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1.一间白色的房间,矩阵般地排列着几百台计算机。一些身穿制服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他们肤色各异,都说着流利的中文。指挥塔的大屏幕上,发射倒计时清晰可见:20、19、18、17……这就是五岁的林慧轻所看到的画面。“他们在干什么?”她稚嫩的声音发问。“他们要把一些东西送到天上去。”她身旁的加百列回答。“把什么东西送到天上去?“数据和信息。”“数据和信息是什么呀?”“就是……资料。”“资料是什么呀?”“就是……类似于……你脑子里所能记得的一切。”加百列选择了一种幼儿能听懂的话语来解释。小女孩眼睛扑闪,“那爸爸妈妈会去天上吗?”她一边问一边摸着自己的项链吊坠,那是一枚纯金的十字架。“是的。”加百列微笑,“他们负责把资料送上去。”“那他们还回来吗?”“当然,他们把资料送上去,然后就回来。”女孩点点头,望向大屏幕。大屏幕上的倒计时进入尾声:9、8、7、6、5、4……骤然间,数字跳动停住了,停在了3,不动了。发生了什么意外?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紧张地僵立在原地,望着屏幕。慧轻睁大了眼睛。她的小手松开了项链吊坠。她透亮的眸子隔着厚厚的玻璃望着远处的屏幕。她抬起小手轻轻贴在玻璃上。黄金十字架在她胸前一晃一晃。空气仿佛凝固了。刹那间,一团火光映在她褐色的眼眸中,迅速膨胀。“快过来!”加百列发出一声喊叫。火光迅速覆盖了整个世界。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慧轻感到自己被快速包裹进一只金属圆球。一片漆黑。2.她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梦中的一切就像刚刚发生。窗帘自动缓缓打开,窗外是一个明媚的清晨。慧轻眯了眯眼睛。一台全金属外壳机器人平稳地从卧室外面滑行进来,行至她身边,手中的托盘上放着放着一只盛了清水的玻璃杯,“早安,亲爱的,又做噩梦了吗?”“早安,加百列,我睡得很好。”她拿起杯子喝水。“心率68,血压120/80,体温摄氏36.7。”机器人加百列一边举着手臂对慧轻扫描,一边温和地说,“亲爱的,还是那个梦吗?”“瞒不过您老法眼。”慧轻笑着,在托盘里放下杯子,“说了不必加柠檬的。”“你需要补充维C,亲爱的。”加百列拿走托盘,给慧轻取来一套衣服,是一套西服正装。“呵,今天有什么工作?”慧轻抬眼看那身衣服。“请看。”加百列说着,按动身上一个按钮,投出一束光到墙面上,银幕显示如下文字:——2050年3月28日早晨6时许,天域科技前董事长陆天域被发现在家中死亡,死亡原因初步断定为食物中毒。请重案组组长林慧轻前往陆宅调查此案,ASAP。文字播完,光束消失。慧轻一贯镇定,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众所周知,天域科技位列世界五百强企业,其主要产品为信息技术硬件和软件,市值逾千亿,陆天域更是家喻户晓的富豪。在家中食物中毒死亡?离奇。慧轻迅速穿好一身正装,准备出门。“戴上这个。”加百列从客厅的立柜上拿起一条项链,挂在慧轻的脖子上,项链吊坠轻轻晃悠,是那枚黄金十字架。“真有必要吗?”慧轻笑。“它会保护你平安。”加百列拍拍慧轻的肩。“是你保护我平安。”慧轻摸摸加百列的脸。“爱你,慧轻。”“爱你,大天使。”慧轻要出门了,又转头看了一眼立柜上摆着的相框。相框里是她的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爱你们,爸妈!她在心里说。她带上门出去了。3.陆宅位于临海半山,与其说是一栋别墅,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城堡。慧轻骑摩托车赶到,只见房屋已被警戒线围起。她跨下摩托,摘下头盔挂在车把手上。“重案组林慧轻。”她一边说一边取出证件出示给警卫,然后越过警戒线,大步走向面前的宏伟建筑。周景坤迎上来,“林姐,资料在此。”说着把一沓文件递给慧轻。景坤三十岁,比慧轻还年长一岁,但慧轻职级比他高半级,所以景坤一向尊称她为林姐。工作之余,去酒吧欢聚时,慧轻有时称景坤为坤哥,或坤兄。但在工作场合,她一般叫他阿坤。“死亡时间为今天早晨5点58分?”慧轻翻阅材料,疑惑地看了阿坤一眼,“时间这么精确?”“是,死亡原因也已确定,食物过敏引起的窒息。”阿坤说。“过敏源是……?”“虾。”“第一现场由管家亚瑟发现并报警?”慧轻看着材料说。“是。”“亚瑟此刻在哪?我们先找他谈。”“他无处不在。”“什么意思?”慧轻看向阿坤。阿坤笑了一下,抬手挥向整栋建筑。慧轻和景坤步入大厅。红外感应门一打开,只见正对大门的屏幕上出现一个年轻男人的形象。“欢迎你们,林警官,周警官。”男人微笑。慧轻微微一凛,只觉得这男人笑得诡异。“您是……?”“我是陆博士的管家,Arthur,你们可以叫我亚瑟。”“啊,亚瑟先生,幸会。”慧轻说着,四下打量整间客厅。一些警员在房子各处拍照取证。房子高四层,两千多平米,工作量巨大。“我们能否面谈?亚瑟,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我们已经在面谈了,林警官。”亚瑟微笑,这次的笑容很亲切。慧轻眼中浮现一丝疑虑,景坤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亚瑟不是真人,是人工智能管家。”“哦?”慧轻一震,看向屏幕上的男人。“周警官说得没错。”亚瑟微笑,“我由陆天域博士亲自设计,自2030年投入使用,已为这栋房子服务二十年。”慧轻点点头,“我明白了。”“今晨是你联络警方?”景坤发问。“是。”“你是怎么发现的?”慧轻问。“我实时监控陆博士的生理状态,发现他心跳呼吸异常,即刻拨打求医和报警电话。”“但是未能来得及。”慧轻说。“是的,很可惜。”亚瑟露出难过的表情。“请带我们看一看第一现场。”“当然,这边请。”亚瑟抬手示意一个方向。慧轻和景坤经过一条走廊,来到了一楼的起居室。“这边请。”起居室的电视屏幕也亮起,上面也是亚瑟。穿过起居室,又是一条走廊,走廊墙上也有LED屏幕,屏幕上也是亚瑟,一直为他们引路。慧轻此时明白了景坤先前说的“他无处不在”是什么意思。“有意思,哈?”景坤边走边在慧轻耳边说,“就像钢铁侠的助手Jarvis。”“说得没错,周警官,我就是J.A.R.V.I.S.,JustAnotherRatherVeryIntelligentSystem(只是另一个相当聪明的智能系统),但我比Jarvis更智能,钢铁侠已经是上上世纪的人物了,而陆天域博士,是这个时代的先锋。”景坤撇撇嘴,想说偷听别人的私下耳语是不礼貌的行为,尤其是听了之后还当众评头论足,但一想,对方只是机器,便作罢。慧轻却说:“这么说来,陆天域是你的主人?”“可以这么理解。”亚瑟说,“主人,或者,老板。”“所以,二十年来,你们感情不错?”“感情,我理解这个词汇的含义,但它并不会影响我的策略。”“策略?”“你也可以称之为——算法。”慧轻眯起眼睛看着屏幕上的亚瑟。“你看,你们人类有人类的算法,动物有动物的算法,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称之为‘生物算法’,而我们程序,也有自己的算法。”“你们程序?”“哈,林警官,我发现您在对我咬文嚼字,我探测到您目前对我的信任度还比较低,不过没关系,这也不会影响我接待您和您同事的方式,或者说,策略、算法。来,这边请,我们马上就到了。”交谈间,慧轻和景坤已经跟随指引来到了餐厅。此处是陆天域死亡的地方。现场取证已经做完。陆天域的遗体正被鉴定科的人运送出去。慧轻戴上手套,拉开胶袋看了一眼,老头的样子还算安详,只是穿着睡衣,和电视上曾见到的样子很不同。法医和现场警官朱红把一些初步报告同慧轻作简单交代。朱红说:“死者六十三岁,生前独居。今晨五点,他如常起床,到工作间的计算机上处理了一些工作,发出几封邮件,约五点四十五分时,来到餐厅来吃早餐。早餐十分简单,就是前一天剩下的披萨。约五点五十五分,死者出现过敏症状,浑身发热,呼吸困难。他尝试呼救,拨打求救电话,但还未及完成,就窒息而亡。智能管家亚瑟发现后报警。”“有监控录像吗?”慧轻问。“奇就奇在这里。”朱红答,“这栋房子哪都有监控,除了餐厅。据死者的女儿说,因为她父亲认为吃饭是私密的事,应该避人,所以没在餐厅装监控。”“死者的女儿,她在这里吗?”慧轻问。“陆天域有一子二女,此刻应该都在赶来的路上。”景坤说。“早晨我们跟死者的小女儿陆慎悠通过电话,她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朱红补充道。“他的小女儿,陆慎悠,多大岁数?”慧轻问。“二十二岁。”“她状态怎么样?”“客观地说,她情绪不太稳定。”朱红这样回答。慧轻凝视着餐厅地板上画出的一块人形图案,那是死者最后倒下的地方。“凶手是特意选择在餐厅动手的吧?这是唯一的监控盲区。”景坤说。“凶手?”慧轻拿眼看他。“从死者最后的求救姿态来看,我倾向于排除自杀可能。”朱红在一旁说。“有没有嫌疑人?”慧轻问。“目前来说,没有。这栋房子陆天域独居,有一个女帮佣叫木芙蓉,每天早晨十点来,晚上七点走,负责做卫生和准备食物。事发时,木芙蓉还在十公里外的家中睡觉。”景坤说。“那么一子二女呢?”“稍后我们会见到。”这时有一名刑警过来对他们说:“陆博士到了。”“陆博士?”慧轻一诧异。刚刚被装在胶袋里抬出去的难道不是陆博士?“陆慎思博士,陆天域的长子。”刑警说。啊,这样,有其父必有其子。慧轻笑了笑,同景坤说:“走,去会会他。”4.在往外走的路上,景坤轻声问慧轻:“你怎么看?”慧轻反问:“哪方面?”“自杀?他杀?嫌疑人?”慧轻不语,凝思着。“虾过敏,倒是少见。”景坤兀自说着,“我有听说过因蜂蜜过敏而死亡的,只因为一块蛋糕的配料里放过那么一点点的蜂蜜。”“这真是绝妙的杀人方法,是不是?”慧轻讽刺地一笑。他们经过大厅朝外走的时候,屏幕上的亚瑟再次同他们打招呼,“林警官,周警官,调查可有进展?”“有一些。”景坤回答。慧轻则没有理睬亚瑟。“你不信任这个管家吧?”走出大厅,来到屋外草坪,景坤悄声问慧轻。“如果你有一个和你相处了二十年的老朋友,他今天早晨刚刚去世,你此刻笑得出来吗?”慧轻这样反问。“哈,你是怀疑亚瑟有问题?”“我觉得他的笑容有问题。”“他的笑容,怎么说呢……”景坤摸摸脑袋,“是挺官方的,还有点假。但他毕竟只是一个程序,他的表情应该是根据不同的情景预先设计好的,也许他的‘算法’里并不包含‘老板去世后要悲伤哭泣二十四小时’这种指令……”“程序也会有感情。”慧轻打断景坤的话。“哈,当然,没有谁比得过加百列。”景坤笑。“加百列是最早的智能机器人,我不相信亚瑟这一类型会缺乏感情。”“也许陆老爷子当初设计的时候故意这么选的呢?你知道,一些有钱人不希望管家和仆人跟自己太热乎,处得像家人一样,容易坏了规矩……”正说着,迎面走来了一名高大的男子。慧轻眼前一亮。男子身材魁伟,留着络腮胡,但修得短短的很干净,一身西服革履透出的文质彬彬调和了他外形中的粗犷。男子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只看这双眼睛便知道他是陆天域的儿子。此刻这双眼睛里透出浓重的忧伤。“陆先生。”景坤率先迎上去,出示证件,“我是重案组探员张景坤,这位是探长林慧轻。我们对令尊的事感到惋惜。”陆慎思伸出手,分别同景坤和慧轻握了一握。慧轻留意到陆慎思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半秒钟,像是他没料到探长会是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情况您都了解了么?”慧轻淡淡地问。“是的,给我打电话的朱警官同我大致说了,只是我……真的……有点不敢相信……”陆慎思说着红了眼眶,抬手掩面。慧轻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请您节哀,目前可能需要您配合警方调查。”慧轻说。“昨晚我还和父亲通话,没有任何迹象,怎么会……”陆慎思自顾自说着。慧轻和景坤再度交换一个眼色。景坤说:“陆先生,我们找地方坐下来慢慢谈。”陆慎思怔了怔,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叹出来,调整好情绪,说:“那么,请随我到父亲的书房吧。”景坤刚要跟上,只听慧轻说:“等等。”陆慎思停下来看着女探长。“陆先生若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花园里谈,如何?”景坤即刻明白,慧轻想要避开管家亚瑟。她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把他当作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角色,而不只是一台机器、一个程序。所以此刻,她在履行侦讯工作中的一项重要原则:分开嫌疑人。一切尚未排除的,都是嫌疑人。陆慎思却并未想这么多,随和地说:“都好,那么这边请吧。”三人在草坪边的花园坐下。陆慎思望向大宅,神思像是飘到很远的地方。慧轻的手表这时轻微震动了一下,她抬起手腕查看,进来一条信息,正是坐在她身旁的景坤发来的:——陆慎思,天域科技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生于2014年,36岁,离异,无子女;其妹陆慎悉33岁,北美航空空乘,已婚育有一女;另有一妹陆慎悠。22岁,星洲国立大学硕士在读,与慎思慎悉同父异母。慧轻读完这则讯息,不露声色。她抬头去看陆慎思,只见他还望着房子。远处,一些现场勘查人员正在陆续离开。整栋房子伫立在草坡上,像一头孤寂的巨兽。“很漂亮的房子。”慧轻这样说。“啊,是的,父亲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慎悠在这里长大,我和慎悉在这里的时间比较少。”“慎悠和慎悉?”陆慎思笑了,“我想你应该已经做过背景调查,她们是我的两个妹妹。”“你跟她们关系怎么样?”陆慎思听了这个问题之后,摩挲着下巴,没有马上回答。慧轻留意着这个动作。“我和慎悠联络较多,她年纪小,父亲一直叫我多照顾她。至于慎悉……”陆慎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比较独立。”慧轻凭直觉判断这兄妹三人的关系有文章可作。但她不急着追问下去。如有需要,她一定会了解到详情。“你父亲平时就一个人吗?”停顿之后,慧轻这样发问。“有亚瑟在,他不会寂寞。”陆慎思答。哈,这么快就说到亚瑟。“可是亚瑟没有实体。”慧轻淡淡评价。“这正是他的优势,他可以成为一切实体。”陆慎思说。“你的意思是……?”“你看那栋房子里,除了砖头和水泥,一切通电的东西,都可以和他的控制中心相连接。亚瑟知道什么时候启动空调、热水壶、烤箱、电茶炉,知道什么时候开启电视,播放什么频道,知道什么时候让闹铃响起,什么时候关闭窗帘,他甚至知道我父亲在洗澡的时候水温应该控制在多少。除了不能陪我父亲上床,亚瑟几乎能为我父亲做所有的事……哦,对不起,原谅我的轻浮和随意,说了不合宜的话。”陆慎思说着,低下头,脸上出现一丝腼腆的表情。“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慧轻转换话题。“他是个严谨的学者、科学家、慈善家,我很尊敬他。”陆慎思这样说。“你和他的关系怎么样呢?”“我父亲这个人……”慧轻留意到,陆慎思又开始摩挲下巴。他的下巴长得很漂亮,轮廓硬朗,微微内敛,既不乏雄性气概,又很含蓄。她留意到他修长的手指抚触在胡茬上,有种挑逗的性意味,但很可能,这只是他打算说谎时的下意识动作。“我父亲工作一直很忙,关心家人的时间比较少,我自小和我父亲感情比较疏远。但怎么说呢,我对他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很理解他。”慧轻把这几句话记在心里,顿了顿,问道:“你父亲不能吃虾这件事,家里人都知道吗?”“当然,我们都知道。虾这种东西几十年没有上过家里的餐桌了。大家都很小心。”陆慎思说。“那你觉得,导致你父亲死亡的虾,是从哪儿来的?”慧轻看着慎思。“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慎思回以凝视,“你们被请到这儿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找出真相,来给我们家属一个交代的吗?”慧轻心头一震。陆慎思仍看着她,眼神算不上咄咄逼人,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透出精光,也有几分威慑。他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尚未被排除嫌疑。作为陆天域的第一继承人,他可以从陆天域的死亡中得到好处。“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是什么时候?”慧轻换了个口吻来提问,多了几分探长的威严。“你是说亲眼见到,还是……?”“除了亲眼见到,还有什么选项?”“亲眼见到,那差不多是一周之前了。我过来看望他,陪他吃了一顿晚餐,待了两三个小时。至于最后一次通过视讯见到他,是昨天晚上,我记得我告诉过问你,昨晚我和他通过话,确切地说是网络视讯。”“你们当时聊了些什么?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没有,没有任何异常情况,聊的都是公司业务。”慧轻留意到,陆慎思在说到“公司业务”四个字的时候,眼神有一个微妙的闪烁。“你们视讯的时候,是晚上几点?”“十一点多?十一点半吧。”“这么晚?”“是,我父亲睡眠很少。”“你主动打给他?抑或他主动打给你的?”“昨晚是他打给我的,我当时还诧异了一下,因为他很少主动跟我联系。”“这算不算异常情况?”“其实……也算不上,因为这一周来,我和父亲一直有在交流公司的一些决策,我在等他的一些建议。”“所以他在视讯里说出了他的建议?”“算是吧。”“是关于哪些事务的建议?”“抱歉,林警官,这是商业机密,暂时不便透露。”慧轻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可以看下你的手提电话通话记录吗?”景坤这时问。陆慎思有一瞬的犹疑,接着说:“当然。”把手机递给了景坤。景坤打开视讯软件,看到最近一次通话果然是由陆天域拨给陆慎思,通话时间是前一天晚上11点21分,通话时长为4分53秒。景坤把手机还给陆慎思。去看慧轻,她正望着远处沉思着,眉头微蹙。陆天域和儿子视屏通话之后六个半小时就“中毒”身亡,这六个半小时里发生了什么?陆慎思有没有嫌疑?他有没有动机?慧轻一定也在想这些问题。“通话的时候你在哪里?”慧轻这时转过来问。“在家,我在城里的公寓。”“在通话结束之后,到今晨六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哈,你在问我有没有不在场证明。”陆慎思苦笑一下,“很不幸,没有。我结束通话之后就睡了。我独居,所以,没有人可以证明。”慧轻点点头,没有说话。那一边,忽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女声,边哭边喊:“爸爸……你们还我爸爸……”只见一个穿着雪白大衣、梳着高马尾的年轻女孩朝警戒线内跑来,女孩显然是伤心欲绝,还没跑到跟前腿就软了,被两名刑警队员搀扶住。来者必是陆天域的小女儿陆慎悠无疑了。5.“大哥,为什么会这样,是谁害死了爸爸……”一身白衣的陆慎悠扑在陆慎思怀里嚎啕大哭,完全是个伤心无助的小孩子。陆慎思克制着悲伤,一言不发,拥抱安抚妹妹。慧轻和景坤站在一旁,看着这对相差十四岁、同父异母的兄妹。从两人的状态来看,陆慎思长期以来都是亦兄亦父的角色。待陆慎悠情绪稍稍稳定,慧轻和景坤做了自我介绍,请她到一旁谈话。“探长哥哥,探长姐姐,请你们一定要找出害死我爸爸的凶手,一定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未等慧轻和景坤说什么,陆慎悠先抹着泪开口了。“你放心,这是我们的职责。”慧轻的回答很官方。她有点不太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子过于天真柔弱,还有点聒噪的样子,二十二岁,也不小了。“陆女士,请问,您最后一次见到您父亲,是什么时候?”景坤这时开口,特意用了“陆女士”。慧轻拿余光罩了一眼景坤,还是他最懂得配合她。陆慎悠怔了一怔,仿佛对“陆女士”这个称呼感到恍惚,一看就是个被叫惯了“宝贝”、“蜜糖”、“甜甜”的小公主。“是……昨天,昨天中午到下午。”陆慎悠失神地望着远处的房子。“昨天中午?”景坤反问了一遍,看了一眼慧轻。“我们听说你在星国念书。”“哦,我上周就回来了,正好我有假期,就回来看看爸爸,我昨天是来跟他道别的,本来是今天下午的飞机回去,可谁知道……”“昨天上午你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你可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之处?”“没有,没有什么异常,他像以往一样,花很多时间工作,我来了之后,自己待在客厅看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视,他一直在他的工作室里忙着。后来他出来,我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儿,然后中午我们吃了披萨……”“等等,你说,你们吃了披萨?”景坤打断慎悠的话。“是,昨天芙蓉阿姨请假了,没人做午饭,我爸问我午餐想吃什么,我突然就很想念我小的时候,他带我吃的一家披萨,所以我就打电话点了外卖。”“你叫的是什么口味的?里面有没有虾?”景坤问。“当然没有虾,我还特地和披萨店的人确认过。我叫的是纯芝士的,我和爸爸都喜欢吃芝士。不过后来又有点想吃肉,又叫了一个牛肉的。”“所以你们一共叫了两个披萨?”“是。”“都吃完了吗?”“没有,剩下了。”“剩了多少?”“各剩了半个吧。”“你父亲把剩下的披萨都放进了冰箱?”“好像是的吧,我没太留意。”“他有说他要把披萨留到第二天当早餐吗?”“这……我不太确定。”景坤在和女孩一问一答的时候,慧轻一直在旁边静静观察。女孩哭红了眼睛,鼻子一抽一抽的,神思有些恍惚。慧轻又看向远处,陆慎思站在大宅的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和一名警员说着什么,他抽烟的样子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她立刻止住自己的思绪。“你看一下,这是你们昨天中午吃剩的披萨吗?”景坤拿出一张照片放到陆慎悠面前。照片是鉴定科的人先前拍的,剩在餐桌上的披萨残余。慎悠看了一眼照片,咕哝了一句:“是的。”又马上改口,“不,其实我不确定,只有这么一点了,它可以是任意一块披萨。”景坤点点头,收起照片。“你昨天是几点离开的?”慧轻问。“下午三点多吧。”慎悠答。“离开之后,你去了哪里?”“我回了我和我男朋友的住处。”“你男朋友?”慧轻看着慎悠。“是,他叫Frank,他是我的高中学长。”“他是做什么的?”“他……算是个音乐家。”“算是个?”“他现在还不怎么出名,毕竟,还年轻。但他有才华,将来一定能成为大音乐家。”慎悠一连说了好几句,显然很以此人为傲。“你回去后就一直和他在一起?”“是,直到今天早上。”“那他怎么没有陪你一起过来?”“他谱曲子,总是熬夜,很晚才睡,早晨起不来,再说我一接到电话就匆匆赶来了,天哪,探长姐姐,你为什么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我现在心里够烦够难过的了……”慎悠又回到情绪有些崩溃的状态。慧轻叹了口气,闭上嘴,看着慎悠。“探长哥哥,我现在就想知道,我父亲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们昨天吃的东西里真的没有虾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慎悠拉住景坤的胳膊摇晃。“请您节哀,我们会把情况调查清楚的。”景坤轻轻说着,拍拍慎悠的手,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手里松脱出来。“如果今天早晨他真的是因为虾过敏而死亡,那么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凌晨,应该是有什么人在那些剩余的披萨里做了手脚。”慧轻不紧不慢地说。“那只能是木芙蓉了!”慎悠带着怒气喊道,“能够进出我们家的只有她!”景坤看她一眼,“陆女士,最好不要无凭无据地指控任何人。”“木芙蓉昨天一天都没有来吗?”慧轻问。“是……”慎悠忽然有些泄气,“我爸说,芙蓉阿姨的女儿病了,所以她请了一天的假。”“你昨天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她吧?”“是,她昨天不在。但我离开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那芙蓉不来的话,你父亲的晚餐怎么解决的?”“他经常不吃晚餐。”慧轻点了点头,站起来,“暂时没什么了,有进展的话我们会同你联络,请保持电话畅通。”“探长姐姐,你觉得谁是凶手?会不会是芙蓉阿姨?”陆慎思追问。“现在下断论为时过早。”慧轻简单作答。“除了她不可能有别人了,平时这个房子里只有她和父亲。”“还有亚瑟。”景坤这时插话,脸上带着略为戏谑的笑容。“亚瑟是电脑程序。”陆慎悠看景坤一眼,有些怨他打岔和反驳她。“或者可以想一想,谁能够从你父亲的死亡中获益。”慧轻说。陆慎思皱眉想了想,又垂下泪来。她摇头道:“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可以从我父亲的去世中获益。他的离开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甚至对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来说也是巨大的损失。我实在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昨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今天就没了,为什么会这样,爸爸……”女孩再次陷入痛苦不能自拔,掩面哭泣起来。慧轻给了景坤一个眼神,让他负责安慰公主殿下。她自己转身离去,去找朱红联络那个女佣。眼下,这个叫木芙蓉的阿姨,或许是案子的关键。6.朱红站在私家路的尽头,一处观景台上,在抽烟。慧轻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两人一起望向远方,此处可以看到海湾全景。此山叫作天鹅山,据说远观山势像一只展翅的天鹅。慧轻从未亲眼见过。“见过小公主了?”朱红说,嘴角牵出一丝戏谑的笑意。慧轻明白朱红的意思,笑道:“嗯。”“有何斩获?”“我有一种直觉,陆天域的死,跟那块披萨没什么关系。”“披萨残余已拿回去化验,我尽快让鉴定科出报告给你。”慧轻点点头。“来点?”朱红把烟盒打开递给慧轻。慧轻抽出一根,细细的,夹在指尖。朱红为她点上烟。“再有钱,日子也不过如此,哈?”朱红说笑着,吐出一口烟。“哈,可不是?订外卖,吃披萨,一块披萨吃两三顿。”慧轻一边轻声笑道,一边陷入了沉思。“在想什么?”朱红看她一眼。“我在想,剩下的两个半张披萨,够给陆老爷子既当晚餐又当早餐吗?或者就像陆慎悠说的,老爷子没吃晚餐?”慧轻说。“假设有一个人,在陆慎悠离开之后,对披萨做了手脚,放进去一些碎虾肉重新烘焙之类的,这个人能是谁呢?似乎只能是那个阿姨了。”朱红说。“木芙蓉快到了吧?”慧轻问。朱红看了一眼手表,说:“一小时前通知的她,此刻应该到了。”慧轻重新回到大宅,进门时亚瑟同她打招呼:“林警官,木芙蓉女士正在会客厅等候您问话,周警官和她在一起。”慧轻点点头,轻声道了句谢谢,快速走过大厅。慧轻在会客厅见到了木芙蓉。木芙蓉看到慧轻走过来,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这名四十五岁的中年妇人有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慧轻看到第一眼就深觉震撼。这双眼睛要怎么形容呢?你可以说它们很大,但又绝不仅仅是大这么简单。它们很黑,很深,深得不见底,装得下很多东西,此刻装得最多的就是惊恐。是的,惊恐。这个女人从头到脚头被巨大的惊恐所包裹着,然后从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放射出来。任何人看她一眼都会被她散发的莫名不安所感染。慧轻对木芙蓉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她自己在对面落座,程式化地出示了一下警官证,然后用一种尽量平稳友善的口吻说:“您别紧张,木女士,我们就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况,您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就可以了。”木芙蓉点点头,眼里的惊恐一点都没有少下去,反而更多了。慧轻和景坤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的直觉是一样的,这种状态的嫌疑人往往最后被证实跟案情脱不了干系。“你最后一次见到陆天域是什么时候?”慧轻问。“我……”木芙蓉支吾着,看了景坤一眼,“我刚才……已经跟周警官说过了,是……是前天晚上。”慧轻盯着木芙蓉的眼睛,那两团黑色的深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在撒谎。“你昨天一整天,都没有来过这栋房子?”慧轻看着对方。“是,我女儿昨天生病发烧了,我在家照顾她一天。”这一句她答得很快。“有人可以证明吗?”慧轻问。“我女儿啊。”“你女儿多大年纪?”“八岁。”慧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木芙蓉又补充道:“我生孩子晚,三十七岁才生的我女儿。”“你丈夫呢?”“我丈夫在我女儿两岁那年就跑了。”“跑了?”“被别的女人拐走了,不要我了,跟我离了。”木芙蓉说到这里,盛满惊恐的一双眼睛里出现了哀戚。哀戚和惊恐混合在一起,更令人不适,慧轻忽然困惑这样一个浑身负能量的哀怨女人是如何胜任陆天域的女仆工作的。“所以,你于前天晚上,也就是3月26日晚上七点左右离开陆宅,开车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也再也没有见过陆天域先生,并且对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一所知,是这样的吗?”慧轻一边问,一边紧盯着木芙蓉的眼睛。“是……是的,差不多。”慧轻眼锋一利,“什么叫差不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是说,是的,就是你说的那样。”“我说的哪样?”慧轻咄咄逼人。“就是,前天晚上七点多,我回家了,然后我再也没来过,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木芙蓉说着,眼中汪出泪水来。慧轻盯着面前的妇女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行,我知道了。”木芙蓉这时索性释放了心中的恐惧和压抑,呜呜哭泣起来,也不知是在委屈什么,慧轻有些心烦地站起来。景坤这时发送一份材料到慧轻的手机上,慧轻打开,见是刚刚对监控录像调查完毕的报告。监控显示,木芙蓉所说的情况属实,前天晚上她离开后,确实未曾返来。而昨日的情况,也和陆慎思、陆慎悠所说的一致。也就是说,他们三人都未撒谎。这倒是奇了,究竟是谁在陆天域的食物里动了手脚?7.陆天域的工作室内,技术人员尚未破译计算机密码。因为涉及天域科技的商业机密,目前还在等待天域方面的授权。“你要理解,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尽快找出你父亲的死因,给家族、给企业,也是给公众一个交代,是不是?”景坤同陆慎思交涉。陆慎思坐在他父亲的工作椅上,左一下右一下地缓缓转动着,眼望着电脑屏幕,沉思着,一言不发。慧轻慢慢踱步,环顾整间工作室。工作室内摆着十数台计算机,一扇玻璃门后面有个更大的空间,摆放着几十台服务器。不难想象,天域科技的重要资料都在这里。“那是亚瑟的大脑。”陆慎思忽然说。他仍坐在大班椅里,一手托着下巴,远远看着慧轻,眼神不可捉摸。“亚瑟对陆博士的死有什么说法?”慧轻转过来问陆慎思,“如果他真的在这所房子里无所不在,又时时监控陆博士的生理数据,那么他应该知晓所有的事情,他应该可以告诉我们真凶是谁,对不对?”“亚瑟不是上帝。”陆慎思笑了一下,“例如此刻,他就听不到我们的对话。”慧轻看着陆慎思,侧一下头,仿佛不信,接着环顾整间房间。“此处有无线信号屏蔽,唯一可以连通亚瑟的地方,在这台计算机里。”陆慎思说着,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体机,“也就是说,亚瑟在这间屋子里,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只有大脑,并且必须按下开关,连同电源,他才会醒来。”“另一处没有眼睛的地方,是餐厅。”景坤这时插话。“为什么会这样?你父亲不信任亚瑟?”慧轻问。陆慎思耸了耸肩,“谁知道,我父亲总是有他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怪癖,不过,谁没有呢?”陆慎思说着又笑了一下。“还是让我们先看一下陆博士今天凌晨的操作记录吧。”慧轻说说着,示意陆慎思打开面前的一体机,“现在这间屋子里就我们三个人。”陆慎思说:“你以为我不想吗?但亚瑟一定会阻止我。”“什么?”慧轻一凛。“虽然这间屋子里没有亚瑟的眼睛和耳朵,但面前这台计算机一旦打开,它就会辨识出我们不是它的主人,它会发出警告,它有可能会把所有的资料都隐藏起来,甚至删除,甚至有可能,它会做出一些不可预料的事……”“等等。”慧轻打断陆慎思的话,“亚瑟不是人工智能吗?他不是已经知晓了陆博士已死亡,我们在调查案件吗?他难道不应该配合我们?”“谁说他一定会配合?”陆慎思看了慧轻一眼。慧轻和景坤面面相觑。“亚瑟在去年做过升级。”“所以?”“哈。”陆慎思笑了一下,“你们可能不了解我父亲在这一领域的成就,有些是非常敏感,未曾公开的,甚至有些连我也不完全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亚瑟是非常非常智能的智能程序,他会自我学习和进化。”“所以他有自我意识?”慧轻说。“我不敢肯定,但有一点很明确。”陆慎思说着,停顿下来。慧轻和景坤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他不一定会说实话。”陆慎思一字一句地说。“他会撒谎?”景坤抢先问道。“我是说,不能排除他会撒谎的可能性。”陆慎思答。“你认为你父亲的死,和亚瑟有关吗?”慧轻看着陆慎思的眼睛,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表情严肃而凝重。陆慎思静静思考了几秒钟,慢慢摇了摇头,“绝无可能。忠于主人,是程序中永远不会更改的一条指令,也不会被其他指令所覆盖。”“所以,你的建议是,在我们掌握更多情报之前,先不动你父亲的主机,是不是?”慧轻问。陆慎思看着慧轻,没有回答。“那么,让我们看一看您的计算机和邮件系统,可以吗?”慧轻继续盯着陆慎思的眼睛。陆慎思眼中闪过一瞬的犹疑,“你对那些东西感兴趣?”“我的工作需要我对它们感兴趣。”慧轻的脸上没有表情。“那我们需要签订保密协议。”“当然。”8.司机开车,周景坤坐在副驾驶,陆慎思和慧轻一起坐在后座。在去往陆慎思公寓的路上,慧轻得到了朱红发来的鉴定报告,陆天域餐桌上的残余披萨内没有检测出任何虾类成分。慧轻看完报告,按息手机,什么都没有说。在她身旁,陆慎思发出一声微妙的叹息。陆慎思的公寓位于市中心最著名的108大厦顶层。108大厦,顾名思义,共有108层,是市内第三高建筑,80层以上为公寓住宅,城内富豪不少在此置业。电梯通过虹膜扫描启动,抵达指定楼层,一层一户。整栋建筑为圆柱体,电梯在圆心位置。每一户公寓的结构都像一只巨型甜甜圈,并拥有360度环形落地玻璃,将全城景观尽收眼底。慧轻和景坤之前从没上过这栋建筑的80层以上。一进陆慎思家门,景坤就忍不住啧啧称奇,又到慧轻耳边悄语:“还是公子爷会享受,这地方可比那半山老宅豪气多了。”慧轻给了景坤一个眼色,叫他闭嘴。她自己一直维持平和淡定,随着陆慎思慢慢参观整套公寓。“二位喝点什么?我这儿有酒,有咖啡。”陆慎思一边说,一边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里取了三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点威士忌。“矿泉水就好。”慧轻说着,四下打量房间。很奇怪,陆天域博士的儿子,陆慎思博士,天域科技的一号人物,所居之处竟然连一台计算机都没有,和其父的居所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陆天域的那栋半山老宅,外形看着虽然古典,内里却由超智能计算机全盘掌握,细节之处无不引领科技先锋。可是这套公寓,尽管高耸入云,银灰色调,布置简约,墙体和家具都是流线形设计,充满了未来感,却不见一台智能设备。慧轻沿着环形玻璃墙慢慢走,看到了陆慎思的卧室、书房,以及起居室。房间的每一处都收拾得纤尘不染,犹如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缺乏个性和生活痕迹,连厨房都仿佛从不开饭,只有酒柜里存着不少酒。“你平时住这儿吗?”慧轻问道。这儿不像有人住的样子。这句她没说。“每天都只是回来睡个觉。”陆慎思一边回答,一边递给慧轻和景坤一人一杯矿泉水,“我大部分时间待在公司,经常加班,但工作从不带回家。”慧轻下意识地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过于宽大的男式皮拖鞋上。她想起进门时陆慎思递给她和景坤一人一双皮拖鞋,都是男式的。“女人我也从不带回家。”陆慎思半开玩笑地调侃了一句。慧轻清了清喉咙,有些不悦自己的思绪被陆慎思看破,“所以,我们需要过目的资料,都在这里吗?”她问。“请稍等。”陆慎思说着,在茶几上的一块透明电子屏上操作了一番,客厅墙上的巨型LED屏幕顿时亮起。看起来,这东西不仅是电视,也是计算机。慧轻脑中闪过一念,想会否屏幕上也出来一个类似于亚瑟的人工智能管家。陆慎思又一次猜透她的心思,说:“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林警官,我这儿没有A.I.。我跟我爸不一样,他是科学狂人,是先锋,是天才,而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只是个商人,庸俗的商人,我用的是比较原始的操作系统。”大屏幕上,出现了陆慎思的邮件系统,滚动翻出了近一周内几百条邮件和通讯记录,陆慎思按慧轻的要求把他和陆天域之间的通信都勾出来。慧轻和景坤仔细地一封一封地浏览。FW:战略部中期会议纪要……2050/3/2110:52P.M.RE:VW中东地区协议续约修改条款……2050/3/229:21P.M.FW:季度财务报表……2050/3/2511:21P.M.RE:VW非洲七国协议……2050/3/268:45P.M.RE:VW南亚五国评估意见……2050/3/268:46P.M.FW:董事会会议纪要……2050/3/279:15P.M.FW:VW东欧五国签约大会方案……2050/3/2711:03P.M.FW:VW各区主管权限码续期协议……2050/3/286:15P.M.……这些字眼一一掠过慧轻眼前,构不成特别具体的意义,这些信息似乎都没有和陆天域的死有什么关联。“你父亲去世前还在密切关心公司运行吗?”慧轻问。“直到最后一秒,我相信。”陆慎思说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大屏幕。“那他何不亲自操刀?”慧轻一边问一边暗自思忖,陆天域不过六十出头,早早把王位传给太子爷,却又事无巨细地关注公司的运营,为何?“他想锻炼我。”陆慎思说着,苦笑一下,“他想先看我的决策。”“然后再纠正你的决策?”陆慎思看了慧轻一眼,笑道:“林警官聪敏过人。做父亲的给儿子犯错的机会,他再来纠正,比他直接做出正确的决定,更威风,更有成就感。”慧轻看着陆慎思,“所以,他去世后,你就自由了,从此你就是实至名归的国王了,拥有了真正的权力,这种感觉,应该不坏吧?”陆慎思看着慧轻,停顿了好几秒钟,然后才说:“林警官,周警官,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尊敬并爱戴我的父亲。他的离去,对家人、对整个企业来说,都是巨大损失。我此刻很悲痛,但不是所有人悲痛的时候都会哭。”陆慎思说着,脸上是真实的沉重,慧轻看着,默默叹了一口气。静了片刻之后,慧轻抬起头重新研究邮件清单,一边看一边问道:“在最近这段时间,你和你父亲之间,产生过任何决策上的分歧吗?”陆慎思双手交握在一起,叹了一声,道:“几乎在每一件事上,我们都会有分歧。”“最近呢?比较重大的分歧是什么?”“看怎么定义重大了。”陆慎思说,“对公司的一个基层员工来说,奖励机制上的一个小小变革,年终奖金提升或降低两个百分点,也很重大。”慧轻眯起眼睛,睨着对方。这个陆慎思,在跟她玩什么话术?“VW是什么?”慧轻忽然问。这两个字母在超过半数的邮件标题中出现,这显然是近期父子俩沟通最多的一项议题。“VIRWar”陆慎思答。“VIRWar?”“虚拟战争。”“是一种游戏吗?”“你可以这么理解。”“所以……不完全是游戏?”“林警官,如果你对此有兴趣,稍后我可以将详细的介绍资料发给你。”慧轻点点头,“还有这些邮件的具体内容,你父亲的回复,包括回复时间,回复所用的设备、IP地址等资料,统统发给我。”“这些会对破案有帮助?”陆慎思看着慧轻。“我们只是例行公事,希望您理解。”慧轻说。陆慎思叹了口气,道:“当然,早日破案,这也是我的心愿。”“那么,陆先生,接下来我们想看下您的通话记录详单。”景坤说。陆慎思没有说话,在自己手机上操作一番,调出一列信息,投放到大屏幕上。慧轻和景坤仔细看着。“您未曾删除或更改过数据吧?”景坤问。“当然没有,你们若是有怀疑,随时到电讯公司调取后台数据。”“昨天晚上11点21分,您和您父亲的这通视讯,有保存通话视频或者录音吗?”慧轻问。“很抱歉,没有。”“为什么没有留下?”景坤追问。陆慎思看着景坤,停顿了片刻,然后说:“周警官,你和你父亲通话的时候你会录音吗?如果你一天要打几十通,甚至上百通电话,每一通电话你都会录音吗?”陆慎思情说着说着绪激动起来,“你在怀疑什么?怀疑我在搞鬼吗?怀疑我杀了我父亲吗?拜托你有点最起码的职业素养好不好?你们跟我在这里耗,放任真凶在外头逍遥,你们算什么警察……”“陆先生,请您冷静。”慧轻这时说。陆慎思不说话了,站起来走到大落地窗边,交抱着双臂,看着外面。外面,是庞大喧哗的城市,此处犹如云端,陆慎思的背影看上去孤独而悲伤。“陆先生,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烦请您把这些资料拷贝我一份,然后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后续进展我们随时保持联络。”慧轻说。陆慎思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你需要什么资料,自己拷贝吧,和公司有关的保密协议,我会让法务联系你,和我个人有关的,你随意,我没有秘密。”慧轻看着陆慎思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9.“你觉得他有问题吗?”景坤问慧轻。两人坐在他们最常去的一家日料店“小野之家”的转台位。“很难说,他显然并不像一个杀手,可我总觉得……他似乎在……掩饰什么。”慧轻喝一口玄米茶。“是吧?我也有这种感觉。”景坤说,“往往一个人看上去越是磊落大方,越是背后有什么隐情,长期办案的直觉吧。”“哦?你觉得他看上去磊落大方?”“总体上来说,算是吧,你看他把我们带去他家里,看上去没什么防备,得体,周到,滴水不漏。”“对于一个三十六岁的商界大佬来说,做到这些并不难。”“也是。”景坤笑了,“这种戏很好演。”他是在演吗?慧轻陷入沉思。“来点清酒吧?今天够累的。”景坤举了举手中的小酒瓶。“不了,一会儿还要赶路。”慧轻说。“让大天使把你的摩托自动召回便是。”慧轻笑了一下,“我其实还挺享受自己骑车,在速度里,人可以遗忘。”景坤咧嘴笑笑,兀自仰头喝下半杯清酒。林大探长嘴里常有些不着边际的文艺腔,他反正是不懂。“陆慎思,他会想掩饰什么呢?”景坤搁下酒杯后,像是在问慧轻,又像是自言自语。慧轻转着手中的茶杯,沉思着。稍后,她说:“昨天夜里,他和他父亲最后一次视讯通话的内容,可能有问题……”“你怀疑他……”“不,直觉告诉我,老头的死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他看上去不像凶手,只是……”慧轻说道这里停顿下来,“不管怎样,你明天你另派一组人,录一下他的口供,让他回忆那通4分多钟的视讯里都讲了什么内容,越具体越好。”“好的,那你呢?”“我先不出面。我会换一种方法,换一个角度,去从他嘴里套话。一个人如果撒谎,每次重复的时候不可能把所有的细节都对上。”景坤笑了,“你的直觉不是告诉你,陆慎思不是凶手,你怎么盯上他了?”“因为我的直觉也告诉我,那通视讯是关键。”慧轻拍拍景坤的肩。“你的直觉失败过吗?”“只有一次。”“哈,明白。”景坤笑笑,心照不宣地闭嘴了。两人胃口都欠佳,各吃了几碟寿司就饱了。景坤去结账。慧轻点开手表屏幕,按了几个键,远程操控她的坐骑。景坤结完账过来,“走吧,你回家,我去趟局里,把今天的工作日志上传数据库,明早开会用。”慧轻点点头,“辛苦了,坤哥。”“哈,林姐客气。”两人走到日料店门口,发现外面下雨了。“老何头,借把伞哈,下次还你。”景坤一边倚熟卖熟地对着柜台后面的老伯喊,一般就抄起了柜台旁边的一把伞。“小坤子,又是你,你拿走的伞哪次还过?”老何头从眼睛上面嗔他。“一共欠你多少把?”景坤笑嘻嘻地问。“从你小子十七岁那年开始,欠了16或者17把了。”老何头慢吞吞地说。“记着了,下次一还你。”“下次不还你别来吃饭了。”慧轻在一旁笑而不语,类似这样的对话她旁听了没有八次也有七次了。这样想来,她和景坤认识好多年了,一起来这家小小的日料店吃饭也好多年了。他们走到屋檐下,外面的雨大起来。慧轻仰头望向去,除了他们站的这片矮矮小小的屋檐,整座城市显得宏大又仓皇。天空黑压压的,密集的高楼一栋栋傲然耸立,像一把把闪光的剑指向天空。最高的那一栋便是108大厦,整栋楼辐射出银光,塔顶便是陆慎思的巢穴。巢穴,这个词令慧轻不自觉地微笑。即便拥有巨大的财富和权力,即便运行着体量巨大的商业帝国,一个人所能栖息之处,不过是那一块有限的空间。陆慎思,或者此刻在屋檐下避雨的他们,其实并无不同。人,终究只是这庞大矩阵中一颗微小的粒子。随着一声轰鸣,慧轻的黑色摩托车驶到他们面前。“走了,明天见。”慧轻跨上摩托。“雨大……”景坤把伞撑开,挡在慧轻头上。“得了吧。”慧轻一笑,挡开景坤的手,“我可不是公主。”她戴上摩托车头盔,一脚踩下油门。一人一车顿时飞驰而去,冲入雨幕。10.慧轻回到家,加百列等在门口。她进卫生间换下湿衣服,冲热水澡,出来时,加百列已经把干净的衣服准备好。“今天情况如何?”加百列问。“毫无头绪。”慧轻擦着头发回答。“我可以帮到你什么?”“你知道什么是虚拟战争吗?”慧轻沉思了一会儿,问道。“虚拟战争,是一种多人联网游戏,玩家可以建设属于自己的领土,建造城市和农场,经营文明,进行科技研究,打造军队,建造防御工事,也可以和邻国开战,在一个虚拟世界中体验权力和征服,获得生存。”慧轻点头,“人类果然对战争感兴趣。”“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加百列说,“自人类有历史以来,战争一直如影随形,而和平只是一个又一个短暂且不确定的状态。国际关系也遵循‘丛林法则’,就算两个政体看似和平共处,战争也始终会是一个选项。”“请看以下资料。”加百列说着,开启自己胸前的小屏幕,“1939年到1945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波及61个国家和地区,20多亿人口被卷入其中,参战兵力超过1亿人,造成约9000万士兵和平民伤亡,3000多万人流离失所。”“1914年到1918年的第一次大战,先后卷入33国,共15亿人口,6500万人卷入战争中,伤亡超过3000万。”“中国大元王朝,有着辉煌的成就,然而成吉思汗带给西亚和欧洲的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人类浩劫。蒙古的铁骑踏遍了300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不包括南宋在内,蒙古西征军就屠杀了超过6000万人。”……“好了,我知道了,加百列。”慧轻叹气,“战争是人类面临的第一大敌。”“排在第二和第三的分别是饥荒和瘟疫。”“科技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饥荒和瘟疫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吧?”“然而战争的黑云从未散去,局部冲突此起彼伏,跟不要提核武器危机了。”“可是,战争这么可怕,为什么还有人要开发关于战争的游戏呢?”“是为了释放多余的荷尔蒙吧。”加百列说,“在一定程度上,人们通过虚拟游戏释放了暴力,在现实生活中会更趋于平和稳定。”“所以,那些关于模拟战争的游戏产品会卖得很好?”“想必是。”加百列说着拿起柜子上的一只娃娃,那是慧轻儿时的玩具,“战争游戏的利润肯定高过芭比娃娃。”慧轻沉思片刻,又说:“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天域科技的‘VIRWar’产品每年销量多少,都销往哪些国家和地区?”“稍等。”加百列发出轻微的运行声。“我这边得到的资料,天域科技的VW项目大多售往第三世界国家,目前以非洲、中东、东南亚为主。具体销量数据,我没有权限得到。”“好的,谢谢你,大天使。”夜深了,慧轻靠在床上,捧着全透明的Pad在网上查询信息。Pad屏幕上,陆慎思的生平履历如书本打开。陆慎思,陆天域和原配夏艾琳的长子。三岁那年,妹妹陆慎悉诞生。十四岁那年,陆天域和夏艾琳离婚,陆天域再娶年轻妻子王美静。十六岁那年,陆慎思跟随生母赴美留学。二十六岁那年,拿到哈佛商学博士学位。同年,他和自己的同学,美籍华裔女子郑葵芳结婚。婚后,陆慎思携妻回国辅助父业。三十岁那年,陆慎思同妻子离婚,两人无子女,离婚原因不明。三十五岁那年,陆慎思被其父陆天域任命为天域科技董事长兼CEO。……慧轻再次搜索VIRWar,奇怪的是,网络上没有更多资料了,有的也只是泛泛而谈,加百列已经告诉过她的那些。时钟敲了十一下,慧轻打了个哈欠。“该睡了,亲爱的。”加百列发送了一条信息到慧轻的Pad上。碳基生命,终究还是太弱。慧轻想着,轻轻叹了一声。“就算是机器生命,也需要充电。”加百列又发来一条信息。慧轻笑了笑,关掉了Pad。这一天,也确实很长了。她躺下来,闭上眼睛。希望这个夜晚,不会再做梦了。