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沈愔根本不给她提出异议的机会,动作麻利地换过床单和被罩,又拉开柜门,取出一套没拆吊牌的睡衣递过去:“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这几天要辛苦你陪我一起出勤。”

夏怀真战战兢兢地抱着那套看起来就价格不俗的睡衣,再一看标牌上的价码,整个人登时震住了,心说:如今当警察的都这么阔绰,连套睡衣都抵得过我大半个月的工资?

可能是她震惊的表情太明显,沈愔不得不解释一句:“这是一位长辈送我的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拆封,你先凑合穿吧。”

他说完就走,还体贴的带上门,留下夏怀真一个人和怀里的睡衣标牌大眼瞪小眼。她中学没毕业,认不出那个M打头的英文单词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睡衣面料异乎寻常的柔软贴身,像小动物细细的绒毛,兜头兜脑裹在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发出惬意的呼喊。

夏怀真原本是抱着“这衣服面料摸起来挺舒服的,不如穿上试试”的想法,结果试完就不舍得脱下来了。她裹在大一号的男式睡衣里,舒服的像一只缩在棉花堆里过冬的小耗子,再往那张同样一看就很舒服的大床上一扑——

咚!

厨房里的沈愔愕然抬头,只觉得从卧室里传出的动静相当诡异。就在他纠结着要不要进去看一下时,微波炉“叮”的一声,片刻前放进去的牛奶热好了。沈支队头顶小灯泡一亮,端起牛奶杯,转身大步穿过客厅,敲响卧室的门。

沈愔百密一疏,忘了他方才只是随手掩上门,并没关严实。这么一敲,卧室门随着惯性往里滑开,隔着一条半臂宽的门缝,他和陷在被褥中、猫咪一样满床打滚的夏怀真看了个对眼。

沈愔:“……”

夏怀真:“……”

空气死一般的安静。

片刻后,沈愔首先回过神,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将那杯浓香四溢的牛奶塞进门缝:“喝了牛奶早点睡吧。”

夏怀真默默爬起来,顶着滚成乱草窝的头发默默走过去,默默接过牛奶杯,再默默溜回床边。

“晚安,有事叫我,”沈愔在她身后带上房门。

卧室的隔音效果很好,房门一关严实,所有的噪音都被隔绝在外,安静的能听见墙上挂钟走针的“滴答”声。朝南一边开了窗户,飘窗上铺着柔软的坐垫,从窗边望出去,都市在天穹下闪烁着阑珊的灯火,那些细碎的光此起彼伏,连成无边无际的瀚海,往夜色深处连绵而去。

有那么一瞬间,夏怀真几乎有种自己已经远离人世、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错觉。

“难怪有钱人都喜欢把家安在高处,站在楼顶往下看,感觉确实好,”夏怀真嘀咕一句,捧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喝完牛奶,然后蹬掉拖鞋,欢乐的扑进软绵绵、喧腾腾的大床里,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又在枕巾上蹭了蹭脸。

“真是太舒服了!”她感慨万千地想,“有钱就是好!”

然后,这位穷逼了二十来年,终于有机会享受一把“有钱人生活”的夏姑娘闭上眼,光速进入梦乡。

隔壁书房里,沈愔侧着耳朵听了片刻,没听到什么动静,于是拉开书桌抽屉,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那应该是某个偷拍的角度,照片中的主角站在河堤上,没往镜头方向看,而是面对着奔流的河水。正值傍晚,夕阳西下,河面仿佛燃烧起来,闪烁着大片金光,她半边面孔融化在光影中,一只手撩开被风吹乱的长发,眼神悠远而意味深长。

那女孩有一副和夏怀真如出一辙的五官轮廓,眉眼神态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远——沈愔想象不出这照片上的女人拘谨局促起来是什么样,就像他也无法想象,夏怀真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来时是什么情景。

“……我不知道沈警官在说什么,如果你认定吴敏川的绑架案和我有关,请拿出证据来,”那是四年前,还没达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年轻女孩面对他的指证,似笑非笑地弯下眼角,“还是说,现在警方破案都这么偷工减料,空口白牙就能给人定罪了?”

或者是更早,中缅边界的毒贩巢穴,他被蒙住眼睛,双手分开,锁铐在座椅把手上,那个年轻的声音欺近耳畔,温热的呼吸打着卷儿咬住耳垂:“我可以放了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再到三年前,三月十五日,西山国际大酒店,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看似稳如磐石,实则捏出一把紧张的冷汗。直到拆弹专家说“警报解除”,他犹自不能相信,那孤注一掷的赌注居然赌赢了!

然后,就是一声猝不及防的爆响,将所有刚露出形迹的、对未来更长远的向往与憧憬炸得粉碎。

沈愔忽然闭上眼,手指用力掐着鼻梁,将眉心掐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现实和回忆的边界无限模糊,又被经年的时光横插一杠,那些错乱的、光怪陆离的画面飞舞起来,以一种只有自己才能解读的顺序,重新排列成行。

“是你吗?”他忍不住想,“是你回来了吗?”

四下里万籁俱寂,唯一能回答他的人就在隔壁房间,卷着被子睡得人事不知。

沈愔“咔嚓”一下摁灭台灯,将沙发放平,权当是一张简易的床铺,裹着毛毯合衣而卧。

——然后在四个小时后,被一个缺德带冒烟的电话惊醒了。

干刑警的都是一个月加班两次,一次加班半个月,沈愔从警十年,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被猪队友的夺命追魂call从甜美的梦乡中揪出。他很平静的放下电话,敲响隔壁卧室的门,夹着换洗衣物进了洗手间。

十分钟后,焕然一新的沈愔从洗手间出来,发现昨晚……今天凌晨刚搬进来的室友并没有起床洗漱的意思。

沈愔:“……”

沈支队虽然顶着一张万年冰封脸,本质上依然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从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而言,十分不愿未经允许就擅自闯入一位未婚年轻女性的卧室。

可惜案情不等人,他再不情愿、再纠结,也只能在三番五次敲门无果后一把拧开房门,将睡得睁不开眼的夏怀真直接提溜起来。

直到出门进了电梯,夏怀真的眼睛依然是眯缝的,有气无力的跟在沈愔身后。谁知走在前面的男人突然顿住脚步,她一个没防备,直愣愣的迎头撞上去——

“砰”一声!

沈愔:“……”

这一下把夏怀真直接撞醒了盹,捂着险些散架的鼻梁骨龇牙咧嘴,方才还只是藏在眼角的泪花瞬间飞流直下,她就着这个泪流满面的造型,充满控诉地盯住“罪魁祸首”。

沈愔从没把小姑娘惹哭过,今天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他低头看着夏怀真泫然欲泣的脸,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她吓拐了弯:“你、你没事吧?”

夏怀真咬住腮帮子,好不容易把一个大哈欠憋回去,从牙缝里挤出咬牙切齿的话音:“……没事。”

沈支队活了三十来年,除了犯罪嫌疑人,没和年轻女性打过交到,自然不知道大凡女性生物体,都有“爱说反话”这一特质。闻言,他心安理得的揭过这一篇,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市局,将人领进支队长办公室,指着沙发说:“你先呆在这儿,记住别乱跑,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我手机号码是……”

此时还不到六点半,夏怀真一双眼皮总是情不自禁地往一处腻歪,见了沙发就跟见了情郎似的,迫不及待地缠绵在一起,把他后半截话音当风筝放了。

沈愔不知该作何表情,良久,一口酝酿了半宿的气终于攻城略地般叹了出来。

“……我们排查了昨晚的监控录像,发现那辆黑色的本田在经过南二环和翡翠路的交叉口后失去了踪迹。交管局传回的消息,这辆车是套牌车,查不到车主。”

刑侦支队会议室中,从交警大队传回的监控视频一遍又一遍在大屏幕上回放,丁绍伟屈指敲了敲面前的案情资料:“不过也有好消息,小蔡!”

“哎!”被点到名的蔡淼在沈愔目光扫来的一瞬正襟危坐,拿出向省公安厅厅长作报告的劲头,字正腔圆道,“我们在现场提取到两组指纹,其中一组是属于那位东海大学姓顾的教授的,这也与他的证词相吻合——和追杀夏怀真的杀手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住,忽然小声嘀咕了句:“说真的,我有点怀疑这证词的真实性,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是怎么把个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揍得落荒而逃的?”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一干刑警虽然没说话,却用目光传递出“就是”“我也这么觉得”“磕了大力丸吧”诸如此类的意味。

沈愔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撩了下眼皮,刹那间用眼神说小话的人们集体消停了。

沈支队:“继续。”

蔡淼清了清嗓子,不敢再胡思乱想:“另一组指纹却不属于夏怀真,我们比对了指纹库,找到了他的主人。”

他打了个响指,大屏幕自动翻过一页,照片上的男人鹰钩鼻、三角眼,居高临下的环顾会议室,阴恻恻的眼神里写着“绝非善类”四个大字。

“他叫卢洋,19XX年生,S省南三荔湾村村民,曾因持刀抢劫判刑八年,五年前出狱。”蔡淼说,“据调查,他名下有一辆本田车,是去年新买的,颜色正是黑色。”

夏怀真是个晨昏颠倒的夜猫子,按照作息习惯,不到中午十二点是不会醒的。但这一天是个例外,不是因为她前一天傍晚刚经历了被人追杀的夺路惊魂,也不是因为她早上五点半被人硬生生地从床上揪起来,而是——

“咕唧”一声。

她饿了。

离上一顿饭已经过去将近十个小时,夏怀真在困顿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中睁开眼,一边努力适应陌生的环境,一边在沈愔的书桌前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一点可以果腹的零食。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这男人的抽屉一半上了锁,另一半比她清早起床没化妆的脸还干净!

夏怀真翻了一通,别说零食,连面包渣都没找到,只得彻底死了心。就在她绞尽脑汁地回想沈愔的手机号码是多少,要不要打个电话提醒他来投喂自己这只临时领养的便宜室友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

“请问……”

话音未落,门从里面开了,一头乱毛还没来得及理顺的夏怀真探出半个脑袋,和门外的许舒荣看了个对眼。

许舒荣:“……”

卧槽槽槽,沈队办公室里居然有个女的!

那一刻,小许警官的心理活动可谓锣鼓喧天电闪雷鸣,从“这姑娘和沈队是什么关系”到“等等,这姑娘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夏怀真既没长透视千里的神眼,也不比沈愔目光犀利入木三分,听不见小许警官这番波澜壮阔的心声,只是见她穿着深蓝色的制服,便想当然的将她归入“沈愔的下属”,颇为友好地问道:“你找沈警官吗?他不在,出去了,要带话吗?”

许舒荣忙把开到没边的脑洞收回来,将两个塑料袋递过来:“这是沈队让我买给你的。”

其实沈愔的原话是“去楼下买俩包子送到我办公室里”,还给她转了三十块钱的微信红包。许舒荣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自家老大早上来的匆忙,没顾上吃饭,又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口味,干脆一样买了一个,谁知一推门,看见蓬头散发的夏怀真,这才晓得自己会错意了。

夏怀真却不清楚其中原委,只见那包子还是热乎的,在透明塑料袋里凝结起一层白蒙蒙的水汽,仿佛打了柔光滤镜似的,里头的小包子显得分外雪白可爱,每一条包子褶都在冲夏怀真招手,发出含情脉脉的呼喊:我很好吃,快来吃我啊!

她登时原谅了天不亮就把自己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沈支队,甚至顾不上接过塑料袋,直接掏出一个小包子,塞嘴里就是“嗷呜”一口。

——居然特么是蛋黄流沙馅的!

中学语文作文经常以“幸福”为题,这一刻,夏怀真犹如文曲星上身,无师自通了任督二脉。她想,如果“幸福”有颜色,那一定是个饥肠辘辘的人,早上醒来没吃东西,饿得眼睛发绿时……一口咬开雪白面皮,看到了里面金灿灿、黄澄澄的蛋黄流沙馅。

一时间,她就像个凶性大发的狼崽子,被香喷喷的肉骨头抚顺了毛,摇身一变,原地化成了萨摩耶,浑身散发着毛孩子甜美、无害、呆萌又软糯的气质。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进来坐吗?”反正沈愔不在,夏怀真毫无心理压力的反客为主,热情招呼起她的“衣食父母”——小许警官,“你吃过了吗?要不要来一个?”

许舒荣默默抬头,见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嘴角微乎其微地抽搐了下:“不用客气,我吃、吃过了。”

夏怀真于是不再推让,往豆浆杯里插上吸管,一边嘬着饮料,一边啃着包子。

她不是市局刑侦口的刑警,睡醒睁开眼,没有要命的刑事案件,没有网络上物议鼎沸的舆情,更没有刻不容缓的军令状,需要考虑的全部事宜就是填饱自己的肚子……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早上已经是难得的惬意悠闲。

可能是她脸上的满足感太明显,几乎顺着修长的眼角满溢而出,许舒荣不由生出一点好奇,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卧槽,这不是昨晚那个被沈队捡回来的“倒霉室友”吗?

她叫什么来着?夏……夏怀真?

其实夏怀真比许舒荣要略大一点,但她长相偏嫩,背上书包能装中学生。许舒荣便自发将她归入“小妹妹”的范畴,心里油然生出一腔“长辈”的责任感与担当。

她就像个知心大姐姐似的,坐在一旁和夏怀真攀谈起来:“我听丁哥说,你之前一直在KTV打工?”

夏怀真啃完了蛋黄流沙包,又冲热狗卷生出罪恶的魔爪,嘴里腾不出地方,只能含混应道:“嗯。”

许舒荣:“以后有什么打算吗?还回KTV打工?”

热狗卷还是温热的,味道很不错,肠衣香脆、内里多汁,面包皮也十分松软,越嚼越甜,搭配着豆浆,简直是一场味觉盛宴。

夏怀真吃人的嘴软,乖巧答道:“还没想好,应该会回去吧……我初中没毕业,就算找别的工作,人家也不一定要。”

许舒荣今年刚从警校毕业,一毕业就分来了市局刑侦口,没来得及下基层派出所体察民情,乍一听“失学儿童”还颇有几分距离感,傻愣愣地问道:“为什么?成绩不好没考上吗?”

夏怀真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乖乖女,还没经历过世情风霜的打磨。她从包子诱人的香味中抬起头,瞥了许舒荣一眼,眼神中充斥着风霜划痕,这让她看上去终于像是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成年人了。

“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她笑了笑,“效益不好,没读完就辍学了。”

许舒荣再不经世事,也从夏怀真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听出某种“一言难尽”的沧桑感。她打量了下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问道:“福利院不是有政府补贴吗?何况初中算是义务教育,学费不会很贵,怎么都不让人上完呢?”

夏怀真勾了下嘴角,没说话。

气氛诡异地凝重,许舒荣终于意识到自己戳了人家痛处,有点讪讪地没话找话:“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以前过得很不容易吧?”

可能是她态度出乎意料的诚恳,也可能是习惯了人情冷暖,夏怀真没往心里去,反而弯了弯眼角:“还好,也有好人。”

她说到“好人”两个字时,音量压得稍稍低了些,尾音拖出缱绻的余韵,既留恋又怅惘。

可惜许舒荣没听出来。

在“卢洋”这个名字暴露在警方视线中的同时,刑侦支队也将他的身家背景查了个底掉。红蓝交错的警灯分海似的从早高峰的洪流中排众而过,一路呼啸着往西北方的城中村而去。

丁绍伟一边开车,一边叨逼叨:“哎我说,你就这么把人家姑娘丢在办公室里?真是……万年铁树难得开一次花,结果开半拉撂挑子不管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这人真是凭实力单身!”

沈愔凌晨只睡了四个小时,虽然不至于像夏怀真一样困得睁不开眼,太阳穴也是隐隐抽痛,再加上一个烦人精在耳边片刻不停的喋喋不休,脑壳几乎要炸裂开:“我让小许给她买早饭了……”

谁知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越发招来丁少爷滔滔不绝的鞭挞:“一杯豆浆俩包子就叫早饭啦?你至少得带她去咱市局对面的五星大酒店吃点好的!再说,人家是女孩子,你见过哪个女孩子不是零食不离手?就你那办公室,比和尚庙还干净,让她在里面闷头待一天,跟坐牢有什么分别?不是我说你,都这么大人了,想事情还是这么不周到,真是……”

他还没“真是”出个所以然来,头疼欲裂的沈愔终于忍无可忍,硬生生地截断话头:“这个卢洋是干什么的?”

他提到正事,总算暂时堵住丁绍伟的嘴:“嗨,一个初中没毕业的老流氓,又蹲过监狱,出来能干什么?他在本市一家制药公司找了个保安的工作,不过听说干的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是仗着公司管得松,有一搭没一搭混日子呗。”

不知怎的,沈愔眼前突然闪现过那视频中的画面,阴森的走廊、虚掩的房门、幽灵似的行刑者,还有房间里绑成猪羊一样凄惨嚎叫的女孩……简直是恐怖片的标配。

可正如丁绍伟所说,卢洋只是个老流氓,他在这出戏码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又或者,他只是个台面上吸引警方视线的木偶,身上牵着若隐若现的线绳,而操控傀儡的绳头依然被隐身幕后的神秘势力握在手心里?

沈愔正想得入神,忽听尖锐的嗡鸣声灌入耳中,他抬头一看,只见一辆消防车闪着催命的红灯,不顾一切地超车而过——前方是一带破旧的民房,逼仄、狭小,混迹在繁华的大都市中,就像一块贴在香奈儿华服上的破补丁。巷子深处,浓烟滚滚而起,被风撕扯得四分五裂,继而往四面八方卷去。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丁绍伟喃喃地说,“沈队,我们这趟不会白跑了吧?”

沈愔冷冷睨了他一眼。

丁少爷上辈子可能是属乌鸦的,但凡从他嘴里出来的,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十分钟后,警车被膀大腰圆的消防车拦住了去路,拖长调的鸣笛声、哭声、叫骂声,还有高压水枪和火势鏖战的“兹拉”声混成一锅大杂烩,不分彼此的抽打着脑壳。

沈愔拉门下车,三步并两步地闯到黄线外,冲维持秩序的民警一亮证件:“怎么回事?哪里起火了?”

小民警刚毕业没几年,一看居然是个支队长,登时肃然起敬:“说是有一户民居着了火,这边已经封路了,不让过。您有什么事吗?”

紧随而至的丁绍伟赶着问道:“是哪一户民居?”

被临时抽调来的小民警睁着一双茫然懵逼的眼,和他面面相觑。

烈火和浓烟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谁也没发现,几十米外的巷子里,一个穿着黑色兜帽、脸上同样戴着黑口罩的男人正探头张望,一双三角眼露出阴恻恻的光,眼看没人注意,一扭头拐进巷子深处。

漆黑的小巷一口吞没了他的身影,从头到尾,悄无声息。

这一带原本是拆迁区,住户们也曾做过人凭房贵一夜暴富的美梦,可惜这梦想不被开发商认可,两边扯皮许久,始终不能达成和平友好协议,拆迁也就搁置下来。至于住户们金光闪闪的暴富梦……也就跟着无限期延迟下去。

至少从目前看来,这辈子是没有成真的可能了。

此地道路逼仄,私搭乱建成风,到处都是旁逸斜出的岔道,像一个错综复杂的大迷宫。然而戴黑口罩的男人穿行其中,就像在自家后花园里闲逛一样,很快从另一端的巷口闪出,肮脏的鞋帮踩在积水中,溅起泥泞的水花。

他仿佛一只阴沟里见不得天日的耗子,直到远离了警车和消防车的嗡鸣声,才敢露头喘气。

没等砰砰乱跳的脉搏恢复到正常频率,身后冷不防有人问道:“都解决了?”

男人猝然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墙角里站着一个人,从脸到膝盖都隐藏在暗影里,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血红的高跟鞋,20公分的鞋跟踩在积了一层污泥的石板上,尖利的能扎死人。

男人长出一口气:“红姐。”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要低调,别招惹警方,”墙根下的女人伸手掠了下鬓发,暗影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折射出一道光——那是一枚钻石耳钉,戳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行动间摇曳生辉,“……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她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温和,就像对自家养的小猫小狗一样,因为不懂事,看到它们闯祸也不会恼火,只是有些无奈。

男人却倒抽一口冷气,音调发颤:“红姐,我、我也是没办法……那小丫头认得我,也认得项经理,她还敢偷偷拷贝视频,留着就是个祸根!”

“……那她的室友呢?”

陡然间,有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响起,不疾不徐,由远及近:“谁让你动她了?”

墙根下的女人神色骤变,低眉顺眼地让开一步。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暗影深处走出,薄而锋利的唇角微微一勾。

男人的脸色也变了,如果说,他看到女人时只是恭顺,那在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后,他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咽喉,连喘气说话都极其困难:“您、您是,神……”

没等他把话说完,一只狰狞的大手毫无预兆地从后探出,像拎一只鸡仔似的,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颈。

男人拼命挣扎,血液疯狂的往头部涌去,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到那个可怕的人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男人发不出声音,只能惊恐的瞪大眼,用力摇头。

“我最恨别人觊觎我的东西,”那个声音低沉悦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些质地华丽又浑厚的东西,比如最好的天鹅绒,再比如钢琴弹奏出的旋律,“自己一手养大的,哪怕是一条狗、一把刀,都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容不得旁人染指——你应该能理解吧?”

仿佛为了让男人听清,只要那低沉的声音开口说话,掐住男人脖子的手就会稍稍放松些。可一旦话音落下,卡住脖颈的力道立刻加大,喉间软骨甚至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男人眼睛血红,“荷荷”地瞪住他。

阴影中的人却不打算跟他多说,转身往小巷深处走去,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快步跟上,二十公分高的鞋跟愣是被她踩出行云流水的节奏,然而她始终与身前男人保持半步距离:“您打算怎么收尾?”

男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如果用尺子丈量,就会发现他每一步的距离差不会超过两公分:“随便找个垃圾堆丢进去,有什么值当费心的?”

女人犹豫了下:“我不明白……您既然是为了Athena来的,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带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还惊动了警方,万一……”

男人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质疑我?”

女人就如同戴口罩的黑衣男人在自己面前时一样,从牙缝里抽了口凉气,噤若寒蝉地低下头:“……我怎么敢?”

男人扭过头,目光笔直地注视前方,步子迈的不紧不慢,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含着粪便味的淤泥地,而是凡尔赛镜厅的镶木地板。

“Athena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她是我手下最锋利的刀、最凶猛的猎犬,没人不喜爱快刀和好狗,”他用那种华丽如咏叹调的声音,不温不火地说,“可是这条狗如果被拔除爪牙,只会像家猫一样蜷缩在锦绣堆里,那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女人唯唯应诺,看不见的衣领下,冷汗顺着脖颈滑落。

“我需要Athena,不是作为家猫,而是勇猛无匹的猎犬,”男人背着一只手,悠悠地说,“她睡了这么久,也该醒来了。”

城中村的火势不算大,很快被扑灭。没等浓烟散净,沈愔已经带人进了卢洋的家。

这里是西山市有名的“贫民窟”,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到位的监管措施,监控镜头更是不用指望。沈愔明知希望渺茫,依然将满目疮痍的房子里外搜寻过一遍——不出所料,一无所获。

现场搜罗物证的蔡淼实在忍不住,他不敢招惹沈愔,只能欺负姓丁的少爷仔:“阿丁,你最近是不是水逆挺严重的?”

丁绍伟登时炸毛:“怎么是我水逆?你凭什么说是我水逆?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我要告你诽谤!”

蔡淼撇了撇嘴,只回了他一句:“不是你,难道是你们沈队?”

丁绍伟顿时消停了。

蔡淼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回头去城隍庙拜一拜吧,求张平安符回来,就塞在手机壳底下,挺灵验的。”

丁绍伟面无表情:“……灵你妹。”

蔡淼摇摇头,一边嘟囔着“不听老兄言,吃亏在眼前”,一边继续翻找满地狼藉,片刻后,忽然“咦”了一声:“你们过来看。”

沈愔和丁绍伟不约而同地凑到跟前,就见蔡淼手里的镊子上夹了张纸片,边缘烧得焦糊发黑,上面隐约有个绿色银杏叶的图案。

“这个看上去……像是什么公司的商标或是Logo?”蔡淼挠挠下巴,将小纸片塞进证物袋,“看来这是今天现场唯一的发现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上面会留下纵火者的指纹。”

至于“运气不好”的结果,他没明说,沈愔和丁绍伟却都明白——无非是白跑一场,外加线索断了。

丁绍伟忽然碰了碰沈愔手肘,后者会意,跟着他走出去。两人下楼找了个人烟稀少的角落,丁绍伟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把烟盒递给沈愔:“来根不?”

沈愔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点。

丁绍伟“切”了一声,倒也不以为意,随手揣进怀里:“你有没有觉得蹊跷?”

他不知是担心隔墙有耳还是怎的,故意把话说得不清不楚,然而沈愔毕竟是他二十多年的发小,不用多作解释,自然心领神会:“目前还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

他抬起头,和丁绍伟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刹那间,夏怀真那句“警察里有‘他们’的人”像一根追魂索命的毒藤,飞快从脑中闪过。

良久,丁绍伟问道:“这事你告诉赵局了没?”

“还没,”沈愔说,“无凭无据的,难道要告诉赵局……”

他话音蓦地顿住,只用眼神传递出“市局内部有黑警”的意味。

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都没说话,任凭令人窒息的安静一点一滴蔓延开。

丁绍伟默不作声地抽完一根烟,将烟头往地上一扔,伸脚踩灭,这才道:“我看这把火多半是卢洋自己放的,只能请分区派出所的民警兄弟帮忙,问问附近有没有人见过卢洋,还有就是……”

他话没说完,只见沈愔一提裤腿蹲下身,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巾,拈住那根踩扁的烟头,转身找了个垃圾桶丢进去。

丁绍伟:“……”

这个死强迫症晚期,没得救了!

无功而返的刑侦支队回到市局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虽然白跑一趟,一干外勤刑警并没显得多沮丧——因为已经习惯了。

刑侦不是侦探小说,那些环环相扣的逻辑推论、天马行空的灵光一闪只存在于虚构的情节桥段中,在真实的刑侦工作中,从大量重复且乏味的信息中搜寻那一点不知是否能派上用场的蛛丝马迹,才是常态。

沈愔回到支队长办公室,发现临走前刻意关严的房门是虚掩的,他心头一紧,“砰”一下推开门,果不其然,里面空无一人。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猝不及防地陷入应激状态,他明知夏怀真可能只是去了洗手间,或是去楼下买东西吃,思绪还是猝不及防地滑入黑暗的深渊,无数可怕的揣测上窜下跳,浑身的血呼啸着涌上头顶。

沈愔想都不想,拔腿就走,转身时没留意,和迎面走来的丁绍伟撞了个正着。

“这是怎么了?”他惊奇地拖长调子,“是嫌疑犯要潜逃出境了,还是未来老婆被人拐了?”

沈愔:“……”

姓丁的纨绔子弟可能不知道,他无意中的信口开河已经某种程度上说中了事实。

“夏怀真不见了,”沈愔语速飞快地说,“她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我必须……”

丁绍伟做了个手掌下压的手势,示意他放松点,别那么紧张。

“我正要告诉你呢,”他说,“来的路上碰到小于,他说那姓夏的妹子被简容逮走了,姓简的霸王花打算让她和亲法医室,你赶紧准备好十万块嫁妆,择个吉日把人送过去吧……”

沈愔听到“简容”两个字,已经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直奔法医室而去。

法医室的大门一年四季常打开,从主任法医到助理法医没一个想着关门,因为除非有必要的公务,市局的人一般都绕着这里走,绝不会有“进来顺手牵羊”的念头。好比现在,沈愔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声嘶力竭的呕吐声:“呕——”

沈愔心里一紧,生怕简大法医又把什么煮熟的心肝或是油炸的人手拿出来吓唬小姑娘,三步并两步地闯进去,就见尸检台上躺着一具女尸,应该是刚送来没多久,还是新鲜的。女尸的胸腔已经打开,心肝肺全部畅露着给人看,一旁的许舒荣抱着垃圾桶,脸色苍白,差点把黄疸水吐出来。

简容懒洋洋地靠在尸检台一角,冲尚且能站直溜的夏怀真一摆手:“去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明显的内外伤。”

夏怀真可能是服务员当久了,骨子里就没长名为“拒绝”的神经线,简容让她检查尸体,她就乖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扒拉开女死者胸口:“这是心脏吗?看着跟猪心有点像呢。”

简容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乎在寻思这姑娘是打肿脸充胖子,还是真的傻大胆:“猪心和人心的结构最相似,都有左右心房和左右心室,有很多刚上手的外科大夫都专门买猪心回来练手。”

夏怀真“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翻看,几乎是从头到脚,将每寸皮肤、每颗细胞都拖出来检查了一遍。

简容后退一步,斜斜倚着桌角——她虽然总是被丁绍伟嘴欠的称为“霸王花”,但丁少爷的重点在于“花”而不是“霸王”。只见她白大褂里穿着一身酒红色的小香风套装,长发特意烫染过,花似的散落肩头,虽然没喷香水也没化妆,却自有一番眉黛唇丹的好颜色,左右顾盼间,万千风景都被收拢在那一双浅浅的眼波中。

她就着这身足以上Vogue封面的行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夏怀真。这女孩套了件长袖拼色T恤,面料质地还不错,只是袖口和腰身大了一截,裹在身上像条空荡荡的麻口袋,一看就很不合身。

最重要的,这是男装款式。

两相对比,个中差别堪称惨烈。

然而联想起刑侦支队一早传出N个版本的关于“沈队昨晚带了个女孩回家过夜”的花边,简法医捏着手术刀的手一紧,指节微乎其微地响了下。

然而她脸上不露分毫端倪,乍一瞧几乎能看出几分“和蔼慈祥”的意味:“你和沈队认识多久了?”

夏怀真头也不抬:“昨天刚认识。”

简容轻轻一挑眉梢,意味深长:“昨天刚认识,沈队就让你搬进他家了?这可是全市局的女性警员哭着喊着都求不到的待遇。”

许舒荣眼角抽搐了下,她就像一只小动物,虽然不明所以,却本能察觉到危险降临,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夏怀真微乎其微地笑了下:“可能是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去吧。”

简容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转开话头:“看出什么了吗?”

夏怀真下意识想揉鼻子,手指抬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还戴着手套,于是生硬地放下:“她……挺漂亮的。”

许舒荣从垃圾桶里抬起头,目光惊恐的在夏怀真和那脸色铁青的女尸之间打了个来回,不知道夏怀真是从哪看出“漂亮”两个字的。

简容嘴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明显:“还有呢?”

夏怀真将女尸的胳膊稍稍抬高几分:“她是不是信教啊?”

简容拨拉了下散落肩头的发稍,话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专注:“你怎么知道?”

夏怀真用力翻过女尸,露出她肩胛处的纹身——那是一个十字架,上面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凑近了才能看清,那圆环其实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简容“咦”了一声,在堆成小山的文件里翻找片刻,抽出一张不知被压了多久的照片,冰冷苍白的皮肤上烙出同样的图案:“我见过这个纹身……在郭莉身上。”

夏怀真、许舒荣,连着门口的沈愔,三双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脸上。

简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夏怀真:“你刚才说她信教?什么教,你是怎么知道的?”

所有人的目光紧跟着转移。

夏怀真乍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就像一只不会水的猫突然被丢进池塘,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你们没听说过吗?咬着尾巴的蛇意味着循环往复,在宗教里代表‘永生’,很多教徒都在身上纹类似的图案。”

简容若有所思,许舒荣一脸懵逼,这时,有人插嘴问道:“你见过?”

所有人的目光第三次转移,就见沈愔表情严峻:“你在哪见过?也是郭莉身上吗?”

夏怀真被他盯得战战兢兢,一双手不知放哪合适——然而让沈愔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摇了摇头,小声而坚定地说:“不,郭莉身上没有这个纹身……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我没见过。”

沈愔:“……”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夏怀真没有说谎,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郭莉的纹身是最近造成的,而她同住一屋的室友夏怀真甚至没来得及见过。

这个纹身到底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接连两起案子的受害者身上都会出现同一个纹身?

她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孙芸,二十七岁,西山市本地人,就职于茂林制药公司。三月十日……也就是昨天晚上八点二十左右,她被发现死在了越秀区后巷,体内同样检测到远超剂量的甲基苯丙胺——就是冰毒,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我们有理由怀疑她是吸毒过量致死。”

于和辉一边翻看法医室送上来的尸检报告,一边叼着泡面叉子:“我说沈队,最近是怎么了?郭莉的案子还没完结,这又来了一个,全市的瘾君子和失足女是事先商量好了,都赶在这两天过狂欢节吗?”

沈愔从报告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于和辉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在自家老大的死亡注视下瑟瑟发抖,赶紧把自己缩成柔弱无害的一团。

沈愔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这个孙芸也是茂林制药公司的员工?”

可能是缺乏血糖的缘故,所有人——包括泡泡面的、拆卤蛋的、啃香肠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嗷嗷待哺地看向自家支队长。

丁绍伟把一根辣条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得到养分供应的大脑终于勉为其难地捡起挑子,灵光一闪间,他突然脱口而出:“等等,我记得那个卢洋也是茂林制药的保安?”

一干警员面面相觑,用眼神传递出“真的假的”“不会是巧合吧”的意味。

“201X年,也就是三年前,兴华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吴兴华被提起公诉,罪名之一就是利用制药公司作掩护制毒贩毒,”沈愔沉声道,“和辉。”

于和辉鼓着半边腮帮子:“怎么了老大?”

“待会儿吃完饭,你带小许去一趟茂林制药公司,和茂林制药的相关负责人聊一聊,”沈愔吩咐道,“另外,绍伟……”

他扭过头,就见丁绍伟拿着一根辣条,在夏怀真面前晃了又晃,就像一个恶劣的主人,拿小鱼干勾引自家养的小猫伸出肉垫。夏怀真一开始不想搭理他,架不住这货一个劲引诱她,而那辣条的味道也实在很香,她一个没忍住,颤颤巍巍地伸出猫爪子——

千钧一发之际,沈愔闪电般一振手腕,只听“咚”一下,那只隔空丢出的笔精准无比地敲在丁绍伟手腕上。

丁少爷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地缩回魔爪。

夏怀真就跟上课说小话时被班主任抓了现形的熊孩子似的,两只手飞快地背在身后,挺胸抬头,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只差在额头上贴一张“我是乖宝宝”的字条。

丁绍伟回过神,不满地叫道:“沈队,不就一根辣条?你至于吗!”

“她有营养不良的症状,”沈愔眼神冰冷地盯了他一眼,“我点的外卖马上到了,你别拿零食逗她,免得坏了她的胃口。”

丁绍伟:“……”

沈愔可能没发觉,他方才说话的语气和无意中抓到未成年小女儿偷摸约会的监护人一模一样。

就像特意给沈队加油助威似的,支队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技术队主任科员袁崇海探进来半个脑袋:“哎,沈队,这是你点的外卖吧?”

沈支队虽然披着一张缺欢少悲的高冷画皮,骨子里却撑着一根温文谦和的君子骨,闻言,他很客气地道了谢,接过包装精致的外卖盒……然后直接摆在夏怀真跟前。

到了这份上,哪怕夏怀真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吃沈警官的软饭。她秉持着一份“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本心,手却不听使唤地自己动起来,拆开外卖盒包装,打开盒盖——然后被饭盒里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猪排撞了下视线。

夏怀真:“……”

对于一个在KTV当服务员、每天伙食费不超过二十块钱的打工妹来说,这么一盒猪排饭简直能和“超级大餐”划等号,何况随餐送来的不止猪排饭,还有一小碟沙拉和一碗冒着热气的味增汤。

所有人都被这顿超豪华的午餐惊呆了,丁绍伟第一个反应过来,恨不能把脑袋扎进外卖盒里:“卧槽,居然是日式猪排饭,还是良友家的!那家餐可是出了名的贵,这一顿饭得往三位数去了吧?我说沈队,做人不能这么重色轻友啊!”

夏怀真一听“三位数”,整个人都不好了,两只手哆哆嗦嗦,活像捧着一颗高能炸弹:“这、这不太好吧?”

沈愔很自然地伸出手,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摁了下:“吃你的,别听他大惊小怪。”

可能是因为他执掌刑侦支队久了,自带某种“令行禁止”的上位者气场,夏怀真被他摁得哆嗦了下,居然没说什么,巴掌大的小脸埋进饭盒,像只闻到鱼腥的猫儿一样狼吞虎咽起来。

趁沈愔没注意,于和辉偷摸搬动板凳,用手指蹭了蹭鼻尖:“那个……”

夏怀真抬起头,嘴里叼着半块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肥美猪排,用目光做出询问。

于和辉眨巴着眼,冲她露出渴望又期待的目光。

夏怀真和他四目相对,恍然反应过来:“你想吃吗?”

于和辉笑得一脸谄媚。

片刻后,于和辉心满意足地吃上了他肖想已久的猪排,为了公平起见,他十分大方地还回去半根玉米肠。

夏怀真咬着玉米肠,不着痕迹地抬起头,恰好和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沈愔对了个正着。她就像一只被顺过毛来的流浪猫,收起色厉内荏的爪子和獠牙,冲沈愔龇出一口殷勤又讨好的小白牙。

用一份猪排饭成功赢得夏姑娘友谊的沈愔沉默了,他随手抓起一份文件挡住脸,耳朵尖却不易察觉地瞧瞧泛起一点红。

——沈愔抓起的文件是一张照片,上面印了片边缘发黑的银杏叶,正是城中村火灾现场发现的那张烧焦了的纸片。

一个小时后,沈愔知道了这张纸片的来历,那是茂林制药公司的商标。

“……卢洋是茂林制药的保安,在他的住处发现公司商标不奇怪,但是卢琳和孙芸都是茂林制药的员工,而他俩又都和郭莉的案子或多或少有所关联,这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沈愔对着手机里的于和辉问道:“茂林制药的负责人怎么说?”

“茂林制药的总经理姓葛,他说他对卢洋没什么印象,倒是和孙芸见过两面,”于和辉说,“据他回忆,孙芸是个挺文静的姑娘,在公司里的风评也不错,至于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毕竟只是在公司里偶尔遇见,算不上很熟。”

这解释倒也很说得过去,偌大的公司,千头万绪都要他这个总经理来处理,能把公司员工的名字记住已经不错了,哪有闲工夫一个个去了解身家背景?

沈愔掐了把眉心,又问道:“那孙芸的直系领导怎么说?”

“和总经理的说辞差不多,”于和伟说,“他说孙芸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除此之外没什么要好的亲戚朋友。我也跟孙芸的同事打听了,他们说孙芸性格内向,不太爱跟人交际,也很少去酒吧、KTV这种地方。”

沈愔敲了敲桌面,露出沉吟不绝的神色。

“既然孙芸平时很少出入这些场所,那她‘因吸毒过量致死’的结论就很可疑了,”他沉声道,“这样,你跟经侦的兄弟打声招呼,让他们查一查茂林制药的账——尤其是麻黄碱复方制剂的进出台账!”

稍有常识的都知道,麻黄碱有兴奋神经、促进新陈代谢的作用,是各类常用感冒、止咳平喘药的重要成分。而将它稍微进行加工,就能合成甲基苯丙胺——也就是俗称的冰毒。

于和伟飞快地答应了。

沈愔挂断电话,皱起的眉心尚未舒展,抬头却见夏怀真坐在沙发里,膝头摊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脑袋挂在胸口,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快睡着了。

沈愔一时没忍住好奇,走过去瞄了眼,发现她千挑万选出来打发时间的“闲书”是《塞拉菲尼抄本》。

沈愔:“……”

没等他怎么溜过去的再怎么溜回来,夏怀真猛地睁开眼,弹簧似的坐直了。紧接着,她似是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打工的KTV,而是坐在沈支队单独办公室的沙发里,登时如释重负地松弛下来。

“几点了?”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蜷成一团,含混不清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沈愔看了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五点一刻。他在夏怀真和摸不着头绪的案件中斟酌了下,没怎么挣扎就果断做出决定:按点下班。

“走吧,”他从椅背上拎起外套,“正好今天有空,带你回去收拾东西,有什么需要的还能及时添置。”

夏怀真丝毫没听出沈愔这番话里暗示的“要做好长住准备”的意味,也或许是她听出来了,却压根没往心里去——因为这么想有自作多情的嫌疑,等被打回原形后,又要重新适应冰冷骨干的现实。

夏怀真的“家”在老城区,与市局相隔小半个西山市,又赶上晚高峰,奥迪A6被裹挟在奔涌不息的车流中,很快就被闪烁的红灯组成的浪头打没了。

夏怀真可能是前二十多年都没怎么睡过好觉,几乎是坐上车的一刻,她就闭上眼睛打起盹来。前后左右车流轰鸣,喇叭摁得震天响,这姑娘却颇有不动如山的大将风范,稳稳当当的睡成一头死猪。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沈愔从后座捞过外套,盖在夏怀真身上,一不留神,指尖从她脸颊上蹭过,被那冰凉的体温吓了一跳。

“都三月份了,有这么冷吗?”他忍不住想,顺手摇上车窗,又给她裹紧了外套。从后视镜看过去,夏怀真偏着头,睡得十分安稳,眼睫比差不多大的姑娘家稍微长一点,柔顺地搭在脸颊边缘,投下一抹淡淡的暗影。

沈愔忽然有点心口发热,很想将她散落额头的碎发拂到一旁,可惜就在这时,前方的车流动了,他只能按捺住不合时宜的心头悸动,缓缓踩下油门。

夏怀真再睁眼是因为闻到了包子的香味,她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就见沈愔将热气腾腾的塑料袋递给她:“这段路有点堵,很快就到了,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还有什么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更让人有幸福感?

夏怀真欢天喜地地接过塑料袋,就着冒热气的包子狠狠咬了口,松软的白面皮禁不住她的“伶牙俐齿”,瞬间塌了半边,里面露出甜美细腻的豆沙馅。

夏怀真美滋滋地啃着豆沙包,啃到一半,血糖恢复了正常值,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异样:就算她再三说服自己,眼前这位沈警官只是单纯履行自己“保护证人”的职责,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刑警的已经热心到这种程度,连“证人”的衣食住行都要一一操心?

她心里泛着疑惑的小泡泡,脸上就不太遮掩得住,一个包子快吃完了,终于没忍住,小声问道:“沈警官,你们警方对每个证人都这么热心吗?”

沈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不只是‘证人’,”他默默地想,“你救过我的命。”

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久到……你甚至不记得了。

就在这时,沈愔干脆踩住刹车,引擎和思绪一并被切断——

“我们到了。”他淡淡地说。

老式的筒子楼没安楼道灯,也有可能是坏了没人修,楼道里逼仄阴暗,不知哪里渗着水,滴滴答答打在地上,听久了,人也跟三月的回南天似的,裹了一身粘腻的心烦意躁。

最后一级台阶有点高,对一个女孩而言不是很容易迈过去,沈愔下意识转过身,递给夏怀真一只手:“小心,这里有点滑。”

夏怀真心说“这段路我爬过几百回,还用得着你提醒”,手却下意识攥住沈警官递来的橄榄枝,放心大胆的将全身重量交给沈愔,由着他像拎小猫崽似的把自己提溜上去。

这姑娘的手一点不细腻,指节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指甲缝里撅往外着倒刺,一看就是饱受生活蹂躏的痕迹。但是仔细端详,她的手形很漂亮,手指修长,指尖呈现出自然的玫瑰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优雅细腻的举动,比如拂过钢琴的琴键,或是拈着花枝插进白瓷瓶,而不是在一个不见天日的KTV,被醉醺醺的客人呼来喝去。

沈愔下意识地握了下,只觉得这只手蜷在他手心里,就像某种脆弱的、毛茸茸的小动物,比如小鸡或者小奶猫。他一只手就能握过来,却又胆战心惊,生怕力道太重弄伤它。

——直到夏怀真下意识地挣动了下。

“那个,我家到了,”夏怀真试了几次,发现这位非但没松手的意思,反而越攥越紧。她有点不自在,小声提醒道:“你……不是要进去吗?”

沈愔反应过来,蓦地松了手,他松手也松得很有学问,不是欲盖弥彰地一下丢开,而是稍稍放松力道,绅士的给了她寻隙挣脱的时间,这才留恋地拈了拈手指,仿佛在玩味那种奇异的触感。

夏怀真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沈愔分明没做什么过火的举动,她却没来由的耳热心跳,握着钥匙的手幅度细微地打着颤,对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孔缝,“咔嚓”一下开了锁。

沈愔推开门,一股混杂了呛人的灰尘、粘腻的霉菌和没来得及消散干净的血腥气的味道,再被回南天的潮湿掺了一手,发酵成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化武器,来势汹汹地扑面而来。

沈愔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个忽略许久的问题:“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夏怀真没get到他的点,自顾自地翻出一个编织袋,将自己那点鸡零狗碎的家当简单拾掇了下,一股脑塞进去:“去年八……九月搬进来的,总也住了大半年吧。”

沈愔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她:“那之前呢?”

夏怀真:“就在KTV的杂物库里随便凑合下,我没什么积蓄,一个人又租不起房。”

沈愔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下,似乎是想揉一揉她乌黑的发顶,抬到一半,又被自己硬生生收回来,拳头攥得死紧。

他环顾四遭,只见本就狭小的一室居被非法隔断分成两个空间,两个女孩的行李都不算多,即便如此,也把逼仄的小窝堆得满满当当,勉强支起一张单人床垫后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沈愔忍不住想,不知不觉间,他看向夏怀真的目光带上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怜惜,“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下去?”

不过事实证明,沈支队小看了夏姑娘的生存能力,她骨头上大概刻着“随遇而安”四个字,非但住了下来,还住得相当滋润。

夏怀真不知从哪弄了个别人丢弃不要的塑料箱,擦洗干净后权当衣柜。日常的换洗衣物也就那么三四套,不是灰扑扑的女式T恤,就是土不拉几的碎花布衬衫,最贵的要属那件掉毛羽绒服,应该是从哪个打折的超市大卖场里淘来的,虽然有股诡异的鸡骚味,好歹让她熬过了两个冬天。

沈愔只扫了一眼就不忍卒睹地扭过头,饶是他自忖审美神经不算敏感,有那么一瞬间,还是感觉眼睛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

“这些……”他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有点发痒,话音差点劈了,赶紧清了清嗓子,“你平时……就穿这些?”

“是啊,”夏怀真理所当然地说,“都是从旁边的服装批发市场淘来的,十几块一件,也算物美价廉呢。”

沈愔:“……”

他对“价廉”没什么意见,但是“物美”……如果不是夏小姐眼瘸,那就只能是被贫穷限制了审美观发育。

“行了,别收拾了,”沈愔终于忍不住,将夏怀真万分珍视的那件破蚊帐似的半身裙夺过来,扔回塑料箱里,“待会儿我带你去商场,重新买几身吧。”

夏怀真拽着那件“破蚊帐”不撒手,有些恋恋不舍:“可、可是……商场里的衣服会不会很贵啊?”

沈愔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绷着一张脸:“我付钱,就当借你了。”

夏怀真不太想莫名其妙欠一大笔外债,但是沈愔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让这些荼毒视线的货色进自己家门。两边拉锯片刻,夏怀真终究没扛过自己的衣食父母兼临时房东,闷闷不乐地松了手:“我觉得挺好看啊……我KTV里的同事都说这裙子上身很仙呢。”

沈愔:“……”

沈支队的涵养和君子风度让他说不出伤人自尊的刻薄话,但他的理智和倔强又实在说不出违心的奉承话,两股截然相反的情绪难舍难分地纠结在一起,斟酌良久,只得沉默是金。

然而夏怀真畏缩归畏缩,却不是真不懂看人眼色,瞧见沈愔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被嫌弃了。

“现在的警察都这么热心肠了吗?”再一次的,她心里泛起压抑不住的疑惑,“贴身保护就算了,包吃包住也能当他富有同情心,但是连买衣服也一起包了……”

单从面相上看,沈愔显然不算那种好说话的类型,他侧脸轮廓很深,从鼻梁到下颌的线条有种刀削斧劈般的锋利感,眉目乍一看斯文俊秀,然而仔细分辨,就会发现这人眼角眉梢流露出某种近乎凌厉的意味。

夏怀真想象不出,这么一个人,有什么必要对自己这个社会底层的打工妹小心翼翼温柔呵护?

沈愔真的只当她是个“证人”?

他这个态度……难道不是把她当成街上捡回家的小流浪猫吗?

正当那个夏怀真满脑子胡思乱想时,沈愔已经推开中间那道薄薄的木板门,走进郭莉的房间。

郭莉的家境不比夏怀真强多少,床前摆了两个大纸箱,里面装得满满当当——都是古代文学专业的参考书。

其实郭莉的房间已经被痕检和外勤搜寻过无数遍,然而一无所获。此时,沈愔站在这女孩最后的栖身之所,将她留下的每样东西仔细审视过一遍,发现每本书的字里行间都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沈愔突然问道:“郭莉是不是读书很上进?”

夏怀真不明所以,茫然地点点头:“应该是吧……她跟我不一样,很有文化,一有空就看书。”

沈愔提起裤腿,半蹲下身,埋头在纸箱里翻找起来。很快,大部头的参考书被一本本搬出来,纸箱顷刻见了底,沈愔犹不罢休,还把手伸进去掏了半天——理所当然的,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摸到。

沈愔头也不抬地问道:“除了这些,没别的了吗?”

夏怀真:“……”

沈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复,于是抬起头,和一脸懵逼的夏怀真看了个对眼,只见一行“我怎么知道”分毫毕现地刻在那女孩眼角眉梢间。

“从参考书的笔记来看,郭莉是个很上进的女孩,就算为生活所迫休学打工,也没放松自己的学业,”沈愔说,“这么用功的女孩,温书时怎么会不用笔记本?”

夏怀真一拍脑袋,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对啊,她是有个笔记本,粉红色的硬皮外壳,不值什么钱,却宝贝得很。有一次我打扫卫生,不小心碰了下,她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郭莉被发现遇害当天,警方曾搜查过她的房间,不过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两包冰毒上,并没留意笔记本的去向,”沈愔眼神锐利,“如果……”

话音未落,只听聊胜于无的隔断墙外传来很轻的“咔嚓”一下。

那动静听上去像是夜风摇动没合拢的窗户,没等夏怀真反应过来,沈愔已经闪电般追过去,只见房间东南角单独隔开一块狭小的空间,积满油垢的台子上摆了锅碗瓢盆,权当厨房。老式的木框窗户推开半边,夜风飕飕地灌进屋里,无边的夜色如不详的羽翼,垂落城市边缘。

沈愔将头探出窗外,就见一个瘦小的黑影堪堪融入夜色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电光火石间,沈愔遵循了下意识的反应——他回头冲夏怀真吼了句“待在屋里,关好门窗,打电话让绍伟来支援”,便紧跟着翻出窗外,顺着墙边的消防管道几下哧溜落地,追着那黑影进了狭窄的小巷。

这两人一前一后,绕着路况复杂的巷子玩起了猫捉老鼠,七拐八拐之后,距离已经相差无几。在拐过下一个岔道口的瞬间,猝不及防的劲风斜削而至,沈愔反应极快地一偏头,那半路杀出的刀光便擦着他耳廓劈落。

沈愔抬手架住那人胳膊,手腕一扭一翻,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偷袭者吃不住劲,匕首脱手而出。

不料这人应变神速,反手捡起半截不知是谁丢在墙角的钢管,冲着沈愔当头砸下。沈愔后退避开,杀手趁机捞起匕首,快准狠地捅向沈愔胸口。刀尖堪堪碰到衣襟,沈愔侧身飞踹,脚尖直捣杀手肩窝。

这一下要是踹实了,能把人肩膀直接踹碎,然而那杀手不闪不避,匕首反而冲着沈愔脚踝剁下。

那一刻,沈愔突然意识到对方是极专业的杀手,百忙中屈膝横扫,砸中对方手腕。杀手被他逼退两步,却不肯罢休,趔趄着后退两步,又抄刀不依不饶地扑上来。

两边缠斗片刻,都发觉对方不是一般的棘手,刹那间,沈愔脑中打闪似的划过无数个念头——

这人是什么身份?

他和郭莉的死有关吗?

他为什么要袭击刑警?

然而下一瞬,这诸多念头被迎面而来的刀光碾成齑粉,沈愔向后仰倒,那冒着寒气的刀锋险伶伶地擦过鼻尖,他顺势拧住那人手腕,不顾一切地翻折过来。

只听很轻微的“喀拉”一声,杀手终于发出闷哼,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借着微弱的路灯,能勉强看清他身形劲瘦,从头到脚包裹着黑衣黑裤,就连面孔也藏在黑色口罩之下。

“条子,”那人冷笑一声,目光从鸭舌帽的阴影下射出,冰冷又森然,“……就是你吗?”

沈愔被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发问弄得一愣。

在激斗中发愣是很要命的,杀手立马将“趁你病,要你命”的精神发扬光大,拼着一只手腕被沈愔拧脱臼,发狠往前一扑。只听“砰”一声响,沈愔整个人结结实实撞在墙壁上,眼前霎时一黑,还没回过神,杀手已经恶狠狠地掐住他脖颈。

“——就是你吗?”

失去血液供给的大脑开始揭竿而起,大片金花在旷黑的视野中炸开,极度的眩晕中,听觉和触觉反而越发敏锐,沈愔甚至能感觉到那杀手低下头,似乎端详了他一下,温热的呼吸撒入耳廓,冰冷又讥诮地笑道:“就是你……把Athena变成一个废物?”

“Athena”这个英文单词从一大堆语焉不详的废话中脱队而出,针尖似的扎进耳中。沈愔心头巨震,仿佛在猝不及防间面对了自己这辈子最害怕的东西,脸色蓦地变了。

“折断快刀的刀锋,拔下猎犬的爪牙,你们条子很擅长干这种事?”长篇累牍的废话中,只听“咔哒”一下,那是子弹上膛的动静,“上一次被你好运逃脱了,这一回,你可没那么幸运了。”

那年轻的杀手带着讥诮的笑意,缓缓扣动扳机。沈愔的瞳孔在一瞬间凝缩到极致,不顾一切地扣住杀手手腕,与此同时,他已经开始模糊的视野中倒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咚!”

钝物撞击在人后脑上时发出令人牙碜的动静,杀手掐住沈愔的手登时松了劲。救命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涌入气道,沈愔却顾不得喘息,一个不要命的过肩摔,直接将杀手抛了出去。

这一下任谁也没有料到,杀手在肩膀着地的瞬间,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轻轻巧巧地翻转过来。他伸手往后脑上一摸,借着昏暗的路灯摸到一把血迹,鸭舌帽下的眼皮不动声色地撂起,杀意四射的目光直逼身前……就见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握着把菜刀,脸色苍白地拦在跟前。

杀手通身的戾气瞬间一凝。

有那么一时片刻,沈愔不知该恼火夏怀真不听劝告跟了出来,还是庆幸这姑娘总算没傻到家,还知道带着把菜刀防身——很显然,她方才就是用这把菜刀的刀背给杀手来了下狠的,也把一只脚踩在鬼门关边上的沈支队拖回了人间。

一个礼拜内,夏怀真两次正面扛上持枪杀手,自己也不知道这份孽缘是怎么牵上的,都快没脾气了。她分明怕得发抖,却咬紧牙关不肯让开,保持着“老母鸡护仔”的姿势,持刀挡在沈愔身前:“我、我刚才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到!你再不走,我、我把你剁成饺子馅!”

沈愔:“……”

杀手:“……”

就像为了证明夏姑娘不是虚张声势似的,下一秒,尖锐的警笛声凭空炸响,以一个狂霸酷炫拽的姿态灌入耳中。

险些被夏怀真开了瓢的杀手看清夏怀真的一刻,杀气连着煞气一并灰飞烟灭。他犹疑不定的目光在沈愔和夏怀真之间扫了个来回,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随着警笛声越来越接近,他还是把枪和到了嘴边的话一并吞进肚子里,神色复杂地瞥了夏怀真一眼,

那稍纵即逝的一眼让沈愔瞬间拉响十级警报,沈支队总是条分缕析的大脑在刹那间直接格式化,想都不想地跟上去。可惜刚追到巷口,他就听到摩托暴躁的引擎声,百忙中只来得及全力向旁扑出——和突然窜出的摩托险伶伶地擦肩而过。

十分钟后,警察将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团团围住,丁绍伟和许舒荣一边一个搀住沈愔,将他扶到一边坐下。夏怀真不知从哪弄来一瓶矿泉水,往手帕上倒了一点,小心替他擦拭额角伤痕。

“沈队,不是我说你,你一向是最冷静的,什么时候也把脑子卸载了?”丁绍伟手脚并用的在沈愔身上摸了遍,除了几块淤青,没发现别的伤痕,从方才开始就一直青黄不接的气总算喘了出来,“明知对方来者不善,还一个人追上去——我说,你真是沈队吗?不会被哪个没长眼的小鬼夺舍了吧?”

沈愔:“……”

这货说话可真讨人喜欢。

“没什么,只是蹭破了皮,回去贴张创口贴就行了,”沈支队扒拉开丁绍伟在他脑袋上摁来摁去的手,坚冰般的眉眼波动了下,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心浮气躁拨云破雾,悄悄露出端倪,“那是个职业杀手,马上去调附近监控,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家伙给我揪出来!”

他动作有些大,不留神牵扯到额头上的伤痕,微微“嘶”了一声。替他处理伤口的夏怀真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问:“沈、沈队,我手劲太大了吗?”

沈愔抬起头,目光冰冷如锥,甚至透出几分近乎冷厉的意味。

夏怀真被他盯得瑟缩了下,完全不明所以——既不知道沈支队的脾气从哪来,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招惹到他了。

幸而沈愔语气还算温和,只听他问道:“我不是让你关好门窗待在房里?你跑出来做什么,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夏怀真那把菜刀早不知被自己丢哪了,她用浸湿的手帕擦净伤口,又跟许舒荣要了张创口贴贴住额角。

“知道啊,”她理所当然地说,“可我要是没来,你怎么办?”

沈愔:“……”

这个问题还真是没法回答。

他下意识摁了摁额角,伤口火辣辣的疼,脑子里却反复重温方才杀手果断斩落的一刀。

那样的杀伐决断而又直击要害,绝对是职业杀手所为。

沈愔满心的惊疑不定汇成一股汹涌洪流,只差一点就要顺着话音往外喷薄,所幸他自制力非同一般,临开口前硬是将蓄势待发的疑虑强压下去,听起来就像随口闲聊一样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人吗?”

夏怀真:“不认识。”

沈愔:“……”

夏怀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小子包的跟黑炭头似的,我又没看见他的脸,怎么知道认不认识?”

这倒也是。

就听夏姑娘用自以为没人听得见的音量小声嘟哝道:“再说,我要是有这么厉害的朋友,还会被人满世界追杀?早就抱大腿求罩着了。”

沈支队刚缓和下的气势再次变得凌厉,自觉有必要找时间对夏怀真进行一场严肃认真的普法教育。

因为这位不知从哪窜出的杀手先生,沈愔得到了省厅领导下基层视察时才有的待遇——全省第二、本市首富家的公子丁绍伟亲自开车送他回家,后面跟着至少两波便衣刑警暗中保护。

坐在后座的夏怀真揉着手指,右手虎口处同样贴着创口贴,不是被人弄伤,而是她自己挥菜刀时太用力,不小心崩裂了。她探头张望了下,发现后视镜里映出面无表情的沈愔和满脸好奇的丁绍伟,她和丁绍伟的目光隔着镜面飞快交汇,用眼神传递出如下意味——

“老大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

“不知道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遇到杀手后吧,会不会被吓到了?”

“胡扯,沈队才不会被这点阵仗吓唬住,我倒觉得……”

没等他俩交流出个所以然来,副驾位上的沈愔忽然一撩眼皮,冰冷而没有情绪起伏的目光横插一杠,直接打断了这两位亲切友好的“交谈”。

沈愔:“有问题吗?”

丁绍伟干咳两声,夏怀真低下头,不约而同地选择扮鹌鹑。

虽然遇到了始料未及的变故,沈愔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在只剩两个十字路口时吩咐丁绍伟拐弯,直奔最近的商业区而去。

丁绍伟下意识的一打方向盘,打完了才反应过来:“这个点去商场?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沈愔冲后座示意了下。

夏怀真脑袋耷拉到胸口,显得十分没精打采。此时早过了饭点,她晚上只吃了一个豆沙包,那点微末热量根本支撑不了“持刀砍人”这么大的运动量,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就连坐在前排的沈愔和丁绍伟都听到她肚子咕咕叫的动静。

沈支队哭笑不得,满腔冰冷的疑虑被暂且撂到一边。很快,GLS450以睥睨众生的姿态开入地下停车场,沈愔带着夏怀真和丁绍伟进了电梯,将大众点评APP上的美食店铺目录递过去:“想吃哪家?自己选吧。”

夏怀真没想到沈愔所谓“请你吃饭”的说法居然不是随口客套,不由愣住了。她看着点评上动辄三位数的人均价码,一根翘起的手指期期艾艾,愣是不敢往液晶屏幕上落。

夏怀真犹豫好久,终于挑了一个看起来最“亲民”的:“要不……我们去吃肯德基吧?”

沈愔:“……”

沈支队的脑子犹如一台构造精密的仪器,在听到“肯德基”三个字时,已经自动将其代换为“垃圾食品”“高热量高糖分”“反式脂肪酸”。他很想说“不行,太不健康了”,谁知话到嘴边,被丁绍伟摁住肩头的一爪子拍了回去。

“行啊,没问题,”丁少爷一边说,一边冲沈愔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我也好久没吃肯德基了,正好换换口味。”

如果不是自身涵养不允许,沈愔实在想冲天翻个白眼。

不官是哪里的肯德基,味道都大同小异,腻腻歪歪的奶油和脂肪酸热量爆表的油炸食品合成奇妙的化学反应,礼花般“轰”一下炸开,置身其中的人们每个毛孔都遭受到狂风暴雨似的洗礼。

沈愔实在不明白夏怀真怎么会对这种没营养又不健康的垃圾快餐情有独钟,但是当他转过头,看清夏姑娘那“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小眼神时,万般腹诽终于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沈愔:“想吃什么?我去买。”

夏怀真什么都想吃,空空如也的胃口简直能将柜台一口吞了。但是当着沈支队的面,她实在不好意思直抒胸臆,只能故作矜持地低下头:“嗯,随便就好。”

这世上最不容易满足的要求就是“随便”,其难度相当于一个没长透视眼的人被拿刀逼着去猜另一个人的心思。好在沈愔身边有个“久经战阵”的丁绍伟,一眼看穿了夏怀真欲说还休的小心思,直接给她点了个全家桶。

沈愔:“……”

他默默掏出手机,确认了下时间:“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丁绍伟:“所以?”

沈愔沉默片刻:“晚餐吃这么油腻,你想让她晚上睡不好觉吗?”

丁绍伟不以为意:“就那丫头的小身板,九十斤都没有吧?要我说,她长胖点才好,别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你怎么虐待人家了。”

沈愔捂住胸口,被斗大的一口黑锅砸在头顶,冤得死去活来。

天地良心,这丫头中午才吃了一份猪扒饭套餐,傍晚又啃了个豆沙包子,那外卖包装还躺在支队办公室的垃圾桶里,怎么就“虐待”了?

沈支队毕竟意志过人,顶住丁少爷狂轰滥炸似的嘲笑,坚持点了一份沙拉,作为他对“健康养生”最后的倔强。当然,这份沙拉被夏怀真当空气一样忽略了,她毫不犹豫地捞过草莓冰淇淋,张开罪恶的血盆大口。

千钧一发之际,沈愔劈手将那“罪恶之源”打落,又往她手里塞了个劲脆鸡腿堡:“先吃主食垫一垫。”

夏怀真委屈地扁扁嘴,将满腔求而不得的愤恨之情发泄在汉堡上——先把里面的劲脆鸡腿叼出来吃了,又把两片面包啃完,最后才捏着鼻子把生菜叶子丢进嘴里,嚼也不嚼,直接囫囵咽了。

沈愔垂下眼,微乎其微地提了下嘴角,又将那杯特意要的热牛奶推到她面前。

丁绍伟一边啃着原味吮指鸡块,一边贼兮兮地转动眼珠,目光在这两位之间扫了好几个来回,做出一个十分靠谱的判断:这俩有情况!

那一刻,丁少爷心头涌起一腔类似于“苦熬多年的老母亲终于见到儿子成家立业”的欣慰感,心说万年冰山也有冰消雪化春暖花开的一天,简直是老天开眼铁树开花,从此自己这个下属兼发小终于不用操心顶头上司的终身大事,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满园桃花了。

他用手肘捅了捅沈愔,示意他随便找个话题,别把人姑娘晾一旁。谁知沈支队不知是没领会精神还是“搭讪”技能点为负,愣是没理会。

丁绍伟只能撸袖子自己上:“我说小夏,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一般来说,两个不太熟悉的人一起聊天,话题无非是“过去”或者“将来”。夏姑娘的过去不用问,福利院长大,无亲又无故,千里迢迢跑来西山市打工,又莫名其妙卷入室友的谋杀案——将这段经历吊起来拧一拧,大概能挤出二两的黄连汁子,没长脑子的才会主动戳人家痛脚。

排除了一个选项,剩下的也没的选了。

夏怀真用奥尔良烤翅蘸着番茄酱,啃得满嘴流油:“唔,要是KTV还营业,我应该会回去当服务员吧……”

话音未落,沈愔和丁绍伟两双眼睛同时看过来。

丁绍伟:“那怎么成?”

沈愔:“不许去!”

夏怀真:“……”

丁绍伟不着痕迹地扯了扯他衣袖,沈愔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了,赶紧往回找补了一句:“那种地方什么人都有,不适合小姑娘家,等案子破了,我托朋友帮你另一份工作,以后尽量少往那地方去。”

夏怀真大约是觉得KTV没什么不好,又不敢明着反驳沈愔的话,只好闷闷不乐的嘬着鸡骨头。

丁绍伟拍了拍沈愔,又冲夏怀真挤挤眼:“沈队也是为你好,你想想看你那个室友,多么前途无量一姑娘,要不是因为总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出入,也不至于惹上杀身之祸。如今莫名其妙送了命,你说她冤不冤,找谁说理去?”

夏怀真挖着冰淇淋不吭气了。

丁绍伟再接再厉:“再说,今天遇上那杀手保不准是冲你来的,幸亏沈队在你身边,要是你一姑娘家遇上了,可怎么办?”

第三章
逐真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