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就加派人手,排查死者小区和KTV附近小摊贩,看有没有人留意到那两个女生,”沈愔说,“接下来又得没日没夜的加班,趁着今天下班早,回去睡个好觉。”

丁绍伟低头看了眼手机,只见屏幕上的时间赫然是九点半,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哪里“早”了,只能感慨“工作狂的心思一般人别猜”。

小区规格不低,地段不差,价格自然不会太难看。以沈愔一个市局刑侦支队长的工资,不吃不喝一年,顶多买下卫生间一角,幸而他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这发小还有个身价不菲的亲娘——别人家的“阿姨”送礼都是水果营养品,出手阔绰些的送手机、拎包,可丁总不是一般的“阿姨”,出手也万万不能以普通人的模式揣度,沈愔警校毕业那年,她直接将一套房门钥匙塞到他手里:“你照看了那臭小子十多年,阿姨没别的好谢你,这楼盘有你丁阿姨一半股份,就当送你的媳妇本了。”

沈愔当然不能要,但他父母过世得早,考试卷有一半是“丁阿姨”签字,这钥匙带着长辈的拳拳心意与重逾千钧的分量,实在推脱不得。

僵持许久,还是丁绍伟想了个折衷的法子:“丁阿姨”支持首付,每月的贷款还是沈愔自己来背。

话说到这份上,沈支队终于hold不住,只能诚惶诚恐地接过钥匙跪地谢恩。

他一个单身汉,住不了太大的房子,九十平的小两室已经足够。房间装修是丁凯薇亲手打理的,清一色的黑白灰,十分符合沈队极简禁欲的气质。他开门进屋,把脱下来的外套搭在宽大的灰色布艺沙发上,又从挎包里抽出几张临时打印出的照片,夹在手肘下,径直推开虚掩着的房门。

那是一间书房,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柜靠墙排排站,从最朴素的《刑事侦查学》到装逼必备的《精神现象学》《查拉司徒特拉如是说》,凑够一席古今中外大杂烩。书柜对面挂了块白板,几个红笔划出的箭头还没来得及擦净。沈愔用吸铁石将带回来的照片钉在白板上,又打开书桌上的台灯,镜头前畏畏缩缩的女孩便隔了一张A4纸,和他无声的对在一处。

丁绍伟把KTV的监控镜头搜罗一遍,矮子里拔将军的挑出三四个镜头,原本是想打印出来让各辖区派出所帮着找人,不料被人半途截胡——那打印出来的照片不幸被沈愔瞧见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据为己有,害得丁绍伟在打印机旁转悠半天,还以为自己打的那几张纸被机器私吞了。

即便筛选过一遭,镜头质量依然差强人意,那女孩似乎有点镜头恐惧症,面部表情僵的要命,还用头发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

沈愔退后两步,和A4纸上的女孩面面相觑片刻,而后拉开抽屉,翻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和像素低劣的A4纸钉在一起。

照片上的影像清晰许多,那同样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出头的模样,脸颊上还带着一点没有完全消退的婴儿肥,眉目间隐约可见“美人”的影子,两绺烫鬈的长发垂落,露出一个小巧白皙的下巴尖。

她半侧着脸,目光如有实形,仿佛微风中起伏不定的花枝,又似涨潮的春江水,从单薄的影像中横溢而出,若有还无地勾撩着人心。

沈愔和她四目相接,视线微微波动了下,以那女孩的照片为中心,往外画了五六个箭头,每个箭头下方都钉了一张泛黄的剪报,时间是20XX年三月十五日。

和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的炸弹投放案是同一天。

但是剪报中的新闻和西山国际酒店毛都不沾一根,所有的镜头聚焦在两公里外的近海海域,一艘游船在众目睽睽之下爆炸,却连一片水花也没打响。

至于爆炸的原因,至今未曾查明。

沈愔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几乎靠上书架,单凭肉眼给两张照片上的女孩做了个人脸比对,虽然几处细微的轮廓特征不谋而合,但是两人不论气质还是面部表情都南辕北辙,实在很难相信是同一个人。

“会是她吗?”沈愔下意识地摩挲上唇,那是他思索时的习惯性动作,“从爆炸中生还或许不无可能,但她为什么会失踪三年?又为什么会藏身在一家KTV里?”

白板上的女孩盈盈微笑,却没有任何回答。

沈愔从警多年,让他感到棘手的罪犯屈指可数,唯独三年前那场恶行炸弹投放案让他印象深刻。这不仅是因为幕后主谋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更因为在之前的一串连环案件中,他都若隐若现地看到了同一个人的身影。

但是自从当年的游船爆炸后,他再没听说过这个人的行踪,水上边防派出所仔细搜索过近海海滨的每一个角落,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沈愔一度以为这人已经消失了,他花了三年的时间,试图将那个每晚午夜不请自来的身影请出脑海,却不料快要成功之际,消失三年的人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视线,将之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功亏一篑。

沈愔叹了口气,去浴室草草冲了个澡,水汽遇见冰凉的镜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雾。他随手抹了一把,水雾未干的镜子上倒映出他的身影,肌肉线条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胸口和后背上留着好几道陈年旧疤。

看得出来,那些伤已经有些年头,小部分是抓捕犯人时留下的,更多却是一道一道,毒蛇一样盘踞在后背上,经年未曾消退。

那是刑讯拷打的痕迹。

“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夏怀真,”沈愔闭一闭眼,将泛上胸口的万般滋味强压下去,再睁眼时,目光已是清明冷定,心想,“她是本案唯一的突破口,如果有人知道郭莉隐藏的秘密,那只能是她。”

那神秘失踪的女孩就像一根线,串起迷雾背后隐隐绰绰的线索,最终指向一个遥远而云遮雾绕的可能。

前提是,他们必须抢在真凶之前找到她。

老式居民楼附近没有监控,KTV后门则对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同样是监控盲点。这一天清早,几个推着早餐车的小摊贩围在小巷和大路的交叉口处,油煎的香味顺着晨风飘出老远,很快吸引来几个饥肠辘辘的上班族。

排在最后的年轻小伙递给小摊老板四枚钢镚:“来个杂粮煎饼,多加个鸡蛋。”

老板接过钢镚,看也不看的往零钱袋里一丢,打蛋刷酱加薄脆,全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片刻后,热腾腾香喷喷的煎饼果子出了炉:“您拿好。”

年轻小伙接过煎饼,却没急着走人:“大爷,跟您打听个人。”

老板撩起大小眼,不冷不热地瞟了他一眼。

小伙先亮出警官证,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在煎饼摊老板面前晃了晃:“这个女孩,您见过吗?”

老板随意一扫,兴趣缺缺的低下头:“没、没见过。”

小伙犹不死心:“您再好好瞧瞧,这姑娘就在旁边的KTV工作,经常在这附近出没,您真没印象?”

老板粗鲁的摆摆手:“没见过没见过,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奉命走访的小刑警叹了口气,眼看问不出什么,只能去另一家早餐摊碰碰运气。

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有客人上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递来一张纸钞:“杂粮煎饼,少放酱,加根火腿肠,记得多放生菜。”

老板精神一振,随着一声嘹亮的“好嘞”,新鲜热辣的煎饼果子出了炉。他把找回的零钱和煎饼一起递过去,就见那客人接过煎饼,却没收零钱。

“跟您打听个事,”他温和地问,“见过这个女孩吗?”

他从手机上翻出一张照片,老板定睛一瞧:嘿,和刚才那碎催小警察要找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没见过没见过,”他不耐烦地一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将人赶到一边,“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只卖煎饼,不管打听消息。”

男人——顾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飞快掠过老板青筋纠结的手背,沉吟片刻,问道:“敢问,您不是是姓朱?”

煎饼摊老板刷酱的手一顿,眼神微沉:“你是……”

顾琢亮出手机上的挂坠,那是一枚拇指大的箭头,像是用铸铁打造的,黑沉沉的甚是压手。箭头上有一个曲里拐弯的花纹——那是篆体的“武”字。

煎饼摊老板神色倏变,一声低呼:“您、您怎么称呼?”

顾琢弯下眼角:“我姓顾。”

老板搓着一双青筋交错的大手,目光闪烁不定:“姓顾?您跟顾盟主怎么称呼?”

顾琢一掀眼帘,锋芒隐而不露:“她叫我一声‘师父’。”

煎饼摊老板:“……”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给眼前男人跪了。

“这照片上的女孩跟一桩案子有关,”顾琢沉声道,“我想确认一下,您真的从没见过吗?”

煎饼摊老板敢随口打发走访刑警,却不敢用同样的说辞敷衍顾琢,表情扭曲半晌,不甘不愿地点点头:“见过的,这姑娘就在后面那家KTV上班,每天早上来买早点,我有印象。”

顾琢似笑非笑:“那你方才怎么说没见过?”

老板四下里张望一圈,苦着脸道:“这不是小本买卖,不敢得罪人吗?——就前两天晚上,我还在巷子里撞见那姑娘,当时她着急忙慌的,撞了人也没发觉。紧跟着没多久,又是一拨人跑过去,看方向像是追在她身后,我也没敢多问,当没看见走了。”

顾琢沉吟片刻:“这姑娘是一桩案子的重要证人,你们能找到她吗?”

老板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那挂坠似的玄铁令牌,想着江湖上关于“新任盟主是个师控,谁敢不给她师父面子,她就活扒人皮”的传说,再瞧瞧顾琢温和却毫不动摇的脸,终于下定决心:“成,这事包在我身上,顾……顾先生就等好吧。”

顾琢目的达到,啃着加了火腿肠的煎饼心满意足地走了。他气质儒雅,吃东西的姿势也分外优雅,先把生菜叼出来咽了,再用牙尖给煎饼皮宽衣解带,就像剥洋葱似的层层推进,最后才小口小口咬着煎得焦香四溢的火腿肠。

就在这时,一辆眼熟的GLS450从早高峰的川流不息中排众而出,方向盘打了个拐,径直插进巷子里。

顾琢脚步一顿,迎着烟尘扬起的方向微微蹙眉。

GLS450打了个漂亮的漂移,轮胎和水泥地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与此同时,正副驾驶车门同时打开,沈愔和丁绍伟一前一后地走进KTV。

KTV晚上营业,连着上下一干员工也是时差颠倒昼伏夜出。可怜KTV老板刚进入梦乡没多久,就被丁少爷一个夺命追魂call惊醒,纵然百般不愿,照样得乖乖套上衣服配合警方调查。

“这个夏怀真是两……三年前来的店里,”他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用力搓了把脸,总算将如胶似漆的眼皮分开,“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大老远来西山讨生活,谁知半途遭遇意外,随身的财物都丢了,就带了张身份证。说来也巧,她那天被附近一帮小流氓追得没地方躲,正好我这KTV的后门忘了关,她不知怎的溜进来,在仓库里躲了一整天,晚上开店才发现。”

沈愔一只手背在身后,将微微发颤的指尖攥在手心里:“……然后呢?”

“那姑娘身无分文,好几天没吃东西,我给她买了个煎饼,她一边吃一边哭。我一时心软,就把她留下了,平时在店里帮着干活,一天管三顿饭,还包住宿,”KTV老板叼了根烟,“咔嚓”一下点着打火机,在吞云吐雾中感慨道,“那姑娘人不错,知道感恩,干活很勤快。正好我家小子也到年纪了,本想介绍他俩认识,谁知道……唉!”

丁绍伟留意到沈愔脸色不太对,于是抢着追问:“那姑娘是哪的人?一个人来西山,都没亲戚过问吗?”

“哪有什么亲戚!”老板掸了掸,“那姑娘是个孤儿,自小在福利院长大,书都没念完就出来讨生活……”

沈愔耳边忽然泛起汹涌的杂音,将后半截话音一口吞没,铺天盖地的恍惚中,只有“福利院”三个字排众而出,尖刺似的扎入耳中。

“福利院……”他喃喃重复道,“是哪家福利院?”

老板没料到他对这个细节这么感兴趣,抱着脑袋冥思苦想,好半天才犹疑道:“好像是叫湖……海坊福利院!对,就叫这个名!”

“嘎嘣”一下,沈愔手下没了轻重,差点把手指关节捏出个好歹来。

“海坊福利院,”他听到自己用出人意料的冷静语气问道,“你确定吗?”

老板肯定的点点头:“没错,就是海坊福利院!我当时还纳闷,你说X省离西山一千多公里远,她不去邻近的东海市打工,却跑咱们这边来,不是瞎折腾吗?”

丁绍伟抱着一腔“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却不好直抒胸臆,只能拍着老板的肩,给了他一个认同的不能再认同的眼神。

然后他转向沈愔,惊讶的发现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眼神激烈闪烁,虽然还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绷紧的嘴角和急剧扩大的瞳仁却出卖了他的紧张、坐立难安……以及一丝微妙的期待。

丁绍伟思忖片刻:“你最后一次见到夏怀真是什么时候?”

老板又揪着头发回忆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大概是两三天前?唉,真记不清了,这KTV每天人来人往,醉酒的、闹事的,还有分手求复合的,光是摆平各路奇葩就够劳心费力,谁还顾得上一个小丫头?”

这倒是人之常情。

老板痛苦地皱着眉,突然“啊”了一声:“对了,我想起来了!”

霎时间,两位刑警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身上。

“就是那男人来找郭莉的同一天,”KTV老板拍着大腿,斩钉截铁地说,“那天晚上我还见着小夏来着,谁知第二天开工,她跟郭莉都没来!”

丁绍伟奇道:“你方才还说不记得,怎么现在又这么确定?”

“因为那天晚上,有个男人来找小夏,”KTV老板说,“他说是小夏朋友,见着人就问看见小夏没,后来我就再没见着小夏。”

丁绍伟追问道:“那男人长什么样?”

KTV老板又是好一阵思索:“不太清楚……那男人不高不矮,穿个黑夹克,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看不清长什么样,听说话像是三十来岁。”

丁绍伟想了想:“有那天晚上的监控吗?”

摊上人命官司的KTV老板唉声叹气,将监控录像连着两位警官先生一并送出门,末了拉着丁绍伟的手,千恳万求道:“警察同志,我跟这俩姑娘的事真没关系,我哪想得到两个小姑娘能惹出这么大乱子啊?你说你们天天往这跑,我连生意也没法做,唉……这事闹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丁绍伟哭笑不得,只得安抚了老板几句,载着沈愔回了市局。临上车前,他突然一拍脑门,闪身跑了出去,不多会儿又折回来,手里提着两袋火腿鸡蛋煎饼。

“天不亮赶过来,早饭都没顾上吃,瞧瞧,我前胸都贴上后背了,”他在塑料杯里插上吸管,递给沈愔,“人是铁饭是钢,你就算要查案找人,总得把肚子填饱吧?”

沈愔接过豆浆,默不作声地嘬着吸管,密如鸦翅的睫毛低低垂落,细碎的金光从睫毛缝隙中漏下,涂抹在他没有表情的半边侧脸上。

丁绍伟认识他二十多年,头一回见沈愔心不在焉,一时手欠,忍不住在他眼前晃了晃爪子:“想什么呢?魂都没了!知道的那是案子的重要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女朋友不见了呢。”

沈愔:“……”

他一把打开丁绍伟乱晃的爪子,从他手里抢过火腿鸡蛋煎饼,遮掩什么似的咬了一大口:“案子到现在都没有头绪,这个夏怀真是唯一的突破口,如果这女孩的失踪和郭莉的死有关,时间拖得越久,她的处境就越危险。”

丁绍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横看竖看,总觉得沈愔眼下的状态不太对劲,不像是担心关键证人的安危,倒有点像是……老婆被人拐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姓丁的贱货先打了个激灵,被自己的脑补吓没了魂。

拉风的GLS450性能绝佳,纵然司机失魂落魄了一路,依然全须全尾的回了市局。丁绍伟前脚把监控录像送去技侦组,沈愔后脚就被拉去法医室,主任法医姓简,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头大波浪烫成深栗色,妆容艳丽的近乎凌厉,浓墨重彩的眼睫毛根根分明,张牙舞爪的向天咆哮。

“听丁二说,你们昨天千辛万苦逮回来的嫌疑人,被赵局一个电话放走了?”简法医拨了拨垂落肩头的大波浪,撅起丰艳的嘴唇,吹了吹刚做的手指甲,“想开点,好歹躺在这儿被看光全身的人不是你,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心理平衡了?”

沈愔面无表情,仿佛压根没发现自己被调戏了:“你叫我来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姓简名容的法医美女嫌弃地啧了声,从面部表情到肢体语言都在不遗余力地传达着“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不解风情的木头真是白瞎了这副天赐的好皮相”的意味。

“死者体内检测出超出正常剂量1000倍的麻黄碱,这个丁二应该跟你说过了吧?”简容笑意一敛,揭开罩在死者身上的白布,亮出她左胳膊肘处的淤青,“另外,我们在她身上找到注射用的针孔,已经可以确定她有吸毒的历史。”

沈愔扫过那女孩臂弯处密密麻麻的针眼,眉头微微一皱。

“麻黄碱是合成苯丙胺类毒品最主要的原料,”他沉吟着说,“我们在现场并没发现‘溜冰’的痕迹,这有可能是因为谋害郭莉的凶手清理过现场,不过更大的可能是,郭莉长期吸食冰毒。”

“这就要靠你们去查了,”简容抛了个媚眼,“不过,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这案子的受害人不止一个,死者遇害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沈愔:“……”

他难得露出错愕:“什、什么?”

简容随手捡起一份尸检报告,拍在沈愔怀里。

沈愔一目十行地扫完,眉头皱出一道深重的沟堑,半晌,他喃喃自语:“让郭莉怀孕的人,和谋害她的凶手,会是同一个人吗?”

简容耸了耸肩,那意思大约是“你问我,我问谁去”?

沈愔沉默片刻,匆匆道了声谢,掉头就往外走,简容却在这时叫住他:“沈队。”

沈愔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他虽然性格内敛,不苟言笑,待人接物却十分讲究,和人说话一定要看着人家眼睛:“还有什么事?”

简容嘟起玫瑰花瓣似的嘴唇,冲他飞了个吻:“等这个案子告破,你要不要考虑跟我来场美好而浪漫的约会吗?”

沈支队在猝不及防间遭遇了一捧奔放而热烈的告白,整个人登时怔住,幸而他曾在毒贩组织中卧底两年,心理素质极为强大,只是一瞬已经反应过来,委婉道:“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真是直白啊,”简容啧啧摇头,却没显得多失落,“沈队,我有时候怀疑,你这辈子该不会注孤生了吧?”

沈愔不想跟她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只好假装没听见,短促地点了个头,转身走了。

另一边,视侦组的小哥把拿回来的监控视频过筛子似的梳理了一遍,从中截取出目标人物,经过锐化处理,放大在屏幕上:“沈队,兄弟们真的尽力了,只是这个人有很明显的反侦察意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沈愔沉吟了一会儿:“这人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三月七日晚上十点四十分。”

“什么时候出来的?”

两个视侦面面相觑,赶紧把视频翻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这人压根没出来。

“没出来?”丁绍伟先是紧缩眉头,下意识地看向沈愔,旋即,他从沈愔低垂的眉目间读懂了他隐而不露的暗示,蓦地转过头,“那夏怀真呢?那女孩有出来过吗?”

图侦一愣,又把监控倒回去,八倍速快进了一遍,别说女孩,连条母狗也没找见。

“也就是说,在那男人进入KTV后,夏怀真就再没出来过……或者说,她就算离开,也不是走正门,”丁绍伟摸着下巴,表情异乎寻常的凝重,“为什么?”

没人回答,两个视侦小哥面面相觑,还在实习期的许舒荣抱着小本子,睁着一双茫然的眼。

沈愔闭上眼,试着将自己代入当时的场景:那女孩一定是无意中听到了陌生男人向KTV老板打听自己,趁着没人发现,悄无声息地混进嗨疯了的男男女女,然后从后门溜出这个是非之地。

但是,为什么?

她凭什么在一个照面间判断出对方会对自己不利?

是她以前见过那男人,还是……她做了什么,所以一早料到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

她身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郭莉的死跟她有没有关?

那一瞬,无数念头从沈愔脑子里流星般划过,炸成一簇此起彼伏的烟花。他定一定神,将千百种揣测强压下去,问道:“后门有监控吗?”

许舒荣飞快地翻看自己的小本子:“从后门出去是一条小巷,很偏僻,是仓库进货的通道,一般没什么人从那儿过,也就没安摄像头。不过从小巷插过去,几条岔道最终都通往和平大道,两旁有监控,也许能拍到她。”

沈愔看了丁绍伟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我这就去交警大队。”

监控很快调了来,技术组加班加点,将几条岔道口挨个梳理了一遍,终于,三月七号晚上十一点,一个瘦弱的背影匆匆走出巷子。她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边小跑一边回头张望着什么,然后拐进监控死角。

“然后呢?”丁绍伟面露错愕,“就这么一个镜头,然后就完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孩像是无师自通了隐身术,就此失去了踪迹。

一干视侦犹不死心,把那条路上的监控来回倒腾了十来遍,仍旧一无所获。技术队主任科员袁崇海一双眼睛布满河网似的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就是这段,再倒一遍,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一个大活人,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沈愔双手抱臂,一言不发地靠在一旁,视线追寻着那女孩的身影,在漆黑的夜色中一趟趟奔波。突然,他目光一凝:“等一下。”

技侦赶紧摁下“暂停”,就见沈愔伸手点住屏幕右上方:“那是不是公交站牌?”

所有人顺着他的指点望过去,只见夜色勾勒出站牌一角,几分钟后,一辆公交车呼啸着开进站,又从画面右侧驶出了监控。

沈愔低声道:“那女孩孤身一人,被不怀好意的男人尾随着,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摆脱盯梢者——她有没有可能选择交通工具?”

丁绍伟用拳头砸了下桌角。

这是很有可能的,那女孩被人尾随又受到惊吓,会本能地往人流密集的地方扎堆。可当时是晚上十一点,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如果这时,旁边恰好有辆公交车经过,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跳上去。

沈愔蓦地回头:“去查那辆116路公交车,我要知道它开往什么方向!”

许舒荣抱着手机埋头片刻,很快给出答案:“那辆公交的终点站是植物园,中途经过十几站,那女孩可能在任何一站下车。”

幸而这段路上的交通监控十分密集,半个小时后,视侦从浩如烟海的镜头中找到了女孩的身影,只见她在富力桃园站下了车,拐进了萝岗街,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走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消失在夜色深处。

短暂的沉默后,沈愔声音嘶哑:“那条路通往哪里?”

许舒荣翻了翻手机地图,战战兢兢:“那条路是个死胡同,尽头是个垃圾中转站。”

沈愔拍案而起:“通知警犬大队,让他们循着夏怀真消失的路段追踪。外勤组跟我去萝岗街,现在就出发。”

此时已是傍晚,大片的夜色垂落在城市边缘。红蓝两色光芒交替闪烁,尖锐的鸣笛声撕破晚高峰的车水马龙,消失在笔直宽阔的大道尽头。

繁华的都市中渐次亮起灯光,在广袤的天穹下连成瀚海。灯海远离的角落里,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女孩瘦弱的身形似一只受惊的猫,在僻静的巷子里不顾一切地奔逃着。这一段没有路灯,黑暗中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不知被什么绊倒了,手掌划过尖利的石子,疼得钻心。

女孩急促地倒着气,喘成一口上气不接下气的破风箱。她扶着电线杆子,试了好几次才把自己艰难地撑起来,就听身后传来要命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却如影随形地穷追不舍。

女孩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紧了,她慌张四顾,没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只能继续往巷子里奔逃。中途好几次被杂物绊倒,她却不知从哪攒出一股力量,居然踉踉跄跄地站稳了——

直到那堵冰冷的墙截断了她的逃亡之路。

这巷子居然是个死胡同!

女孩猛地转身,这时退出去显然来不及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显露出魔鬼般狰狞的形迹:跟踪者是个穿着黑色夹克衫的男人,身材高大,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一双细长的眼睛藏在暗影里,蛇一样盯住无路可逃的女孩。

“跑啊,”他嗤地笑了声,“怎么不跑了?”

女孩听见诡异的“咯咯”声,她反应了半秒才意识到,那是上下牙尖碰撞在一起的动静。

“他是来找我的,”这个惊惧到极致的瞬间,她非但没吓得失去神智,头脑反而异乎寻常的冷静,“他不会放过我的。”

男人迈着悠哉游哉的四方步,一边缓缓走近,一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他看那女孩的眼神仿佛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仓鼠,因为一根指头就能碾死,所以并不如何凶神恶煞,反而带着些许猫戏老鼠的自得从容。

“我找了你好几天,你还挺能跑的,”男人阴桀桀地笑道,“其实这又何必呢,最后还不是落到我手里?”

女孩惊恐地退了两大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她听到自己细细抽了口气:“你、你要是杀了我,就再也拿不回视频了!”

男人脚步一顿,似乎没想到这走投无路的“小猎物”还会反咬一口,饶有兴味地歪过头。

“拿得到如何,拿不到又如何?”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褐色的牙,“实话告诉你,我其实并不关心视频的下落,只要不落到条子手里就行了,至于你……”

他意味深长地顿住话音,而后从怀里摸出一副塑胶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

女孩后背上的寒毛发疯似地炸了开,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慢慢滑落。

极度的恐惧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周遭的一切——冰冷的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惨白的星子,还有眼前恶魔般的男人奇诡地扭曲起来,化成光怪陆离的漩涡,朝着她张开血盆大口。

恍惚中,仿佛有人在她耳边轻声笑道:“见过蟒蛇捕杀麋鹿吗?”

“麋鹿是一种十分温驯的动物,跑得慢,也不爱攻击人。但当雄鹿被蟒蛇捕食、吞入腹中后,却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血性,甚至挣扎着用鹿角刺穿蛇腹,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奋力一搏,尚且有翻盘的机会。可若安心当一头麋鹿,每天只想啃啃水草,就只有被虎豹捕食的份。”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你想当麋鹿,还是蟒蛇?”

那声音十分轻柔,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些华丽而有质感的东西,比如钢琴琴键发出的浑厚乐音,再比如拂过手背的塔夫绸。女孩却有种被钉子凿穿颅骨的错觉,那冰冷而尖锐的触感一路往深里挤压,简直要硬生生地撕裂血肉、钻透灵魂!

她突然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将那男人推了个趔趄,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口咬住他手腕。

男人猝不及防,从牙缝里“嘶”了口气,一记凶狠的肘锤撞上女孩额头,只听“砰”一声闷响,女孩眼前发黑,只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撞碎了。然而卡住喉咙的死神之手逼出了骨子里的血勇,她发狂似的死死咬着杀手,两排犬齿拼命往下切,很快咬破了皮肉。

一股甜腥的味道涌入口腔,杀手被这腥气所激,眼睛登时红了,从裤腰上解下一把折叠匕首,照准女孩后心剁下!

凌厉的劲风呼啸斩落,电光火石间,几乎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女孩屈身猫腰,从杀手臂弯下连滚带爬地钻过去。那致命的一刀刺了个空,“当”一下剁在矮墙上,溅起一溜火花。

杀手短促地“啧”了一声,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手到擒来的“猎物”居然挺难缠的,甩了甩手腕上的血珠,眼神微冷——被这女孩的反抗激发了凶性。

“麻烦的小婊子!”杀手低咒一声,那只完好的右手往前一探,十分轻松的掐住女孩细瘦的脖子,像拎鸡仔似的将她悬空拎起来。

女孩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可惜她的身体素质和眼前男人相差实在太大,男人捏着她的脖子,就像捏着一截枯瘦的树枝,鲜血拼命往头顶涌,却奔逃无路。氧气飞快地消耗净,噪音潮水般退去,只有雷鸣般的心跳声回荡在耳畔,愈演愈烈。

她模模糊糊地想:“我还没来得及把视频交给警方,还没来得及回去再看他一眼,我……”

女孩眼睛里的光流星似的涣散开,嘴唇无意识地张动着,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呼唤:老师——

就在她喉骨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眼看要玩完时,只听枪声骤响,杀手下意识地松了劲,那女孩便如一件轻飘飘的枯叶,从他手指间滑落在地上。

救命的空气涌入气道,她疯狂地咳嗽起来,身体触电似的痉挛着,抽搐成筛糠。

杀手蓦地扭过头,暴怒:“谁?”

大片的夜色当头盖落,惨白的星子旋转着撞入眼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来去。

方才神兵天降的枪声,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女孩眼角咳出泪花,看什么都带着重影。她还没缓过劲,手脚针扎似的发麻,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前蹭,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将她稳稳当当地扶起身。

女孩完全使不上力,一滩烂泥似的蜷在那人怀里,被他轻拿轻放地扶抱到一旁:“你没事吧?”

女孩捂着差点被掐断的脖子,拼命倒着气,好半天才想起来摇摇头,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声音:“没、没……”

男人摁了摁她头顶,掌心带着异乎寻常的热度,问道:“你是不是叫夏怀真?”

女孩抬起一张沾满灰土的脸,隔着满眼泪花端详着那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茫然点了点头。

男人摸出手机,飞快地翻出一张照片,亮给她看:“你认识她吗?”

微亮的屏幕上,已经死去的女孩捋过鬓发,将一绺发丝轻轻掖在耳后,冲屏幕外的人露出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女孩怔了怔,重伤的喉咙用力抽动,发出两个单音:“郭、郭莉……”

男人垂下眼帘,在她额头上摸了把,然后站起身。下一秒,尖锐的劲风擦过脸颊,他不躲不闪,迎着风声传来的方向一伸手——干干脆脆地夹住刀锋。

杀手用力下刺,然而那两根苍白的手指仿佛铸铁一般,将匕首牢牢夹住。如此僵持片刻,男人屈指一弹,杀手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顺着刀锋传来,他被撞得一个趔趄,匕首“当”一声落了地。

杀手捂着酸麻的手腕,惊怒交加:“你、你是什么人?”

半路杀出的男人将差点踩进阎王殿的女孩挡在身后,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目光却比刀锋还冷:“顾琢,东海大学文学系教授,郭莉是我学生。”

“郭莉?”杀手眯了眯眼,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噢,你说那个小贱皮,你是她老师?这还真是……”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个侧身,飞脚踹上顾琢胸口。谁知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男人居然敏捷的吓人,身形微微一晃,也不知使了个什么走位,悄无声息地到了杀手身后。

杀手:“……”

见鬼了吗!

他就地一滚,把方才摔落的匕首抢在手里,然后合身扑上,刀光密密麻麻的交错在夜空中,织成一张水泼不透的网,对着顾琢当头罩来。

好几次,刀锋险伶伶的擦着顾琢要害过去——仅仅只差一分,可这一分的距离却似隔着一条天堑,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

杀手低骂一声,突然一脚飞踹,这一下凶狠至极,如果被踹中了,胸骨非开裂不可。顾琢不知是气力不济还是怎的,不想和他硬碰硬,顺势侧身让过这一脚,就见杀手回手一甩,匕首带出尖锐的风声,呼啸着射向角落里的夏怀真。

顾琢眉头微拧,眼神异乎寻常的凝重起来,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场,就能分辨出这男人已经动了真怒。只见他屈指一弹,一丝极细的银光刺穿夜色,后发先至的撞中匕首,就听“叮”一声轻响,匕首仿佛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了下,斜刺里一个拐弯,擦着夏怀真脸颊飞过去。

女孩的脸庞被匕首刀锋带出一道极细的血痕,她却顾不上后怕,脱口叫道:“小心!”

顾琢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一抬眼,眉心正对上一把黑洞洞的枪口。

杀手不慌不忙地拉开保险,犹如猫戏耗子似的,一点一点扣紧扳机:“本来你不用死,可惜啊,这是你自找的……”

他话音没落,眼睛忽而瞪圆了,瞳孔凝聚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倒映出一道快到几乎没法用肉眼分辨的残影。

下一瞬,鲜血四溅,惨烈的嚎叫声响彻夜空。

沈愔刚跳下警车就听到一声惨烈至极的嚎叫,饶是他向来冷静,有那么一瞬间,还是差点魂飞天外。

他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跟在他身后的刑警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追不上,被遛成一串呼哧带喘的哈巴狗。刚拐过巷角,就见昏暗的路灯下,顾琢半蹲在地上,托起那女孩的下巴,用湿纸巾替她温柔擦去脸上的灰土和血迹。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冲沈愔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沈警官,又见面了。”

这位顾教授不知是什么路数,自带“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气场,沈愔自问性格也算冷静,跟他一比却只有自叹弗如的份。

他一颗濒临逃狱的心被顾教授两米八的气场强行镇回胸口,仓促地点了下头。恰好这时,那背靠墙角的女孩听到动静,下意识转过头,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中间隔着千重夜色与一把面目全非的旧尘。

沈愔猛地刹住脚,刚摁下去的脉搏犹如浇了一瓢凉水的热油,再次沸反盈天地鼓噪起来。

相距五六步,那女孩回头看来,脸上的灰土被湿巾擦净,露出清晰的五官轮廓——她有一副十分清秀的眉眼,杏核眼,眼角修长,虽然记忆中总是褪不尽的婴儿肥被风霜生计熬干了汤,只剩薄薄一层皮肉绷在颧骨上,却依然能看出稀薄的“美人”影子。

这情形实在太熟悉,仿佛午夜梦回描摹过无数遍的画面轰然落入现实,恍惚中简直难分真幻。错失三年的光阴呼啸着上了沈愔的身,他就像当初手机信号乍然断开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到跟前,一只手犹犹豫豫地探出,想去触碰那女孩的脸。

唯有体温和颤动的脉搏,才能给他一种“不是做梦”的安心感。

然而指尖还差一线时,被人半途接截住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顾琢挡住他的手,神色凝重,“有人想杀这孩子,被我拦住了,他刚才听到警车声,从巷子后面跑了,你们抄近路赶去也许还来得及。”

刚刚赶到的丁绍伟还没喘匀气,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登时惊了。他和沈愔搭档多年,配合极为默契,只得了对方一个眼神,已经心领神会:“嫌犯刚离开不久,马上封锁各个路口,一定要把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王八羔子揪出来!”

刑警们自动忽略了丁少爷呼哧带喘的粗口,训练有素地四下散开,外勤封锁住几条岔道出口,痕检抽取现场的血液样本,友情捧场的警犬大队也没闲着,几条黑背凑到血迹旁闻了闻,又在现场兜了几个圈,摇头晃脑的往巷子深处追踪而去。

等“闲杂人等”散得差不多,沈愔一副不知飘到几重天外的魂灵儿才悠悠荡荡地归了位。他干咳一声,在满地狼藉的脑袋里刨了几把,总算刨出一线岌岌可危的理智:“你……咳咳,和嫌犯动手了?”

托他总是面无表情的福,以顾琢的眼力竟也没看出异样,一五一十地答道:“我赶到时,凶手正想对这孩子下手。我报了警,本打算尽量拖延时间等你们赶到,没想到他带着枪……我没办法,只能划伤凶徒右手。”

沈愔:“……”

顾琢说到这儿,居然还有点不好意思,眼神微微闪烁了下:“说来惭愧,方才一时气盛,也是想给凶徒一个教训,下手失了分寸,可能伤到了他的手筋,算是故意伤害吗?”

沈愔正想问“你用什么弄伤嫌犯的”,就听旁边的痕检喊了一声:“谁这么不讲究,把手术刀片丢这儿了……等等,沈队,你快来看!这刀片上还沾着血,搞不好就是嫌犯伤人的凶器!”

沈愔永远七情不上脸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眼前的“嫌犯”。顾琢干咳一声,难得心虚地垂下眼,用眼神和表情传达出“一时手滑,以后不会了”的意味。

沈愔不知该感慨这位看似文弱的大学教授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还是庆幸这位“高人”没把那副神鬼莫测的身手用于反社会犯罪。极度的震惊中,他所有的自制力只够维持住表面上的不动声色,八风不动地问道:“就连市局也是刚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他们在这儿,顾教授从哪得到的消息,居然比警方还快了一步?”

顾琢似乎十分习惯于和警方打交道,不论沈愔怎样拐弯抹角地试探,他的态度永远是无懈可击的温和从容:“我拜托了几个当地的朋友帮我打听这姑娘的下落——郭莉毕竟是我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不能眼看着她枉死。这孩子是郭莉的室友,说不定会知道什么线索。”

老师当到顾琢这份上,实在是仁至义尽,拿放大镜都挑不出毛病。沈愔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揉了揉眉心,目光越过顾琢肩头,只见蜷在角落里的女孩也正怔怔地望着他。

那女孩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异样,仿佛震惊,又像是难以置信。许久,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没发出声,只是将那两个字含在舌头底下。

然而沈愔“听”懂了,她是在唤……老师。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人眼可见地一沉。

警车浩浩荡荡地赶来,将河网般错综复杂的巷子搜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捞着凶嫌的头发丝。沈愔沉吟片刻,让外勤警员去调小巷的监控录像,自己带着顾琢和捡回一条命的夏怀真,一阵风似地先回了市局。

谁也没想到,一起看似寻常的“自杀案”不仅惊动了市局,还让整个刑侦支队奔波了两天一宿。等沈愔从路况复杂的巷子里捞出个活的夏怀音,再把人全须全尾的带回警局,连市局副局长赵锐都被惊动了。

“罗局听说这事,连着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瞧见我眼角这几根皱纹没?就是被他吼出来的!”赵副局长唉声叹气,“幸亏你把人带回来了,否则就罗局那暴脾气,非拆了我办公室不可。”

赵副局长将近天命之年,长相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训起人来也是春风化雨、不温不火,颇有处变不惊的“大将风范”。相形之下,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市局局长罗曜中就是个“活阎王”,局里的小年轻敢跟赵锐嬉皮笑脸,可到了罗局跟前,十个里有九个腿肚子打颤。

沈愔还没从“梦回成真”的恍惚中缓过神,眼角眉梢挂着一点不甚明显的心不在焉:“郭莉的案子疑点不少,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这个夏怀真——既然有人追杀她,就说明这女孩确实知道些什么,等我跟她聊过,再向您做详细报告。”

他站姿挺拔,语气从容,说起话来有条不紊,整个人就是大写的“靠谱”二字。赵副局长看着他,活像看见好女婿的丈母娘,怎么瞧怎么满意,脸上的笑容遮也遮不住:“你心里有数就好……唉,当初提拔你当支队一把手时,底下有不少人不服气,都觉得以你的年纪,再过三五年也嫌年轻了。还是罗局力排众议,说破案靠的是能力,不是论资排辈,这才堵了那些人的嘴。”

沈愔一声不吭地听着,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这让赵副局长的“慈祥”指数又上了一个梯度。

“以你的能力,四十岁提上副局级领导岗没什么问题,”他拍了拍沈愔的肩,“好好干,也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有我们几个老东西在,好歹能替你兜着。”

沈愔知道这话的分量有多重,一丝不苟地抬手敬礼。

打发了“刺探”消息的赵副局长,沈愔三步并两步地赶回审讯室,此时夏怀真已经坐在里头,双手搭在桌面上,十根细瘦的手指如胶似漆地绞在一起。

“她很紧张,不仅是出于刚刚死里逃生后产生的应激反应,更像是戒备着什么,”单面玻璃后,丁绍伟摸着下巴,不解地自语,“奇怪,她怕什么呢?那杀手再有能耐,还能追到市局不成?”

沈愔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她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丁绍伟“啊”了一声,解释道:“这姑娘在垃圾站里藏了好几天,身上那味道叫一个销魂。她问我们有没有地方洗澡,想借身衣服换,我难道说不吗?只能带她去支队值班室将就洗一把,又随便给她找了身换洗衣服。”

沈愔面无表情:“那衬衫是我的。”

丁绍伟:“……”

丁少爷就像被一个九天惊雷当当正正劈中头顶,表情瞬间无缝切换到“沉痛默哀”状:“老大我错了,我看那衬衫搭在椅背上,问了一圈也没人认领,随手就拿了——要知道它是您老人家的贴身之物,打死我也不敢染指啊……哎对了,你俩这算不算有了间接的肌肤之亲?”

沈愔:“……”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话间,许舒荣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手里抱着她片刻不离身的小本子。冷不防看见沈愔,实习警花似乎受到莫大的惊吓,赶紧来了个急刹车,声音发着颤:“沈、沈队好!”

沈愔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心说:我有那么吓人吗?

他波澜不惊地看向丁绍伟,后者打了个哈哈,拍了拍许舒荣的肩:“这个案子,我打算交给小许主审。”

许舒荣被他拍得一哆嗦,都快哭了。

沈愔微微一皱眉。

他认识丁绍伟二十多年,知道这货平时有点三不着两,遇到正事却是绝对靠谱,因此一般不怎么干涉他的工作方式。然而这一回,沈愔有些犹豫:“你确定?”

丁绍伟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又冲审讯室里扬了扬下巴:“那姓夏的小姑娘刚受到惊吓,现在就是一截绷紧的发条,不管谁进去都只有让她更紧张的份——整个支队只有小许一个女生,不让她去,难道……”

他故弄玄虚地顿住话音,引得沈愔看过来,这才一脸贱相地抛出大雷:“难道,让你男扮女装?”

沈愔:“……”

许舒荣:“……”

沈支队一早料到这嘴欠人贱的货色吐不出象牙,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尚且能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小许警官却生怕自己听到太多,被恼羞成怒的领导灭口,连忙拧开审讯室的门,逃也似的钻进去。

雪亮的白炽灯下,夏怀真抬起面无表情的脸,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颊上,这女孩的脸色比身后刷了白粉的墙壁还难看。

被赶鸭子上架的许舒荣看起来比她更紧张,战战兢兢的在桌对面坐下,一边哆嗦着翻开小本子,一边按事先列好的提纲依次往下问:“姓、姓名。”

“夏怀真。”

“多大了?”

“二十四岁。”

“籍贯?父母是做什么的?”

夏怀真停顿了一瞬:“我没见过父母,是在海坊福利院长大的。”

许舒荣忍不住看向她,留意到这女孩正无意识的用手抠着指甲。

“她在紧张,甚至是轻微的焦虑,”许舒荣匪夷所思地想,“为什么?是在怕我吗?”

一个刚从警校毕业,前一天出现场时吐了个稀里哗啦,头一回进审讯室甚至紧张的腿肚子打哆嗦的菜鸟实习生,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一想,许舒荣的“审讯综合症”奇迹般地无药自愈,她挺了挺背脊,努力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一些,继续问道:“你跟麦乐迪KTV女员工郭莉是什么关系?”

夏怀真垂下眼帘,从许舒荣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她浓密的睫毛受惊似的颤动不休:“我跟她是室友,也在同一家KTV上班。”

“郭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和她关系怎样?”

夏怀真抠着手指,肩膀往里缩着,表情畏缩又温驯,刚受过惊吓的小脸上写着“我是面团,我没脾气,赶紧来搓扁我啊”一行字,还是正楷加粗。

隔着一堵单面玻璃,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在沈愔眼中,有那么一时片刻,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透过他的眼睛,现实和虚幻中的女孩彼此对视,一模一样的面孔宛如双生镜像。然而仔细推敲,细微处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分别。

至少,沈愔没在当年那人脸上见过这副绵羊般沉默又温驯的表情。

只听耳麦中传来夏怀真的声音:“她……她是个好人,又温柔又热心,而且比我有文化。我听说她在一个很有名的大学里念书,心里挺羡慕的。”

许舒荣:“她平时都做些什么?跟什么人来往?”

夏怀真的声音轻轻细细,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鼻音:“我们在KTV是轮班制,我俩排班不一样,她上前半夜,我上后半夜。有时我凌晨回家,她还没回来,不知道上哪去了。我问过她一两次,但她不肯说。”

一句“不肯说”就把许舒荣后面的话堵得一干二净,头一回上阵的实习警花噎了片刻,手指顺着事先列好的提纲飞快往下滑,终于挑出一个能问的。

许舒荣:“你知道郭莉平时吸毒吗?”

刹那间夏怀真抬起头,表情似乎有所震动,却没露出太多惊愕,做错事似的翕动鼻翼:“不、不是很清楚……”

许舒荣紧紧盯着她:“你和她同住一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可能不清楚?”

“我不习惯打听别人的私事,怕给人添麻烦,”夏怀真轻声说,“我们俩作息时间也不一样,我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她做了什么、见了哪些人,我真的不太清楚。”

这解释不是说不过去,许舒荣为难地咬了下唇,正觉得棘手时,忽听耳麦里沈愔开口道:“问她杀手的事。”

许舒荣精神一振:“三月七日晚上,有个陌生男人去KTV找你,这之后你就从KTV里消失了,能说说发生了什么吗?在垃圾站附近追杀你的,是不是那个男人?”

夏怀真轻轻点了下头。

许舒荣:“他为什么要追杀你?”

夏怀真咬紧嘴唇,没说话。

她毕竟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乡下姑娘,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沈愔和丁绍伟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刹那间决定赌一把:“告诉她郭莉遇害的事。”

许舒荣:“就在你逃离KTV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八号晚上,郭莉在家中遇害——我们有理由怀疑,你被人追杀和郭莉遇害,这两者是有关联的。”

夏怀真瞳孔颤缩了下,这一回,她终于露出货真价实的震惊。

“你、你说什么?”她话音发着颤,“郭莉……死了?”

许舒荣微微前倾身体,以压迫性的姿态趁胜追击:“凶手不会无缘无故地追杀你,肯定是出于某种理由,你必须告诉我们实话,否则出了市局的门,你可能就是第二个郭莉!”

夏怀真抠指甲的动作幅度明显变大,连手指被抠出血都浑然未觉。

许舒荣低下头,按照丁绍伟的告诫,尽量保持水平角度直视她的双眼:“你……是不是知道郭莉为什么遇害?”

夏怀真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刻,不论是审讯室里的许舒荣,还是审讯室外的沈愔和丁绍伟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才听到那女孩轻而沙哑地说:“嗯,我知道。”

果然!

许舒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为什么?是谁杀了她!”

夏怀真却再次闭上嘴,看了看眼前的小女警,又不着痕迹地往上瞄了眼,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沈愔顺着她的目光一抬头,瞥见审讯室一角的监控摄像头,长眉刀锋似的压住眼角。

“这女孩在戒备小许,”他若有所思地自语,“她不信任我们,为什么?”

整个刑侦支队奔忙了两天一宿,凭着蛛丝马迹找到垃圾站,惊险万分的将她从杀手刀下抢了出来,而她依然不能信任救了她的警方。

为什么?

丁绍伟眉头紧锁,显然也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换作平时,他们当然有千百种手段让嫌犯开口,可眼前这个不是什么罪行累累的嫌疑犯,而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丁警官那一肚子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磨出来的坏水没地方倒,憋屈的死去活来。

就在所有人束手无措之际,只听夏怀真嗫嚅着问道:“我……我能和那个救我的警官说话吗?”

一分钟后,审讯室的门被人推开了,沈愔走到桌前,轻拍了拍许舒荣:“我来吧。”

方才还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实习警花瞬间蔫了,含胸缩背,抱着她的小本子,鹌鹑似的退了出去。

“丁哥,”她哭丧着脸,“我我我,我是不是搞砸了?”

丁绍伟赶紧安慰她:“没有没有,审的挺好的,真的,第一次上阵能有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

他苍白的安慰并不能拯救小女警脆弱的玻璃心,她把自己蜷成一团,蘑菇似的缩进角落里。

审讯室中,沈愔抬起眼,万般思绪在那一瞬间被他强行压下,无懈可击的眼神与夏怀真对在一处:“现在可以说了吗?”

说来也怪,方才面对许舒荣时,夏怀真差点把手指抠秃了。但是现在,被沈愔近乎锋利的眼神逼视住,她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沈愔用手指轻敲敲桌面:“你方才说,你知道郭莉是怎么死的?”

夏怀真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注视,那一刻,沈愔无端觉得她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像看一个陌生警察,而是透过他的脸穿越了经年的时光,望见了被遗落在光阴深处的某位故人。

“郭莉的身世,你们应该已经调查清楚了,”夏怀真轻声说,“去年夏天,她母亲过世了,家里欠了一大笔钱,天天被人催高利贷。郭莉急着还钱,就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和我租了同一套房子。我看她急着赚钱还债,便问她要不要去KTV打工,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沈愔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

夏怀真浑然未觉:“然后是两……三个月前,有一天——应该是某个周五的晚上,郭莉下班后没回家,不知去哪了。她跟我不一样,身上背着一大笔债,有时下班早,还要去别的酒吧赶场,经常夜不归宿。我就没太放在心上,谁知天快亮时,突然听见楼道里有人在哭,开门才发现是郭莉。”

“她应该是喝多了,一身的酒味,一边哭一边嚎,动静大得吓人,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我没办法,只能先把她搀回屋,安顿睡下了。等她醒来后,情绪稳定了些,我就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不肯说,只是一声不响的掉眼泪。”

夏怀真的叙述很直白,没用什么过分渲染的形容词,只是平铺直叙。但也正因如此,听起来格外具有说服力。

沈愔运笔如飞地记录着,时而抬起眼皮端详着她:“后来呢?”

“后来郭莉经常和KTV请假,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我问了她很多次,她就是不肯说。直到有一天,她又是天快亮才回来,醉醺醺地瘫倒在门口。我想把她搀扶起来,可刚一进屋,一个透明的小袋子从她包里掉出来……”

夏怀真话音一顿,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

沈愔锐利的目光随即逼视过来:“是什么?”

夏怀真咬了咬牙:“是一包透明的结晶,我一开始以为是冰糖,随手收进抽屉里。可是郭莉醒来后,发现那东西不见了,紧张的不得了,一个劲追问我,我才意识到,那不是糖块……”

沈愔闭上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是冰毒。

“我问她怎么回事,那东西哪来的,她却死活不肯说。直到我拿出手机说要报警,她才一把拉住我,抽抽噎噎地说,不能报警,警察里……有他们的人。”

这句话透过蓝牙耳麦,一字不差地传到审讯室外,丁绍伟和许舒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什么叫“警察里有他们的人”?

该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吧?

沈愔记录的笔一顿,敏锐地看向她:“‘他们’是指谁?”

夏怀真摇了摇头:“我问了,郭莉不肯说,逼问的急了,她就哭。她说,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那些人能耐大得很,手眼通天,万一找上门,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愔微微皱眉:“你是说,郭莉为了不把你卷进来,所以什么都没告诉过你?”

夏怀真温驯地点点头。

审讯室外的丁绍伟摁住耳麦,第一反应是:这姑娘没说实话。

倘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追杀她的杀手怎么解释?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吗?

审讯室里的沈愔显然和丁绍伟所见略同,直言不讳地问道:“既然郭莉什么都没告诉你,为什么有人想灭你的口?”

夏怀真抠着指甲,偷偷撩起眼皮,目光从过长的睫毛缝隙中犹犹豫豫地探出,逡巡在沈愔脸上,显得既迟疑又留恋。

良久,她像是从这张面孔上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安抚,终于下定决心,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红绳系着的吊坠——那是一头拇指大的老虎,拔下虎头,里面藏着一个小巧的U盘。

沈愔瞳孔骤缩。

他抓起U盘,正要往外走,抬起的脚忽然收了回来,居高临下地盯住夏怀真:“你方才不肯对小许说实话,是因为郭莉告诉过你,警方里有‘他们’的人,你不敢信任我们?”

夏怀真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沈愔:“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愿意相信我?”

这道题的难度视回答对象而定,如果坐在沈愔对面的是丁绍伟,那就是送分题,这小子能从各个层面全方位无死角地阐述自己对沈支队一发不可收拾的深情厚谊,其感情之诚挚、用词之精妙,足以令不知根知底的旁听者潸然泪下。

如果是许舒荣,她大概会抓紧机会,用一篇六千字保底的长篇论文深入阐释自己为什么选择市局刑侦支队,以及对支队一把手沈愔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

可惜沈愔对面坐的是夏怀真,在此之前,她既不了解市局刑侦支队是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正处级的刑侦口一把手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垂下眼,孤注一掷似的说:“你……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沈愔知道,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夏怀真自己,他都是第一次接触这女孩,理应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为了不引人怀疑,他本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接一句“什么人”,或是摆出目无下尘的高冷脸,假装自己不感兴趣,转身就走。

但是那一刻,沈愔就跟中了邪似的,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是夏桢?”

夏怀真错愕地抬起头,虽然没说话,一句“你怎么知道的”已经从眼角眉梢入木三分地流露出来。

沈愔自知失言,抓着U盘匆匆走了。

郭莉的U盘大概是从某个路边小店买的,最普通的型号,没有加密,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技侦组将文件导出,点下播放键,屏幕上先是一段模糊不清的阴影,很快,一声惨厉的尖叫打破黑屏,鞭子似的抽打着耳膜。

电脑前的刑警们不约而同地抽了口气。

那应该是用针孔摄像头偷拍的,两三秒后,视角逐渐清晰,只见那是一条光线很暗的走廊,笔直地往前延伸,直到隐没入黑暗中。走廊两侧的暗影里隐藏了无数房间,其中一间屋子的房门半开着,镜头在门口停顿片刻,对准了屋里。

——那逼仄的房间里有个女人,赤身裸体地吊绑在绳子上,像一头待宰的猪羊。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脸上也戴着黑口罩的男人走到近前,手里拎着烧红的烙铁,先是猫戏耗子似的在女人面前晃了晃,而后盖印戳似的摁住她肩头。

女人抻直脖子嚎叫起来,长发瑟瑟缩缩地抖搂满肩,露出姣好的五官轮廓。

……是郭莉。

所有人屏住呼吸,眼看着那已经死去的女孩拼命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她不知是力气用尽还是彻底绝望,一动不动地安静下来。那黑衣男人掐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扭头看向镜头方向,阴桀桀地笑了笑:“这次倒是个新鲜货色,如今这生意可不好做,越是有头有脸的客人,越喜欢这些没经过什么世面的嫩雏儿。要是换成那些满身风尘气,一看就不是做正经生意的,他们反而嫌脏,看都懒得看一眼,你说是吧?”

偷拍视频的人唯唯应诺,赔笑带上房门,“啪”一下,视频戛然而止。

刑警们面面相觑,半晌没回过神。

丁绍伟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火时手指有些发涩,打了几次才打点火:“……知道这段视频是谁拍的吗?”

沈愔低头揉摁眉心:“据夏怀真所说,这U盘是郭莉交给她的,当时郭莉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里头的秘密干系到她的身家性命,要夏怀真千万保管好。又说,这秘密背后牵扯到一个很大的势力,搞不好会有杀身之祸,让夏怀真一定不能偷看。”

丁绍伟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烟头红光明明灭灭:“所以那姑娘不知道U盘里有这样一段视频?”

沈愔叹了口气:“她要是知道,恐怕都不会去KTV上班,早就连夜逃出西山市了。”

丁绍伟寻思片刻,觉得是这么个理,于是不吭气了。

旁边一个刑警瞧着沈愔的脸色:“沈队,这视频里的女孩应该就是郭莉,可那男人包的跟黑炭头似的,四周光线又这么暗,谁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们都知道郭莉的死不简单,也预想了最坏的结果,却还是没想到,这女孩的死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底下隐藏着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内情,犹如深渊中的怪兽,蛰伏在都市的阴暗面。

更让人感到无力的是,他们虽然目睹了这头怪兽初露的端倪,却完全不知它从何而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张开巨嘴,吞噬掉这个柔弱无助的少女。

一时间,所有人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挫败感”,河水一样冰冷压抑地漫过口鼻,让人喘不上气。

沈愔环顾四遭,见一干刑警——包括丁绍伟在内都面露沮丧,于是屈指敲了敲键盘,在所有人看来时不高不低地说:“正因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才需要我们去查,不然要警察做什么?”

他不待底下人回过神,直接点人:“小于。”

被点到名的刑警反应过来:“沈队。”

沈愔:“我让你去交警大队调监控,有什么发现吗?”

同为外勤的于和辉如梦初醒,赶紧汇报道:“我们调出垃圾站附近路口的监控,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发现了嫌疑人的踪影。但这之后,他就像沉入大海一样,再没露面,交警和治安大队的兄弟封锁了沿途要道入口,几乎是地毯式搜找过一遍,连只苍蝇也没放过,还是一无所获。”

沈愔:“有没有可能是嫌疑人有同伙接应?”

于和辉一拍大腿:“我也这么想,又特意把监控倒回去看了一遍,你猜怎么着?虽然没找着嫌疑人,却拍到一辆黑色的本田。”

“那地方本就偏僻,巷子里的路又窄,很多都是单行道,脑子进水了才会把车开进去!那家伙准是嫌疑人的同党,错不了!”

“我们已经让交警大队帮忙调取路道监控,排查这辆车的去向,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有结果,总归是一丝希望。”

沈愔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番布置,又点了第二个人:“蔡淼。”

被点到名的痕检不用他开口,已经机关枪似的说:“从现场收集到的血液样本和指纹已经送进法医室,正在做DNA比对,估计明天傍晚前会有结果。”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技侦紧接着道:“另外,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嫌疑人用的子弹,没有膛线,应该是土制枪,也在进行对比。”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几分钟前凝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氛润物无声地撬开一线铁板,继而被狂风卷残云似的扫荡一空。

沈愔看了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这几天可能要辛苦大家,今天先回去睡个好觉,从明天开始抽出六个探组轮班倒,交警大队、治安监控、接警平台,总之不能放过任何线索,一定要把这个藏进人海的杀手找出来!”

一干刑警毫无怨言,整齐划一地答道:“明白!”

沈愔拍了拍丁绍伟:“我先去跟赵局汇报。”

等他向赵副局长说明案情进展,又立下一个礼拜破案的军令状后,终于被赵锐大发慈悲地放了行。走出办公室时,沈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心里无端泛上某种古怪的异样感,总觉得有什么重要事宜被遗漏了。

就在这时,他揣在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沈愔掏出一看,见来电显示是“丁土豪”,登时无语了——不明白相隔两层楼的距离,有什么话不能上来说,非得打电话。

他接起手机,刚说了个“喂”,就听丁绍伟在听筒里吱哇乱叫道:“哎呀沈队,你怎么还没下来?再磨蹭下去,那姑娘要被人劫走了!”

沈愔:“……”

他脑中灵光一闪,被丁绍伟一语提醒,终于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夏怀真!

那一瞬间,沈支队就跟好不容易露出马脚的嫌疑犯马上要越境潜逃似的,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一阵风刮下三楼。刚穿过走廊拐角,就见被他们一起带回市局的顾琢居然还没走,站在办公室门口,和夏怀真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沈愔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只听顾琢说道:“凶手没有得逞,说不定会盯上你,你一个人住太危险了,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夏怀真低头抠着指甲,好半天摇了摇头。

顾琢扶了把眼镜,沉吟片刻:“不如这样,我帮你在瑞丽酒店开个房间,你先在酒店住几天。等凶手抓到后,你可以跟我回东海市,我有个朋友新开了家咖啡厅,正缺人手,工资虽然不是很高,至少环境干净,接触的客人也都正派。你去那儿帮忙,不比在KTV当服务员,成天和些三教九流的人混迹在一起强吗?”

夏怀真眼神闪烁了下,露出显而易见的心动。

顾琢察言观色,趁机加了把火:“其实你还年轻,想进一步深造也还来得及——正好今年东海大学打算开办成人学院,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问问。”

夏怀真眨了眨眼,浓密纤长的睫毛扇子似的扑闪不定。她就像一只被小鱼干引诱的猫咪,一点一点试探着伸出爪子,够向顾琢递来的橄榄枝:“那我……”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突然硬生生地插入两人之间,将夏怀真没说完的话挡了回去。

“夏怀真是本案的重要证人,从现在开始,她不能离开警方视线,”沈愔一把攥住女孩手肘,把她往身后一塞,“您放心,她的日常生活,我会安排妥当的。”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市局里除了值夜班的,都走的差不多。偌大的走廊空空荡荡,两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彼此对视,头顶的白炽灯将他俩的身影打在地板上,拖出深而长的痕迹……中间夹着一个莫名其妙又不知所措的夏怀真。

旁边的洗手间,丁绍伟挥着两只滴汤淌水的爪子,哼着小调刚走出来,就被这两军对垒的阵仗吓了一跳。霎时间,只见刀光剑影电闪雷鸣,他24K的钛合金狗眼受到惨无人道的摧残,赶紧怎么出来的又怎么缩了回去洗手间。

顾琢看看表情冰冷眼神锋利的沈愔,再望向他身后满脸懵逼、显然还没搞清状况的夏怀真,思忖几秒,首先退了一步。

“西山市局肯出面安顿受害人,自然再好不过,”他刻意咬重了“受害人”几个字眼,“只是凶手没能灭口,一定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还请沈警官务必当心。”

他主动“弃权”,沈愔的态度也缓和下来,十分客气地欠了欠身:“当然,还要多谢顾教授今天……昨天的仗义援手——顺便问一句,连我们警方也是排查了一天才追踪到垃圾站附近,顾教授的朋友是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居然一下就找对了地方?”

顾琢仿佛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与狐疑,滴水不漏地打着太极:“只是几个路边摆摊的朋友,小本生意,谈不上神通广大。对了,郭莉的案子有进展吗?”

沈愔被他挡了回来,倒也没作色,只是绵里藏针地警告道:“郭莉的案子我们还在调查,现在不方便透露具体信息。另外,请顾教授转告你这几个朋友,以后如果有了案件线索,还请第一时间通知警方,免得市局白跑冤枉路,反而让无辜者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顾琢不动声色:“一定。”

他最后打量了下摆出老母鸡护仔的姿势、用身体挡住夏怀真的沈愔,目光往下一滑,顺势落在那女孩拈住沈愔衣袖的两根手指上,眼神闪烁片刻,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就麻烦沈警官多费心了,”顾琢冲夏怀真点点头,居然没揪着不放,就这么干脆地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沈愔才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掠过夏怀真的脸,身上还残留着方才和顾琢对峙时的气场,足以碾压一切犯罪分子。

夏怀真的心理防线显然没法和罪行如麻的嫌疑人相比,在他的注视下幅度细微地瑟缩了下。

沈愔这才反应过来,一只手捏拳掩住嘴唇,低低咳嗽两声,总算收敛起两米八的气场,尽量放缓语气的说:“他说得对,你现在一个人不安全,这样吧,我给你在……”

他本想说“我给你在市局附近的招待所里开一个房间”,谁知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洗手间闪出,抢着截断话音:“要不这样吧,沈队你干脆把人领回家——那嫌犯就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动手不是?”

沈愔:“……”

只见丁绍伟迈着四方步,假装自己是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一只湿漉漉的爪子摁上沈愔肩头,瞬间留下一个深色手印。

沈愔凉飕飕地睨了他一眼。

丁绍伟就跟没看懂那个眼神里的威胁意味似的,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家地方大,两室一厅的房子,总能给人小姑娘腾出地方来吧?”

五分钟后,沈愔被丁绍伟打包送出市局,身边还买一送一的挂着条小尾巴——夏怀真。

这姑娘扯了扯过分宽大的衣领,在三月凉意未消的夜风中打了个哆嗦:“那个……沈警官,我自己在市局附近找个便宜的宾馆住下来就好,不用麻烦你的。”

这是个典型的“福利院长大”的女孩,言行举止总是带着天然的局促和拘谨感,可能还有点社交障碍,说话总是微低着头,偶尔正眼看人也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冒犯别人似的。

沈愔低头看着她,眼神微乎其微地恍惚了下,那一刻,他不知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看到了谁的影子,眼底浮动着细碎的水光。

“凶手随时可能找上门,你一个人住宾馆确实不安全,”他听到自己有些沙哑地说,“在凶手归案之前,你就先住我家吧,虽然地方小了点,总比宾馆强。”

夏怀真睁大了眼。

她虽然不擅长交际,却不是真的看不懂别人眼色——至少方才,那姓丁的警官提议说让她搬进沈愔家里时,沈支队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和抵触她就看明白了。

想想也很正常,让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女性住进家里,得多出多少“不方便”?沈愔要是答应下来,那才真是脑子进水了。

所以夏怀真才更不明白,前后不过五分钟,这男人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才会接受这么不靠谱的提议?

这姑娘虽然敏锐,到底年轻了些,哪怕一再掩饰,流露出的少许狐疑依然没逃过沈愔手术刀片似的眼光。幸亏他天生一张万年冰封脸,看不出情绪波动,才遮掩住那一点深水微澜的尴尬:“今天太晚了,你先去我家将就一晚,明天找个时间,我带你回去收拾东西。”

他是市局刑侦口一把手,就算有意收敛,字里行间依然透出某种说一不二的上位者气度。偏偏夏怀真对这种气场强硬不容拒绝的主畏惧得要命,当下一言不发地点了头,垂着脑袋乖乖跟上沈愔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市局大门,就听一声诡异的“咕唧”——

夏怀真猛地顿住脚步,两只手交叠着摁住小腹,把所有的人品都用来祈祷沈队耳朵瘸,没听到刚才那声尴尬的动静。

可惜事与愿违,几乎在她站住的同时,沈愔转过身,投来面无表情的一瞥。

那一刻,夏怀真心跳陡然加速,总觉得这男人一开口就会把她炸得尸骨无存。

然而沈愔只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有点饿了,先去吃夜宵吧,你也一起?”

夏怀真再胸无城府,也听出沈愔是在委婉替她解围,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幅度细微的点了点头。

此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市局附近的小饭店大多关门歇业,只有一家小面馆依然亮着灯。面馆老板大概习惯了这些干刑侦的晨昏颠倒没日没夜,看见沈愔进门,还热情的打了个招呼:“哟,沈队,又没顾上吃晚饭吧?”

沈愔找了个靠里的位子,招呼夏怀真坐下,也不用菜单,直接点单道:“两碗牛肉面,多加青菜。”

老板搓着一双大手,咧开肥厚的嘴唇:“好嘞,还是辣汤吗?”

沈愔看了眼好奇四顾的夏怀真:“清汤就行。”

老板乐颠颠地跑去后厨,不多会儿又折返回来,给他俩送了一壶开水。沈愔用热水烫过碗筷,分给夏怀真,随口道:“这家店的牛肉面味道不错,你尝尝。”

夏怀真在听到“牛肉”两个字时,已经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一边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一边频频回头——那模样活像三年没尝过肉味。

沈愔于是不再开口,等两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来,他把其中一碗往夏怀真的方向推了推:“吃吧。”

夏怀真确实饿了,连续几天的“逃亡生涯”让她根本顾不上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的,人都瘦了一圈。此时闻到食物的香气,就跟见了亲爹似的,等不及沈愔第二句话,已经捧过面碗西里呼噜吃起来。

沈支队刚摸到桌上的辣酱瓶,那女孩碗里的面条已经没了小半。

沈愔:“……”

这姑娘上辈子该不会是饿死鬼投胎吧?

他摁住辣酱瓶的手一顿,忽然松开,转而用烫过的筷子将自己碗里的牛肉拨到夏怀真碗中。

夏怀真吓了一跳,赶紧道:“不、不用,我够吃。”

沈愔没说话,又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夏怀真,示意她擦擦脸上的汤汁。

“慢点吃,”他低声说,“不够再要。”

正值夜深人静,门口马路上车流稀疏,嘈杂的背景音渐次低落下去,越发显得这几个字排众而出,昏黄的灯光给尾音加了一层缱绻缠绵的柔光滤镜,乍一听近乎温柔。

夏怀真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分不出嘴说话,只能弯下眉眼,抬头冲他笑了笑。

那是一个完全扫除了阴霾,极尽明媚灿烂的笑容,沈愔从没见她这么笑过,猝然遭遇,就像是失明半生的人突然恢复视力,险些被阳光晃瞎了眼。有那么一时片刻,他总是条分缕析的大脑被格式化了,一脸空白的怔在原地,仅剩的意识只知道夹起面条,机械的送进嘴里。

甚至连牛肉面标配的辣椒酱都忘了往碗里加。

夏怀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饿狠了,吃东西的速度极快,沈愔一碗面条还剩小半,她已经把面汤喝得干干净净,临了一抹嘴,似乎是想道谢,开口却先打了个饱嗝。

夏怀真:“……”

她简直不敢去看沈愔的表情,恨不能拿块砖头,咣当一下敲晕沈支队……或者干脆敲晕自己。

沈愔耳力绝佳,隔着十米远能听见丁绍伟在办公室里偷摸打游戏的动静,但是这一刻,他像是耳朵突然瘸了,纹丝不动的低着头,直到一碗面条吃完,他才摸出钱包,抽出两张纸钞摆在桌上:“走吗?”

夏怀真忙不迭点头。

她连颠沛流离带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此时吃饱喝足,精神也放松下来,全身血液欢快的投奔了肠胃,久违的困倦感立马揭竿而起,轰轰烈烈的卷过供氧不足的大脑。几乎是坐进副驾位的同时,这姑娘的眼皮已经如胶似漆地缠绵在一起,等到奥迪A6开上宽阔的马路,她已经就着被安全带绑成一团的姿势,细细的打起了小呼噜。

沈愔本想跟她聊聊,顺便试探她是真失忆还是假装傻,谁知夏怀真睡得人事不知,他满肚子的话只能暂且咽下,每隔十秒钟就抬下头,借着后视镜端详这姑娘散乱长发下苍白瘦削的脸。

一般来说,人的容貌可以改,气质可以换,可只要是同一个人,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却是无法抹除的——不然老祖宗也不会发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俗语。

但沈愔看着夏怀真,总觉得这张曾在午夜梦回时分不请自来的面孔,熟悉到他闭着眼睛就能勾画出眉眼的轮廓,里头包裹的灵魂却是完全陌生的。

玄幻小说里用烂了的“夺舍梗”会在现实生活中上演吗?

还是说,她只是一个演技炉火纯青,连他这个刑侦支队长都看不出破绽的戏子?

沈愔无法肯定,只知道不论哪种情况都挺糟心的。

从市局到沈支队家小区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加上深更半夜路途顺畅,夏怀真觉得自己仿佛刚闭上眼,就被沈愔推醒了。

“到了,”那男人熟练地拉闸熄火,顺手脱下外套丢给夏怀真,“夜里风大,你刚睡醒,别着凉。”

夏怀真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乖乖披上外套,跟着沈愔进了电梯,直接上到十一楼。刚一进门,她看清屋里的装潢,满脑袋的睡意登时化成冷汗,从千百个毛孔里喷涌而出。

沈愔很自然的换鞋进屋,回头见她傻愣愣的站在玄关处,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不进来?”

夏怀真保持着金鸡独立的造型,一只脚抬起放下好几个回合,终于把心一横,小心翼翼地踩上红木地板——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脚底下藏了个地雷。

她光脚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虽然看不出那些装修摆设有多名贵,却直觉造价不菲……总之不是她这种福利院长大的穷孩子能负担起的,因此犹犹豫豫的站在原地,不知往哪下脚合适。

沈愔给她找了双拖鞋,本想将人领进书房,然而转念一想,他抬起的手硬生生拐了个弯,推开左手边的房门。

“这是卧室,让给你睡吧,”他淡淡地说,“我去书房,有事叫我一声。”

夏怀真一脸无所适从:“这……不合适吧?那个,其实我在沙发上凑合一宿就行。”

第二章
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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