除了!只要把账簿交上,天子挑个刺,董进就完了!”

董青璇看向刘易轩,他蹙着眉一直望着那辆马车,刘易轩再也不笑,但那双眼却并不像从前那般朦胧,他紧握着她的手,握得她有些疼痛。

“我们,去救他……他这样,会死的……”董青璇看着李公公的剑已经碰到了瞎子的手,瞎子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他右臂的胳膊淌了血,伴着那高亢的笑声,看着悚人。

刘易轩一把拽紧董青璇,往那头的小树林看去。

董青璇顺着他的目光,她也明白了,那片蜿蜒着看不到头的队伍便是御林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什么天子要这样对待自己的臣民啊!哈哈哈,董家丫头,他们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那匹小狼,谁知他读诗书明事理,竟能压住自己的怒气啊,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但十几年来董家可没白养他,每一丝的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呢,所以他们没辙了,就想了个好办法,对!就是拿你来威胁刘易轩!若是不做或敢把这消息透露出去,你就没命了!可笑的是,当刘易轩向李公公提出,每月可以交双倍的银两,但求能与董家丫头在一起,但永生不会透露消息时,天子就这么同意啦,只要有银两,天子什么都会同意的,哈哈哈……唔……”

在李公公爬上马车后的瞬间,他手中的剑就刺进了瞎子的腹部。

刘易轩盖了董青璇的双眼,她的身体已经止不住地颤抖了,看不到,杀人时刀剑的声响,还有一个人死前的悲鸣,一齐往她耳中扎,她只能靠着刘易轩,现在她身边只有他,而那个真相……那个她永远也猜测不到的真相……那么久来刘易轩承担着她的恨,竟是为了保护她。

她终于明白那些巨大的支出是去了哪里,终于懂了刘易轩箫声中的哀愁究是什么,君要臣死,而他们只是更为普通的百姓,只因为爹做大了生意,只因为爹说了真话……刘易轩呢,皇命一下,他又能如何……

“董家丫头,要跟刘易轩好好过日子呀,听到没有,要好好的,好好的啊……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弱,最后如同烟雾般逐渐散了,天地间好静,片片雪落在土上化了,悄无声息。

瞎子死了,他直挺挺躺在马车顶上,月光下脸上还保持着最后的笑容。

刘易轩退了一步,将董青璇护在身后,李公公让人把瞎子的尸体扯下。他转眼看看刘易轩,正要说话,远远跑来的一个小宦官在他耳旁语了几句。

李公公点了头,一挥手,一群黑斗篷的人便往他们这儿过来。

董青璇明白刘易轩眼中的恐惧是什么了,他们都知道了真相,连带着和刘家上下十几车的人,天子为了隐瞒真相,难道要……

黑斗篷的人往这边过来,却径直一个个分明上了马车,李公公在车厢里探了个头,瘦瘦长长的脸便露出了。

“刘易轩啊,看在你对天子如此忠臣的份上,陛下说了,放你们一条生路。”夜晚的阴影照得他两颊更为消瘦,说罢后他一笑,鼻翼两侧又起了一脸褶子。

李公公挥了手,刘家的马车便被驾驶着,蜿蜒着往树林里等待的队伍中去了。

现在这片旷地上只有刘家的人了,一个侍女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财产,秘密,随着这一夜的变故,什么都没了。

“我们……接着该怎么办……”董青璇看着刘易轩,那幅同样熟悉的面容,看着却不知该怎样去看他了,原来这十几年,他一直没变过,从始至终,他都是打心底对着她好。

她一直以来为复仇做的事,又算是什么呢……

离着洛阳城几里外的山坡上,一名男子立于其上,身披棕白相间的大裘,本就高大的身体将这华贵的裘衣完全撑起,他高鼻墨目,气宇非凡,发干净整齐地束在脑后,同样毛皮的发饰之后,大束后的发又分成无数支细小的鞭子垂在腰际,这并不是中原的发式,落在他身上却并不觉一丝怪异。

“傲哥,来消息了。”身后上来个戴一只眼罩的男子,“中原的天子,就在刚刚已经弃城离开了。”

“那么简单便离开了?”傲哥冷哼,“塘驸马的军队已经过去追截了吧。”

“是,那昏君想必逃不了多远。”

傲哥点头,庄雪朴退下,夜越深,风过便越是冷得渗人,远远的,洛阳城的屋顶上已经积起雪来,只要再过几晚,待驸马将天子擒了再进城,那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到时他能以他真正的身份见她,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

他愿告诉,只怕她不愿听,那女孩与刘易轩在一起是多久了呢,仅是三四个月罢了,他们从前拥有过更长的日子,想到刘易轩从小便伴着她,他心中便平生出几分嫉妒来。

樊国是近年与中原北边兴起的一个国家,那儿遍地草原,水土肥沃,百姓以游牧为生,尽管国家会经常受到边境小国的侵扰,但无大忧,人人安居乐业。

直到有一天,樊国大王收到了来着中原驸马的一封信,信上说,中原之地现在为宦患所扰,若驸马出兵,希望樊国助上一臂之力,事成,两国便结为邦交,共御外敌。樊国大王并不确定是否该接受信中条件,于是便召来几位王子。

大王子说,当然接受,中原地大物博,国土可比樊国要多少许多倍呢,如果结为邦交,今后可是多了座大靠山啊。二王子说,不能接受,既然中原内乱,不如趁机发兵,吞了土地占为己用。

此时三王子说,知己知彼才为上策,不如让他亲自潜入中原,探个虚实再做定夺。

三王子耶律天傲带着从小跟随身边的侍从庄雪朴来到洛阳时是一个寒冬,听说那年夏日大旱,冬日大涝,洛阳城内外竟满是流民,满目都是饿得两眼发直的乞丐,这一个城的乞丐,竟已经多过樊国军队的人数。在来中原前,他想过该用怎样的身份在洛阳生活,而很快他便做了决定。

如果能将那些乞丐团结起来,力量已是完全不容小觑。

驸马蠢蠢欲动,当朝天子的宝座岌岌可危,在驸马再一次送来请求出兵的信件时,三王子也派人送来了消息。与中原结为邦交,攻城之时,他会连同手下的几万弟兄,内外兼攻,帮驸马拿下皇位。

那一夜过后,河虎帮便整个迁移到了离洛阳城十几里外的山坡之上,当庄雪朴站在傲哥面前对所有弟兄说明来意时,那些乞丐毫不犹豫点了头。

若没有那些繁重的赋税,他们本是与妻子安乐过活的,若没有傲哥,他们早就已经尸埋荒野。他们在山坡上日夜习武演练,但却没有引起一点响动,在天子与他的侍卫看来,他们不过是一群没用而卑贱的叫花子。

这一个多月,河虎帮便是在那山坡上整装待发。

“听说璇姐姐三日后便成亲了。你不打算有什么行动?”花满川蹲到他身边,盈盈的双眼望着他笑。

当时他没有答话,既已决定放手,尽管在花满川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心底无法平静,他也不允许自己做那些强人所难的事,那女人心中爱的一直是刘易轩,能成亲也是如她所愿。他望得见城墙顶端巡逻的侍卫,望得见城中几座楼阁顶端的瓦片和一只只晃动的灯笼,但也庆幸他看不真切城中百姓走动的身影。

便只在脑中勾勒那女人穿嫁衣的模样,而不必亲眼看到她穿着嫁衣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花满川努努嘴,接着笑嘻嘻地离开了,三天后,他收到一封花满川的书函,花满川说决定带帮弟兄先入城,到时来个里应外合,为了入城有着落有吃喝,花满川顺便去了董青璇与刘易轩的婚礼上闹了下场子。

他看完了那封信,便又在信背后看到一行大字: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平着嘴角将那封信撕了个干净,再头也不回地进了营帐。

几月分别,蚀心刻骨,他不得不承认,花满川的行为将他心中残存的希望再次燃起,那女孩还未嫁做人妇,或许等到事成,他以真面目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会回心转意。

带她回樊国,做他的王子妃,在樊国,阳光再次镀满大地时,枯黄的草叶会被风完全吹去,大片大片的嫩草从地底钻出,嫩草间便是颤着紫色五片瓣儿颤抖的花朵,这紫色的花从东边的山坡一直爬到了西坡,满眼望着便是一片积聚的紫色,中间零星着雪白的花骨朵。

他想她会喜欢那种景色,若能与她坐在草坡上一同看日出日落,实在是太好一副场景,怕是怕,那会是场梦而已。

“不好,不好了……”正想着,一名帮中的弟兄连滚带爬地跑到傲哥身边。

“什么事?”

“天子虽然走了……可是,可是……”来报的人吞吞口水,抖着声音道,“可是他留了一队人马,封了城……要放火烧城……说是一个人,一袋粮草都不给驸马留下啊!”

洛阳城内,城门处堆着十几堆如山一样的粮草,每堆粮草旁都站着两三个举着火把的侍卫,他们蹲身想去点装粮食的麻袋,这些袋子被雪润了,怎样也点不着,侍卫骂了一声,拾了坛酒往上一砸,霍地一声火便在粮草上噼里啪啦窜了起来。

即使是刚刚还探着脑袋观察形势的百姓,闻到这种刺鼻的味道也全知了是怎么回事,城门挤了太多的人,见了冲天的火光更是吓得不敢上前。

“天子不带粮,把我们带上也好啊……就算不带上我们,也请开个城门留条活路吧……”一个穿粗布衣的男人扑上去求,剑光一闪,便立刻挺尸在侍卫剑下。

董青璇站在刘易轩身边,他们身后跟的还有刘家的奴仆,那么多人,没有马车根本出行不了,他们掩埋了瞎老人,才一回城,守在城墙上的侍卫便将门关上了。

这就是李公公说的放他们一马,这就是所说的天子开恩,天子逃了,丢下整个洛阳城,而知道了秘密的他们,自然会同样死在洛阳城中。

“没事的,一会儿我们便去侧门,给些银两通融,出了城,就什么事都没了,不要怕……”温柔的喃喃声在耳畔响起,这一路,刘易轩握着她的手再没放开,董青璇不明白天子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只是为了银两,只为了自己的享乐,那么多生命都置之不顾了吗,为什么要将那些辛苦种来的食粮全部烧掉,还有房屋,那些侍卫已经跨过食粮往这边来了,房屋,接下来他们要毁灭的便是房屋,那是她的家,可是对于那些侍卫来说,便只是一幢幢由木块搭起的屋子。

人越拥越多,各处的侧门都被百姓挤得严严实实,别说通融,这种时候连块能再前进些的土地都落不下脚,谁也无法想象,几月前人们还安居乐业的洛阳城,怎会在这样可怕的夜晚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种情况,刘家上下百余人,要拖着共同进退更是困难,倒是解散了,让大家各自逃生,希望还更大一些,如果有机会再回来,大家再在刘家集合就是。侍女小厮们开始落泪了,他们也舍不得离开。

董青璇紧紧抓着刘易轩的手,天实在太冷,几番折腾,他握暖了她的手,自己的却冰了。

他们互相依靠着站在街道一角,就如这城内许许多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一样。

“对不起。”她说。

刘易轩望向她,似乎很迷惑她为何要道歉,但董青璇没有继续往下说,她不想一五一十告诉他,就在知道真相之前,她是怎样筹谋着一步步致他于死地,甚至狠心让他们的孩子一起丧命。

知道两家恩怨时,她放不下,但身边的男人竟放下了。

“易轩,当他们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你不恨爹吗?”她问。

刘易轩将她搂紧了。

“其实我七岁那年就知道了。”他道,见董青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淡笑后继续说下去。

“七岁那年的一晚,我睡得迷迷糊糊醒来,却发现你爹就站在我的榻前,他又做了噩梦,梦见我娘来找他索命,那晚他抱着我哭,哭了整整一夜,边哭边道歉,他什么都说了。他无心造成那种结局,只因情难自禁,他已经用一生去弥补他的过错,每晚都受到良心的谴责,我觉得已经够了。”

“记得有一次那瞎老人犯病吗,当时我便知道了我们上一辈的恩怨,可我,可我没办法像你这样……”

“那是因为我生来便没有见过爹娘,你却是被爹宠爱着长大的,爹娘对于我,真的是太过虚幻了,或许人便是现实吧,对于养育我长大的董老爷,心里也自然会本能地就宽容了。”

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在为她开脱。

火已经烧得更旺了,一股股乌黑的烟雾翻着卷直往空中冲,洛阳城的天被烟蔓得连云都看不真切,一片黑暗间,只有纯白的雪花翻飞着,毫无顾忌地往下落,雪已经积起来了,洛阳城的人很久没见着这样大的雪,谁想再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一片雪花落到衣襟,还没来得及停留便翻落了。

从前每当下雪的日子她便会很高兴,穿着爹买的小红披风,在银白一片的花园里奔跑,刘易轩便会一直跟在她身后。

你答不答应每次下雪都陪我一起玩?

答应。

那,下辈子,下下辈子,你也要陪我。

嗯。

董青璇不免想起那个誓言,今晚他们在这儿死去,那第一世便是这么没了吗……他们还没有好好相守过,在一切冰释后却就要这样离开人世。

不甘,好不甘啊。

天子真是狠心,要将他们全都烧死在城中。

身边满是抽泣声,一个急着想挤出城门的百姓撞着看守的侍卫,被侍卫手中的长枪一挡,便扑通推倒在地。

但这种时候,董青璇突然想到个人来。

“花满川呢?”

“本想带着他们一起走,但他们却死活不离开。”刘易轩道,“不过都解了束缚,能不能逃出这洛阳城现在也不好说。”

侍卫脸色阴郁,刚刚在他身边挤过的包裹划伤了他的脸,一抹手上都是血。

“你们这些渣滓,挤什么挤!”他吼一声,端了长枪将那些堵在城门处的百姓往外推,其余几个侍卫也恼了,十几根明晃晃的枪头对准了百姓们,人们纷纷往后退,侍卫脸上挂着笑容,一个百姓退不及,竟生生被长枪插了进去。

人群中起了一阵惊呼,突然蜂拥着往后退来,董青璇一个避退不及,便被挤倒在地,就在倒地的瞬间,刘易轩与她被挤散了,那端长枪的侍卫不耐烦地往前清着道路,董青璇想起身,但衣裳一角也不知被谁挤着,压根挪不了身。

侍卫眼中现出光彩来,这种时候,那些挡在前方的并不是人,都只是碍事的货物罢了。

侍卫举了长枪,便狠狠往董青璇身上刺来。

当地一声,在董青璇下意识护住腹部时,突然天边飞来一个东西,那侍卫双眼一瞪,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直挺挺地躺下了。

他的背上扎着一根箭,而不远处一件平屋上有个端着十字弩的身影,那人将弩放下,突然挥手高呼。

“大家!天子不管我们的死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出条血路!”

董青璇愣了下,很快便看清这屋顶上的人便是花满川,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些放火的侍卫,花满川双眸发亮,那些火焰便似在他眼中跳跃着。

他这一吼,下面便很快起了应声,董青璇看到了在婚宴上花满川带来的那些弟兄,他们抄了木棍,便往那些侍卫头上抡去,百姓们面面相觑,不长不短的静默之后,宛如突然爆发的山洪,所有人开始拼了命地往外挤。守在出口的侍卫见这人山人海的阵仗顿时慌了神,手中的长枪竟被一个百姓夺了去。

董青璇看到花满川的笑容了,意气风发,毫无畏惧,这便是在青龙帮时的花满川,随着他的长大,那种不可挡的锐气也便愈发在他身上显现出,他也看到了董青璇,冲她笑笑。

“璇姐姐,幸好你没事。”花满川说着又往一旁一指:“姓刘的,虽然我不喜欢你,但看在你一直这么保护璇姐姐的份上,一定要保她周全,这里就交给我吧。”

“快走。”多亏花满川的一记及时救助,刘易轩才有时间终于找到了他,他拉着董青璇趁往出口处挤,这种时候金银财宝已经发挥不了任何作用,那些举着大包裹的人被推得四处游散,金银便已经是他们的累赘了。

长枪守卫们已经都看到了花满川,他们端着枪往那平顶小屋靠近,花满川眯着眼,绷着弓弩,嗖嗖着连射着,那些守卫哀嚎着接连倒了下来。

花满川救了她,董青璇不明白,这个将她劫持到青龙帮的少年,被傲哥灭了帮会的帮主,为什么要来救她呢。

突然身边闪过一道银光,刘易轩很快将她拉了,便见一支箭直直地竖在地上。

城墙上的枯草随风摇摆,夜越深,天越冷,雪越大,噼啪的火焰完全不是带来温暖的,在这城墙上齐刷刷围了一圈侍卫,他们的手上都绷着弓弦。

他们都看到了屋顶之上的花满川,他们都将绷紧的弓弦对准了花满川。

“危险啊!”董青璇本能地要上去,却被刘易轩一把拽住拉到屋檐之下。

刚躲进,便听着一片片嗖嗖的响声,那是无数支箭在空中飞舞的声响,花满川根本来不及躲闪,漫天都是飞舞的雪,映亮了花满川的面容,他端着弩,射落了往董青璇那儿过来的一支箭,同时上空的一支箭也突然贯穿了他的身体。

“璇姐姐……”花满川张了张口,“下辈子,我吃亏下,让你做我的亲姐姐吧……”

董青璇睁大了眼,她只听清了最后一句话,便见又有无数支箭往花满川飞了过去,他的身体轻轻一侧,如一朵凋谢的莲花一般往屋顶旁无声无息地落了。

“不!”刘易轩拼命着抱住董青璇,才没让怀中突然涌出泪的女孩冲往外面。

箭雨伴着雪花落着,那些起来争斗的百姓随着雨雪同样落到地面,再不动弹,更多的人只能无望地躲在房屋的庇护之下瑟瑟发抖。

城墙上的射手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站在那儿,就如夜叉降临一般将他们最后一丝希望都剥夺而去了,他们并不明白,天子能留下那么多兵力来将自己的子民给屠杀干净,为什么不用来抵挡驸马的反叛呢。

董青璇已是泪流满面,刘易轩的手已被她握得出了血痕,她整个人颤抖着,双唇抖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花满川一直当她是姐姐……从相识那刻到现在,这种情感一丝一毫都没改变过,但为什么上天要选择在这样一个日子,将这一切都告诉她,然后再将那些人一个个从她身边夺去呢。

变天什么的,对她来说,对他们来说,谁做天都没关系,只要天能安定,只要能在这片安定的天下平淡过活便心满意足了啊。

城门紧闭,城内火光冲天,地上是拿着火把的恶魔,城上是举着弓箭的恶鬼,雪已经积起来了,人们躲到了屋檐底下,战战兢兢望着外头的一切。

董青璇看到刘易轩双眉紧蹙,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即使聪明如他也是无能为力吧,看出眼色的官员们早已偷偷逃离了,官商不同道,即使有着再多的银两也始终的低人一等。

说是奇怪,人在有权利时便想着钱财,有了钱财便想着权利,即使是天子也逃不开。

这会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晚了吗?这一晚她究竟是会被呛死,烧死,还是杀死呢?董青璇没有哭泣,大家都在哭,哭有什么用呢。

现在刘易轩还在身边,她的腹中怀着他的孩子,但再不过多久,他们就会一同死去。

当死亡真的近得触碰得到时,任何人都会胆怯的,若她的生命就在今晚结束,那便是什么以后都没有了。

“易轩。”她唤了一声。

刘易轩低头凝她,他眼中有着愧疚,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愧疚的呢,因为没能保护好她,还是没能保护好那个让她怨恨了他许久的秘密。

董青璇一把搂住了他,她终于毫无芥蒂地再次靠到了他的怀中,上一次,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不恨你。”她说着,声音不觉哽咽了,“我一点都不恨你了,就算这是最后一晚,我很高兴你还在我身边。”

刘易轩抱紧了她,原本还是啜泣,她喃喃说着,便逐渐成了噎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声音在耳畔旋绕,刘易轩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她,她还在他身边,但这压在心头的担子,却并不是那样容易就卸去的……

只是,知道了这一切,她该会后悔,因为这份仇恨而放弃的另一份感情吧。

“如果过了今晚能活下去……”董青璇抬了脸,把脸上的泪抹了,对刘易轩挤了个笑容。

“如果能活下去,我有件事告诉你。”

腹中的孩子,如果他们平安了,刘易轩听到这个消息,那张漂亮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笑容呢。

刘易轩点头,继而搂紧了她。如果能平安……之后她做怎样的决定他都不再强求,即使离开了他,只要她平安就够了。

北边刮来一阵风,直蹿进人们的衣袖,北风竟暂时吹散了上空的浓烟,那一瞬间,浓烟后头的月亮现出,还是那样散着光辉挂在空中,雪纷纷扬扬下着,如点缀在薄纱间,映着屋沿的雪,在这样的夜晚,竟还有这般美景。

月前的云缓缓飘动,远方隐隐约约响起了一个声音,低沉悠长,当余音散去,又是一声号角,这次的声响来得清晰了许多,那些侍卫也纷纷侧立站了,城墙上方的那些弓箭突然齐齐往外,接着便是带些沉闷又巨大的马蹄交错声。

外头突然起了砍杀声,原本坐在地上的百姓也纷纷站起了,大家都睁大眼睛仔细听着,突然伴随着一声惨叫,城墙上一个弓箭手便直挺挺从上头落了下来。

大家看清了,城墙上有人在厮打,那些武器碰撞的铿锵声响彻天空。

“驸马,驸马爷打到洛阳了!驸马爷来救我们了!”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声音。

大家的表情瞬间欣喜起来,那是怎样的喜悦,在所有人都认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外头再次响起的交战声让他们看到了曙光。

城门开始震动,原本躲在屋中等待最后一刻到来的百姓们也纷纷出了屋子,漫天的大雪,满耳的砍杀声,还有从那城门另一头传来的,一记记直入心底的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只听最后硿地一声响,门后侧的侍卫慌着往后退,城门缓慢又艰难地往两侧开了。

一队人马冲了进来,而这队人中最前面的那人董青璇再熟悉不过。

这男人他分明俊朗的五官完全显露在夜色之下,外族的衣饰装扮完全不让他的容貌有半分损减,胯下同样是匹高头大马,马一昂头,耀眼的马饰便闪出光泽。他手执长鞭,单一挥,接而响起大匹人马也跟了进来,这些人中有留着同样奇怪发式的,还有些是穿着盔甲手执红樱的,那都是河虎帮的弟兄。

傲哥一甩鞭,执了火把的一个侍卫便被打翻在侧。

董青璇只在一侧呆呆站着,她看到傲哥骑在马上下号施令,马跑动时他毛皮的衣摆便被吹得晃荡,她终于知道从前为什么觉得傲哥有些奇怪了,这在乞丐装下韬晦了许久的男人,而现在见到的才该是他真正的样,与他这足以威慑万军的气势相匹敌的模样。

她见他的马又跑了过去,突然勒了缰绳,马嘶鸣一声,继而调过了头。

傲哥与她便对视上了。

雪还在肆无忌惮地下着,尽管衣饰尽换,他在马上仍用那一贯的眼神俯视她,世事往往难以预测,当心底最后一丝希望都消失,本以为再不会见面的人却以最出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面前,而那些曾经存在于两人间的点滴,便只在那瞬间便全都想起了。

后方隐出一身白衣,黑烟已经变得淡了些,月光终于穿过烟雾洒到了城土之上,几番奔波,那些灰烬便在白衣上残下灰烬,刘易轩的脸上也沾了土,在傲哥出现在那匹高头大马上时他晃了下神,握着董青璇的手松了,涌起的人群便很快将他们冲散了。

找了许久,才终是找到她,但远远的,他便见她与那马上的男子对视,那种目光,他们之间便是再参不下任何人。

纵然把她留在身边多久,已经失去的便再要不回。

一切远远没有结束,厮杀声从城外转到了城内,傲哥带来的兵马虽多,要将天子留下的那些侍卫扫尽也不是简单的事,他们搏斗着,城门处都是刀与刀、剑与剑碰撞而起的响声。

城墙东侧的石墙空隙探出一支箭来,一松弦,箭便笔直冲了过来。

“小心!”刘易轩正要去拉董青璇,傲哥已经在银光在城墙闪动的瞬间发现了异样,他左手一甩缰绳,马便被笼头带着往右边跑,眼见着那支呼啸的箭要射中董青璇,傲哥往外半倾了身子,一揽手便将人抱了上来。

箭结结实实地插进地面,往外溅出几片土花来,射箭的那侍卫很快便被找出捉了,而此时,董青璇已是被傲哥放在马前。

傲哥的手圈着她,两侧厚重的毛皮与腕间的玉珠玛瑙让她有些不适应,只是那怀抱没有变,于其中总能让人安心无比,他沉稳的呼吸便传于她的耳畔,位于高马之上,前方百姓们的表情便看得清明,他们见到了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纷纷发了赞叹。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傲哥听到座前的女孩这样道。

她回头,两人便终是这样近着对视上了,许久不见,她丰润了些,但脸上却有些掩饰不住的憔悴。

“放我下去,他在等我。”她道。

傲哥的余光已经瞥到了刘易轩,四个月来,他有多少话要告诉她,她没有质问他的身份,没有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儿,只是又道了一声谢,接着便要回到刘易轩身边。

从他捡了她回河虎帮的那天起,她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谢谢。

一直不过是念恩罢了。

傲哥策马将她带到就近的屋檐旁放下,最后看了她一眼,策马再次往城门处去了。

那双漆黑的眸,就如她第一次在雨中见到时那样,漂亮得如墨玉一般,那时他离开不久又回来了,而这一次董青璇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为什么下了决断后还要让她再见到他,为何要再一次说出诀别的话,说完心再一次难受得要哭泣了呢……

两队人马还在拼杀,但大多的侍卫已经被俘了,河虎帮的弟兄们个个骁勇无比,这些平日里被洛阳城百姓瞧不起的乞丐,如今正是救了他们的人。

进城的队伍开始灭火了,百姓们也纷纷提了水桶出来,那些令人惧怕的火焰再挣扎了一番终于不甘愿地消失了,之在那片表层被烧得焦黑的粮草上还盘着几道尚未散去的浓烟

踏开城门的马蹄给洛阳城内已经绝望的百姓在最后关头带来生机,他们喜极而泣,有些人依了城墙坐下后便再没气力起身,亲人们抱头痛哭,还有抱着包裹神色游离的人口中喃喃道着,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

城门外传来了马蹄声,本担着木桶扑火的百姓们往外看去,便见又来了一支队伍。

“驸马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继而人群中便爆发出接连的欢呼声,他们迎着驸马进了城,驸马请了外族的军队救了他们,驸马便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若有幸,他们愿意杀猪宰羊,一家家摆上宴席来感谢驸马和他的同盟军。

驸马带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傲哥指挥着队伍聚拢些,好让驸马的军队进城。

走在前头的是大队步兵,再之后是骑兵,驸马便身处在着了铠甲的骑兵之间。

驸马进了城,举起手中的剑,朝着傲哥一挥。

没有多少人反应过来,驸马延散在两边的军队突然在后方汇合,便团团将他的樊国同盟军包围在内。

天逐渐发了亮,雪还在下着,天地间耀出了一片白光,将还朦胧在晨雾中的朝阳映得通亮无比。

“外族贼人,入我王城,杀之。”驸马道。

傲哥蹙了眉,身边多少河虎帮的弟兄正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驸马与樊国定下的条约,就是因为相信了约定,才义无反顾跟了傲哥一路至此。

而就在看得到天下安定之时,驸马居然违背盟约了。

刚刚还欢天喜地的百姓们也发了愣,他们已弄不清楚,刚刚前来相救的外族军队究竟真的是福将,还是前来捕捉食物的黄雀。

“这算是怎么回事!”河虎帮的大斧看到了驸马嘴角的一丝笑,他这一吼,帮内其余的弟兄也跟着怒喝了,刀兵交结,顿时便起了一片厮杀之声,两军衔接处已是混乱一片。

周围的百姓躲得远远的,怕又被这场战火波及。

“易轩,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董青璇望向刘易轩,他正死死地盯着驸马,眉蹙着,神情有些古怪。

不断有人倒下,傲哥的兵马根本不足与驸马的相抵抗,悲鸣再次缠绕着雪花弥漫在空中,有些百姓已经捂了耳,这种声音实在太过可怕,如果这是场噩梦,但愿快些过去吧。

混战的人群中举起一只手,接而响起一声果断的命令。

“住手!”

发话的是傲哥,他的裘衣上已落满了雪花,双眼却显得愈发漆黑。

“这些都是中原的子民,放了他们,外族的贼子只有我一人,任凭驸马爷处置。”

“傲哥。”“傲哥。”“傲哥。”河虎帮的弟兄们愣了,他们焦灼地唤着傲哥,傲哥下了马,将皮鞭丢到地上。

“都放下。”他厉目一扫,这片原本厮杀的城池便静了。

接着是武器落地的声音,驸马的唇旁又露出一丝笑。

“说的不错,外族贼子确实只有你一人。”驸马挥手,下士们也暂时收起兵器,但即刻全都转向了手无寸铁的傲哥。

“樊国三王子,与我国签订盟约,接着里应外合的名来探查我国的虚实,伺机而动,吞我国土,我说的可对?”驸马笑吟吟,目光一转,将剑一指,“只可惜你并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下,对不对,刘老板?”

董青璇一愣,她万万没想到,从驸马的口中会突然说出刘易轩的名字。

刘易轩蹙眉而立,白衣胜雪。

“多亏了蠢盾至极的天子,只知道无忌惮地从刘老板那儿敛财,我才会发现这块香馍馍啊,在这种乱世,一棵又聪明又会生财的摇钱树,可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有了银两,谁在何处做了什么,要知晓又有什么困难呢?”

驸马拿着剑走了过来,将剑塞到刘易轩手心。

“最忠心的子民,杀了那个外族贼子,等本王君临天下,自不会亏待于你。”

中央空出了一片地方,驸马推着刘易轩走进了那个圈子,同时命人将地上的鞭子捡起,交回傲哥手上。

“本王最大的功臣,自然不会败于小小的贼子手中,若是赤手空拳,传出去怕是说我泱泱大国以多欺少。”驸马重新坐上他的马匹,俯视着空地中的两人,笑道,“那就让本王看看,刘老板是怎样为民除害的吧。”

董青璇站在原地,事情的突变让她无法思考了,只在一瞬,这两个男人竟处在了对峙的境地,而驸马的笑容更是清楚,这个对峙,最后的胜利者便是存活的唯一一方。

刘易轩手中的剑侧了侧,映着白茫茫的雪地,显出一道刺眼的光泽来,那光芒晃到了傲哥的眼,他举起了手中的黑鞭。

“你早就知道了?”当刘易轩举剑向他刺来时,黑鞭如蛇一般瞬间缠绕而上,鞭节与剑身铿锵交结,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刘易轩没有答话,在傲哥的鞭子将剑取走前转身抽离了。

是的,他早就知道,一味为天子提供财产并不是万全之计,但为驸马效力也非他所愿,洛阳首富,这个王城下的名号太过沉重,若不是因为这个,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不必应付完李公公又再次将银两交给驸马,每一方都应他权倾天下,但拿来威胁他的把柄都是一样,那个他生平最重要的东西,那青梅竹马的最重要的女孩。

驸马为了让他更忠诚效命,更是将从暗中观察樊国三王子的任务交给他,是的,从驸马发现董家小姐还与樊国三王子有了牵扯开始,驸马便认定他刘易轩是接近傲哥的最好人选。

“那日我装扮成差役去刘家救人时你就知道。”傲哥道,“还故意让我救走她。”

他目光如炬,这一身傲气逼人的打扮,让他漆黑的双眸更慑出令人胆寒的气焰,他一挥鞭,刘易轩一侧身却没能完全躲开,黑鞭的尾端在他右颊上一扫,光洁如玉的脸上赫然出现道血痕。

傲哥也终是明白,为什么一个那么聪明的对手能让他一次次得手,受辱被囚在河虎帮时也没有要逃脱的迹象,为什么会轻易答应联手去救那个女孩,事后还轻易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既然是受人之使,知道那女人碰不得,为什么最后一次却义无反顾地带走她?”

他的鞭再一次缠住刘易轩的剑,他对上了刘易轩的眼。

傲哥从未见过刘易轩的眼神如此笃定过。

“因为我爱她。”刘易轩道,“我爱她,比你早了十六年。”

雪下得愈发大了,纷纷扬扬着将人的视线遮挡大半,这纷飞的大雪间,着白衣的男子与身披大裘的男子兵刃相向。

害死董进,让青璇对自己死了心,他怎会不知一辈子不再见是最好的结局,但他却离去的自由都没有,他必须强颜欢笑站在那两人之间,因为驸马不愿这三颗棋子少了羁绊,而一次次若即若离,一次次欲擒故纵,就如不停剜开的伤口,只是更加刻骨铭心。

当他同驸马说,这次不愿再放手,要将董青璇留在身边时,驸马笑眯眯道了声好。

因为这些年他给驸马的一切,已经让他拥有足够变天的力量了。

若能拿下王位,这些小棋子在与不在便是无足轻重,但驸马并没有想到,刘易轩要让董青璇留在身边,也是已料到樊国三王子不会在中原全身而退。

那不过是一个直觉而已,对驸马为人的直觉。

这场争斗必须要胜利,只是为了她。

“刘老板,这个外族人似乎跟你也有些私下纠葛吧,如果我想的不错,你该恨透了他,那就趁此机会除之后快吧,哈哈哈。”

傲哥瞥到了驸马的笑容,他恨不得直接将那鞭子抽到驸马的嘴上去,河虎帮的弟兄们看着他,她也在看着他,这女孩跟了刘易轩,但为何事情会落到这般地步,就算他死在刘易轩的剑下,驸马也绝对不会放过眼前这个白衣男人。

“停手吧。”傲哥侧身躲开刘易轩的剑,他们已交战了好一会儿。

“如何停手。”刘易轩喘着气,傲哥站得也不如原先直了。

是的,谁都知道这是场没有意义的争斗,但谁都无法停手。

而在雪地外,便只有哈哈大笑的驸马和站立在旁的董青璇。

若不是驸马身边围着那样多的骑兵,她真想挥了棍子便将他打落下马,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命悬一线,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姑娘,你希望哪一方获胜,我就帮他一把。”驸马对她转过脸,侍卫们便将她架了过去。

这男人简直是无耻透了!明知道无论怎样选择,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但脑子却止不住地开始运转起来。

腹中有刘易轩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能让傲哥死去,她记得他们相处的每一刻,直到现在还清楚地刻在脑中。那段在河虎帮美好的日子,傲哥带他入帮时悉心教导的每件事,她都记得,她还记得她答应了他,再又伤了他。

刘易轩呢,从小便是习惯着身边有他的存在了,这个她几次相知相许的人,却到现在都无法真正结为连理,她不想他死去。她想与他一起看每一个日出日落。

记得小时他们常去逛灯会,董青璇爱乱跑,人一多,就容易挤散,当时他就对她说,如果走散了,就站在一个地方不要动,只要你不动,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人这一辈子,能遇见这样两个真心待她的男子,夫复何求。

“怎么?还下不了决定?”驸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继而又是一阵大笑,雪地中的两人还在交战着,每一下兵器相碰撞的声音都是那样响亮。

难道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不忍再看那雪地,生生别过脸去,在大雪漫天的远方,她似乎看到了一些模糊的人影。

不,她看得更加确切了,的确是人,在这片雪海之外全是人,那些人骑着马,踏着雪从城外过来了,原本在一旁看好戏的驸马的军队,还没来得及做准备,便被从背后而上的队伍俘了个正着,究是有多少人弥散在天地之内,有些生面孔,有些熟面孔,他们穿的是褴褛的衣衫,他们全是洛阳城的乞丐,这些乞丐握着武器,如军队般整齐地包围了驸马的兵队,而骑马在最前端的,便是那个戴着眼罩的俊朗男子。

是的,单是河虎帮的成员,便不止傲哥身边的那些,不把全部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是有它的道理的。

驸马的军队很快被包围了,连他也没料到,这反戈的最后,还会有一队等待的队伍,这么想来,这樊国三王子轻易的投降,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雪还在下,太阳却已经挂到空中,这片历经变故的焦土上再次响起了打斗声。

这是场多寡分明的战斗,洛阳城的百姓们躲在屋檐底下,惊恐地看着军队在他们平日生活的街道上厮杀。应该很快便能结束了,结束后,只要随便给个说法,他们便可以继续生活了。

眼见着胜负已分,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大笑。

“住手!都给我住手!”笑声是属于驸马的,他已经被打落下马,盔甲红缨破败不堪,手上却挟持着一个女孩。

“呵,我怎能忘了,有那么大一个筹码在身边,我又怎会输?”

董青璇被挟持着,援兵到时她以为可以心安了,谁知一眨眼,她便成了他们最大的累赘。

“樊国三王子和洛阳首富都想要的女人,若是她就在这儿死去会怎样呢?”驸马眼中闪着光彩,冰冷的刀锋架到董青璇脖间,“小姑娘,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好用,这些年多亏了你,我才能屯下如此多的军费,现在又再能获得一片江山,真是划算……”

傲哥蹙眉,手抬高,激斗中的士卒便停了动作。

“放开她,你不会有胜算。”傲哥呼吸有些急促,在刚刚的对峙中,他的精力也被耗得所剩无几,只是依旧目光灼灼盯着驸马。

驸马手中的女孩没有叫喊,脸上也没有任何惊恐的神色,只是眉蹙着,咬着牙望着他。

她在告诉他并不害怕,告诉他以大局为重,不论是任何结果都毫无怨由。在河虎帮的日子,他是真的将她培养成一个坚强的女孩了,但现在这种情形,不知该喜还是悲。

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多是河虎帮的弟兄,董青璇被持,考虑到她的安危,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究竟想怎样。”天地间似乎都安静了,傲哥的话铿锵有声。

“你们,退军八百里,不,都滚回国,不得再来犯!这片土地都是我的,一丝一毫都不会分给你们这种外贼竖子!邦交?别说梦话了,这世间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条约有何用!”驸马念念叨叨,他双手发颤,神情癫狂,“对了,还有,刘易轩呢,他可是我的狗啊,只可惜以后也不会为我效忠了,这样的狗留着有何用,我要他死,让他现在就死在我面……”

突然一袭白衣掠过,驸马肩头被狠狠击了一记,只有那一瞬的空挡,董青璇将驸马猛地一推,挣脱了。

她知道刘易轩一定会救她,不用任何言语,只因在挟持时她在人群中找不到他。

我会永远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因为找不到我,你就会哭鼻子啊。

所以刚刚该是傲哥吸引着驸马的注意力,刘易轩便伺机而动,而她必须时刻警惕着,只能有一瞬的机会,她便能获救。

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场劫难终于结束,大家可以平平安安过自己的……

董青璇转身,但眼前的情形却与想象的不一样。

雪地上只躺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雪白的衣衫与成片的白雪几乎融到了一块儿,他绝美的面容在雪辉下似发着光芒,唇与眼都闭着,半披的长发散在雪地里,赫然入目的他的身下涌出血,鲜红地在雪地中流淌开来。

噩梦结束了,但为何留给她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驸马已经被士卒们一拥而上擒了,他手上挥的那把明晃晃的刀上染着刺目的血红,那颜色与雪地上的一模一样。

本该割断她脖子的那把刀捅入了刘易轩的身体,他本已疲惫到无法站立,救了她后便再没力气躲开驸马丧心病狂的一刀。

申通从人群中走出,董青璇忙让开身子。

他只在刘易轩身上试探几番,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救他啊……”申通的衣袍被扯住了,低头看,便是董青璇焦急炙热的双眼。

“你不是神医吗,不是尝尽百草吗,求求你救他,你还什么都没做呢,快把他带到个暖和的地方慢慢治疗,这儿冷什么都不方便……”

申通叹了口气,轻轻拉开董青璇的手,再次摇头。

漫天都是苍茫的大雪,直将她眼中的希望一点点冷却。

董青璇一步步走过去,缓缓到刘易轩身边,将他扶起让他靠着她,一触碰到他的衣衫,手上便沾上了血,雪一片片落在他脸上,董青璇用袖子护着,不想让那些雪触碰到刘易轩的身子。

他的手很冷,一直以来,都是他帮着暖着她的手,她只是握着,但怎样都不能让他的手暖和起来。

“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告诉你,你说你会娶我的,会一辈子保护我的……”

没有人回应,只有呼呼的北风声,董青璇终于大哭起来。

“我是天子……天子……天子啊……”远处,驸马被人架着,跟在那群俘虏身后,踩着雪印一脚一脚地走,洛阳城终于安稳地迎来了明天。

墙角,穿着棕白色大裘的男人坐着,他右臂染了血,叼在他嘴间的稻草上下摇摆,他远远望着前方围聚的那群人,即使是坐在这儿也能听到哭声,稻草间上落了片雪,他抖动了一下,雪便落了。

尾声,三生雪

春去秋来,当落叶飘尽百花凋零,一夜北风拂过万家屋瓦之后,冬季又来临了。腊梅在枝头悄然绽放,暖暖的冬日穿透清晨寒冷的薄雾。

“烧饼,好吃的烧饼嘞,一个铜板一个,不好吃不要钱嘞。”

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吆喝声满街,商贩们加了件棉衣,依旧做着买卖,临近中午突然出了太阳,大大小小的竹竿上也便晒满了棉被。小孩在乱跑,年轻人在干活,老人们暖着茶坐在躺椅上眯眼聊着天。

距离那场浩劫已经过了一年,现在能安定地生活真是靠了老天保佑。

屋檐墙角的裂痕已经被工匠修补完整,当年各家门前的焦土也被扫得干干净净。驸马被擒后不久,外族的军队撤离了洛阳城,王位被交至戚亲王手中,新天子与樊国结为联盟国,并命令因为战乱刚平,减免赋税,休养生息。

街道上驰过几辆马车,车中坐的几位悻悻而归的富家小姐,她们本想去洛阳城最大的首饰店挑选物品,却忘了今日宝月阁并不开张。

刘府西侧门旁依旧立着一棵梧桐树,到了冬季,树枝上的老叶也差不多掉干净了,阳光便笔直地刷在树下的马车上。

车顶的金色流苏被风吹得动了动,侧门处变走出一个梳髻的年轻妇人来,她穿着身白色的叠襟罗裙外加件白裘披衣,脸上略施脂粉,髻上只着一根玲珑发簪,怀抱襁褓,娉婷而来。车夫掀了帘让她进去,一抽鞭,马便踏着蹄子往前而去。

出了城,上了山坡,继而出现一片茂密的竹林。

下车时,妇人绊了下脚,襁褓中的婴儿一震,在睡梦中惊醒后哇哇着哭了出来。

“茂儿不哭,一会儿就能看到爹了,乖。”少妇哄着。

孩子的哭声陡然小了,似能听懂娘亲的话般,将食指啜到嘴里,便再不出声。

影随风动,一路走,斑驳的竹影便一路在他脸上晃,小娃儿长得粉雕玉砌,时隐时现的阳光在他的大眼中流转,不一会儿便依依呀呀着笑了。

深绿色的竹子往两侧隐着,道路逐渐宽了,似琴声潺潺的流水声听得愈发清明,褐黄色的道路尽头现出一座红顶小亭来。

亭盖与亭柱上了新漆,鲜红分明,丝毫看不出已经建造多年。中央的石桌上摆着几个提篮,董青璇进了红亭旁的小茅屋里,带出把扫帚。

临近竹林的空地上,列着三座墓碑,她细细着将三座墓碑都扫了,坐下。

“爹,我带着孙儿来看您了。”

她将婴儿抱出放在膝上,四个多月的小娃已经能勉勉强强在她膝上站住了,她捉着孩子的手,轻碰了中间墓碑的石块。

“茂儿,这是外公。”

小娃的手被石头冰了,往回缩了一下,又大胆地伸出,董青璇引着他的手往左边的墓碑。

“茂儿,这是舅舅。”

她记得,花满川说过,如果还有下辈子两人便做亲姐弟,但这辈子她便让孩儿称呼他为舅舅,似乎能想象花满川听到后得意又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呢。

“茂儿,这是……”

孩子的身体自发着往最右边的墓碑上探,他睁着双眼,嘴唇一张一合。和刘易轩真像啊,也是那副惹人喜欢的桃花眼,还有嘴边两方酒窝,从前她总觉得不公平,刘易轩看着她长大,她却没有将小时的他捧在手上把玩过。

谁想这愿望在多年之后竟成了真,只是……

“茂儿,这是爹。”她捉着孩子的手,一点点碰触着墓壁,真冷啊,冷得像冰,像那天失去温度的手掌。

已经过了一年,她还是不能完全平复心情。墓碑有何用,那冰冷的触感,本就不是属于他的,只是毫无感情的硬挺挺伫立在那儿,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做,还是哭了,她本不想在他面前哭的。

一个温暖的东西碰到了她的眼睑,她一颤,抬头见是孩子的小手正好奇地捉去她脸上的水珠。

若刘易轩还在,帮她拭泪的人就该是他了吧。

“乖。”董青璇摸摸孩子的脑袋。

“一会儿摆上吃的,跟外公,跟舅舅,跟爹一起吃好不好?”她将婴孩放在地上,他已经能自己爬了,现在正开心地旋绕在三座墓碑之间。

一片东西轻飘飘沾上了胸前的毛襟,竟是雪,缀在披衣的细毛上,同样毛茸茸地打着颤。

雪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一片,两片,连绵缠绕着从无边的天际中慢悠悠地落着,悄无声息。

董青璇走向茅屋,她怕把孩子冻着。

茅屋不大,但东西很齐全,刘易轩死后,她便将这片竹林买了下来,后山的竹林是他们幼时经常玩耍的地方,这儿依山傍水,风水也好,便将爹与花满川的墓也修到了这儿。

傲哥走后,河虎帮也散了,听说他们全都跟随傲哥去了樊国,街上没了乞丐,似乎少了些什么,有时她会站在宝月阁顶望着曾经行乞的地方发呆,她记得清楚当时傲哥收留了落魄的自己,又教予自己太多的事。

她欠他太多,却无力偿还,只能一直记着那份恩情,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这一年虽怀着孩子,但宝月阁还是照常经营着,不知是故人保佑还是街坊赏光,阁内的生意竟如往常般好,这个她曾经费尽心思要弄垮的地方,现在却尽心尽力地经营,这也是刘易轩留下的东西。

终于找到件虎皮小袄,董青璇走出屋子。

“茂儿,来穿件衣服,不要着凉……”

话未完,她却愣在原地,怎样也再说不下去。

不过是一会儿的时间,雪已经纷扬满了整片天地,碧绿的竹叶间透出斑驳的白影,雪花成卷着从红亭顶部落下,墓碑被雪映得泛着青光。

漫山苍茫,飞雪连天,墓碑前站着个白衣人。

白衣人怀中抱着个穿着白棉袄的孩子,孩子两手被白衣人牵着,兴奋地在地上前后点动,白衣人扬着唇,绝美的面庞在雪间似乎发着光亮,而那婴孩漂亮的脸,正是由着这幅面容复刻下的。

董青璇握着手中的虎皮小袄,手指被捏得有些疼痛了。白衣男人缓缓回过脸,放开孩子的手,起身往这边过来。

那美好得不似人世间的面容,那身再适合他不过的白衣,大雪间衣袂飘动,似乎只要风再大些,这个人,亦或是这个美好的影子就会被风吹散了去。这场景在梦中出现了无数遍,每每醒来却是无尽的失落。

他越走越近,近得连雪都模糊不了那双雾蒙蒙的双眼,连风都吹不散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捉了她的手贴到脸上,手是暖的,脸也是暖的。

“青璇。”他开口唤。

是刘易轩的声音,一贯温柔的,从小唤她到大的声音。

刘易轩将她拉入怀中,附身吻上她。

从唇间透来一份温热,似乎是这冰天雪地间唯一的一份温暖。

他抱得她那样紧,紧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同样抱紧了他,生怕一松手就会消逝。

刘易轩感觉到了那份不舍,他拥着她,让两人的唇更加炙热缠绵。

已经多久没有过了,这副一到冬日就会手脚冰冷的身体,现在他是真的再次拥抱着了。一度以为今生不会相见,谁知她竟死心塌地留在洛阳守着他。

当年一切误会冰释后,他便下了决定不再勉强。借着守候秘密的原由将她束在身边对她并不公平,一直知道她心中挂念着那个男人,一切安定后,他便该放她自由。在与傲哥对峙时他便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如能借着那个机会让青璇与心爱的男人在一起,他甘愿成为一个死人。

那个医师按照他的话去做了,更是在驸马给了他一刀时的情况一切显得更加自然逼真,只是她抱着他哭泣时他真的很想立刻将她搂进怀中,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他找了机会便离开了,身上的伤时好时坏,在外面飘荡了一年竟还是痊愈了,本不想再回洛阳,怕再打扰她的人生,但心却和伤口不一样,有再强的意念也不能控制住完全不去触它,而一回想便是蚀心刻骨。

只是再看一眼,确认她还安好便离开,永生不再相见。

有雪花落到手上,婴孩坐在雪地上,望着片片飘下的雪高兴得呀呀直叫,也是个喜欢雪的孩子呢。

刘易轩抱着董青璇,这一次不论是什么理由,他也不会再放手。

功名利禄他并不在意,他只记得答应过,要陪她三生三世共看轻雪。

漫天的雪已将天空染得一片苍茫,碧竹间,红亭上,再不过一会儿便能积上白雪了,故人们的呢喃顺着风同雪一起融化进潺潺溪水间,溪水往下流淌不息,汇入护城河,再往更远的地方而去,那儿通往更奔腾的大海,大海尽头交结的便是浩荡的天际。

番外一:沧海心、

当山顶的积雪消融时,冬天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明月挂上皓空,将夜空下的草坡照耀得镀上一层银辉,左大臣的家中热闹无比,那儿已经设了上好的宴席,今晚三王子能赏光屈驾,左大臣受宠若惊。

酒过三巡,后席便娉婷走出个女子来,她穿着玲珑束衣,毛帽下的乌辫一直垂到腰间,脸上蒙着面纱,只有双乌圆的大眼秋波流转。

女子走到三王子面前跪下,手执金壶为他倒了杯酒。

这便是左大臣千金,看得出已是费了心的打扮,当她为三王子斟酒时,无数双眼睛往那儿偷偷瞄着,三王子端正坐着,欣然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极有希望。乐曲声起,左大臣说,小女愿意为三王子献舞一曲。

宴会中央的人儿衣袂如火,翩然而转,酒色生香,好不畅快,左大臣与同僚们偷耳说,这回肯定能成了,你瞧三王子的眼都没有离开过我家女儿呢。同僚们附合点头,又是一片觥筹交错。

樊国一直以来是是贤者称王,这三年樊国与中原邦交甚好,老国王嫌着坐在这位上太累,早早地想将王位传给王子,而三王子在促进邦交的事件上当居首功,况且谋略智慧都大胜于他的两位哥哥,大王子与二王子也素来只想贪个清闲,王位的交接根本没有悬念。

因此才有那么多的大臣挤破了脑袋要将女儿往三王子面前送。

三王子盘腿坐着,他一手撑着桌案,边仍往口中送着酒,他唇旁始终带着微笑,目光一寸都没有离开舞池中的人。

“殿下,您醉了,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

三王子笑意颇深,欣然应许。

一切水到渠成。

帐篷内点着香油,地上成片铺着雪白的毛皮,走在上面不会发出一点声响,毛皮中央的榻上已是柔软层叠的羊毛被褥,那女子坐于其上,身披红衣垂首相侯,她的发辫解开,如瀑布般散着盖住身体,系不严实的红襟下隐约可见雪白的肌肤。

帐篷帘子一落,女子颤抖了一下。

抬眼看,正对上父亲在帘外最后一个叮嘱的眼神。

接着帐篷中便只剩她与站在门外的那个男人了。

她忙垂下目光,能望见的只有被烛光投下的那个拉长的阴影,影子离她越来越近,光线便逐渐被遮挡了,同时还有一种压抑的气氛,突然她的下巴便被捉住了。

迎上的是双漆黑的眼眸,这便是三王子,眉目面庞竟俊朗到这般,她有些吃惊。

“晚上就是你伺候我?”三王子勾了唇角,摄魂勾魄。

她战战兢兢,不敢点头亦不敢摇头,他往前凑了,瞬间她便能感到他周身炙热的气息,的确很魅惑,但……

“为什么不看着我。”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她咽了咽口水,迫使自己望着他,这是父亲的命令,况且那确实是个好对象,那会是樊国将来的大王,父亲说,成为王后,我们一家都将会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可是比起权利……

什么都不必想,因为今晚她注定要将自己献上,而今晚过后,什么都不重要了。

被三王子凝着,她几乎要被她的墨眸吸引进去,耳畔回响的只有帐篷外忽远忽近的流水声。

“一,两,三,四,五……”

齐腰高的草坡间,申通蹲着身将采下的花一朵朵往手里塞。他头上已经戴了个花环,又采了一会儿,伸了下懒腰便起身,将采下的花草都放进箩筐。

每一根草尖上都颤动着朝阳给予的鲜活,远远过来一人,他脸上斜着眼罩,面容倜傥,申通见了,忙背着箩筐跟了过去。

“老庄,我今儿又采着个新东西,不过不确定是不是有毒,你要不要尝尝?”

申通递上的草药顶部散着股怪味,庄雪朴皱皱眉,把那草药推开,申通有些失落,在背篓中挑挑捡捡,又取了根开了小黄花的,再次递了上来。

庄雪朴无奈地将那草药放入口中嚼着,吃了这个,晚饭想必吃什么都没味道了,随着傲哥从洛阳回来后,本以为能大吃家乡的饭菜,却没想一时歪了心带了申通回来,一直在耳边唠唠叨叨不说,还每天逼迫他尝些怪异的草药,在樊国生活了二十年,他也从不知在这片土地上会有那么多要人命的东西。对于要不要来樊国,申通很是犹豫,当时庄雪朴一句话就将他游说回来了,庄雪朴说,樊国有许许多多在中原没见过的草药呢。

“傲哥今晚有空过来喝酒吗?”申通问。

庄雪朴将草药偷偷丢了。

“最近似乎很忙,可能不行……”

“谁说不行。”不远处闷闷地传来个声音。

一阵窸窸窣窣,身边的草皮突然被掀开,傲哥枕在草地上,他穿件玄色单衣,右肩绕着棕色薄皮袄,也不知刚刚从哪儿拉来草皮当被褥盖,现在满身满头都是碎草。

他身侧摆着几坛酒,爬起身将坛子往两人面前一递。

申通还没在惊吓中回过神来,庄雪朴已经接过一坛。

傲哥轻笑,耳上的玉饰在光下通透无比,他一手撑在身后半坐着,开了酒盖,拎着坛子往嘴里灌了一口。

喉头一动,酒便顺势直冲肚中,顿时漾起一股热浪。

“洛阳的酒?真是够烈。”申通念叨一句。

傲哥顺便蹙着的眉顿时展了,酒坛被他用三个手指捉着,顺着膝旁一记一记优雅地晃。

“自然是好酒。”

他双目炯炯,唇角带笑。樊国的人都说,自从中原回来之后,三王子便爱笑了,从前总觉得他面目冷漠难以亲近,谁想现在却平和得很,都说中原的水土养人,那儿必然是个好地方。

申通不胜酒量,不一会儿便醉了,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庄雪朴端着酒坛,陪着傲哥一口口啜着。

听说昨夜左大臣赐宴,傲哥现在又怎会在这里。

傲哥放不下董姑娘,庄雪朴是知道的,三年了,他也未动娶妻的念头。以当时驻扎在中原的军队,假以时日,将整个中原吞并也不无可能,但傲哥却下令撤兵,将王位交给中原的戚亲王。

再起战乱,那儿的百姓无法过上安定日子,何况对于外族人总还是排斥的,傲哥当时这样说。但庄雪朴知道,他口中的百姓,多还是指的一个人,刘易轩为了那个女子去夺天下,傲哥却为这女子放弃天下,此种情分,几世可求。

但时间总会治愈人的伤口,每当他觉得时机成熟时,便会向傲哥提出和哪家小姐见面的建议,以往他总说没心情,而这一回,傲哥竟然答应了。

他以为这次终于事到功成,可似乎又出了什么岔子。

不久远处便跑来几个大呼小叫的侍女,她们嚷嚷着左大臣的女儿竟与马夫私奔了。

“你都知道?”庄雪朴见傲哥丝毫不感意外。

“前几日马夫阿二来找我。”傲哥轻描淡写,“只是不想看到牺牲自己幸福的可怜人而已。”

庄雪朴偷眼看着傲哥,他握着酒坛,双目始终望着远方,那是南边,过了河再过了山,更远的地方便是洛阳城,那片城被连绵的群山挡得干净,但他知道傲哥望得见那儿。

三年来他一直忙于国事,丝毫不让自己有一刻歇停,可还是有些时候会沉默着望着远方,人们都说三王子爱笑了,只有庄雪朴看到,傲哥的那双眸始终沉静,如一潭丝毫不起波澜的水,没有笑意。

庄雪朴知道,现在他又在想她了,再忍不住便脱口而出。

“已经三年了,你还在等什么?两年前刘易轩便回来了,董姑娘早已嫁作人妇,连孩子也该能说话了吧?”

“既然至今还放不下她,当初以为刘易轩死去时为什么不将她强行留在身边?即使是一时不愿,只要在身边就还有机会,那一年既然已决定相隔两地,又何必再暗自探查,若发现董姑娘身边有什么缺失就立马让人送去?”

“我认识的你怎会是这般懦弱?那么无能地日夜痛苦着……”

“那并不痛苦。”傲哥终于开了口,他将酒坛放在身边,接着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记得去洛阳的那一年,夏日大涝,冬日大旱,冬天虽压根见不着雪的影子,天却寒得刺骨,那年流民很多,出了城门那就是死,留在城内也未必能活,路边随处可见一些乞丐冻死在街角,他们眉上都结了霜,死时整个人像只蝉蛹一样紧缩着,他们的碗中没有一点钱币与粮食,即使还剩些,在他死前不省人事的时候一定也已经被别人给拿了。

到处都是冻死的人,到处都是裹着棉衣上街拖拉尸体的官差,唯一有暖炉的地方就是有钱人家的屋子。

那些饥饿到尽头的人如游尸般在街上行走,他们的双眼已经散出了野兽般的凶光,再这样下去,谁知道这个洛阳城,这个国家的王都会变成怎样。

中原的天子忙着玩乐,已经将权势完全交给了几个阉臣,民间已经哀声震天,但朝廷却依旧不闻不问,官差们收到的指使便是,灾情总会过去,饿死的必然是这个国家不需要的最底层的人物,只要适当派些人手去把这些废物留下的肮脏的肉体清理干净便行了。

就在那时,洛阳最富裕的董家联合了商会的几名富人,开始在街上施粥。

那天他也去了施粥的地方,那儿人山人海,大家都望着不远不近的那口锅两眼发直。

当时他就想,就是在这种时候,要操纵那些人心便件极其容易的事。

他看到施粥的除了董家老爷,还有一个锦衣罗裙的女孩。

“端好哦。”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清铃清铃的。

她面容娇美但没有笑容,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差事,但还是嘱咐了句。

天寒地冻,冰冷的手掌间只有那碗粥是暖的。

他坐在街角喝着,不过是一碗白粥的滋味,也不知为何到现在都记得那么清。

喝完粥后她已不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拿着长勺的侍女。

他小心地把碗放上桌案,刚走到董家偏门时却被里头一个声音叫住了。

“喂,你,过来。”依在门旁边吃着胡桃的人便是那个女孩。

“这个给你。”

他被塞了一双鞋。

制作精良,一看就是用上等皮质缝制的鞋。

“本来是做给那个坏家伙的,他答应了昨天回来的,现在却不知道跑那儿去了。”女孩脸上有丝愠色,“哼,我前天晚上还做到深夜呢,他别想拿到了。拿去吧,你脚趾头都露出来喽。”

他穿过更上等的鞋靴,因此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道了声谢。

女孩没有听到他的道谢,因为院子后面有人叫住了她,他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从树下隐出,少年的白衣往这儿过来了,少年的脸上还现着春风一般的笑容。

接着他便看到她如小鸟般往少年那儿奔过去了。

而今时今日,她终是跟那个少年在一起了,相信她脸上每天都会漾出那份幸福的微笑吧。

朝阳已经升起,阳光将他的侧面勾勒出完美的线条,他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

“我并没有在等待,等待这般懦弱的行为你从小到大曾看我做过?只是在守护,不论她身在何处,与谁一起,只守护着她一辈子平安便好。”

傲哥脸上的神情那样平和,庄雪朴从未看过,即使没有笑容,他脸上也是充满暖意的。

“这世间有一个能值得去自己去守护的女人,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傲哥偏过头,“雪朴,等有一天你心里有了人,就自然会明白了。”

“难道你要终身不娶?那这个国家怎么办,那些子民怎么办?难道他们不也是你要守护的人吗?”

“我同样会用一生去守护,但不一定要当王。人在其位,却更是不自由得多。”

说罢,傲哥重新闭上眼。

庄雪朴凝着他,终于不再说话,他在旁一并躺下,一股青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春日的风很暖,轻轻柔柔拂过他的脸,傲哥的话即使聪明如他也并不能理解得相当透彻,只是他真的觉得,三王子的心不像从前般冷漠了。

闭上眼能听到远处的流水声,那条河流经樊国,与江海汇着往南边而去,那儿也有城镇,有在城镇中生活的百姓,他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看到的也是同一片蔚蓝的天空。

后记:

既然写完了这本书,那也来谈谈对笔下的人物与感情的看法吧。

女主董青璇出生于富贵之家,作为一个大小姐难免任性,在遭遇变故之后她并未轻身或是自怨自艾,可以看出她是个本性坚强的女孩,她涉世不深,不了解在当下社会上要存活有多艰难,一开始我们看到她还存有那种虚荣的自尊,而只有在遇见傲哥,在进入河虎帮这个团体生活之后,才一步步掠去浮光,逐渐变得成熟。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傲哥是她的人生导师,教育她在一个崭新的社会群体中逐步自力更生,实现自己的价值。他更像是一个教导者,在董青璇出现危难惹下麻烦时不会一味去收拾烂摊子,而是适时地教她哪些事该做,令她能够独立成长。我们可以看到,董青璇对傲哥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谢谢。在遭遇变故后,对这样一个聪明的领导者产生的恐怕先是恩,再是情,直到她的生活起居与他一致,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之后,要离开要诀别都显得异常艰难。

再说刘易轩,他应该是更加彻底的守护者,从小到大不论董青璇做任何过分的事,只要他能够去承受,只要能保她安全,那任何事他都愿意做。他饱读诗书,在知道父母因董家而死之后并没有盲目喊着去复仇,而是用理智自我消化了这段仇恨,继而这段仇恨却被朝廷所利用,处于乱世,身不由己,当天子施以计谋时,很多人的命运与感情都只是当权者手中的棋子与玩物。刘易轩就是在朝廷的利用与董青璇误会的夹缝中生存着,独自背负所有枷锁,不能言不能语,甚至连离开都不可能,这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而没有变过的就是他对董青璇毫无条件的守护。

所以不管从任何角度来说,能同时拥有这两个男人的爱的董青璇应该是幸福的,但也因为都太过优秀所以在取舍时就显得很艰难,最终董青璇选择了刘易轩,毕竟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感情很难割舍,因为时间的长短,他们之间的羁绊与回忆也比傲哥要多上许多,当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本该在一起的人是应该继续在一起的。

我们一辈子会遇见许多人,人心并不是一个平行的非黑即白的空间,遇见的人在自己心中也该各有位置,不该仅仅分割成爱情,亲情,友情。所以傲哥并不是输家,正如他所说,他没有在等待,只是在守护,不管董青璇一辈子在谁身边,他只在她身边守护着就好,而董青璇也是这样,傲哥给她的恩情,她这辈子没办法偿还,但会永远记在心中。

同样的,我们的一生也被许多人陪伴过,和他们一起走过的路有喜有悲,不管结局如何,我觉得这些人都该是用心去铭记住的。

刘易轩与傲哥相对于董青璇,就确定了两种感情的形式,青梅竹马与一见钟情,细水长流与干柴烈火,但再细分情感并不是那么笼统,比如董青璇与刘易轩之间的依赖,陪伴,包容,近乎亲情的相知相守,傲哥与董青璇的从属关系,似对待幼雏的倾力教导,这些情感并不是只出现在故事中的,只要细心去体会,便能发觉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也是这样对待着我们。

牵连全文的另一个因素就是苦衷与仇恨,人都是有感情的,如果立场不一,或者有些难以为人道的原因,人与人之间就会出现隔阂与误会,就如巴别塔的故事,人与人不沟通的结果是很可怕的,如隐藏了三重秘密的刘易轩,如果他能有选择地将秘密说出来,或许与董青璇之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曲折,当然这里也牵扯到另一个问题,除非如傲哥这种理想化的角色出现相抗衡,否则也没有任何办法。

第十章,风云变
君许三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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