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谁知来的这两位太有个性,压根不用他引路,自己就进去了。摊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目送那两位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怎么想怎么不放心,终于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摁下一个号码:“喂,朱老哥,你说的‘朋友’已经到了,不过……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听筒里沉默片刻,传出一个破锣似的嗓门:“什么,到了?不对啊,头先呢个人还同我讲,佢总有一阵先至能到,点解艮么快?”隔着一条通话线路,摊主和破落嗓门面面相觑,如出一辙的满头雾水。“坏了,”摊主一拍大腿,喃喃道,“那俩人……到底什么来头?”说话间,沈愔和丁绍伟仿佛两道神出鬼没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崎岖小路,转眼摸到后门——这孝安堂是上世纪初建造的,整整一个世纪的风霜磋磨,当然不可能太光鲜亮丽。不过眼下夜色深沉,旁的看不出,只见两道哥特尖顶高耸入天,乍一看居然称得上“气宇恢弘”。沈愔下意识摸向腰后,又冲丁绍伟使了个眼色:这地方不对劲,小心些。丁绍伟比了个OK的手势。孝安堂看着唬人,其实地方不大,穹顶下悬着简陋的十字架,几排缺胳膊少腿的长凳依次摆开。丁绍伟围着偷工减料的礼拜堂转了两圈,又在长凳上摸了一把——不出所料,沾了一手灰。他不怎么讲究的在衣服上擦了把,狐疑问道:“这地方有多久没进过活物了?沈队,咱们没走错吗?”沈愔没答话,抬头看着穹顶下的十字架,半晌喃喃自语:“有点奇怪。”丁绍伟奇道:“什么?”“我们在郭莉和孙芸身上看到的十字架纹身很特别,上面盘了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沈愔说,“但是这里的十字架并没有咬尾蛇的图腾,这意味着什么?”丁绍伟摸了摸胳膊,荒郊野岭的小夜风没把他怎样,沈愔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他掉落一身鸡皮疙。“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嘶了一声,“我只是觉得有点冷。”沈愔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光,先在十字架上盘旋一圈,又从十字架转移到两边的装饰栏杆上。镏金藤条盘旋而上,末端雕了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搁在一个世纪前,大约也颇为唬人,可惜如今年老色衰,浮雕表面的金粉脱落得差不多,露出底下寒酸的真容。唬人是唬不住了,也就能唬弄唬弄穷乡僻壤的山精野魅。这么看来,“物是人非”这个说法并不大准确,因为不论活人死物,都逃不过“代谢”这一遭。沈愔忽然道:“你看这里。”丁绍伟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好半天缓过神,定睛一看,就见那卖相不佳的栏杆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唯独最右侧的一个鹤立鸡群——亮的能照出人影。丁绍伟看向沈愔,惊疑不定:是我想的那样吗?沈愔耸耸肩:试试不就知道了?没等丁绍伟搞明白“怎么试”,沈愔已经闪电般探出手,摁住栏杆顶端的玫瑰用力一摁,又试着往左右拧动了下——只听“卡拉”“卡拉”的声音接连响起,就像是生锈的齿轮一节节咬合,短暂的死寂后,地板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人眼可见的往两边分开。丁绍伟:“……”原来武侠小说中关于“机关暗道”的描写是真的!可供一人进出的密道口深不见底,经年日久的灰垢被不知从哪吹来的风带起,一股脑灌入鼻中。丁绍伟鼻子抽动了下,一个撕心裂肺的喷嚏到了嘴边,被早有准备的沈愔伸手摁回去。沈愔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丁绍伟,那意思大约是:你行不行,不行留在上面?丁绍伟赶紧拍拍胸口,用实际行动做出表率:不用,我搞得定。沈愔摇摇头,用手电往密道里照了照,顺着手脚架当先爬下去。出乎意料的,这密道居然比想象的深,往下总有六七米。底下铺着劣质的大理石板,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禁不住踩,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蛛网似的裂痕顺着脚跟方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如果说,发现礼拜堂藏有机关时,丁绍伟只是惊愕,那么现在,他就是实打实地吓了一跳。他忽然想到什么,低声问:“这是那段视频里的……走廊?”密道里接了电线,可能是电压的问题,照明用的白炽灯不是很稳定,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那曾在视频中露出冰山一角的走廊就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犹抱琵琶半遮面。甬道往前延伸,笔直没入黑暗,两边隔出无数独立房间,房门隐藏在暗影中,不留心甚至发现不了。沈愔戴上胶皮手套,试探着推开右手边的门,霎时间,一股掺杂了血腥和铁锈的粗粝气味迎面扑出,狠狠搡了他一把。他捂住口鼻,脸色还算平静,瞳孔却难以置信地微微颤缩:“这是……”昏暗的房间里,天花板上垂落粗糙的绳结,大片血迹早已干结。墙角的储物柜里藏着各种刑具,有些大概能猜出用途,有些连沈愔和丁绍伟都不知做什么用。更让人发毛的是,房间一角摆了把扶手椅,椅背上搭着撕破的碎花裙。沈愔拿手电一照,发现衣料上还留着泛黄的血迹……沈愔和丁绍伟对视一眼,沉声道,“这就是郭莉被侵害的现场。”丁绍伟只觉得浑身汗毛疯狂炸开,赤手空拳去追捕被通缉的杀人犯时也没这么毛骨悚然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话音未落,他俩不约而同变了脸色,只听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沈愔掏出配枪,眼看一个人影从走廊尽头飞快闪过,他只来得及甩给丁绍伟一句“出去等支援”,就拔腿追了上去。丁绍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听话的下属,然而“把兄弟丢在案发现场,自己一个人逃之夭夭”,这种事他实在干不出,只得给于和辉发个短信,让他尽快赶来支援,自己紧跟着追过去。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么一会儿功夫,沈愔居然没影了!什么情况?丁绍伟茫然张望,就在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仿佛刻意替他引路似的,在拐角处打了个转,然后消失不见。那一刻其实十分短暂,统共不过几秒钟时间,人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跟随潜意识的指引,而丁绍伟的“下意识”就是追着脚步声……直到被一扇门拦住去路。电光火石间,他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忍不住想——为什么这个看似破旧的教堂下会有这么复杂的密道?方才的脚步声难道是刻意引他们过来?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沈愔现在在哪,会不会有危险?这些念头快到甚至抓不住形迹,却足以让丁绍伟警铃大作。就在他打算折返时,门后传来模模糊糊的尖叫声。是个女人。丁绍伟联想起在那房间里看到的刑具和碎花裙,登时急了,不及细想,抬腿猛地踹出。砰!两根轴承当即崩裂,看似破旧的门板摇摇欲坠,却是纹丝不动。丁绍伟咬紧后槽牙,运足力道,又是一脚猛踹。这一回,门板终于无以为继,“咣当”一下分崩离析,尘埃四起中,只听丁绍伟大吼一声“警察,不许动,举起手来”,拔枪冲了进去。然而里头空无一人,只有一把陈旧的方凳,凳子上摆了个录音机,里头传出女人的尖叫声。丁绍伟:“……”他脑子里的警铃快要震断弦,当即往外退,可惜已经晚了——那门后牵了细绳,末端连着打火装置,推门的瞬间,火星瓢泼四溅,和早就备下的汽油狭路相逢,烈火吐出险恶的长舌,将地下室一口吞没。丁绍伟拔腿就跑,谁知刚一转身,一记手刀猝不及防地砸下,正正切中脖颈。他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软塌塌的倒在地上。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意识,他看到一双长靴停在眼前,有人连讥带讽地冷笑一声。“——条子?也不过如此。”那火窜起来的太快,只是几分钟,偌大的密道已经被浓烟塞满了。地下室里应该开了通风口,夜风中丰沛的水汽在与烈火狭路相逢的瞬间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火随风势,翻滚着袭来,让人有种身处蒸笼的错觉。沈愔在发觉不妙时已经捂住口鼻,却挡不住浓烟无孔不入,透过手指缝往喉咙里呛。他俯低身体,第一反应不是“赶紧离开”,而是“绍伟安全退出去了吗”?这个判断是出于他跟丁绍伟相交多年的了解和刑侦野兽般的直觉,也正是这个念头救了丁绍伟一命。沈愔在浓烟里摸索,热浪咆哮着扑面而来,几乎喘不上气。他睁不开眼,只能凭着触感和直觉在甬道中穿行,直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住他的脚。灼热的浓烟逼住口鼻,沈愔发不出声,只能慢慢蹲下身,摸出那碍事的“绊脚石”是人的身体,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不知是死是活。仓促间,沈愔摸不出他的鼻息,只能把人扛在背上,循着记忆往密道外摸去。从他发现丁绍伟的位置到密道出口,其实只有三十米,但那是沈愔这辈子走过的最漫长的三十米。他看不见,只能将触感和听觉调动到极致,裹挟在烈火和浓烟中,摇摇欲坠的往外挪。终于,他摸到了下来时的脚手架,已经被高温烤得烫手。沈愔吸了口气,用皮带把丁绍伟捆在背上,带着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爬上去,却在快到出口时停了下来。那一刻,沈愔的大脑高速运转到极致,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淡漠。这年轻的刑侦支队长艰难地脱下外套,揉成一团,从出口抛了出去。———只见一个人影闪电般掠过,下一秒,寒光乍起,毫不犹豫的捅穿了外套!沈愔双眼被浓烟熏得通红,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泪花。但是那一刻,他凭借听力和直觉,猛地一抬手,子弹呼啸着搅碎空气,在地板上带出一溜火光。“——砰!”火光和浓烟冲入夜空,又被来自南海之滨的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听一声尖锐的嗡鸣,穿越大半个市区的出租车来了个急刹车,司机被惯性拍在方向盘上,肋骨差点被安全带勒断。他却顾不上喊疼,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我的乖乖,这是什么情况?”出租车门打开,顾琢和夏怀真一边一个冲下车。虽然隔了老远,兜面而来的风中依然裹挟着灼人的热浪,顾琢下意识护住夏怀真,头也不回道:“我过去瞧瞧,你打电话报警,然后在这儿等警察来。”夏怀真回头看了眼,发现那怕事的出租司机已经掉头跑没影了,她情急下只来得及拽住顾琢袖口:“我还是跟您一起吧,一个人留下反而更容易遇到危险——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顾琢:“……”他无语片刻,还是默许了。这一带很是偏僻,没有路灯,搁在平时就是标准的黑灯瞎火。幸好那着火的建筑十分显眼,成了夜色中的天然灯塔,大火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饶是如此,那段崎岖的小路也不好走,到了半途,顾琢等不及,道一声“冒犯了”,忽然托住夏怀真胁下,一阵风似地往前掠。夏怀真吓了一跳,这个姿势让她一大半体重都压在顾琢臂弯上,几乎是被他半抱起来,然而那男人看似文弱的胳膊却出奇有力,稳稳当当托住她,风驰电掣般卷到跟前。夏怀真:“……”有那么一瞬间,明知场合不对,她还是忍不住走了神,心说:这难道就是武侠电视剧中大吹特吹的“轻功”?这么看来,这位顾教授非但不文弱,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功夫高手?难怪能把追杀她的职业杀手揍得满地找牙。这姑娘也是奇葩,明知四周危机重重,还能放任思绪绕着西山市跑了个马。就在她琢磨着跪地求拜师有几分可能性时,顾琢疾奔中的身形毫无预兆地顿住,整个人向旁扑出——堪堪与尖锐的风声擦肩而过。那一瞬发生得太快,夏怀真的反射弧跟不上变故,脑子完全是懵的。直到崩裂的石子擦过脸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她才反应过来:有人躲在暗中对他们开了枪。那藏身暗夜的杀手不知是什么来头,财大气粗的很,子弹不要钱似的追着他们。然而顾琢动作更快,就地一个翻滚躲进矮墙后,紧追不舍的弹雨收势不及,在墙砖上咬出一排弹孔。夏怀真头一回经历传说中的“枪战”,不知是没意识到形势危急还是对顾教授抱有盲目的信任,她非但没觉得害怕,反而有几分近乎战栗的兴奋:“刚才开枪的是什么人?谋害郭莉的凶手吗?”“也许……”顾琢低声说,眼睛微乎其微地眯紧,两道长眉压住眼角,凝视夜空的目光居然凛冽如刀锋,“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呆在这里别乱跑,知道吗?”夏怀真一愣,刚想问什么,顾琢却似早有预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只得闭上嘴,下一瞬,就见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闪电般冲出去,整个人成了一道无迹可寻的残影,速度快到几乎看不出移动轨迹!枪声紧跟着响起,在他身后连成一线,子弹倾盆而落,却每每差了毫厘。那男人身上像是自带魔咒,所有的攻击到了他身边都会化为乌有,而他以间不容发之势穿过弹雨,突然回过头,眼神中透出雪亮的锋芒与杀意,猝不及防间洞穿夜色,锁定了那躲在暗处开黑枪的杀手。顾琢手腕一振,寒光如平地乍起的闪电,摧枯拉朽般撕裂夜色,只听黑暗深处传来很轻的“啊”一声,盆倾瓢泼似的弹雨蓦地顿住。烈焰蚕食鲸吞着一切,历经一个世纪的孝安堂在火势中瑟瑟战栗。教堂中,沈愔伸手一撑,敏捷地跃出密道,双脚还没沾地,枪声已经接二连三响起,逼着那一身黑夹克的男人退到十字架下。沈愔一连开了五枪,却一枪也没打中,这不能怪他,因为他被浓烟熏出满眼泪水,三步开外看什么都带重影,根本没法瞄准。即便如此,那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也被他逼得一退再退,然而沈愔并未趁胜追击,他想也不想地拔足狂奔,一路冲过滚滚浓烟,直到火光和热浪被远远甩在身后,清凉的夜风拂过滚烫的脸颊,他才停下脚步,将背上的丁绍伟平放在空地上。没等他喘口气,身后风声乍起,仓促间沈愔用余光瞥见一团黑影从背后扑来,手腕艰难地转过四十五度角,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身后。“——砰!”这一枪准头极佳,却打空了,因为扑过来的是一件外套。与此同时,寒光当头劈落,在那不足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沈愔只来得及尽力偏过头,然后和那泛着冷意的刀锋擦肩而过。沈愔:“……”他喉头滑动了下,拿出所有的涵养和自制力,才把一句到了嘴边的粗口强咽下去。现学现卖的杀手一刀落空,却不慌不忙,手肘顺势横怼,将沈愔手里的配枪撞飞出去。沈愔后退一步,裤腰上的钥匙链就在这时落到他手里,那上面居然挂着一把巴掌长的瑞士军刀。杀手合身扑上,短兵相接间,两把刀锋砥砺较劲,发出令人牙碜的摩擦声。隔着极近的距离,沈愔冷冷抬头,和紧随而至的棒球帽男人看了个对眼。男人大半张脸藏在棒球帽的阴影和口罩下,根本分辨不出五官特征。但是沈愔一眼认出,这就是那天在郭莉家附近的巷子里袭击他的杀手。“你刚才明明有机会击毙我,为什么不动手?”杀手转动着手里的匕首,短刀锋芒反射着火光,在沈愔眉心映出一道雪亮的印子。沈愔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杀手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不远处的丁绍伟身上:“是因为他?当条子的都这么热衷保护废物吗?”沈愔根本不屑和他搭话,一振手腕,将人直接甩了出去。两人在极短的瞬息间交换了好几招——这不是读警校时的训练过招,而是实打实的近身搏斗。原本论技巧论力量,沈愔都不可能比得过专业杀手,但是这一回交锋,杀手明显感觉到了不同,沈愔不再刻意留力,每一刀都带着“你死我活”的狠辣与孤注一掷。“怎么,沈队这是跟我情急拼命了?”杀手嗤笑一声,间不容发地闪过照准咽喉剁下的一刀,“啧啧,看您这么生龙活虎,当初被玄阮打成死狗时的伤应该都好利索了吧?”沈愔心头猛地一沉,那一刻,他最可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你和玄阮是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连面都只见过一两回,”杀手轻松地说,“一定要说,那就是我现在的老板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吧。”沈愔瞳孔微凝。下一瞬,他拧腰侧踢,将杀手狠狠踹了出去。这要换成丁绍伟,挨了他当胸一踹,非断上一两根肋骨不可,杀手却只是趔趄几步,缓过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把嘴角:“这么大火气?是因为你身后那小子,还是因为……Athena?”“Athena”这个名字带给沈愔的震撼甚至比身后熊熊燃烧的尖顶教堂更加强烈,他连呼气都带上了颤栗:“你们……是为她来的?”杀手诡秘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果我说是,你会把她抓起来吗?”沈愔眼神骤冷:“我警告你,不要把无辜之人卷进来!”杀手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俊不禁:“无辜之人,你说Athena?沈队,你是在开玩笑吧?当年边境毒市,谁不知道黑皇后的大名?”沈愔显然是听说过这个名号,目光一沉。“有一种说法是,红皇后象征着神父的血,白皇后象征着神父的骨,至于黑皇后,她象征着神父的灵魂,”杀手弯下眼角,看着沈愔的眼神就像一条毒蛇盯着它的猎物,“不过我知道,你们当条子的都不信教,或许你可以这样理解,黑皇后就是扑克牌里黑桃皇后的代指,象征着战争女神雅典娜,四位皇后中只有她手拿武器,征战四方。”沈愔确实不信教,平时也不玩扑克牌,但是杀手的话让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你以为她的英文名为什么叫Athena?你以为当年玄阮是怎么灰溜溜的滚出西山市的?真是你们警方运气好?”杀手舔了舔后槽牙,充满恶意地说,“无辜?哈,警官先生,给你个忠告,千万……别被魔鬼的外表欺骗了。”沈愔胸口仿佛灌满了冰渣,坠着他往下沉去。然而激烈的打斗中,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侧头避过凌厉的刀风,反手一挥,瑞士军刀便冲着杀手咽喉抹去。这一下要是抹实了,能当场割断人的喉管和动脉,杀手没想到这警察看起来斯文秀气,下起黑手还挺狠的,仓促间被刀锋从胸前带过,衣料当即撕开一道口子。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居然没有血迹渗出。沈愔登时反应过来,这人多半穿了防弹衣。“沈队这是打算杀人灭口吗?”杀手冷笑一声,“你是不敢听,还是不愿听?哦,我想起来了,你当初落在玄阮手里,差点被剥去一层皮,还是Athena救了你……”说话间,沈愔已经合身扑上,军刀带出呼啸的劲风,刀光密密麻麻,几乎交织成一张大网。杀手就在那张“网”的空隙中腾挪闪避,一句话稳稳当当说完,气息没有半点停滞:“……沈队长,该不会是顾念旧情吧?”沈愔咬紧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话音:“不关你的事。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别把她卷进来!”“就算是睡着了的狮子,那也是长着獠牙和利爪的,吃的是肉,喝的是血,”杀手森然狞笑,“你以为,拔了她的爪牙,就能把猛兽变回家猫?别做梦了!”沈愔纵身跃起,刀锋劈开夜色,凌厉的风声像是要将杀手一劈两半。杀手偏头侧身,刀风擦着肩膀斜斜斩落,他匕首上挑,照准沈愔咽喉捅了过去。“——沈警官,你把狮子当猫养,就不怕哪天被反咬一口?”沈愔沉住气息,一字一顿:“她不会这么做。”杀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愣。沈愔却不打算跟他多说,就地一个翻滚,伸手去够被杀手撞飞的配枪。杀手哪能让他如愿,倏地甩出匕首,只听风声呼啸,沈愔百忙中侧身闪避,匕首“笃”一下钉入地面。杀手欺身而上,一拳狠狠砸向沈愔太阳穴:“是因为她救过你吗?因为她救了你,所以你觉得她并不是无药可救,想劝她回头?”“沈队,你真是太不了解Athena了,她那样的女人,就是一张白板,任何人不能在上面照出影子。用心理医生的话说,就是天生情感缺失,无法感受到亲情、友情、爱情,也没有共情能力和同理心。”“如果你觉得,你在她心里是有所不同的,那只说明她演技太好,连你这个职业警察都被骗过去了。所有她呈现在你眼前的喜怒哀乐都只是模仿周围人,而不是真的感同身受。我认识她这么久,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做任何事都是凭一己喜好。”“如果她救了你,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她对你产生了兴趣,就像对路边的一条小猫小狗产生了兴趣一样。”“她在自己的城堡里加冕为王,你却想她走出城堡,听一条流浪狗狂吠……沈队,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那一拳的力道足够把太阳穴砸个对穿,沈愔不敢硬碰硬,矮身闪过,顺势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往后趔趄了好几步,踉跄间险伶伶避开对方一记侧踹,似是已经没有反抗之力。杀手舔了舔嘴角,右手突出如电,直逼沈愔脖颈。就在指尖堪堪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时,沈愔忽然屈膝撞向他小腹,在逼退对手的同时飞身而起,几步窜上矮墙,而后一记旋身飞踢。——嘭!巨大的惯性和腿部的力量叠加在一起,当即将杀手甩了出去。沈愔得理不饶人,飞快地捡起配枪,“咔嚓”一下保险上膛,对准杀手:“把手举起来!”杀手冷笑一声,眼角斜斜飞起,像是根本不把沈愔手里的警枪放在眼里:“开枪啊,杀了我,就再没人知道Athena的秘密了,不是吗?”沈愔缓缓压动扳机,有那么一瞬间,眼神凌厉到近乎凶狠。……是杀意。就在他眼中的杀机快要喷涌而出时,一丝微妙的异样感闪电般掠过心头,那一刻,他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完全凭借身体本能的反应扑向一边。下一瞬,子弹在水泥地上打出一溜四溅的火星。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鹄跃间,沈愔还没来得及起身,一个猩红的小点精准无比地映在左胸心脏处。那是狙击枪的红外瞄准器。沈愔呼吸陡然停滞了。猩红的光点活了一样在他胸口游走,看似缱绻缠绵,实则像是某种冰冷的蛇类,蛇信吞吐不定,致命的毒液透过衣料、渗入皮肉,随着血液循环游走,最终进入心脏。那潜伏在暗中的枪手并不急于杀死他,他像一个十足耐心的猎杀者,用枪口跟沈愔打了个意味深长的招呼,而后慢慢往下,隔着一层衣料,留恋万分地指定心脏。一丝寒意顺着后脊游走上去,沈愔将喉咙中泛起的铁锈味强咽下去,突然迎着红光箭步抢上,在扳机扣动的前一秒,拧住了黑夹克的手腕。黑夹克毫无防备,被他拼死一搏的力道推过半个圈,情急下破口大骂。两人扭在一起近身缠斗,一时难解难分,那要命的红点在他俩头顶间来回逡巡,似乎有些犹豫不定。“我X!”黑夹克做梦也想不到,叱咤江湖二十多年,有一天会被人当成肉盾挡在身前。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亏,一时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翻滚中随手撂起一块砖头,狠狠拍向沈愔。这一下用尽全力,真让他拍实在了,沈愔就算不颅骨碎裂,也逃不过脑出血的下场。千钧一发间,他只来得及用胳膊挡在身前,只听“碰”一下闷响,左胳膊小臂软哒哒的垂下,不知是脱臼还是干脆断了骨头。沈愔眼前一黑,有那么片刻间几乎失去对身体控制,然而他一咬舌尖,在激痛中翻身挺起,两条长腿绞住黑夹克脖颈,翻身一带——下一瞬,他和黑夹克同时重重摔在地上。藏身暗中的枪手终于逮到机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咻!”枪口装了消音器,动静并不大,远在数百米外的顾琢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循着枪响的方向蓦地回头,风衣下摆猎猎翻飞。与此同时,矮墙后的夏怀真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当机立断的摸出一样物件,远远丢了出去。那是一个小巧的警报器,落地的瞬间发出酷似警笛的长鸣,寂静的夜色当即四分五裂。躲在暗处的枪手愣了下,志在必得的第二枪被那动静惊扰,居然偏开少许,堪堪擦过沈愔肩头。枪手眼神阴晴不定,听着远处的警笛声,反复权衡了好一阵,最终收起狙击枪,跳下墙头,不紧不慢的消失在夜色中。被沈愔摆了一道的黑夹克却不肯轻易罢手,他翻身抢过匕首,一双通红的眼睛瞪住沈愔,手起刀落,就往他胸口处扎去。沈愔仅剩的力气只够偏过脸,用那条不甚利索的左胳膊挡在身前。危急间,一丝微弱的寒光闪过,只听很轻的“嗤”一下,已经挑破胸口衣料的刀锋突然顿住。与此同时,黑夹克大叫一声,踉跄着退了好几步。他满面杀气地低下头,只见手腕上钉着一枚薄薄的手术刀片,锋利的刀口直接扎入静脉,血流如注。他在心里大骂一声,最后瞪了沈愔一眼,终于捂着手腕,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沈愔开始还想试着追赶,拔腿却发现浑身脱力,仓促间只来得及扶住最近的树干,勉强撑住身子,没让自己像口破麻袋似的委顿在地。而后,他吃力地抬起头,冲来人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多谢帮忙,顾教授。”托顾琢和夏怀真的福,沈支队从枪口下捡回一条命,他俩一边一个,扶着沈愔在一旁坐下。夏怀真从兜里掏出手帕,看着沈支队那一身伤口期期艾艾犹疑不决,不知该从哪下手。沈愔一看到他就想起黑夹克方才那番语焉不详的话,胸口像是堵了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石头,噎得上不行下不落,偏偏没法问个究竟,只能自己闷不做声地吃下这记百爪挠心。到最后,他只能冷着一张脸:“你怎么来了?”夏怀真大约知道自己不该跟过来,迎着他的视线瑟缩了下,毫不犹豫地甩锅出去:“顾教授带我来的。”顾琢:“……”这姑娘果然是跟着顾兰因混过的,连这色厉内荏、偷奸耍滑的做派都如出一辙。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十分想冲顾琢发作一番,比如“我是让你照看她,没让你带着她乱来”。然而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就在几分钟前,顾琢刚刚救了他——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救命之恩,不说涌泉相报,总也不好翻脸不认人。看在自己现在还能说话喘气的份上,沈愔打了个磕绊,总算把话咽了回去。他挣扎着坐起身,不小心牵动了左胳膊伤处,从牙齿缝往里“嘶”了一声。夏怀真吓了一跳:“你没事吧?”沈愔没说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顾琢半蹲下身,捞起他左胳膊检查一番,微微舒了口气:“还好,只是脱臼,骨头应该没事,接上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一拉一推,只听很轻的“喀拉”一下,沈愔脸色苍白,从咬紧的牙关中逸出一丝闷哼。“没事了,”顾琢松开手,“你试着活动一下看看。”这位顾教授不知什么来头,扛得过杀手,治得了脱臼,沈愔活动两下,没发现什么毛病,于是很客气地道了谢:“麻烦您了。”顾琢刚想客气两句,就听这年轻的刑侦支队长下一句说:“不过,您是怎么知道这里有问题的?”顾琢这一趟也是赶巧——他带着一个夏怀真,原本没打算露面,只想着先探探底,如果真有问题,再通知警方赶来支援。谁知时机这么寸,正赶上那伙丧心病狂的凶徒放火烧房、杀人灭口,想不出手都不行。“我托了当地的朋友打探郭莉的行踪,他们说,郭莉生前曾和一个男人来过这儿,”顾琢说,“我也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正好撞上沈警官。”沈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就连警方也是刚查到孝安堂,您的朋友是何方神圣,消息这么灵通?”顾琢像是没听出他话里有话,笑意温和如常:“只是个做小买卖的普通人。他家住在附近,女儿今年高考,第一志愿想报东海大学,这么卖力帮忙,大概也是想和我套近乎。”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片刻,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我跟他原本约好在路口碰面,但是一路上都没见着,不知沈警官有没有遇上他?”沈愔:“……”不愧是当教授的,这手“连消带打”真是炉火纯青。沈支队抓不住顾琢的把柄,只能柿子捡软的捏,冰锥似的目光转向夏怀真,“回头我再找你算账”一排字纤毫毕现地刻在眼皮底下。夏怀真瑟缩了下,把自己缩成柔弱发抖的一团。沈愔歇了一阵,感觉缓过来少许,于是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一旁的夏怀真想帮忙,被他用冰冷的目光盯了一眼,伸出的手便进退两难地僵在原地。“警方查到线索,茂林制药仓库经理项维民可能来过这里,”沈愔淡淡地说,“我们在项维民的电脑里发现跟郭莉相关的……一段视频,怀疑他可能是谋害郭莉的元凶。”顾琢默不作声地听着。“我们现在还不清楚郭莉是怎么认识项维民的,只能大概推断出前因后果,”沈愔说,“郭莉为了尽快还清欠债,除了在KTV打工,更利用业余时间在其他酒吧和夜总会做兼职。据我猜测,她可能是在陪酒时遇见了项维民,因为长相清秀、气质出众,被项维民看上。”“项维民为了控制郭莉,骗她染上毒瘾,并且诱拐她拍了……视频。他威胁郭莉,如果不听他的话,或者把事情说出去,他就将视频还有郭莉吸毒的事透露出去,那样郭莉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郭莉没有办法,只能违心屈从他。”顾琢低下头,用力掐了把眉心。这个世界看似光鲜亮丽,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却藏着无数鬼魅,他们蛰伏在黑暗中,磨牙吮血、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探出罪恶的爪牙。郭莉就是这样的一个牺牲品,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个世界太不公,男人可以披着禽兽的外皮为所欲为,女性却要被他们踩着身体和脊梁骨,成为物化的泄欲工具。她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唯一的区别只是与生俱来的一两个染色体片段。而这甚至不是她们自己能决定的。顾琢摘下眼镜,用左手狠狠掐了把眉心,仿佛这样就能将他濒临失控的情绪强自按捺住:“你刚才说,这些都是猜测,有真凭实据吗?”沈愔:“我们在项维民的电脑里发现了大量的照片和性/虐视频,但光凭这些还不足以定罪,只有找到他,才能……”他话音未落,顾琢突然回过头,锋利的目光截断来去呼啸的风声,洞穿千重夜色。“有人在呼救。”他说。沈愔愣了下,侧耳细听,却只听见奔流的风声和烈火吞噬建筑物的“毕博”声。但顾琢动作快得出奇,他只能勉强跟在后面,一行人绕着浓烟滚滚的教堂兜了大半圈,冷热空气相遇形成灼热的风,一路掀翻飞沙走石,打着卷儿往人眼里灌。沈愔被烟熏的后遗症还没完全过去,几乎睁不开眼,就见前面引路的顾琢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沈愔:“怎么了?”顾琢一言不发,脸色极其难看。沈愔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瞳孔陡然凝固了——这座孝安堂建于上个世纪初,看着空间有限,底下却开凿出盘根错节的地下室。这些藏在地板下的房间不是完全封闭的,在高处开了天窗,外面围着铁栅栏,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如果里头的人踩着家具,甚至可以从半封闭的铁栅栏中往外窥探。此时,那不够成年人探出脑袋的栅栏缝隙里探出两条焦炭似的胳膊,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着,手指刨出血淋淋的印痕。火舌和浓烟盘卷其上,吐出耀武扬威的长信,……那里头居然有个人!顾教授固然武力值惊人,却也没强悍到能徒手扯断铁栅栏。他眼看那人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垂落身侧的右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越想控制越停不下来,只能狠狠掐住掌心,塞进风衣衣兜里。“应该是起火前就被困在里头了,”顾琢用毫无异样的语气说,“当时火势太大,你们急着往外冲,仓促间没留意还有别的受困者。”沈愔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谁也不知道这个受困者是什么时候进入教堂的,更没法通过蛛丝马迹揣测他的身份——这样凶猛的火势,足够把人烧成枯木,就算刨出来也没法确认体貌特征,只能寄希望于可能性渺茫的DNA比对。可是那一刻,沈愔无端联想起城中村那场突如其来的纵火案,以及被大卸八块后丢进垃圾堆里的杀手卢洋,心里突然泛起某种极为不祥的预感。没等他把思路梳理清楚,就听身后传来细微的异响,他扭过头,就见夏怀真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像是要吐了的模样。沈愔和顾琢不约而同一惊。沈支队心里揣了一吨冰冷的疑虑,压得他沉甸甸地往下坠,但是看到夏怀真摇摇欲坠的神情,他的身体反应依然比大脑快,回过神时已经箭步抢上前,用手捂住她眼睛:“别看。”夏怀真没有推拒,也没像寻常的温室小花那样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叫。沈愔甚至能感觉到,她浓密的眼睫毛在自己手心里颤动不休,脸颊皮肤飞快变凉,仿佛血液和体温正争先恐后地逃离大脑。沈愔试着叫了她两声,夏怀真却没有回答,那一刻,她像个溺水的人,冰冷的河水没顶而过,她在极度的窒息与恐惧中拼命挣扎,发出无声的呐喊。然而没人听得见她,也没人看得见她,他们若无其事的从她身边走过,谁也没发现逆流的时光深处有一个身陷泥沼的她。她看到大火熊熊燃烧,浓烟吞没了破旧的库房,有人拼命拉动铁门,却被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锁堵死了逃生的通路。她看到那困在火场中的人不顾一切从门缝中探出手,试图掰开锈住的锁链,金属被高温烤得滚烫,皮肉触碰到的瞬间发出焦炭般的糊味。她看到火场中的人拼命拍打铁门,在火光中发出哀嚎和呼救,但是没有用,这里实在太偏僻了,没人注意到这荒废多年的库房里还困着一个人。火舌一寸一寸舔上皮肉,将人体化为焦炭。夏怀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意识如潮水一样涣散开,手脚不由自主地剧烈抽搐——这是由于过多呼出二氧化碳而造成的碱中毒症状。沈愔愣了下,然后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他脱下外套,撕碎布料,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个简易口罩,拢住夏怀真口鼻:“别着急,慢慢吸气,保持呼吸的频率。”夏怀真在极度的恍惚中下意识照办,救命的二氧化碳重新吸入气道,僵硬的肺脏僵持片刻,终于破开一条裂缝,空气迫不及待地涌进去,将她濒临滑落深渊的意识拖回人间。沈愔用手拨开她被冷汗打湿的额发,这个动作完全出于条件反射,压根没过脑。等他回过神时,飞快地瞄了顾琢一眼,只见顾教授偏头望向夜色深处,半晌低声道:“警车来了。”沈愔侧耳听了一会儿,除了往来呼啸的风声,什么也没听到。明知场合不对,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位长的到底是人耳还是雷达?事实证明,顾教授的耳朵里可能确实藏了一副雷达,五分钟后,红蓝交错的警灯在夜色尽头亮起,尖利的警笛变了调,裹挟在夜风中一股脑灌入耳。沈愔把夏怀真抱到墙角,用衣袖抹去她脸上沾着的尘灰,抬头对顾琢说:“有件事可能需要麻烦顾教授。”顾琢不易察觉地挑起眉梢。夏怀真虽然失去意识,人却睡得极不安稳,朦胧中,她仿佛在一片漫天匝地的浓雾中没命奔逃,但不论跑得多快,身后总是缀着如影随形的脚步声——那应该是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动静,不疾不徐,带着某种从容不迫的韵律和节奏感。夏怀真不知道追着她的人是谁,但她直觉那人很危险,忍不住想逃得越远越好。这时,远处亮起一点微光,她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奔逃过去……夏怀真猛地睁开眼,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无声滚落,打在睫毛上。光芒铺天盖地,潮水般涌入视野,视网膜受不了这么强的刺激,有那么一时片刻,被灼烧成茫然的空白。她盯着天花板怔怔好久,终于艰难地恢复了焦距,没等开口,旁边有人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夏怀真转过头,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手腕上连着输液管,透明的葡萄糖慢慢流入静脉。窗户开了一条缝,微风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空气中浮动着金色的微尘,坐在床边的顾琢放下手里的书,扶着她慢慢坐起身,又把枕头竖起,垫在她腰后:“好些了吗?”夏怀真左右张望一圈,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低低咳嗽两声,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是您在这儿?沈、沈警官呢?”顾琢拎起暖壶的手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沈警官回警局了,他说案情有了重要进展,一时顾不上这头,所以托我照看你。”夏怀真扁了扁嘴,似乎有点小失望。好在这姑娘不是作天作地的公主病,很快调整好心情,客客气气地道了谢:“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没事了,您要是有事就早点回去吧。”顾琢有些犹豫,沉吟片刻才道:“沈警官说,他这些天都会在警局加班,你一个人不安全,不如先跟我回宾馆?”夏怀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极短暂的眼神交汇,顾琢已经明白,这姑娘虽然软萌畏缩,却不是傻子,自己轻描淡写一句话,她已经听出不对。果然,就听夏怀真追问道:“沈队之前也天天加班,照样把我带在身边,怎么现在就不行了?是他出什么事了?”顾琢:“……”别说,这姑娘看着没经过世面,心思还真敏锐。顾教授难得哑口无言了片刻,幸好夏怀真不是他那个棒槌徒弟,眼看顾琢为难,她思忖了下,主动做出让步:“沈队会有麻烦吗?”顾琢想了想,很有技巧地说:“沈警官只托我照看你两三天,应该没什么大碍。”夏怀真揪着被角线头,表情放松了少许:“那就好。”顾琢也跟着松了口气。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迟疑着敲响了。顾琢只以为是护士巡房,走过去拉开门,一个客气谦和的微笑刚展开一半,就被杵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你、你……”永远从容不迫的顾教授难得结巴了,好半天才把舌头捋顺溜,“你怎么会在这儿?”来人二话不说,行李一扔,直接扑了上去:“师父!”这一下猝不及防,以顾琢的身手竟也没能避开。仓促间,他下意识揽住那人腰身,轻轻拍着她肩头,柔声细语了好一阵,才算把人安抚住:“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过来了?”不请自来的“不速客”是个年轻姑娘,她趴着顾琢肩头,说什么也不肯撒手:“培训课程一结束就往机场赶,中途遇上堵车,差点没赶上最近一趟航班——出了这么大的事,您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害我担了半天心。”顾琢略微有点赧然,他其实不介意和来人亲近,但是旁边还有个夏怀真。顾教授从小听着“仁义礼智信”长大,脸皮厚度有限,耳根透出一丝微妙的红:“好了,多大人了,还跟小女孩似的……跟人打招呼了没?”年轻姑娘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吃瓜群众,她一副心思全挂在顾琢身上,冲夏怀真敷衍地点了个头,正待收回目光,突然愣住了。这姑娘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生了一双桃花眼,是个清秀柔婉的相貌,然而那匆匆瞥过的一眼竟如藏了刀锋似的,令人心头一凉。夏怀真几乎能肯定,这在顾琢面前撒娇卖萌的年轻姑娘是个性格强硬不好说话的主儿。她平时最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可不知怎的,那副眉眼让她有种毫无缘由的熟悉感,忍不住瞄了一眼又一眼。就听顾琢说:“这是夏怀真夏小姐,她跟你一样,也在海坊福利院待过,你还有印象吗?”闻言,顾兰因终于转过头,认认真真地打量起夏怀真。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撞,经年的旧尘被一把看不见的火烈烈席卷,记忆从深渊中露出形迹,透出斑驳的光影。顾兰因微微皱眉,那一刻,目光居然锋利如刀。沈愔一点也不知道他塞给顾琢一个多大的麻烦,此时,他正在西山市局,一丝不苟地“配合调查”。“……为什么不等待后援,而是直接冲进去?”“因为我们当时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项维民和孝安堂之间的联系,”沈愔说,“我没想到有人会利用孝安堂给警方设圈套,这是我的疏漏。”他穿着挺括的全套警服,肩章上扛着象征“三级警督”的四角星花,坐姿笔挺,态度良好,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长桌对面坐着一排省厅专家,虽然年龄不同表情各异,却都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刑侦支队长。“活阎王”罗局神色严肃,目光直视沈愔,一点没有“护犊子”的意思:“在发现孝安堂的异状后,你又做了什么?”沈愔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视线,两只手安安静静地搁在膝上,并没有不安的小动作:“我让丁绍伟立刻撤出,等待后援。”“但他并没有按你说的做,”罗局步步紧逼,“为什么?”沈愔犹豫了一下。“我当时并不在场,不能肯定他遭遇了什么,”他谨慎地说,“一线刑警出外勤时经常遇到不可控的情况,如果他没有及时撤出来,应该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这话听着有理有据,其实就是一句貌似有理的废话。几个省厅领导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轮眼神,谁也没说话。出乎意料的,罗曜中并没揪着不放,因为这原本就不是重点——再老练缜密的刑警也是人,总有考虑不周的时候,这伙犯罪分子明摆着以有心算无心,沈愔仓促应对,能把自己和队友全须全尾地捞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省厅这一场大张旗鼓的三堂会审,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孝安堂的地下室里检测到助燃物质,应该是犯罪分子事先布置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具尸体……已经被烧得焦黑变形。”罗曜中沉声道:“你们潜入地下室时,就没留意到周围有被困者吗?”沈愔眼神微微一沉。“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等我发现不对劲时,现场已经被浓烟包围,无法判断是否有其他被困者,”他低声说,“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罗曜中端详着他的神色,追问道:“什么叫来不及?”“被困者当时被困在起火的地下室里,我们没有工具,无法拆除困住他的天窗和铁栅栏,”沈愔的话音像是含在喉咙里,“火势蔓延得很快,我们更不可能返回火场救人……就算冒险折回,大概率也是来不及的。”“虽然很遗憾,但是出于上述考虑,就算重来一遍,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会议桌后的省厅领导倏尔抬头,目光中藏着无形的审视。“——你的选择,就是把可能被卷入的民众丢在火场,不管他的死活?”沈愔坐姿笔直,不慌不忙:“当时那种情况,就算我想救人也是有心无力,何况还有潜藏在暗中的犯罪分子,我必须确保自己队友的生命安全。”省厅领导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两颊紧削,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个意志强硬不好说话的主。见他开口,罗局和赵副局交换了一个略带担忧的眼神,赵锐试着打圆场:“秦厅,一线干警总会遇到一些措手不及的突发情况,难免要面对牺牲和取舍……”秦厅——省委公安厅厅长秦思远竖起手掌,截断赵副局的话音。沈愔“确保队友安全”的说法显然不能让秦思远信服,他拧起眉头,沉声道:“你们去孝安堂调查却没有报备行动,严格说来已经违反了纪律。根据痕检的报告,孝安堂地下室里放置了大量的助燃物质,很可能是你们的贸然行动触动机关,才导致了这场大火。而你——作为市局刑侦口的支队长,却任由被困群众命丧火海。”“如果你们恪守了公安人员的原则和纪律,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更不会牵连到无辜群众。”“一线公安干警确实需要面对牺牲和取舍,但是被牺牲的代价中绝不包括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因为那本就是你们应该不惜一切去保障的,哪怕要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明白吗?”这话乍一听相当重,几乎是劈头盖脸不留情面,然而几个了解秦思远的省厅领导不着痕迹地互相看了看,从这番看似严厉的训斥中敏锐捕捉到“网开一面”的潜台词。——以秦厅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如果真想从严从重处理,根本不会废这么多口舌,早把人停职关禁闭了。其实在问话之前,市局和省厅已经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沈愔配合组织走完流程,再端正态度好好认个错,写一份言辞恳切的检讨,这事就算过去了,省厅和市局总不至于为了几个来路不明的犯罪嫌疑人,跟精锐的一线干警过不去。这个意思,不止省厅和市局心领神会,连沈愔也隐约猜到几分,所以他才把姿态放到最低,哪怕秦厅的怒火要把他劈头盖脸吞没了,也一声不吭。谁知,就在这走过场似的问话快到尾声时,会议室的门被人“砰”一下撞开。看清来人,罗局和赵副局不约而同地露出少许紧张,罗局一拍桌子,抢在来人开口前厉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连门都不会敲吗?还不出去!”来人——丁绍伟梗着脖子,第一次在阎王脸的罗局面前挺直了腿肚子,他飞快扫过会议室,视线和秦厅一触即分,露出一个连讥带讽的冷笑:“孝安堂大火是我干的,机关是我不小心触发的,沈队也是因为我才没顾上救人,秦厅要处分?好啊,有能耐冲我来!”罗局:“……”赵副局扶住额头,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一巴掌拍昏这混小子,或者干脆拍昏自己。一个坐得比较远的省厅领导大概是刚转来没多久,还不了解市局内部复杂的人事关系,眼看一个愣头青不管不顾地闯进来,还敢在省厅领导面前大放厥词,当即怒了:“你也是刑侦支队的?怎么这么无组织无纪律!”丁绍伟一双快要喷火的眸子顺势转移到他身上,就跟吃了枪药似的,字字句句往人软肋上喷:“我不管什么组织纪律,我只知道当时要不是沈队,我他妈已经是个死人了。你们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沈队回去救人?亏你说得出口!你怎么不干脆让他去死啊!”省厅领导:“……”那一刻,所有人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年轻是脑子有病吗?秦思远额角突突乱跳,一只手摁住面前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不住震颤。有那么一时片刻,赵副局后颈冒出一层冷汗,生怕秦厅一个绷不住,抄起茶杯给丁绍伟来个开瓢。幸而秦厅比丁绍伟这个愣头青沉得住气,到了嘴边的怒火硬生生按捺回去,脖颈上撑起一把颤动不休的青筋:“吵什么吵!你们自己违反了纪律,还好意思跳脚蹦高?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给我滚出去!”丁绍伟嗓门比他还大:“不是你秦大厅长要处分吗?行,你官威大,我们这些草根小卒扛不住,我人就在这里,你有能耐冲我来!”秦厅:“你这个……”丁绍伟根本不容他说完,竹筒倒豆子一般劈里啪啦:“——反正你抛妻弃子都干过,牺牲一两个无足轻重的公安干警又算什么!”秦厅:“……”省厅领导:“……”那一刻,别说赵副局,就是罗局都想拿手捂住脸。之前开口训斥丁绍伟的省厅领导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对劲,他既不明白这个连副支都没混上的小青年哪来的底气和省厅领导叫板,也不知道一场例行公事的问话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牵扯到“抛妻弃子”上,只能冲罗局递过一个懵逼的询问眼神。罗局长叹一口气。眼看那一老一少跟斗鸡似的咬着彼此不放,从主角降咖为龙套的沈愔板着一脸淡定,摸出手机,凭盲打飞快地发出去一条消息:秦厅和绍伟杠上了,快……他本想打“快来”,就听丁绍伟一声猝不及防的怒吼:“你们除了坐在办公室里耍官威,还知道什么?口口声声‘为了群众安全’,那你自己怎么不去救?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满嘴的纪律原则,我看到你这副官僚嘴脸就恶心!”沈愔手指哆嗦了下,打到一半的“快来”多了个意犹未尽的尾巴,成了“快来啦”,直接发送给备注名为“邻居家的丁阿姨”的接收人。十秒钟后,手机飞快地震了下,沈愔垂下视线,只见对方回复道:知道了,等着!末尾还缀着一个杀气腾腾的省略号。沈愔:“……”他淡定地收起手机,上前将已经开始撸袖子的丁绍伟拖到一边,另一头几个省厅领导也七手八脚地摁住火冒三丈的秦厅,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到一旁。一刻钟后,支队长办公室,沈愔将泡好的两杯热茶放在一站一坐的罗局和赵副局长面前,至于被那两位训成孙子的丁绍伟……被他选择性忽略了。“省厅领导只是按程序办事——怎么,你俩闯了那么大的祸,省厅还不能过问了?又没说要处分你们,你摆脸子给谁看?”罗局黑沉着一张脸,看上去很想继续秦厅方才未竟的骂人大业,将滚烫的茶水糊那姓丁的活驴一脸。“现在知道着急了,之前小沈让你撤,你怎么不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像个警察吗?秦厅说你无组织无纪律,哪句话说错了!”丁绍伟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整个人就是大写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罗局差点让这小子气得心梗发作,关键时刻,多亏赵副局拍了拍他肩膀,才算把他濒临爆表的火气拍了回去。“罗局说的没错,小丁啊,你今天确实太莽撞了,”赵副局叹了口气,摇摇头,“孝安堂大火是你俩造成的吧?那困在火中……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群众’是因为你俩救援不利才送命的吧?省厅过来问几句话,还委屈你们了不成?”丁绍伟梗着脖子不说话。这一幕不仅荒谬,而且非常说不过去:一个三十出头的小青年,甚至都没混上副支队的职务,不仅敢对市局局长甩脸色,还跟省委厅长当面呛声——这不是脑子有毛病,简直是个神经病。更让人费解的是,丁绍伟虽然人贱嘴欠,偶尔有些不着调,却绝不是仗着家里有后台有背景就不服领导、随便顶嘴的脾气,不然罗局训了他这么多年,他早把市局天花板掀翻了。丁绍伟垂下眼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脚尖。他平时总是眼弯带笑,看上去有些游戏人生、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意味,可一旦他收敛笑意,沉下眉目,就显得深沉又阴郁,让人摸不着底。沈愔估摸着罗局训了这半晌,火气应该发泄得差不多,于是走上前,用身体挡开这两位的针锋相对,首先承认错误:“是我的错,以为去孝安堂只是寻常查访,事先没有备案……绍伟是被我拖累了。”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罗局和赵副局酝酿了一肚子的训斥立刻说不出来了。丁绍伟弹簧似地跳起来:“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机关明明是我触发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要处置,我……”沈愔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眼神里其实没有多少火气,甚至不曾像秦厅和罗局那样声色俱厉,然而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勾勒出他从额头到下颔的侧脸轮廓,仿佛潮水退去后显露的礁石,坚硬又锋利。眼神中隐然有种森寒的压迫力,铁锥一样穿透皮肉,将丁绍伟蓄势待发的怒火牢牢压制下去。丁绍伟最怕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咕嘟了下嘴,不敢吭声了。赵副局一口老血差点闷出来:他和罗局轮番轰炸,只差磨破嘴皮子,也不能让这小子吸取教训。可是换成沈愔,都不需要说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丁绍伟缴械投降……赵锐叹了口气,无比心酸地意识到自己果然老了,搞不明白这些小年轻心里琢磨着什么。亏得沈支队亲自出手,不容分说地镇压住狂犬病和中二病同时下达病危通知书的丁绍伟,并且押着他来到各位省厅领导面前乖乖认错。虽然丁少爷满心的不情愿只差白纸黑字地写在脸上,“我知道错了”几个字也说得含混不清,更可气的是两只白眼快要翻出天际,一点看不出认错的态度,但是会议室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还是人眼可见地消散了。秦厅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里,出乎意料地没开口。之前训斥他们的省厅领导含着一口勃然作色的怒火,本想喷他俩一脸,话到嘴边,不知被哪个同事扯了下衣袖,又猝不及防地咽了回去。赵锐端着一张慈眉善目的弥勒脸,笑呵呵地打圆场:“毕竟是年轻人,做事难免顾头不顾腚,方才我也狠狠说过他了——身为公安干警,原则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么无组织无纪律的像什么话?”沈愔一只手搭在丁绍伟肩膀上,用力往下摁了摁,丁少爷吃不住他的手劲,终于被摁出一句:“……对不起,以后不会了。”赵副局舒了口气,探询地看向秦思远:“秦厅,您看……”秦厅脸色黑沉,意味复杂地盯着丁绍伟:“不管是谁,干了公安这行就要做好流血牺牲的准备,不然干脆脱了这身皮,滚回去当你的花花公子!”丁绍伟刚压下去的邪火蹭一下冲上头顶,两腮死死绷紧,看样子是想和秦厅再吵一架。这一回,沈队的“九阴白骨爪”也阻止不了火山喷发,罗局冷汗刷的冒出二茬,赵副局的心梗塞眼看又有发作的迹象,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窗外传来尖锐的呼啸声,一辆鲜红的法拉利812打了个帅气的漂移,以睥睨无双的姿态横冲直撞进市局大门,车轮前胎与水泥地摩擦出令人牙碜的动静。没等那价值七位数的豪车完全停稳,司机将车钥匙一拔,甩门下车,六公分高的鞋跟踩在地板上,霸气侧漏地进了市局。赵副局:“……”他从二楼窗户里看清那辆法拉利812的瞬间,脊背上的汗毛已经疯狂炸开,不用想都知道这个暗搓搓的“黑状”是谁告的,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想揪着沈愔衣领,用茶缸子敲开这小子脑瓜壳:什么时候了还跟着裹乱,平时看着挺靠谱一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掉链子?可惜眼下不是跟沈愔算账的时候,没等赵锐想出法子避过这一劫,楼道里突然传来怒气冲冲的咆哮声:“姓秦的,你给我滚出来!要撒火冲老娘来,找我儿子算什么本事?我告诉你,别人怕你,我可不怕!敢动我儿子一根头发,老娘今天就跟你拼了!”赵锐:“……”这都什么事啊!这位在西山市局放肆咆哮的女士正是丁绍伟的亲娘,西山市首富丁凯薇女士。在她下海经商前,曾经有过一段婚姻,虽然最后无疾而终,两人却留下了一个“爱的结晶”——就是丁绍伟丁大少爷。不过她能在市局畅通无阻,乃至对着省公安厅厅长秦思远大吼大叫,却不是因为她家里动辄上千亿的资产,而是她的宝贝儿子丁绍伟同志有一半的基因姓秦。也就是说,按照血缘伦理,丁绍伟得管秦思远叫一声“爸”。这在整个西山市局乃至省委都不算秘密,公安厅厅长秦思远早年间也是干刑侦口一线的,甚至被誉为西山警界最耀眼的一颗新星。在他的领导下,西山市的犯罪率跳水式下跌,破案率却像坐了直达火箭似的,一年高过一年。这两个漂亮的数字奠定了秦思远步步高升的基调,可惜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秦厅长既然选择了事业,就注定不能兼顾家庭。那些年,他几乎一心泡在市局里,难免忽视了结发妻子的感受。如果换成一个性格柔顺些的女人,以泪洗面也好,愤懑抱怨也罢,情绪过去了,只有无奈认命的份——结婚这么多年,连孩子都有了,还能离咋的?可丁凯薇女士偏偏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女人,她的字典里要是有“认命”两个字,也打拼不出如今上千亿的家业。丁凯薇没有被当时说话还不利索的小儿子拖累住,毅然向形同虚设的丈夫提出离婚,秦思远是否设法挽留过,外人无从得知,但是从最后结果来看,丁凯薇非但如愿以偿,还凭着这层关系和省委诸多领导混了个脸熟,扎了一张结结实实的人脉网。不过,能做成偌大一盘生意,除了长袖善舞的能耐,手段、心机、眼光缺一不可,由此可见,丁凯薇被西山商界称作“铁娘子”,确实有其值得称道的地方。这位“铁娘子”不仅眼光独到、手腕卓绝,脾气更是火爆,她在西山市局好一通咆哮,将一干省厅领导闹了个灰头土脸。之前训斥沈愔的省厅领导还想说话,嘴唇刚一动,就被几个同僚七手八脚地拖回来。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秦思远和丁凯薇之间的公案尤其难解,谁敢在这两位之间强插一杠,下场无外乎成了池子里的那条鱼——被城楼上的火喷成秃毛鹌鹑。等到赵副局安抚好见谁喷谁的丁凯薇,又把一脑门官司的省厅领导送走,已经是傍晚。他活了五十来年,自觉没这么刺激过,长舒一口气后瘫坐在椅子里,伸手一指脑门:“瞧瞧吧,我白头发都冒出来一茬,可不是被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闹腾的!”沈愔一言不发,丁绍伟面无表情,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一个赛一个地装哑巴。赵锐眼角神经似的疯狂抽搐,正想用茶缸猛剁桌面,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赵副局长一口箭在弦上的怒火正待喷出,只见推门而入的简容像是压根没闻出空气中的火药味,冲他们扬了扬手里的验尸报告:“死在火场里的倒霉蛋基因对比出来了,还是个老熟人,想知道吗?”赵副局长没好气地一剁茶杯:“爱说就说,不说拉倒。”简法医掀起半边柳叶长眉,似是对赵副局长突如其来的发作有些诧异:“您这是吃枪药了,火气这么大?那倒霉蛋的DNA样本已经拿去比对了,本来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有结果,不过我一时兴起,先把他和另一份样本进行了比对,谁知直接匹配上了。”她不等赵副局追问,已经自己揭晓了结果:“……就是你们满世界通缉的项维民。”赵锐:“……”沈愔:“……”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反正丁绍伟的眼珠子是差点砸脚面上。现在很多电视剧都爱给法医打上“替死人说话”的标签,好像只要法医出手,就没有解不开的谜题——可是,那怎么可能?好比简容只能验出项维民是生前烧死的,却没法确定他是怎么困在地下室中,更不知道他进入孝安堂是出于自愿,还是被人逼迫。“……尸体表面全部碳化,气管内存有烟灰,热灼伤也非常明显,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简容说,“我已经做了病理切片,结果还得再等一等。”沈愔看着停尸台上已经成了焦炭的犯罪嫌疑人……或者说,前嫌疑人,无声叹了口气。他没和项维民打过交道,唯一一次打照面也是在浓烟沸腾的火场里,不敢说有多了解这个人,只能从一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中做出推断:他可能是个十分狡猾的人物,胆子未必有多大,却相当谨慎,就像阴沟里的耗子,因为知道自己见不得人,所以每一步都格外小心。与此同时,他也有疯狂暴虐的一面,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癖好,他频繁出没于这座繁华都市最见不得人的阴影里,借着夜色遮掩,张开致命又无形的网,将那些或是走投无路、或是涉世未深的猎物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披着人皮,白天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乍一看和绝大多数同类没什么两样。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才敢揭下画皮,踩在无辜女孩的尸骨和血泪上,享受着末日般的纵情狂欢。他知道一旦东窗事发,会是什么下场吗?他肯定知道,所以才做了万全的筹谋,好比眼下,警方虽然从他电脑里找到了大量的性/虐照片,却没法证明这些照片是他拍的,还是别人发给他的。——这意味着,即便项维民还活着,他也有大概率能脱罪,警方还是不能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沈愔闭了闭眼,忽然睁开:“能再帮我进行一次基因比对吗?”西山瑞丽酒店三楼是一家规格颇高的旋转餐厅,顾琢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将一份打印精美的菜单递给夏怀真,温和道:“喜欢吃什么?自己点吧。”夏怀真有点不自在,总觉得他身旁“婷婷姐姐”看着自己的眼神颇为古怪,有些隐而未发的戒备,又藏着少许难以察觉的不安。她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坐立难安,下意识缩紧脖子:“我、我都可以的,看看婷婷……顾姐姐想吃什么吧。”顾琢很淡定:“她爱吃什么我都知道,已经点过了,你顾着自己就好。”夏怀真:“……”突然有种被强塞狗粮的错觉。一旁的顾兰因偷摸瞟了顾琢一眼,隐隐有些紧张——她是顾琢一手带大的,师徒二人对彼此的了解俱是无人可及,她知道自己刚见到夏怀真时,流露出的震惊和戒备过于明显,已经让顾琢留了心。但那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她控制不住。夏怀真在KTV打工时,吃的是店里统一订的盒饭,那老板上辈子大概是守财奴投胎,抠门抠得厉害,为了省那三瓜俩枣,不知拿了黑作坊多少回扣,盒饭油水少得可怜不说,时不时还来只小强、壁虎加个餐。反正接连吃了三年黑盒饭的夏怀真觉得,自己没有因食物中毒而住院,已经是大厨手下留情的结果。伙食标准从黑作坊一跃而升至旋转餐厅,简直是从地狱到天堂的差别。她又诚惶诚恐地看了遍菜单,只觉那些一个比一个闪亮酷炫的菜名就像是另一个次元的生物,实在不知怎么选择,只能挑了几个似曾相识的:“三杯鸡、咕老肉、糯米藕……差不多了。”顾琢眼神越发温和:“夏姑娘也爱吃甜的?”夏怀真和顾兰因同时注意到这个“也”,下意识看向对方,眼神在半空中短暂交汇,又飞快地挪向一旁。顾琢就当没看见似的,给两个丫头一人倒了一杯热茶,接上片刻前的话题:“这么说,夏姑娘和兰因早就认识?”夏怀真偷瞄了顾兰因一眼,虽然不明白“婷婷姐姐”的提防从何而来,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是……那年顾姐姐大病一场,我吓得要死,求了一圈也没人搭理我。后来有人把顾姐姐抱走……应该就是顾教授吧?”她是随口回忆,顾兰因这个旁听者却走了心,看不见的流年暗渡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斗转星移过一遭。可能是儿时回忆触动了某根隐藏极深的弦,她从见面以来一直隐隐绷紧的弦终于不着痕迹地松弛下来。顾琢微微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道:“夏姑娘在福利院里这么多年,日子应该很辛苦吧?”夏怀真把茶杯捧在手心里,低头闻了闻茶香,不知是烟气的缘故还是周围的环境让她感到放松,眼神显而易见地柔软下来。“一开始是有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嘴巴也笨,在福利院里没什么人缘,其他人都不跟我玩……后来新来了个老师,他不嫌弃我脾气古怪,还教我读书认字,跟他在一起,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顾兰因听见“老师”两个字,条件反射地看了顾琢一眼。顾教授若有所感,扭头回了她一笑。恰好这时,服务员端上一盘糯米藕和一份糖醋排骨。夏怀真本能地伸出筷子,只听“啪嗒”一下,和早就盯上糖醋排骨的顾兰因撞了个正着。顾兰因:“……”夏怀真就像被主人无缘无故敲了一筷子的小猫崽,下意识夹起肩膀,摆出“我错了”的姿态。然而仔细寻思,她又不知道自己错哪了,只得期期艾艾,不知所措。顾兰因固然满腹心事,此时也有点忍俊不禁,她干脆夹起那块存有“归属争议”的排骨,送到夏怀真碗里,主动开口寒暄道:“说来我也好久没回福利院了,那位老师叫什么?还在院里吗?”夏怀真目光微黯,她虽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几年,却是光长老茧,没长心眼,心里想什么都自然而然地写在脸上。顾琢和顾兰因一个心明眼亮,一个小人精,见状心头咯噔一下,隐约泛起一个不太妙的预感。果然,紧接着就听夏怀真说:“他叫夏桢……已经过世好多年了。”顾兰因:“……”完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不知夏怀真这句话里哪个字眼触动了她的情肠,顾兰因眉目波动了下,居然起了一腔“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思,眼神软化了许多。夏姑娘上辈子可能真是饿死鬼投胎,一顿饭吃得没工夫说话,腮帮子永远鼓鼓囊囊,像一只忙于储粮过冬的小仓鼠。顾琢一开始还动两筷子,后来干脆不动了,一会儿看看夏怀真,一会儿又瞅瞅顾兰因,绷不住地乐。顾兰因被他乐得浑身发毛,趁着夏怀真去洗手间,可算逮着空当,凑到顾琢耳边低声问道:“师父,你笑什么呢?”顾琢忍俊不禁,点了点夏怀真的盘子——锃光瓦亮,比夏姑娘的妆面还干净,乍眼看几乎以为没动过。他用耳语戏谑了顾兰因一句:“当年刚把你接回家时,你也有这毛病,吃饭舔盘子,不能剩一粒米。”顾兰因:“……”她咂摸下嘴唇,有那么一瞬间,十分想把当年的黑历史从自家师父脑子里扒拉出来,来个一键清零。顾琢菜点得不少,纵然夏姑娘敞开肚皮,最后还是剩了许多。顾教授也没浪费,让服务员全部打包,又叫了几样主食热菜,凑成一桌七荤八素的菜色,带着顾兰因和夏怀真去西山市局送温暖。此时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九点整,西山市局灯火通明,走廊上弥漫着泡面和香肠混杂的气味,又被香烟掺和一脚,霎时间酝酿成一股新鲜热辣的生化武器,来势汹汹地浸透每一处毛孔。丁绍伟白天挨了省厅领导一顿批,回头又被罗局和赵副局两头老狐狸车轮战似地数落,整个人丧得能滴出水来,捧着面碗缩在角落里,顶个伞盖就能装蘑菇。沈愔把最后一袋玉米肠拆了,慷慨地分了丁绍伟一半,然后在对方眨巴眼睛抬头看来时,毫不留情地说:“五千字的检讨,一个字不许少,而且要在年终总结大会上当众朗读。”丁绍伟:“……”还不如关他禁闭呢。丁少爷苦着一张脸,正想抱紧沈队大腿求包养,就见门口探进半张巴掌大的小脸,夏怀真忽闪着一双眼睛,生怕打扰到谁似的小声问:“还在忙吗?”丁绍伟见着她就跟见到救星似的,挤眉又弄眼。夏怀真贴着墙角溜进去,手里塑料袋哗啦一响,将满办公室的眼光都吸引过去:“哟,这不是小夏吗?你手里拿着什么?”沈愔左脑堆满了案情,右脑被丁绍伟闹出的糟心事填得水泄不通,中间只剩一条窄窄的缝,冷不妨听见这声“小夏”,就像被谁插了一根引线,一点火花溅上去,甭管案情还是丁绍伟捅出的篓子,全都炸了个灰飞烟灭。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就见夏怀真将两个比自己脑袋还大的塑料袋吃力地拎到桌上,几个警员抢上前帮忙,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沓温热的塑料饭盒,打开一看:三杯鸡、蒜香排骨、杏鲍菇炒牛仔粒、烧味三拼……搭上十来杯正宗的港式奶茶,满满当当摆了一桌。沈愔好悬被泡面呛住。刑侦支队连日来加班加点,除了泡面就是香肠卤蛋,乍一见这么丰盛的菜色,几个大小伙子眼睛都绿了。于和辉抓了根排骨,又舍不得叉烧酥,左右开弓,犹自不忘指使人:“小许,去给你于哥拿杯奶茶。”许舒荣答应一声,乖乖取了杯冰镇奶茶,还十分贴心地插上吸管,亲手递到于和辉跟前……然后被丁绍伟中途截了胡。“我说姓于的,你自己没手吗?咱刑侦支队难得来个警花,你好意思指使人家?”丁绍伟闷头吸了一口奶茶,脸上的惬意和陶醉就像犯病的瘾君子好不容易抽到“肉”,恨不能顺着眼角纹路喷薄而出,“哎呀小夏,你也太客气了,回头记得让沈队给你报销啊。”沈愔刚想说话,一张嘴不知被谁塞了满口油香。他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连着叉烧酥一起咽回去,然后拉过夏怀真,压低声道:“他们又不是没得吃,你自己手头也不宽松,何必破费?”夏怀真挑了杯热鸳鸯,插上吸管塞到沈愔手里,冲门口偏了偏头:“别人请客,我只是借花献佛。”沈愔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就见顾琢站在门口,冲他点头示意。他目光顺势一转,瞥见顾琢身边站了个年轻女孩,一双桃花眼本是温婉秀气的模样,可不知是不是沈愔的错觉,总觉得这姑娘蹙眉看来时,目光中夹带着若有若无的锋芒,近乎凌厉。那一刻,沈愔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出自刑侦干警的本能,从这看似清秀文静的姑娘身上捕捉到一丝极隐晦的敌意。就听那姑娘皮笑肉不笑地说:“沈警官好,我是顾兰因,前两天出国培训,听说我师父在西山市期间没少受您的照、顾?”沈愔:“……”他脑中毫无缘由地闪过一个傲娇气十足的备注名——师父最爱的小因因!即便以沈支队的冷静缜密,那一刻也不由有点尴尬,幸而顾琢为人厚道,两句话把顾兰因支开,然后和沈愔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旁,并肩眺望远处的都市夜景。霓虹光影和万家灯火连成一片起伏不定的汪洋星海,在沈愔深不见底的眼波里载沉载浮。他突然说道:“警方做了基因比对,证实被困在火场中的死者就是茂林制药的仓库经理项维民……也是指使卢洋杀害郭莉的疑凶。”顾琢目光骤然锐利。“疑凶?”他一针见血地问道,“也就是说,警方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证明项维民就是谋害郭莉的元凶?”沈愔抿了抿嘴唇,口腔里还充斥着鸳鸯浓郁醇厚的甜味,喉头却泛起毫无来由的苦涩和铁锈味。他似乎想说什么,身后就在这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愔回头一看,只见许舒荣小跑到跟前,将一个文件夹交给他:“这是简法医刚才送来的,她说您看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沈愔翻开扫了两眼,眉头似蹙非蹙,像是舒了口气,又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沉甸甸的舒展不开。“……警方在项维民电脑里发现大量性/虐照片和视频,其中就有郭莉,”他沉声说,“此前警方没法判断这些照片和视频是项维民自己拍的,还是别人发给他的,因此不能武断结案。”顾琢知道他话没说完,没有插口,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就听沈愔下一句话说:“……其实郭莉遇害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顾琢瞳孔骤缩,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关节脆响一声。沈愔恍若未觉,语气平直地把话说完:“警方做了基因对比,已经证实郭莉腹中胎儿的父亲正是项维民。”顾琢:“……”在沈愔的印象里,这位顾教授一向是温和从容的,然而这一刻,他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似乎想问什么,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实在发泄无门,只得一巴掌拍在窗框上。——“咣”一下地动山摇,连窗框带墙壁都被这隐隐含怒的一掌震了三震,颤颤巍巍地抻紧了皮。沈愔:“……”导师当到顾琢这份上,真是没的挑了。“……此外,警方也调查了杀手卢洋的账户,发现他两个月前收到一笔六位数的转账,付款账户正是项维民,”他淡淡地说,“凭着这份转账证明和郭莉胎儿的基因鉴定报告,已经足够形成完整的证据链,郭莉也能瞑目了。”顾琢低低一垂眼帘,并没有露出欣慰的神色。“项维民只是个小小的仓库经理,他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或者说能力买凶杀人?”他摘下镜片,用力掐了掐鼻梁,尖利的警笛穿透夜色,红蓝警灯交错变幻,打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显得这人目光深沉、喜怒难辨,“虽然没有任何凭据,但是项维民身后应该还有别人吧?”“茂林制药的总经理叫葛长春,警方在他的电脑里同样发现了非法视频和照片,此外,茂林制药仓库里一批含麻黄碱成分的药物不翼而飞,台账也没有进出明细,”沈愔神色漠然,从语气到眼神都不见丝毫情绪波动,“警方怀疑葛长春涉嫌制毒、贩毒、胁迫卖淫,但是……”他话音一顿,顾琢已经平铺直叙地接下去:“但是,警方没有证据。”走廊里四下无人,安静的能听见长短不一的呼吸声。良久,沈愔摸了把衣兜,居然掏出半包不知哪个受害人家属塞给他的软芙蓉。沈队本是烟酒不沾,此时却无端想点上一根:“来一支吗?”顾琢盯着那根烟犹豫良久,冷不防一抬头,视线和走廊另一端的顾兰因远远对上,顾姑娘将那一身张牙舞爪的乖戾之气收敛的一滴不剩,眼神关切而难掩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