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别人的城市
城市是那样的一个地方,没有金钱总缺少温暖……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吃在工厂,住在工厂,不必为吃住担心,日常生活中就少了很多麻烦。从欣金昌出来以后,吃无着落,居无定所,像风中飘零的落叶一样,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黄一飞才弄明白了,城市的繁华与精彩和自己没有关系,他不过是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黄一飞的心中总是在想,如果城市是自己的,那该多好啊,可以做城市的主人,可以像主人翁一样,自由自在地享受美好城市生活带来的便利。可是城市不是自己的,也不是那些奔波在城市空隙里的兄弟姐妹们的。那些奔波在城市空隙里的兄弟姐妹,大多长着农村的面孔,疲惫不堪,面有菜色。他们从贫困的泥土中抽出脚来,背井离乡,匆匆忙忙地奔赴在城市建设的路上,他们夜以继日,有一分热发一分热,有一分光发一分光,不断地为城市添砖加瓦,奉献激情和青春,城市在他们勤劳而智慧的手中变得越来越美丽——城市的路宽了,跑着别人的车;城市的楼高了,住着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城市的草绿了,广场上荡漾的是城市人的笑声……而他们,那些修路的、建楼的、城市绿化的来自农村的兄弟姐妹,穿着浸满汗汁的衣服,满面尘土,住在工棚里,或者住在城市边缘的简易房和危楼里。他们不是城市人,他们没有城市户口,他们被城里人称作乡巴佬,被格格不入的城市人定义为外来工,是打工的,是为别人做事的,是仆从,是奴隶——在很多城市人眼中,他们就是被城市不断戏弄的过客。是的,就是那样!可是,城市人的眼光,丝毫不能改变外来工的执着,那些纯朴可爱、可亲可敬的兄弟姐妹们,一如既往地,奔赴在实现梦想的路途:我的满面尘灰的兄弟从一年的春天出发已经走过了好些个365天徘徊在城市的边缘两鬓的毛发像秋天里的稻草一样枯萎我的没有多少文化的兄弟用别扭的姿态仰望城市里的一株盆景草就绿了花就红了心眼儿就亮堂了……可是,来自农村的农民兄弟姐妹们,似乎有些一厢情愿,他们被城市人看不起,却建设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他们自己却不是城市人,他们是城市里的流浪汉,城市不接纳他们,不但如此,城市人还制定了很多很多的条条框框,用来限制他们,他们永远软弱,城市的法律法规只在他们身上发挥威力,他们不能像城市人一样维权地生活,他们不能享受城市人的福利,他们永远也分不到福利房,廉租房也与他们绝缘,他们的孩子也成了次等公民,不能向城市人的孩子一样地读书上学,医院里的保险他们想都别想,那些都是城市人的特权,农村人看病、农村人的孩子上学要花去比城市人高出几倍的钱,可是偏偏农村人没有钱——城市就是那样的一个地方,没有金钱总也缺少温暖。当然,黄一飞也不是城市人,离开了欣金昌,生活没有了着落,打工挣的那点辛苦钱都寄回家去了,首先还了自己读书时欠的老债,1998年家乡特大洪灾之后,重建家园时用尽了黄一飞手里的所有“银元”,那样一来,黄一飞的手头就相当吃紧了,一分一毫都要省着用,穷汉没有了工作,就是一个十足的流浪汉。找工作,是的,除了找工作还能做什么呢!但是,工作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得到的,要靠机遇和能力,进欣金昌的时候,有金玉茹帮忙,现在还能靠谁帮忙呢,谁也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是的,靠自己!应该说,黄一飞对找工作还是有了一些信心的,毕竟在欣金昌干了三年,实实在在的干了三年,从一个普通职员干到担任工厂的中层管理人员,有一些经验了,也有一些能力了。尽管如此,要找一份还算能过得去的工作,比黄一飞想像的要难,难很多。日子一天一天飞快地过着,工作却没有着落,省吃俭用地过着日子,钱袋还是越来越空——黄一飞的心里像螺丝一样被扭着,越来越紧。黄一飞不停地寻找工作机会,不停地去面试。一次面试时,黄一飞碰到了同样也在找工作的李青峰,两人聊上了,结果成了朋友。李青峰是一个来自甘肃的热血青年,虽然没有北方人的强健体魄,但却有北方人的豪气,他极善言谈,行为举止极具男性的刚性特征,喜欢烟草、烈酒和女人,对此他毫不掩饰。李青峰上中学就开始抽烟了,自己买不起,就偷父亲的烟来抽,趁父亲睡觉后,把他的烟偷走,然后大抽特抽。喝酒的时间更久,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经常和父亲兄弟们一起喝酒,喝烈酒,他对酒的喜爱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本来在跟你聊天的,突然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拿出一瓶北京二锅头,抿上一口,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赛神仙似的。对于女人,他说,上高中的时候,他有全校最漂亮的山地自行车,用自行车把邻班的漂亮女生驮到坝上,天做帐篷地做席,好事就成了。但是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女生怀孕了,害怕得要死,向家长交代了原委,女生的家人暴跳如雷,找到了李青峰的家里,要找那个叫李青峰的杂种算账,这一点让李青峰当中学校长的父亲始料不及,为此伤尽了面子,做父亲的一方面好言相慰,一方面出钱善后,总算把事情摆平了。那天晚上,李青峰回到家里,一向温和的父亲,迎面就是两个嘴巴。李青峰说,长到18岁,那是他父亲头一次动手打他,殷红的血很快就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了,他从此收心养性,好好读书,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他喜欢上了银行家的女儿,女友的父亲是沿海某市某行的银行行长,但是银行家家里似乎并不欢迎这个生长在大西北,长得有些老气的年轻人,为此,他与女友整整苦闷了三年,无计可施,毕业后女友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在她父亲所在的银行系统上班,有情人天涯孤旅。李青峰说,他之所以放弃公职,来到南方,其实也是为了女友,但他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女友家人的谅解,他说他会坚持到底,直到女友和自己结婚,或者和他人结婚为止。李青峰经常向黄一飞谈到他的女友,回忆他与女友的柔情岁月,他说他的女友有模特一样的身材与气质,可以把瞿颖比下去。每每这种时候,黄一飞是一个极好的听众,对他的言语不置可否。李青峰说,他从来不存钱,有了钱,除了抽烟喝酒,还会找女人,钱多的时候就上夜总会或者富人俱乐部,天上人间水上乐园什么的,像个阔少,找最风骚的女人,为她们一掷千金,没有钱的时候,会与路边的站妓讨价还价,把她带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求得一夜温柔。李青峰总是在倾诉,努力地,向要为黄一飞打开一个不为其所知的世界,常常让黄一飞的心里,深深地触动。李青峰早黄一飞几年来到深圳,对深圳有更多的了解,虽说也在找工作,但处境要比黄一飞好许多。李青峰对黄一飞说:“你也可以考虑在关内去找工作,那样机会更多一些。”李青峰一语惊醒梦中人!说来实在惭愧得很,黄一飞在欣金昌工作三年,活动范围却没有超出龙岗区,找工作也局限于关外,几年来,黄一飞只知道有关内,只知道关内越来越漂亮,越来越现代,越来越西方……但是,对关内的具体情形,黄一飞并不了解,黄一飞对关内的视野,还停留在1993年他第一次到深圳的阶段,停留在国贸时代,停留在皇岗新村那栋民宅的四楼。到欣金昌后,黄一飞一直忙于工作,也因为没有办理边境证,无法过关,所以一直没有进关。李青峰突然提到在关内去找工作的事情,黄一飞对关内的热情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了。问题是,黄一飞还是没有边境证。李青峰说:“简单,花50块钱,一个电话就搞定了。”在深圳,只要有钱,就没有搞不定的事情。李青峰常常那样说。李青峰还会时常讲起他在深圳的见闻,向黄一飞讲述一些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譬如张三没有暂住证,走在下班的路上,飞来横祸,被城管人员截住,塞进了执法车,拘押在派出所里了,需要交300块钱才能将自己赎出来,错过了交钱期限,可能被送到偏远地区去“劳动改造”;李四没有从业资格证,挑着一担箩筐躲在城市的某个角落贩卖水果,时时被城管或者环卫人员追截围堵,刻刻准备展开游击战或者地道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能躲就躲,能逃就逃,躲不了,逃不掉,就干认倒霉;王五没有人口流动计划生育证,找工作的时候处处碰壁,为了生存,只好去花钱办了假证蒙哄过关;赵六没有边境证,被卡在了关口……等等等等,如此这般,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李青峰说,他在西乡上班的时候,在他们厂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情。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厂里一个叫吴小妹的女孩子逛街时,被几个穿着警服的人截住了,要求查暂住证,可是吴小妹没有,又没有钱交罚款,那几个人不由分说,把吴小妹强行带到一个房间里,进行搜身,搜出几十块钱。那帮人说,不够交罚款,你自己看怎么办?吴小妹刚到深圳不久,没见过多少世面,一下子就被吓哭了,给那帮人跪下了,求他们发发善心行行好,放了她。那帮人说,你没有暂住证,又没有钱,我们帮不了你,只能公事公办,把你遣送到惠州去改造。吴小妹一听,哭得越来越厉害——但哭能有什么用呢,除了证明自己是弱者,什么也顶不了!那帮人最后说,你没有钱交,又不愿意去惠州,如果想从这个门口走出去,你只有一个选择,供我们几个哥们开心开心。吴小妹被那帮畜牲轮奸了。黄一飞听李青峰讲述吴小妹的事情,心里极不舒服,事情的真实性丝毫不用怀疑,因为,类似事件,比吴小妹更糟糕的,在黄一飞的身边就有发生。黄一飞村里的一个叫张勇刚的年轻人,高中毕业后到深圳市宝安区找工作,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在东莞的老乡为他找到了工作,叫他到东莞去上班,张勇刚就到了东莞,刚下汽车,就被城管人员拦住了,没有暂住证,也没有钱,张勇刚被送到茂名的某个工地上去劳动。张勇刚的父亲知道儿子的事情是两个月以后了,心急如焚的父亲赶到张勇刚劳动改造的地方,交了1000块钱把骨瘦如柴的张勇刚取了出来。张勇刚被城管带走后,由于拿不出钱来,遭到城管人员毒打,在劳动改造的地方,也被管教人员欺侮,年纪轻轻的孩子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原先活泼可爱、聪明乐观的张勇刚被父亲领回家后,变得迟钝木呐,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天下父母心啊,儿子的情形,父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母亲为了让儿子开心,有一天,特意放下手中的农活,抽出时间带张勇刚上街,可怜的母亲万万没有想到,张勇刚在路上走的好好的,莫名其妙地躺在了车轮子下面,血肉模糊,不到20岁的年轻人,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究竟是谁之过呢?是的,这样的事件,结果好一些的或者更坏的,每一天都在繁华的文明的城市里发生着,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边发生着,你根本就讲不完!也无法寻找到合理的公正的解释,你满腔热血也罢,你义愤填膺也罢,你熟视无睹也罢,你漠不关心也罢……都变得不再重要,或许,这世间本无公平可言,只有善与恶的拷问,只有命运与劫数,是穷人的命运,是弱者的劫数——除非你在能力改变,否则你根本无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