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可铜墙铁壁之后藏的是什么?

丁绍伟突然发现,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把浑身冒冷汗的沈愔半扶半拖回办公室,正想给他倒杯热水,就见不知是谁泡了杯热茶,热腾腾的摆在桌上,旁边放着装蛋糕的塑料饭盒,下面压着张字条:蛋糕放久了不新鲜,记得尽快吃,末尾还画了个简笔的小笑脸。

丁少爷猝不及防间被塞了满嘴狗粮,简直没眼看了。他顶着一脸嫌弃,捏着鼻子把蛋糕和茶杯推到沈愔跟前:“我看你除了PTSD还有点低血糖的症状,正好你家小夏送了这个,赶紧吃完,不然待会儿没力气对付葛长春那个老狐狸。”

沈愔盯着那块方方正正的咖啡色蛋糕,眼神专注到近乎凝重,仿佛那蛋糕里藏了个不定时炸弹。

然后,他拿起一次性小勺,就着新泡的立顿红茶,一口一口慢慢吃光。

传讯葛长春的过程远比想象中的顺利,丁绍伟本以为这老小子就算不跳脚蹦高,也得把“侵犯人权”和“请律师”之类的车轱辘话挂在嘴边。谁知一刻钟后,他接到于和伟打来的电话,说是已经“请”到葛长春,正在回市局的路上。

丁绍伟把手机开了免提,摆在办公桌上:“怎么,那老小子这么听话,一声不吭就跟你回来了?”

即便看不到于和伟本人,沈愔和丁绍伟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欲言又止:“他……唉,说来话长。”

丁绍伟下意识看向沈愔,不明白怎样的隐情才能让一个身经百战的一线刑警头疼不已。直到半个小时后,于和伟载着一个眼眶通红、面容憔悴的葛长春开进市局时,丁绍伟终于明白过来——

“葛欣,女,二十一岁,就读于本市师范大学大三年级。三天前,也就是上周五晚,葛欣和同学出去聚会,彻夜未归。一开始,她同寝室的室友没当一回事,只以为她自己回家了,谁知过完周末,葛欣依然没回学校,任课教师报到辅导员处,她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刑侦支队办公室灯火通明,已经回家的组员一个不落地到齐了,投影的大屏幕上打出一张半身照,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时髦,新做的离子烫花一样披落肩头,半遮住略有些圆润的脸颊。

“葛长春试着给他女儿手机打电话,那边显示已关机,又问她同学,都说不知道葛欣当晚的去向,”于和伟一口气说完,拍着胸口顺了半天气,又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烫得龇牙咧嘴:“刀子割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那老小子……不把人家姑娘的命当回事,轮到自己女儿头上,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只差团团转了。”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片刻,大概自己也知道身为公职人员,这么说不大合适,却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怨气,从肺腑里发出冷笑:“虽然破案救人是咱们的本职工作,不过说句违反纪律的话,我有时真希望找不回来,让这老混账也尝尝自己女儿被糟蹋的滋味。”

始终一言未发的沈愔就在这时掀起眼帘,不轻不重地盯了他一眼。

虽然沈支队性格内敛,在大多数时候都自带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冷漠气场,显得十分不合群,但是在市局刑侦支队中,他依然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信和好人缘。

这也很好理解——如果一个团队的领导总是在有危险和背黑锅的时候冲在最前面,在开表彰会和领功劳的时候躲在最后,时不时还自掏腰包请连续加班半个月的同事宵夜或是下午茶,那他得不到队员们的拥护简直是天理难容。

当然,被他横刀夺了“支队长”位子的薛耿属于天理之外的“特例”。

出于这些理由,一般来说,沈愔甚至不用开口点破,只需一个微微发冷的眼神,就足够说错话的队员面壁自省。

不过这一回,也许是葛长春干的那些勾当确实天怒人怨,也可能是媒体微博上的舆论让全体刑侦支队憋了一口怨气,在收到自家老大的“死亡射线”后,于和伟非但没有闭嘴反省,反而梗着脖子和他对视:“我有说错吗?老大,这特么就是个人渣,祸害了那么多年轻女孩,活该他自己尝尝被人祸害的滋味!”

沈愔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虽然没帮腔,却或多或少的带着认同的神色。他于是合上文件夹,往后靠坐在办公桌上,冷静而客观地反问道:“他是人渣,他女儿是吗?”

于和伟:“……”

“即便是人渣,也没有私刑处置的道理,不然要警察和法律干什么用?”沈愔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还是说,你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于和伟哑口无言。

沈愔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起刺”的队员,本想让他写一份三千字的检讨深刻剖析错误,奈何客观条件不允许,只得作罢。他不浪费一秒钟地扯回正题:“不管葛长春和之前的涉毒和性/虐案是否有关,也不管他女儿失踪是巧合还是人为,既然案子到了我们手上,就必须查到底——小于。”

于和伟下意识挺直腰板。

“你带小许去收集葛欣同学的证词,看有没有什么发现。薛耿去趟交通大队,调出学校和聚会KTV附近监控,试着找到葛欣失踪前的踪迹。绍伟跟我一起去会会葛长春。”

沈愔用公文夹轻轻一拍桌角,没有语气起伏地问道:“还有问题吗?”

刑侦支队虽然画风活泼,平时不太把领导权威当回事,却都分得清轻重缓急,连最爱起刺的薛耿都没在失踪案件的节骨眼上唱对台戏,手脚麻利的该干嘛干嘛去了。

沈愔冲丁绍伟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直奔审讯室而去。

短短半个月内第二次参观市局,任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但是葛长春的情况要格外特殊一些,因为他既是刑侦支队的“重点关照对象”,也是报案的受害人。

听到开门声,他飞快抬起头,浓重的黑眼圈几乎砸桌面上,第一句话就是:“我女儿有线索了吗?”

丁绍伟回手拍上门,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已经在查了,不过需要时间。我们想给葛总做个简单的笔录,任何你能想到的线索都别放过,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葛长春从衣兜里摸出方帕,在已经初见“地中海”雏形的脑瓜壳上抹了把:“那是自然。”

丁绍伟于是翻开记事本,按程序往下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女儿失踪的?她在失踪前有没有表现出异样?”

葛长春冥思苦想了好一阵,迟疑着说:“欣欣这孩子比较恋家,周末一般都会回家。上周五……也就是四月十三号,她说晚上和同学出去玩,我和她妈就没太放在心上。谁知今天上午,欣欣学校的辅导员打来电话,说孩子没去上课,我才发觉不对劲,赶紧报了警。”

丁绍伟不着痕迹地审视着他:“葛欣这个年纪,偶尔贪玩逃课也很正常,葛总怎么能认定她是失踪了?”

葛长春:“我打电话过去,她手机关机,问她同学都说不知道——他们一块出去玩的同学都回来了,只有欣欣一直没消息,肯定是出事了!”

丁绍伟:“手机关机可能是因为没电,葛总先别紧张……葛欣平时有没有玩得好的同学或者朋友?”

“她平时走得近的就是同住一屋的室友,我问过了,那几个小丫头都不知道欣欣的去向,”葛长春有点不耐烦,“我说警官先生,我女儿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不赶紧找人,却在这儿问东问西浪费时间,到底怎么想的?”

丁绍伟记录的笔在手指间滴溜一转,狭长的眼尾瞥向沈愔。沈愔沉吟片刻,幅度细微地点了下头,丁绍伟于是转向葛长春,单刀直入地问道:“葛总,你认识陈莎莉吗?”

葛长春:“……”

那一刻,他就像是被针扎了,瞳孔飞快地收缩了下。虽然只在电光火石间,却没能逃过一直留意他的沈愔的视线。

“陈、陈莎莉?”葛长春脑门上沁出一把热汗,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是什么人?我、我没印象。”

丁绍伟曲起手指,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点了点:“没印象?可是据我所知,茂林制药购买那五百件复方茶碱麻黄碱片时,就是她以惠方制药采购人员的身份和茂林制药签订了购买合同——那合同上现在还有她的签名。”

葛长春瞳孔细细颤缩,呼吸停滞了一瞬。

丁绍伟前倾身体,那是一个略带压迫性的姿态,锐利的目光直逼葛长春双眼:“葛总,这么大规模的采购量,一笔交易快赶上X省一年吞吐量的一半,你不会连对方的接洽人员是谁都不记得了吧?”

“啊对,是有这么回事,”葛长春勉强笑道,“我有印象,不过这是大半年前的事,我跟这位陈小姐也没什么深交,一时想不起来也不出奇吧?”

“没有深交,那就是有些交情,没错吧?”丁绍伟懒洋洋地拖长调门,余光瞥向沈愔,飞快地交换过一个视线,“这个陈莎莉涉嫌贩毒,已经被东海市警方逮捕了,根据她的证词,在这条制毒、贩毒、运输一条龙服务线上,茂林制药也是重要一环……”

只是短短几秒钟,葛长春的脸色人眼可见地白了,所有的血液呼啸着涌向双眼,纠缠在河网密布的血丝中。

丁绍伟往后一瘫,一条胳膊肘横搭在审讯桌上,用一个十分放松的肢体语言,给葛长春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施加了重重一击:“……警方已经调查过,去年六月十七号前后,茂林制药确实安排了物流公司将一批药品发往西南,与陈莎莉的口供相吻合。”

葛长春的喉咙艰难滑动了下。

丁绍伟:“葛总,你对此作何解释?”

葛长春低下头,浓重的阴影遮挡了他的面庞,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响起。那一刻,不论沈愔还是丁绍伟都没法通过表情判断出他此刻的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哗啦”一下,这男人猛地抬起头,过分激烈的动作带着椅子往前滑动,他却浑若未觉,不管不顾地逼视住沈愔——仿佛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这两人中谁才是真正的话事者。

“……你们、你们有证据吗?”他从喉咙里发出孤注一掷的咆哮,“陈莎莉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笑话!说我涉嫌贩毒,你们哪只眼睛看到了?毒品在哪?有物证吗?”

“就凭一个已经落网的毒贩,几句不知道真假的证词就想诈我的话……你们做梦!”

葛长春双眼通红,像是在穷途末路的绝境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癫狂又得意地盯着沈愔:“怎么,没话说了?警官先生,如果你们每次破案都靠耍嘴皮子和撞大运,那我真是要为普通市民的安危捏把汗了。”

他喘了口粗气,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领:“我这次来是想问问有没有我女儿的消息,既然你们一无所获,那我先走了。”

他拉开椅子,作势往门口走去,为了彰显心理上的优势,还刻意吹起荒腔走板的小调。怎料刚一迈步,沈愔平平淡淡的声音立刻如影随形地追来:“项维民已经死了……你就不怕吗?”

葛长春抬起的一条腿登时僵在半空。

“知道项维民是怎么死的吗?”沈愔盯着他的背影,捏着四平八稳的语气,平铺直叙道,“有人将他关在孝安堂的地下室里,然后放了把火,我们发现他时,他正拼命从地下室的铁栅栏里探出胳膊求救……”

葛长春脸上的血色消退得干干净净,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上衣袖口和裤腿在无风自动。

他在难以自抑地战栗。

沈愔紧跟着站起身:“……可惜警方晚到了一步,等把他从火场里扒拉出来时,人已经烧成焦炭,要不是运气好匹配上了DNA,还不知道要在法医室的冷柜里躺多久。”

葛长春蓦地转过身,僵硬的面部肌肉用力抽搐,终于挤出一把色厉内荏的狰狞:“你到底想说什么?”

“项维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他们’连他都不放过,何况是背后主谋?”沈愔连讥带讽地勾了下嘴角,“葛总,你就一点没替自己担心过吗?”

葛长春的眼角神经质地狂跳起来。

“葛总是生意场上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是看家本事,想多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是人之常情,”沈愔观察着他的表情,不慌不忙的在已经倾斜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一边是西南毒市势力最大的毒枭,另一边是近两年飞快崛起的新生代,你在玄阮和神父之间摇摆不定,也是可以理解的。”

葛长春的表情骤然凝固住,“神父”两个字像一个要命的魔咒,让他所有负隅顽抗的防线顷刻间灰飞烟灭。

“但是很显然,神父并不希望他的合作者是一根首鼠两端的墙头草,”沈愔盯着他的双眼,轻而克制地说,“在他的字典里,没有‘退路’,只有‘叛徒’。”

仿佛一根细针毫不留情地捅进软肋,葛长春听到脑子里“轰”一声,全身血液四散奔流,整个人只剩一个冰冷的空壳杵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是全然的空白。

沈愔看了眼丁绍伟,后者会意点头,猛地一拍桌子,“砰”一声把葛长春濒临消散的意识生拉硬拽回皮囊里:“不要以为我们是危言耸听,想想你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女儿,她真是‘无故’失踪?赶在这个时间点,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这一次是葛欣,下一个是谁?自己好好想想!”

他语速太快,一番话机关枪似的喷出,根本来不及阻止。那一刻,沈愔只能扭头看向葛长春,就见这男人目光微微闪烁了下,像是被谁渡了口活气似的,涣散的目光一点点重新凝聚。

沈愔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这男人仿佛磕了一管可卡因,重新恢复了理智和镇定。

“什么神父?”他狡黠地看着沈愔,低声道,“不好意思警官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愔对上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做出判断:这男人不是虚张声势,他笃定自若的翻盘是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某种底气。

会是什么?

市局刑侦支队对葛长春的第二次传讯仍是铩羽而归,好在他们还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限搜集证据,不算穷途末路。即便如此,回办公室的一路上,丁绍伟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整个人就是一团行走的低气压。

“葛长春只有一个女儿,宝贝的不得了,突然下落不明,又赶上项维民的事,他怎么能这么镇定?”丁绍伟自语道,“我看他不像是虚张声势,是真的很镇定,就好像……”

他话音倏顿,沈愔不由看了他一眼:“好像什么?”

丁绍伟抿了抿略有些干涩的唇瓣,犹疑道:“就好像……他非常确定自己女儿不可能落在毒枭手里似的。”

沈愔心头微动,仿佛有什么线索闪电似的划过,然而那一瞬实在太快了,当他凝神专注想要抓住形迹时,那点灵感就如游鱼一样飞快钻入潜意识的深渊,消失不见了。

他只得微微呼出口气,低声道:“葛长春说的没错,光凭陈莎莉的证词没法钉死他,这案子的关键还是要找到确凿的证据。”

丁绍伟若有所思:“比如呢?”

“比如要搬运大批量货物,能动用的交通运输工具很有限,咱们不妨顺着这个思路,试着找到葛长春的关系人。”

丁绍伟被他一语点醒,犹如拨云破雾般,眼睛瞬间亮了。

“从西山市到西南边境,最有效的的运输工具就是货车了,”他说,“我这就联系西山市内的物流公司,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他一分钟都等不及,就要化身风一样的男子呼啸卷走,结果刚一抬腿,又被沈愔逮了回来。

“咱们毕竟是刑侦支队,眼下还是要集中精力处理葛欣的案子——罗局方才交代了,让咱们把涉毒案的卷宗整理一下,尽快移交给缉毒支队,”沈愔捏了捏酸涩的眼角,“这几天辛苦你们随时在市局待命,等把人找回来,我请你们……”

“得了吧,”他话没说完,就被丁绍伟轻描淡写地怼回去,“就你那三瓜俩枣的工资,每个月还完房贷还剩多少?行了,等把人逮回来,我请全队去一趟‘君悦空中花园’,对外就说你付的账,别拆穿了啊。”

“君悦空中花园”是西山市最高档的旋转餐厅,环境幽雅,视野开阔,从装潢到价码都散发着幽幽的土豪金光泽,一般人别说请客,就连往里偷瞄一眼都得做好被闪瞎钛合金狗眼的准备。

但是对丁绍伟来说,请全队去那撮一顿就像动动小手指一样容易,理由也很简单——餐厅是他家开的。

沈愔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民警察,但是“品德高尚”和“攒钱养家”并不冲突,尤其他家里现在多了一张嘴,用钱的地方多了不少,能省着点花,谁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闻言,他拍了拍丁绍伟肩膀,意味深长道:“谢了。”

丁绍伟冲他眨了眨眼,那意思大约是“这种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咱俩谁跟谁?”

沈愔回到办公室时,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整。他刚一推门就愣住了,因为看到夏怀真裹着他的风衣外套,蜷缩在沙发内侧,小猫一样睡得香甜。

沈愔:“……”

那一刻,他不知怎么了,心里那层铜墙铁壁毫无预兆地塌陷下去,露出了平时深深掩藏的、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他下意识放轻动作,回手带上门,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拎起外套往上提了提。谁知走近了才发现,这女孩眉头紧皱,额发被冷汗濡湿了一片,微白的嘴唇轻轻哆嗦着,似乎是噩梦缠身,睡得并不安稳。

沈愔忍不住想:她梦到什么了?

他一边竭力克制那股蠢蠢涌动的柔软感情,一边从衣兜里摸出手帕,正想替她擦去额角冷汗,电光火石间,眼前突然闪现过一个纹身图案——盘踞在十字架上的咬尾蛇。

陈聿的话再一次回响在耳畔:“……神父擅长用歪理邪说控制人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跟邪教组织一样。他们崇拜的对象是魔女莉莉丝,而象征莉莉丝的图腾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在宗教文化中,咬尾蛇通常代表循环往复的不死之身。”

刹那间,杀手诡谲的冷笑,陈聿凝重的诉说,死去的郭莉和孙芸身上的十字架与咬尾蛇纹身,走马灯似的天旋地转起来——

随着这些外在的杂音逐渐尘埃落定,一个声音水落石出般响起,从无到有、从低微到分明:看一下,就看一下……如果真的有,你也能早做准备不是?

沈愔狠狠闭了下眼,将发凉的指尖攥在手掌心里,用力之大甚至让手指关节发出一声脆响。

谁也不知道,在那短短的一瞬,沈愔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就像人们无从想象一个从小到大品行良好的人第一次做贼时,三观会遭受怎样的暴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沈支队终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拨开夏怀真散落半身的长发,将她衬衫衣领稍稍往下拨拉了下……

然后,他瞳孔急剧凝缩,像是被烧红的针扎了。

在西方宗教神话中,有一种说法是有罪之人下到地狱后,会被罚入硫磺河洗去罪孽。虽然沈愔是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对这些宗教迷信一贯嗤之以鼻,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缘由莫名地想起了这个说法。

——如果神话中的硫磺河真的存在,也不过如此了。

只见夏怀真露出的半边肩膀上布满了大片的伤疤,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粗糙的树皮,或是冰冷的蛇鳞,盘踞在这女孩身上,仿佛带毒的诅咒,扎根在骨血深处,至死也无法摆脱。

又或者,那本就是有罪之人浴火重生的代价,当她伤痕累累地爬出硫磺河,遗忘了血腥罪恶的前尘时,曾经的罪孽同样掩盖在了重重的伤疤之下。

……比如说,那条烙印在灵魂上的咬尾蛇。

沈愔手指神经质地颤缩了下,那一刻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游船爆炸案。然而这个下意识的反应惊动了夏怀真,这女孩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整个人一瞬间切换至应激状态,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鲜血疯狂涌上头顶,以至于有那么一时片刻,她双眼通红,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顿了。

沈愔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一时在“被现场抓包的心虚”和“发自心底的担忧”之间左右为难了下,良久才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怎么,我吵醒你了?”

夏怀真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濒临逃逸的三魂七魄,硬生生塞回主心骨,茫然混沌的眼睛里终于凝聚起一点神采:“没……咳咳,就是做了个梦。”

沈愔和她对视片刻,确定这女孩清醒过来后,起身倒了杯热水给她:“什么梦?能和我说说吗?”

夏怀真不太喜欢跟别人说自己的感受,感觉像是光着身子在街上裸奔,想想就没脸见人。但她对沈愔没有这层心理障碍,可能是因为沈支队总是让她想起某个逝去很久的故人。

也可能只是因为她在沈愔家吃了这么久的软饭,已经没有脸皮可言。

这姑娘捧着热腾腾的茶水杯,仔细回想了一下,有点沙哑地说:“其实……我也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是觉得有人在追我,于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沈愔很认真地听着。

“可是不论跑到哪里,脚步声都追着我,我一着急,就醒过来了,”夏怀真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鼻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挺无聊的吧?”

然而沈愔没有笑,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夏怀真:“……你还记得梦里追逐你的脚步声是怎样的吗?”

夏怀真没想到一向条分缕析的沈支队会对一个无厘头的噩梦刨根究底,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呃……声音很脆,频率不是很快,每一步都很从容,像是……像是女人的高跟鞋敲打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动静。”

沈愔心头微微一沉。

那个瞬间,他仿佛无端穿越了光阴,回到多年前那个阴暗潮湿又充斥着血腥味的囚笼,伤痕累累的身体被禁锢在刑椅上,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无比困难。眼睛上蒙着厚实的布条,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光照,只能调动听觉和嗅觉感知周围的环境。

不知被干渴和黑暗折磨了多久后,他听到一个极细微的动静,像是遥远的黑暗深处,有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脚步声随即响起,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女人尖底的高跟鞋拍打在水泥地上,发出从容而悠然的韵律……

和夏怀真的描述契合得天衣无缝!

一个沈愔一直刻意回避、却终究不得不面对的念头缓缓流过心头,他想:如果她是我猜测的那个人,如果她的遗忘和性情大变不是装的……那么有朝一日,万一她想起了往事,会怎么样?

她会怎么样……我又会怎么样?

理智上,沈愔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把这事汇报给组织,再将这枚不定时的人形炸弹隔离起来——或者送进医院做专业鉴定,或者当作诱饵钓出藏身幕后的毒枭,总之不能放任她混迹在人群中。

没有人比沈愔更清楚“黑皇后”的可怕之处,虽然他当时并没把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和西南毒市名声赫赫的女毒枭挂上钩,但是对方的缜密和算无遗策还是让他一想起来就心头发凉。

就在那一刻,望着桌上的奥利奥饼干垂涎欲滴的夏怀真根本想不到,沈支队的手伸进了衣兜里,一条早就编好存在草稿箱里的短信只差一个按键就能发送出去,将这个引而不发的祸根彻底掐灭在萌芽中。

但他犹豫再三,终究没这么做。

不是因为心头那点不知从何而起的微妙悸动,也不是因为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只是出于某种毫无来由的直觉——

沈愔相信,即便当年那女孩因为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缘故,不得不在毒窝中艰难求存,她心里依然藏着一个角落……或者说,藏着一个人。

她对善恶的感知模糊,缺乏正常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毒枭日复一日的灌输洗脑让她形成了自成一格的三观体系,仿佛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保护着她、也囚困着她。她在自己的城堡中加冕为王,对城堡外的疾苦哀嚎置若罔闻,之所以没发展到最后一步,彻底蜕变为毒枭手中无知无觉的屠刀,只是因为她知道,有人在看着她。

那就像开在城堡上的一扇窗,她透过那人的眼睛往外窥探,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一点一滴逆流而上,经了眼,也走了心。

那扇窗让“苏曼卿”守住了自己的灵魂,也给沈愔在近乎绝望的死境中留了一条活路。

如果可以,沈愔希望把夏怀真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就如当初孝安堂里的那场大火,将那些晦暗不明的身世、鬼影幢幢的来路烧得一干二净。

但是沈愔也知道,有些人并不是这么打算的……比方说,一直藏身幕后,就像操纵牵线木偶一样远程遥控警方侦案进程的毒枭。

在外人看来,他堂堂刑侦支队长,放着那九十九条通天的大道不走,偏要将前程和身家性命悬在刀尖上,实属脑子里有坑。只有沈愔自己明白,三年前那通猝然挂断的电话成了一根若即若离的游丝,一端拴着那场缘由不明的爆炸案,另一端却牵扯着一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头血。

除了走钢丝,他别无选择。

派去交通大队的薛耿和去学校查问的于和辉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光看表情就知道,两边都是一无所获。

“我查了KTV门口的监控,四月十三日晚上六点半,葛欣和她同学进了KTV。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那帮小丫头片子出了KTV,一个个哈欠连天的,连身边少了个人也没发现。”

薛耿大爷似的往办公桌后一坐,也不嫌弃茶缸里是昨晚泡的隔夜茶,仰脖一口灌进去,用衣袖抹了把嘴。

丁绍伟拍拍许舒荣的肩,在她耳边小声道:“有点眼力见没?还不给薛副队买俩包子去?”

可怜小许警官连轴转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回到市局,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那屁股比秤砣还沉,自己不动弹、专会使唤人的丁大少爷指派下楼,着急忙慌的买回来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

沈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所以,葛欣根本没从KTV里出来过?”

“你看这里,”薛耿劈手夺过包子,一口啃掉小半,发现里面居然是豆沙馅,他就跟喝到加了浇头的咸豆花似的,嫌弃地皱了皱眉,“这帮小丫头刚进KTV时,葛欣曾抬头往上张望,我一开始没留意,倒回去看了几遍才意识到,她是在观察周围的监控摄像头!”

沈愔抱臂靠在办公桌上,不动声色地听他说。

薛耿虽然和这位年纪轻轻的刑侦支队长不对付,谈到案情却是绝对的一丝不苟:“我去KTV实地勘察过,那里有个后门,正对着一条小巷。听在那工作的员工说,那里平时很少有人过去,也没什么摄像头。我在KTV里问了一圈,那天凌晨三点多,有人看到葛欣借口去洗手间,往后门的方向溜去。”

沈愔听懂了他的暗示:“你是说,那女孩故意避开同学,自己一个人从后门离开?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两个可能,”薛耿直眉楞目地说,“要么,这个葛欣和人约了见面,而这个人的存在是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所以遮遮掩掩,没想到在赴约的路上遭遇意外。”

沈愔面露沉吟:“如果真有这么个人,葛欣大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溜出去,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我也是这么想的,”薛耿不冷不热地打断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葛欣不是‘无故失踪’,从头到尾,这都是葛长春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这个结论着实有些骇人听闻,不仅许舒荣一双眼珠子差点砸地板上,于和辉和丁绍伟也怔住了。

沈愔不置可否,更没问他这番推论的依据,而是转向于和辉:“葛欣室友怎么说?”

“她室友说,上周六,也就是四月十四号,她们回到学校时已经快九点,进屋才发现葛欣没一起回来,打她手机显示关机。几个丫头片子当时困得睁不开眼,以为葛欣回家了,还抱怨她也不说一声,倒床上闷头睡着了。”

于和辉越说越觉得不对劲,脸色渐渐变了,结结巴巴道:“老、老大,这么看,这个葛欣……好像真的有问题!”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对这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感到难以置信,偌大的办公室一时落针可闻,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许舒荣很有眼力见地拎起热水壶,给每个人的杯子里续了点热水。轮到沈愔时,她打眼扫见杯子里是空的,于是贴心的拆了一个红茶包丢进去。

沈愔客气地道了谢,端起热腾腾的茶杯,白汽和茶香蒸腾而起,在他眼睫上封了一层细密的水雾。他轻轻眨去水珠,不动声色地问道:“葛欣平时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或者交往对象吗?”

于和辉赶紧撂下茶缸:“问过了,据葛欣室友说,这女孩性格开朗,出手也大方,经常请同学吃饭或是买些小礼物什么的,在班上人缘不错。至于交往对象,和她同住一屋的几个女孩都说不清楚,也没见葛欣和哪个男生走得特别近。”

也就是说,线索到这又断了。

沈愔曲起手指,有节奏地敲了几下桌面:“这样,调出六个探组,以KTV为中心,往外扩大搜查范围。另外,葛长春居住的小区、葛欣的学校也别放过,就以最近半个月为时间限制,调取附近监控,看有没有可疑人物出入。”

所有人不动声色地抽了口凉气,心知沈愔交代下来只是三言两语,背后的工作量却是庞大到难以想象。

这还是市局能调动的警力多,不然光是视频录像就能把一屋子的警员淹死了。

薛耿首先提出质疑:“那女孩失踪七十二小时,已经超过了找人的黄金时间,你还把人都抽去调取监控,是觉得组里的人太清闲,还是觉得时间太多没地方用?”

丁绍伟一听这个话音就暗道“不好”,心知这位薛副队的轴病又发作了。

薛耿和沈愔不和,这在刑侦支队内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两人从性格到查案风格都大相径庭,本就很难看对眼,何况沈愔这个正支队长还挡了薛耿晋升的路。

但是私怨归私怨,薛副队虽然时不时犯轴,在公事上却从没出过差错,今天不知是脑子短路了还是怎的。丁绍伟有点紧张地站起身,就听沈愔不慌不忙地说:“我们现在没有线索,只能从基本的做起,虽然确实有些耗时耗力,但我不认为这个侦查思路有问题。”

薛耿脸色隐隐不善:“没有线索?葛长春人就坐在审讯室里,那五百件麻黄碱复方制剂的下落还没查清楚,对明摆着的线索视而不见,非要舍近求远,你是脑子不好使……”

所有人从牙缝里嘶了口冷气。

唯独薛耿面不改色,坚持把话说完:“……还是说,你不想让这案子水落石出?”

再棒槌的人也该听出来,薛副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找茬,而是在隐隐暗示什么。一干刑侦人员面面相觑,丁绍伟尤其脸色难看,正要撸袖子上前,却被沈愔一个手势阻止了。

“茂林制药涉毒案移交给缉毒支队接手,我们现阶段集中火力侦查葛欣失踪的案子……”沈愔话音一顿,眼看薛耿有张嘴喷火的迹象,不紧不慢地续上话音,“这是罗局的指示。”

薛副队一口喷薄无路的肝火全挤在嗓子眼里,把自己噎了个死去活来。

“你……咳咳,”他憋得脸红脖子粗,好半天才捋顺舌头,“你少拿罗局压我!我最看不惯你们这帮小年轻,正事不做,只知道在钻营上下功夫!”

这话说得十分过份,只差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沈愔微一皱眉,不动声色地盯了他一眼。

那眼神中含着说不出的冷意与森然,丁绍伟只是误伤侧翼地擦了个边,已经炸起寒毛,何况薛耿这个直撄其锋的,一丝凉意顺着后脊梁窜上去,却梗着脖子不肯退让。

只听沈愔没有语气起伏地说:“薛副队急于破案的心思我可以理解,但是涉毒案是案子,失踪案也是案子,眼下并没有直接证据显示葛欣失踪是葛长春自导自演的闹剧——你也说了,寻人的黄金时间是七十二小时,我不管你有多少想法,现在都必须把心思放在破案找人上。”

隔着一张办公桌,刑侦支队正副队长彼此对视,目光火星四射地较着劲,整个刑侦支队笼罩在大片的低气压下,僵成了瑟瑟发抖的鹌鹑。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只差一个炮捻子就能滚滚燎原,千钧一发间,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哟,都在这儿啊?”门口探进来半个脑袋,一张斯文俊朗的板寸头冲沈愔弯了弯眼角:“沈队、薛副队,没打扰你们吧?”

薛耿冷哼一声,顺势闭了嘴,沈愔转过身:“有事吗?”

来人姓邓,单名一个筠,是隔壁禁毒支队的副支队长。小伙人长得精神,性格也讨喜,最重要的是出手大方会说话,不论禁毒支队还是刑侦支队都看他颇为顺眼。

见到他来,空气中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不易察觉地一松,薛耿到底没轴到家,不打算让兄弟支队看笑话,冷哼一声没说话。

刑侦支队全体成员紧跟着松了口气。

邓筠对刑侦支队内部的汹涌暗流浑然未觉,大剌剌地靠在门框上:“噢,就是您之前说从货运司机入手调查茂林制药的涉毒证据,咱们从这条线切入,果然锁定了嫌疑人!这不杨队让我来说一声,这一回,咱们要放长线钓大鱼,保准不会让那老小子跑了!”

沈愔点点头:“辛苦了。”

邓筠冲他飞了个吻:“沈队,这就客气了,咱们谁跟谁?说起来,当年能盯上兴华制药这条线,把玄阮的势力从西山市连根拔起,可不多亏了你们帮忙?”

沈愔微微一震,一时说不清“兴华制药”和邓副队含情脉脉的飞吻,哪个更让他起鸡皮疙瘩。

发生在刑侦支队内部的争执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没逃过两头老狐狸的耳朵。赵副局摸了摸堪比弥勒佛的腮帮子,叹了口气:“老薛这个轴脾气是改不了了,唉……因为当年的事,他心里的结一直没解开,隔三岔五就得找个茬挑个刺。”

办公桌后的罗曜中抬起头,不冷不热地盯了他一眼:“怎么,后悔了?当年沈愔上位可是你大力支持的,还在我这儿拿身家性命作保,现在后悔?太迟了吧!”

“谁后悔了?”赵锐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再说,沈愔的委任文件是省厅下达的,我姓赵的再怎么手眼通天,还能左右省厅的决定不成?说到底,这是他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当初在西南边境卧底三年,差点赔上一条命,要我说,一个正支还是欠了他的!”

罗局不耐地摆摆手:“行了,都知道你偏爱沈愔,这小子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按说以他当年的功勋,评个英模都够格了,但你也清楚,当年有些问题一直解释不清楚,虽说没有确切的证据,可到底有些妨碍。真要升得太快,那不是爱护他,是害了他。”

当年的事大概是赵副局心头一根刺,每次提起都要长吁短叹一番:“怎么说不清楚?不就是有人救了他?我说,他那一身的伤,调查组的人都是亲眼看到的,还想怎么着?非得把人折在里面才肯罢休?”

赵副局一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成天笑脸迎人,出外勤的小年轻谁都不怕他,这才得了个“弥勒佛”的绰号。可是眼下,他调门越拔越高,眼眶也渐渐发红,几乎要对高半头的罗局猛拍桌子。

罗局蹙眉看着他,锅底似的黑脸上难得显出一丝无奈:“你跟我吼有什么用?调查组走的都是正常程序,何况他年纪轻轻已经提上正支,队里多少老人眼红的直滴血,还想怎样?”

赵锐冷哼一声,抱着手臂靠在办公桌上,那个赌气的模样居然和闹脾气的丁绍伟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罗局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怀疑姓赵的才是丁大少爷的亲爹。

“行了老赵,黄土埋半截的人,还学小年轻赌气闹脾气,丢不丢人?”罗曜中用指尖敲敲桌子,板起一张活阎王的脸,“我今天找你来,主要是觉得最近这几起案子都过于巧合了些……”

他话音一顿,意味深长地看向赵副局:“巧得让人想起不能不联想起三年前那桩案子。”

虽然他没明说是哪桩案子,与他搭档多年的赵锐还是瞬间反应过来。

三年前,兴华制药,吴兴华。

“风雨欲来啊,”罗曜中起身走到窗口,背手看着天际线上滚滚翻涌的乌云,一语双关地说,“我总觉得,西山市的雨季要到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针,从晴空万里到华灯初上,好像只是一眨眼。技侦室里,沈愔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屏幕前不知站了多久,八倍速的监控视频快成一道闪电,一帮技侦小年轻眼前炸开金花,只是当着沈支队的面,谁也不敢嗷嗷叫唤。

幸好这时,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技术主任袁崇海来了,他把一包刚从刑侦支队敲来的红烧牛肉泡面扔给一个技侦,示意他加热水泡上,又捏着抑扬顿挫的嗓门,冲沈愔挤了挤眼:“唉,我们这些结了婚的老菜帮子没人心疼,只能卤蛋加泡面凑合一下,不像有些小年轻,还有人专门送饭到市局来,真是幸福啊!”

沈愔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没留心他叨逼了什么。

袁主任没了辙,只得拿手肘捅捅他,挑明了窗户纸:“我刚才看到有个小姑娘等在你办公室门口,手里拎着塑料袋,像是来送饭的……”

沈愔瞬间回神。

已经初现“地中海”形迹的袁崇海摸了把探灯下锃光瓦亮的头顶,猥琐地挤了挤眼:“话说,那小姑娘长得还挺好看,唉,是你女朋友吗?”

沈愔脸色莫测了片刻,突然拔腿就走。

夏怀真轻车熟路地钻进刑侦支队长办公室,把顺路买的外卖放在桌上,正好办公桌上厚厚一沓卷宗没来得及收拾整齐,她看着七零八落的纸张极不顺眼,又拿不准能不能动,与生俱来的强迫症和谨小慎微难解难分地厮杀在一起,让她原地纠结成七拐八弯的麻花。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沈愔匆匆进来,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迎头撞上。

沈愔:“……”

夏怀真被他盯得没来由一激灵,瞬间开启了“自省模式”,把自己进入市局后的言行举止条分缕析地检视过一遍,自觉没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心里那口气才颤颤巍巍地壮回去。

“我知道你们晚饭一向瞎凑合,正好今天下班早,顺路给你带了吃的,”她打开塑料袋,将一次性饭盒拿出来,饭菜的香气随之飘出,沈愔动了动鼻子,几乎立刻分辨出,这是牛肉炒饭的香味。

他脑子里那根绷紧了一天的弦,就在人间烟火和那女孩的盈盈笑靥中无声松弛下来。

“你买的?”沈愔居然还有心情揶揄她一句,“就你那点薪水,够自己吃饭吗?”

夏怀真的脸登时涨红了,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不知所措的小仓鼠:“我……我虽然赚得不多,但是吃饭都是店里包干的,平时除了房租没别的花销,多少还是能攒下一点!”

不知怎的,沈愔无端觉得她认真解释的样子很是可爱,忍不住在她发顶上揉摁了一把。

夏怀真:“……”

她发现沈警官似乎养成了揉脑袋的习惯,现在抗议她不属“猫”还来得及吗?

沈愔浑然未觉,在办公桌前坐下,径自捧起热腾腾的饭盒。凭良心说,这家外卖不错,牛肉筋道弹牙,炒蛋鲜香滑嫩,就连米饭也是吸饱了油脂,颗颗分明,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夏怀真揭开塑料碗,将配送的蔬菜汤推到沈愔面前,探头端详了下他的脸色:“怎么,案子不顺利?”

沈愔不露痕迹地瞥了她一眼。

可能是因为个人性格,也可能是在毒窝卧底久了,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久而久之,沈愔习惯了七情不上脸,永远拿捏得四平八稳。

他不知道夏怀真是怎么从他没有情绪波动的脸上看出“不顺利”三个字的,就像夏怀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一位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刑侦警察抱有某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感。

“是一桩失踪案,”沈愔不想多透露案情,语焉不详地敷衍道,“那女孩和同学大半夜去唱KTV,之后不见了踪影。”

夏怀真两条胳膊扒着办公桌缘,又把下巴垫在手背上:“我听丁哥说了,失踪者是茂林制药老总的女儿,对吧?”

沈愔:“……”

看来有必要给某位姓丁的少爷普及下保密条例了。

他板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脸:“那小子还说什么了?”

“丁哥说,查了KTV附近的监控,没找见那女孩的踪迹,怀疑她可能中途上了某个人的车,”夏怀真毫不迟疑地出卖了丁少爷,“他还说,确实在附近路口拍到一辆白色的丰田,可惜那车是套牌,线索也断了。”

沈愔手指喀拉一声响,有那么一时片刻,很想把姓丁的脖子捏断。

夏怀真手指动了动,瞥见办公桌上有根水笔,于是拿在手里来回转动:“这女孩胆子倒挺大的。”

沈愔筷子一顿,抬头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夏怀真冲他弯了弯眼角:“反正要是我,大半夜的黑灯瞎火,绝不敢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

她说者无心,沈愔却在电光火石间打过一道闪,仿佛冥冥中的一条线,穿起了迷雾背后扑朔迷离的前因后果——

“薛副的判断可能是对的,葛欣的失踪有七成以上是葛长春自导自演的障眼法。”

刑侦支队办公室,沈愔快步而入,把正在啃包子的丁绍伟提溜起来:“去查葛欣学校附近的监控,看她和哪些人走得比较近。”

丁绍伟一口包子馅噎在喉咙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好一阵:“可是老大……我们已经把学校附近的监控查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啊?”

沈愔语速飞快:“不,你们查的是最近半个月的监控,我现在要把时间线拉长至一到三个月,除了交通干道,沿街小店的私人监控镜头也别放过!”

丁绍伟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意识到这背后庞大的工作量,不禁和于和辉交换过一个无声的眼神:“老大,你方才不是还说薛副空口无凭,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因为葛欣!”沈愔眼神冷定,“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大半夜坐上一个陌生男人车的几率微乎其微,如果真的有人开车接应她,那个人一定是她熟悉并且信任的——既然如此,葛欣在校期间,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有没有可能开车接送过她?”

丁绍伟猛地一捶桌子,瞬间心领神会。

“我这就去,”他连吃了一半的泡面都顾不上,撸袖子拔腿就跑,远远抛来一句:“放心,如果这人真的存在,他跑不掉!”

“跑不掉”的嫌疑人在几十个小时的地毯式搜查后,终于向警方露出了云遮雾绕的行踪——

“我们排查了从年初至今学校附近的监控,经过交叉比对,锁定了一辆白色轿车,”丁绍伟三下五除二地调出视频,一干警员狐獴似的伸长脖子,只见镜头里的女孩十分小心,用厚重的围巾和宽檐帽挡住脸,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一圈,然后做贼似地拉开车门,猫腰钻进去。

从头到尾,她都没露出过正脸,甚至那辆白色的轿车也谨慎的避开了大部分镜头,只有半边车屁股实在躲不开,被监控镜头扫了个边,露出后三位车牌号码:6ZX。

“我觉得这个开车来接葛欣的男人很有问题,”丁绍伟摩挲着下巴,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你想,要是正常的男女交往,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干嘛要这么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吗?”

沈愔没吭声,眼看视频又往前跳了两三秒,他突然道:“停一下。”

许舒荣一个激灵,下意识摁了暂停键。

沈愔指点着轿车前挡风玻璃,封闭的车厢给了那女孩安全感,她终于解下围巾,露出了不甚清晰的侧脸。

“能放大吗?”

袁崇海屁颠屁颠地赶过来,很快,局部高清的图像传送到大屏幕上,只见那放下心来的女孩回过头,冲驾驶位上的同伴粲然一笑。

是葛欣。

时隔三个月,那神秘失踪的女孩终于从迷雾背后探出头,露出了不为人知的形迹。

沈愔一根手指抵着下唇来回摩挲,半晌忽然道:“我记得葛欣失踪当晚,出现在监控镜头里的神秘轿车也是一辆白色丰田?”

所有人浑身一震。

当晚的监控镜头很快被调出来,经过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对比,袁主任拍着胸口打了保票:“这要不是同一辆车,我能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对足球运动并无特别爱好的沈愔默默后退半步,和凶残的袁主任稍稍拉开距离。

“只知道车牌号码的后三位,排列组合的可能性也太多了,”于和辉苦恼地敲了敲脑袋,“这么查下去,不还是大海捞针吗?”

沈愔:“按照时间线,逐一排查这条街道上的监控镜头——轿车不比人,没那么容易隐藏行踪,总能找到线索。”

这么做虽然工程量浩大,却是眼下唯一走得通的路,一干刑警耷拉着脑袋,拖着灌了铅的脚步,做好了和监控镜头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

就在这时,一直没开过口的许舒荣突然小声插了句嘴:“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许舒荣的脸登时涨红了。

她是一个十分谨小慎微的姑娘,从第一天进刑侦支队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为“什么也不会的菜鸟新人”,凡事只看不说,除了跑腿打杂,就是杵在一旁当壁花,很少在分析案情时插嘴。

这是她第一次在案情分析会上主动开口,也是第一次成为全队的关注焦点,就像一个习惯了藏身暗中的幕后工作者突然暴露在闪光灯下,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

尤其是,沈愔也正随着众人看向她。

“没关系,”不知是不是许舒荣的错觉,她总觉得沈愔的语气比分析案情时柔和了八度,“想到什么,尽管说说看。”

许舒荣缩脖端肩,像一头受到惊吓的鸵鸟,好半天才嗫嚅道:“我……我好像见过这辆车。”

“就在……茂林制药的停车场里!”

“之前和于哥去茂林制药,有一辆白色的丰田停在拐角处挡了路,于哥倒腾了好几次才把车停进去,我当时留意了下,记得车牌号的最后三位好像就是6ZX。”

刑侦支队办公室,许舒荣低着脑袋,分明是刚提供了一个十分关键的线索,她却像是做错事似的,揣了一腔上蹿下跳的惶恐不安,甚至不敢正眼去看沈愔的反应。

沈愔看了丁绍伟一眼,丁少爷就跟一管鸡血直接推进心脏似的,直接原地起跳,精神抖擞地扬起下巴:“我这就去查茂林制药的车牌登记!”

沈愔沉吟片刻:“这人有机会和葛欣接触,职位必然不会太低,你从葛长春身边的人开始排查。”

丁绍伟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许舒荣轻描淡写一句话,排查范围缩小了何止千百倍,很快,丁绍伟带回消息:“找到了!车主叫王晨,今年三十二岁,现在是茂林制药的董事会秘书!”

于和辉捏起拳头,狠狠砸了下桌面:“就是这小子!”

沈愔端起茶杯,冲许舒荣遥遥一举:“做的不错。”

许舒荣:“……”

小许警官一张脸瞬间红到滴血,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跃跃欲试的小心脏强行按捺回胸口.

“其实我不大明白,”驱车赶往王晨家的路上,于和辉端详着手机屏幕,照片上的男人西装革履,颇有衣架子的意思。他越看越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王晨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虽说年纪大了点,也不是配不上葛欣,他俩干嘛偷偷摸摸,约个会跟偷情似的?”

丁绍伟打了个响指,又冲后座比了个大拇指:“兄弟,被你说中了,这俩还真是偷情——王晨结过婚,已经有老婆了。”

于和辉:“……”

“我稍微查了下,王晨和他老婆是大学同学,一毕业就结婚那种。刚毕业那阵,两个人初入职场,拿着几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着实苦过几年,后来王晨走了狗屎运,不知怎么得了葛长春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丁绍伟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说起来,这俩也算是贫贱夫妻,可惜有些人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啊。”

他来俩你来我往地八卦半天,终于将驾驶位上的沈愔叨逼烦了。沈支队果断一脚刹车,奥迪A6发出一声暴燥的咆哮,差点原地尥蹶子,副驾位的丁绍伟和后座的于和辉猛地往前冲,险些被安全带勒吐了。

这时,领导权威的好处就体现出来,至少借于和辉三个胆也不敢对沈支队横眉怒目。然而丁绍伟没这个顾虑,龇牙咧嘴道:“你干嘛?我肋骨差点断了!”

沈愔淡定道:“放心,不会。”

丁绍伟明知这小子后面跟着的多半不是好话,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沈愔不慌不忙:“因为祸害遗千年。”

丁绍伟:“……”

在不知道内情的外人看来,沈支队是一个十分不好打交道的人,他那副八风不动的面孔下就像没收录“人情世故”似的,永远客观理智,用手术刀似的锋利目光剖析案情和揣度人心。

许舒荣头一回知道,原来“英明神武”的沈支队也会蔫坏损人。

沈愔一般不怎么参与口舌之争,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口讷舌拙,偶尔战斗力爆发一回,不说所向披靡,碾压刑侦支队还是绰绰有余的。

反正丁绍伟是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龇出满口小白牙。

不过他很快找到突破口,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扳回一城——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货怼了怼沈愔,在他瞥来的同时挤出一个歪瓜裂枣的狞笑:“对了,我发现这几天,小夏往咱市局跑得可勤快了,来了也不空手,从下午茶甜点到晚餐外卖,成箱往支队搬,快成队里的移动食堂了。”

沈愔没吭声,表情无动于衷,耳朵尖却悄悄爬上一丝红痕。

丁绍伟压低声:“我说你俩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沈愔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下,好不容易才没让耳朵上的红晕蔓延到脸颊:“没、没什么程度,她就……借住在我家。”

丁绍伟:“……”

他把沈队这话放在脑子里咂摸过一遍,从语气停顿到标点符号都拖出来,用放大镜仔细审视过,最后得出结论:这俩确实没什么。

“卧槽,你是不是男人啊!”丁绍伟准备了一肚子的恨铁不成钢,抬头瞧见后视镜里的许舒荣,想到这些话不方便在新来的同志——尤其是女同志面前吐露,只好咽回去大半,“那姑娘摆明对你有意思,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不赶紧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可跟你说,这姑娘往市局跑的这些天,痕检的蔡淼看她的眼神可不一般,前两天还上赶着过去献殷勤,你要是没点警惕心,说不定人就被拐跑了!”

沈愔不着痕迹地皱起眉,许久的沉默后,终于一字一顿的开了口:“痕检的蔡淼……对她有意思?”

丁绍伟一拍大腿:“可不是!我告诉你,市局里那帮小子都属饿狼,这么一块肥肉成天在他们眼前晃悠,谁不想咬一口?你……”

沈愔猛地一踩油门,这一回,丁绍伟没勒断肋骨,他被巨大的惯性直接拍在了座位上。

王晨家位于“天辰小区”13栋904,这是个大三居,外带一个开阔的客厅,面积宽敞,采光良好,木地板上泛着温暖润泽的光,一看就知道是新装修不超过一年。

王晨的妻子姓曹,单名一个宁,和他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丁绍伟本以为这是个精明干练的职业女性,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甚至做好了攻坚克难的准备,谁知一见面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不论气质还是打扮,这都是个标准的“全职主妇”,蓬头垢面,不施脂粉,脸上透出被油烟气熏出的焦黄。可能是因为在家不用见客,她随便套了件T恤衫,根据丁绍伟目测,这衣服的原主应该是她老公,因为比本人的尺码大了一圈,领口滑落肩头,露出一截黑色吊带。

沈愔本能地挪开视线,假装欣赏客厅里的布置,丁绍伟只能任劳任怨地掏出证件,在曹宁面前亮了亮:“您好,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察,这次来是想问您几个问题。”

曹宁仓皇地看了他一眼。

她年轻时……甚至不必太年轻,往前倒退个五六年,应该也是学校里人人追捧的系花。只是这些年疏于保养,又被生活反复蹂躏,脸上糙得起了皮,手指也生着疏疏拉拉的倒刺,“系花”谈不上,更像一株被风霜打蔫了的残花败柳。

她泡了四杯热茶端上来,茶杯是古雅的青瓷,醇厚的茶香浮动在空气中,一闻就知道和市局常备的立顿红茶包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物种。

趁着女主人没留意,丁绍伟伏在沈愔耳畔低声说:“这是正宗的正山小种,最好的级别要上万块钱一斤!”

沈愔扭过头,和他飞快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我和王晨结婚快十年了,”曹宁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不安地搅动在一起,“我、我不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丁绍伟笑道:“您别紧张,我们也是例行公事,随便聊几句——我看你们这房子户型不错,地段也好,买的时候应该不便宜吧?”

曹宁低低“嗯”了一声:“还行吧,王晨说他从开发商那儿拿了折扣,也就三四万吧。”

一平米三四万,这个价格即便在国际大都市的西山市也算得上拔尖。目前还没脱离“租房狗”行列的于和辉与许舒荣毫无预兆地遭受一万点暴击,心有戚戚地对视一眼,苦逼之情无处发泄,只能在胸口中逆流成河。

丁绍伟计算了下,心说按照这个价码,这套房子起码得五百万,再加上这些价值不菲的装潢和摆设,花费可想而知。

他忍不住问道:“你们家就你丈夫一个人的工资收入,房贷月供压力不小吧?”

曹宁垂着眼:“还好,王晨说是全款买的,没有月供压力。”

丁绍伟:“……”

他低头摸出手机,飞快地打出“这套房子连毛坯再装修,没有六七百万下不来,以王晨的薪资水平,不吃不喝也得攒十年”一行字,然后发给沈愔。

沈愔摸出震动的手机看了眼,抬头和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曹女士,”丁绍伟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题地问道:“您的丈夫王晨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去公司,茂林制药那边的说法是他请了病假,但是我们查了他的就医记录,他最近没去过医院,请问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曹宁不易察觉地一震,手指下意识扣紧了。

“我……我不太清楚,”她低声说,“他说要出差,收拾几件行李就走了,没说去哪,也没说去多久。”

丁绍伟:“你都不问一声吗?”

“问了他也不告诉我,”曹宁耷拉着眼皮,眼角处炸开细碎的裂纹,每一道都填满了被生活压出来的卑微和怯懦,“他、他嫌我没见识,又觉得我没工作,只会靠着他吃饭,什么都不告诉我。”

丁绍伟看了看于和辉,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一筹莫展,只得抓了抓头:“那他这些天有联系过你吗?”

曹宁摇摇头。

“他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者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他每天回来就往书房里一钻,我偶尔进去给他送茶水夜宵,他还嫌我烦,”曹宁苦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单从进门后曹宁的表现以及说辞来看,这对夫妻矛盾重重:出于某些原因,曹宁没有出去工作,而是选择留在家中打理家务照顾丈夫。一开始,这个决定应该也是得到王晨的大力支持,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或者说,随着王晨的事业有了起色,有机会接触更多的资源和人脉,他看曹宁的眼光也逐渐发生了改变。

作为局外人,丁绍伟不好对人家夫妻俩的私生活发表感言,然而许舒荣没这个顾虑,这个刚走上社会的实习女警自认为听懂了曹宁的潜台词,给这个家庭主妇扣上一顶“王宝钏”的帽子,继而义愤填膺:“你没想过自己出去工作吗?有了经济来源,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于和辉赶紧掐了这姑娘一把,总算把她后面跟着的长篇大论掐了回去。

“我辞职好多年了,”曹宁缩着脖子,笑容越发苦涩,“就算想回去工作,哪家公司会要呢?”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一个与社会脱节多年的家庭妇女,既没工作经验,也无一技之长,且不说找工作有多难,就算勉强回到社会上,也未必跟得上现代职场的快节奏。

许舒荣还想说什么,沈愔就在这时回过头,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将她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小许警官就像上课说小话被班主任逮住现形的小学生一样,闭嘴埋头不吭声了。

沈愔并不急于向曹宁发问,而是背手在客厅里溜达了两圈。

采光良好的大客厅直接连着饭厅,三间向阳房间的门都是虚掩的。沈愔从门口经过时,眼角瞥向曹宁,见那女人微乎其微地绷紧了,视线从睫毛下偷偷撩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这边瞄,表情显得很紧张。

沈愔沉吟了一瞬,还是没有直接推门,他快步折回客厅,冲曹宁彬彬有礼地一点头:“今天打扰了,告辞。”

丁绍伟:“……”

什么情况?

丁少爷酝酿了无数问题,谁知被沈支队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拍散了,登时懵逼在原地。直到于和辉推了他一把,这小子才反应过来,匆匆道了声“再见”,然后着急忙慌地追上去。

“我说沈队,怎么突就走了?”直到上了警车,丁绍伟依然不依不饶,“咱们不是来调查王晨的?我话还没问完,怎么就走了?”

沈愔自顾自地发动车子,一边往后推出,一边简单粗暴地下了结论:“没用的。”

丁绍伟:“……什么意思?”

“曹宁应该是出于某些原因,事先猜到我们会来,并且做了应对,”沈愔沉声说,“她刚才一直不肯正眼看人,话里话外把自己撇得很清,不管你问什么,她都能用‘不知道’‘不清楚’‘我和王晨感情不好,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搪塞过去。”

丁绍伟和于和辉互相看了眼,发现:还真特么是这么回事!

“所以,那女人刚才是在装傻充愣?”丁绍伟登时有种感情被欺骗的愤怒,恨不能拉开车门跳下去,找那装可怜博人同情的女人掰扯清楚,“什么意思,打量本宝宝好欺负是吧?”

沈愔睨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你眼看奔四的人,还好意思自称宝宝”?

丁绍伟直眉楞眼,输人不输阵地怼回去:我心理年轻,你羡慕嫉妒恨吗?

沈愔:“……”

他不想跟“大龄儿童”丁绍伟先生掰扯没营养的话题,抬头看向后视镜:“小许,你去查查王晨家里有没有其他人。”

许舒荣眨眨眼,没能跟上领导的思路:“沈队,您是怀疑王晨拐带了葛欣,潜逃到亲戚家了?”

沈愔在等红灯的间隙中,屈指敲了敲方向盘:“我刚才留意到,饭厅的壁橱里摆了米粉、藕粉和牛奶麦片的包装盒,都已经拆过封了。”

两个大老爷们和一个未婚妇女许舒荣睁大懵然的眼睛,嗷嗷待哺地看着他。

沈愔只能把话说明白:“婴儿满四到六个月后,食谱里会添加辅食,内容无外乎是这些。”

于和辉瞪圆了眼,许舒荣张大了嘴,只剩一个丁绍伟还能勉强维系住说话能力,一开口依然险些打了个磕绊:“你、你是说……王晨和曹宁不仅结婚了,他们、他们还有了孩子?”

“客厅电视机柜上摆着一副相框,里面却没放照片,”沈愔淡淡地说,“我看了下,相框右下角有‘童话照相馆’的印记,应该是附送的赠品。”

这一回,小许警官终于跟上趟:“我听说过这家照相馆,是专门拍摄母婴题材的……可是沈队,我们刚才上门时,完全看不出屋里有婴儿生活过的痕迹,曹宁话里话外也没提到她和王晨有孩子啊?”

沈愔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所以才要你去查。”

许舒荣恍然大悟,“啪”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小许警官看着不太机灵,办事效率却奇高,加上时不时的亮眼表现,丁绍伟觉得回去后应该说服沈愔给人加鸡腿。

这回也不例外。

当天下午,许舒荣就将调查结果交到沈愔案头:“王晨和曹宁确实有个女儿!是去年十一月份出生的,到现在正好满六个月!”

沈愔接过她手里的文件,粗略一扫:“然后呢?”

“我问过王晨家小区的街坊邻居,他们小区里有个小花园,每天傍晚,几家有孩子的主妇都会带着孩子在小花园里散步,时间一长,彼此都混熟了,”许舒荣嘴皮子极俐落地说道,“据她们说,最近一个礼拜都没看到曹宁带着孩子出来散步。有一回,曹宁出去买菜时被她们撞见,还随口问了几句,曹宁当时表现得很不对劲。”

沈愔将文件拍在桌上:“怎么不对劲?”

许舒荣来汇报前其实已经打好了腹稿,每一处逻辑点都梳理过无数回,自觉严谨缜密无懈可击,然而被沈支队黑沉沉的眸子一扫,依然本能地手心冒冷汗。

“曹、曹宁当时说,孩子病了,在医院挂水。可是您想,这么小的孩子,要真住院挂水,当妈的怎么可能不跟着陪护?还有闲心去买菜吗?”

沈愔不动声色:“说下去。”

“从曹宁反常的表现来看,我觉得她女儿应该是出于某种原因不见了,而且这个原因很可能和王晨的失踪有关,”许舒荣给自己打了打气,努力抻直抽筋的腿肚子,坚持把话说完,“具体什么原因,我、我现在还没想到,但是有了线索,我们可以直接去问曹宁。”

沈愔垂下眼,微乎其微地笑了下:“很好,去吧。”

许舒荣呆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去哪?”

沈愔将调查结果卷成一卷,拍在许舒荣怀里,不轻不重地反问道:“你说呢?”

许舒荣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沈支队的确让她去向曹宁核实案情——不是跟在丁绍伟身后当碎催的小跟班,而是一个人独当一面。

巨大的惊喜毫无预兆地席卷了胸臆,其猛烈程度就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人,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还特么是喷香的猪肉白菜馅!

“是!”她毫不犹豫地并拢脚后跟,“我现在就去!”

然后一阵风似地卷出支队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被她撞得剧烈颤动了下,沈愔清晰锐利的侧脸难得显露出一丝无奈,正要走过去带上门,办公桌上的座机忽然响了。

他抓起听筒,随口道:“我是沈愔,请问是哪位?”

“沈队,我邓筠,”不知是通话质量的问题还是沈愔的错觉,他总觉得邓筠的声音透着莫名的心虚,“那个……有件事得跟您说一声。”

沈愔凭空浮起一丝不太妙的预感:“什么事?”

“咱们扣押葛长春不是快满四十八小时了吗?”邓筠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可能得先把人放了。”

沈愔捏着听筒的手指倏尔一紧。

“不是说找到负责货运的司机了吗?”他蹙紧长眉,“怎么,没拿到口供?”

“别提了!”邓筠长叹一声,“咱们锁定了那司机,本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找人假扮卖家,让他再运一趟货,谁知都说好了,到了接头的早上,那小子居然没出现。”

“我们等了一早上,实在等不及,直接找到他住处,进去才发现……”

“人已经没气了!”

“怎么会死?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你们缉毒支队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

整条走廊上回荡着薛副队气冲霄汉的大嗓门,难为他一副清瘦身材,能吼出如此绕梁三日的调门:“我告诉你姓杨的,这事你必须给一个交代!”

“姓杨的”被他揪住衣领,脸色极不好看。

他本名叫杨铁诚,是市局缉毒口一把手,脾气和活阎王罗局一脉相承,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按说缉毒支队的地盘,薛耿一个刑侦副支上门踢馆是很不合适的,然而眼下线索断了,这事的主要责任在缉毒支队长,杨铁诚自知理亏,哪怕薛耿掀了天花板,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听着。

薛副队狮吼功惊人,缉毒副支队长邓筠领着一干队员躲在办公室里,把屋门掩得死紧,谁也不想在这个风急火燎的当口领受唾沫星子的洗礼。

与此同时,法医室中,沈愔摁了摁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根,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尸体身上:“这人和郭莉一样,只有手腕上一道伤痕,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能判断出自杀还是他杀吗?”

简容从挡住半张脸的口罩中撩起眼皮,如胶似漆地勾了他一眼:“郭莉的案子,沈队一眼就判断出是自杀,怎么现在反而犯糊涂了?”

沈愔微微苦笑。

“郭莉遇害时,手腕上只有一道干净利落的伤痕,没有试探伤,所以我能肯定她是被害,”他低声说,“可这个姓吴的有明显的试探伤,我也拿不准。”

简容捞起那只被洗澡水泡得发白的手腕,隔着手套小心摁了摁:“我个人认为,谋杀的可能性更大。”

沈愔目光一凝:“理由呢?”

“在割腕自杀中,致命的切疮通常只有一条,其损伤程度较深,一般会伤及尺动脉、桡动脉和神经、肌腱。而试切创大多分布在致命创附近,数量较多,创口呈线状,与致命创平行呈鱼尾状,损伤浅表。”

简容不带喘气地丢出一串专业术语,一点也不担心沈支队的接受能力:“最重要的是,自杀切创往往起刀重而收刀轻,创腔也是一侧深,另一侧浅,但是你看这里——”

她指点着死者创口处:“创腔深度基本一致,不太可能是死者自己造成的,我更偏向于是他杀……不过进一步的结论还要等毒理化验结果出来。”

沈愔客气地道了谢:“那就有劳了。”

简容把口罩一摘,随手从冷柜里拿出两瓶饮料,甩给沈愔一瓶,似笑非笑地眯紧眼角:“每次都是口头谢,就是看不到实际行动……沈队,你这可差点意思啊?”

沈愔扫见那冷藏格里摆了一排证物袋,内容不一、品种丰富,基本包括了人体各主要器官。尤其打眼的是正中间一个袋子,一颗腐烂了一半的人头瞪着惨白的眼珠,和沈支队看了个含情脉脉的对眼。

沈愔:“……”

这要搁许舒荣或是丁绍伟身上,能当场疯了,然而沈支队毕竟不是“一般人”,握着饮料瓶的手依然稳如泰山——而后若无其事的将瓶子撂到一边。

“等案子破了,我请法医室全员下午茶,”沈愔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然而刚一转身,简容的声音已经一步不落地追上来,“沈支队,今天怎么没看到你的小女朋友?”

沈愔脚步一顿。

虽然沈支队自带“生人勿近”气场,不过市局内部总有些不会看人眼色的时不时拿他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在大多数情况下,沈愔对这些恶劣的调侃都是不发一言,等对方觉得没趣,自然会闭嘴收声。

不过这一回的情况有点不同,因为沈愔看到走廊尽头,蔡淼正扒着刑侦支队办公室门口,伸长脖子问道:“哎,小夏今天没来吗?”

沈愔垂落身侧的手倏尔捏紧,不知怎的,突然不太想否认“小女朋友”的说法:“嗯,她这两天正式上班了,大概是忙得忘了时间。”

简容:“……”

等等,沈愔这是承认了夏怀真是他的“女朋友”?

犹如天雷滚滚而过,有那么一瞬间,简大法医呆若木鸡,整个人都不好了。

被沈愔和简容百般惦记的夏怀真确实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在韩老板的调教下,她制作甜点的手艺堪称突飞猛进——晶莹剔透的白砂糖撒入蛋黄液,打出细腻的泡沫,再将顺滑的马斯卡彭芝士与蛋黄液混合在一起,木勺缓缓搅拌,细腻的奶油流淌出近乎丝绸的光泽,直到芝士和蛋黄液难舍难分地融为一体

空气中充斥着奶酪甜蜜而醉人的气味,舒缓的轻音乐轻轻细细地流淌其中,听觉与嗅觉在这一刻水乳交融,无孔不入地将人包裹在甜点的芬芳中。夏怀真陶醉地深吸一口气,有条不紊将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手指饼干在咖啡酒中泡得松软,再平铺在容器杯底,丝绸般的奶油横陈在饼干上,抹实填平,再铺一层饼干,如此层层相叠,美妙的甜品就这样拔地而起。

夏怀真一丝不苟的在堪堪完成的甜品洒满深色的可可粉,又用白色的糖分拓出玫瑰花和笔致悠长的字母。还没来得及道一声“大功告成”,只听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低低笑道:“不是TiAmo,而是Grazie,这是要送给你的长辈吗?”

夏怀真一哆嗦,雪末似的糖粉撒满了工作台。

她猝然回头,就见站在柜台前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看年纪大约三十来岁,穿一身浅灰色的风衣,金边眼镜垂下细细的长链,目光从透明的镜片后射出,仿佛一汪温润的水,不疾不徐地滚过夏怀真的面颊。

这是个很清俊的男人,不仅好看,眉眼轮廓还和夏怀真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微妙地重合在一起。她心头咯噔一下,脸蛋不由自主地发烫。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夏怀真不开口,那男人也没有开口催促。直到那圆脸小姑娘袁茹听到说话声,从里间折出来,笑靥如花地招呼道:“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才算把夏怀真的魂拽了回来。

男人扬起下巴,点一点刚完成的甜品:“那是什么?”

夏怀真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赶紧答道:“这是提拉米苏,不、不过……”

男人了然地笑了笑:“不过,是非卖品,是你做了准备送给别人的,是吗?”

夏怀真被他说中心思,头上的血几乎烧穿脸皮,好半天才嗫嚅道:“我、我是打算付钱买的。”

男人摆了摆手,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

夏怀真将差点飞散的神魂塞回七窍,烧过载的大脑经过一段时间冷却,终于能比较正常地思考问题——她虽然见识不多,却也看得出这男人言谈温雅,举止谦和,一派地地道道的绅士风范,显然受过非常良好的教养。

夏怀真活了二十来年,把自己活成一团畏缩卑怯的人形鹌鹑,和这种“上流精英”就是两个世界的物种。她一时越发无措,两只手不知放哪合适。

男人不以为忤,温和地看着她:“那么,能为我重新准备一份吗?”

夏怀真像是做错了事急于弥补似的,一口答应:“没问题,您是现在要吗?”

“不着急,”男人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名片,在背面空白处写下一行地址,缓缓往前一推,“两天后,送到这个地址,可以吗?”

夏怀真拿起名片,没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先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淡黄的卡纸上攀布着植物的经络纹理,复古的吸水钢笔留下清峻峭拔的字迹:南海区白水路19号。

夏怀真不确定店里是否提供递送服务,犹豫地看了眼袁茹。袁茹瞪了她一眼,转向男人时,又是热情洋溢:“没问题,您放心,我们一定准时送到。”

男人恍若未闻,权当她是一坨空气,只是盯着夏怀真:“能在蛋糕上写几个字吗?”

夏怀真毫不犹豫:“当然可以,您想写什么?”

男人扶着手杖,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期待与你相遇。”

夏怀真:“……”

她刚上班没几天,头一回见识这么文青的顾客,居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男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出甜品店,她才回过神,一扭头……险些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韩老板来了个贴面礼。

姓韩的猥琐货色摸着下巴,皱眉思忖了好一会儿,捅捅夏怀真:“你认识那人?”

夏怀真实诚地摇摇头:“不认识,今天第一天见。”

韩琛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大对劲?你再好好想想,那可不是看一个陌生人的表情。”

夏怀真又认真回想片刻,实在想不起来,只得无奈道:“确实不认识。”

韩琛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没看出说谎的痕迹,这才色厉内荏的点了点她额头:“不认识最好,就算认识也不许在我店里眉来眼去——你可是沈队托我照看的,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的墙角在我眼皮底下被人撬走了,非把我铐回市局不可!”

夏怀真:“……”

亲,请问你说的是人话吗?

莫名其妙的夏怀真拎着新出炉的提拉米苏,坐着韩老板的车回了家。最近一个礼拜,刑侦支队加班加点,沈愔几乎没沾过家,她逐渐习惯了一个人待着,那种如芒在背的盯视感也再没出现过。

第七章
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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